那人排开拥挤的人流,披着夜市灯火,朝他所在的方向行来。
轻裘缓带,步履从容。
他身量被灯光挑得瘦长,狐狸眼幽深,恰与季峋霜撞了个正着。
见他走的近了,季峋霜随意扯开身旁木凳,笑道:“陆兄,你来晚了。”
陆渊也望了眼天空,笑说:“还算不得晚。”
他撩袍坐下,探身叫碗馄饨,才拿出丝巾不紧不慢地擦了手,又意味不明地来了句:“明澈倒是胆大。”
季峋霜却笑着反问道:“陆兄抛下饵,我也听话的咬了钩,陆兄还不满意么?”
陆渊狐狸眼弯了弯:“我倒不曾想过,咬钩的,会是明澈你。”
“这不,现在确定了么?”季峋霜随意挑起眉梢。
当时选择从灌木丛出逃,他便料定了陆渊会悄悄派人跟在后头。
道理也简单,陆渊和杨颦烟非亲非故,却刻意放过她——
只有一个原因,他想通过杨颦烟的出逃,钓出她背后之人。
而他也配合的带着杨颦烟逃了一段,给他留足了回去禀告李员外的时间。
思及此,季峋霜眼底没什么温度的说道:“陆兄既然选择现身,是查到些什么了?”
“又或者说。”桃花眼微微眯起,“李员外有其他的吩咐?”
陆渊挑眉:“明澈果然机警,哥哥想知道,杨颦烟纵火,是由何人指使?”
“她自己。”
“什么?”陆渊狐狸眼微愕,“明澈拿在哥哥开涮么?”
季峋霜随意看他一眼,低头咬了口馄饨:“没骗你。”
陆渊:……
他沉默地握了握手,倾身耐心道:“这种说辞…在我面前走一遭倒没什么,可员外那里,是通不过去的。”
季峋霜‘当’一声将勺子按入碗中,汤面溅起,“去回员外,我也这么说。”
“对了,你不是抓到纵火之人了吗?他怎么和你交代的?”
陆渊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沉了下来:“他也嘴硬,也说是自己指使。”
“哈哈,这不就得了。”季峋霜拿勺子刮了刮汤面,“说不定人说的是真话呢。”
“应该没那么简单。”陆渊沉吟片刻,“我不怕和明澈交代实情,哥哥和员外都怀疑一人?”
“哦?”季峋霜稍稍坐直了身体,和陆渊话里话外兜了这么久,终于套到正事儿了。
只见陆渊屈指抵住桌面轻扣,薄唇微动,爆出一个名字:“冬雪楼。”
……啊??
季峋霜把玩勺子的动作一顿。
春风,冬雪,合着这火放的,是古代版商战?
不过,也合了他先前分析出三股势力。
第一股,是纵火之人,杨颦烟姐弟。她们为自己出逃策划了一场大火。
不想,这个计划不甚周密,被人发现利用。
那么,姑且将利用纵火计划的人,唤为第二股势力。
这股势力,不仅知晓并利用杨颦烟姐弟的计划,而且还能将手深入春风楼中,在歌台上作手脚……
——啧,说明这股势力早就派细作潜在楼中,只等着给春风楼致命一击。按照陆渊的说法,暂且认定为冬雪楼。
第三股,便是春风楼自身的态度。
其实,他心底一直有个疑惑:春风楼在火起后,很快地抓住了纵火之人,且官方的潜火队和医工来的也未免太过迅速。
难不成,他们是刻意放任的?
季峋霜眉头忽然拧了拧,开口询问道:“死亡人数,清点好了么?”
这时,陆渊的馄饨也端上来了,他捏起调羹吹了吹,想了想,回复道:“烧死的共十三人,其中歌姬舞女九人,粗使杂役四人。”
果然,没那么简单。季峋霜冷笑了声。
这场大火,烧的真是别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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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峋霜沉默下来,陆渊也安心地吃着他的馄饨。
小小的馄饨摊子里,一时间变得格外安静,唯有热气渺然,间或杂着邻桌低声交谈的声音。
‘咔’!忽的,耳畔传来一声脆响。
只见着瓷碗坠地,热汤飞溅。
瓷片四分五裂地躺在土泥地上,被桌上灯火一燎,竟看起来格外惨烈。
不小心砸了碗的杨颦烟微微怔住,慌忙道歉后,又墩身颤指,开始捡拾起碎片。
但她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伸手迟钝又僵硬的往瓷面上撞。
“嘶——”
瓷器深深切入掌心,泛白的皮肤立时浮出血洞。
季峋霜见了,便说:“我来吧。”
俯下身子,修长的指捻起瓷片,累叠起来搁在一旁。
飞快处理好后,他抬起头,恰好对上陆渊饶有兴趣的打量。
“怎么?”他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陆兄怎这副表情?”
陆渊笑眯眯地回:“明澈倒是怜香惜玉,莫不是对咱花魁有了点意思?”
“嗤,慎言。别坏了人女儿家名声。”季峋霜将帕子扔回给陆渊,话锋转了一转,“要说真有意思,我对陆兄的情谊可不浅。”
“哈?”
陆渊含笑的狐狸眼顿住,语带惊疑:“你……”
“好了。不开玩笑。”季峋霜扯了扯唇,溺透了毫无意义的试探,直接问:“你们怀疑楼里有奸细?李员外要托我查的,也是这个?”
陆渊似也看出他的不耐,估摸着季峋霜也猜到了他们暗中的计划,便收敛神色说:“的确,火后有太多蹊跷。”
说着,他扫了眼蹲在地上的杨颦烟:“呵,我本以为他们和奸细是串通好了的。”
“既然明澈说,他们是为自己放火……”陆渊古怪地笑了笑,“哥哥也暂且信了。”
“不过,要是让我发现,那起子活腻了的、出卖春风楼的小人里,真有她们的话…呵。”
忽的,抱臂蹲坐在角落里的杨颦烟张了口。
汗珠沿着她白皙瘦削的脸颊上滚落,落在苍白干涩的嘴唇里。
她动了动唇,尝到了满嘴苦涩,瑟缩了下,低声问:“我弟弟呢?”
陆渊听了一哂:“放心,他死不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狐狸眼弯了弯,又添了句:“不过你待会儿也得跟我回去。”
笃。
一根手指随意叩了下。
季峋霜将二人的注意力牵了回来:“没那必要。”
陆渊怔了怔:“明澈该不会真的对她有意思吧?”
“但她不行哦,哥哥得带她回去复命。你放心,哥哥以后给你物色个好的。”
呵,又在试探他了。
季峋霜懒怠理会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你们查奸细,却把本应烧死在火场里的杨颦烟带回去?”
“带回去一颗棋面上的棋子……”
季峋霜讽笑了声,“却搅乱了一手好棋。”
“这样做,是为了给对家报信,让楼中奸细赶快处理首尾呢?还是大刺刺的告诉权贵们,放火的是咱们春风楼的花魁?”
“那,明澈有什么主意?”
“不若化繁为简,先让暗中之人松懈下来。揪出奸细,直接扭入官府,让他们供出一切主使都是冬雪楼为妙。”
话落,杨颦烟眼眸一紧,而陆渊却垂下狐狸眼,沉沉思索起来。
想了半晌,他却是摇头:“虽说员外和县尊关系紧密,但冬雪楼背后也有不小的关系。此事牵扯不小,不宜将奸细送入县中。”
明白了,这两个花楼背后,都和当今官府有利益牵扯。
只不过牵扯的人不同,互相吃罪不起罢了。
所以,这场花魁出逃的大火,却扯了商户竞争,更隐伏了官场中的尔虞我诈……
季峋霜虽然套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心里不由越发沉重。
但,也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说辞唬到陆渊,还是他另有一番考量。
离了馄饨摊后,陆渊将杨颦烟带到一方宅里,命人好好看守起来。
.
春风楼,暗室。
季峋霜站在华贵的织花毯上,眼睫微微垂着。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上面盘旋缠绕的花纹,回忆起陆渊再三给他强调的规矩。
——不可直视李员外。
嘿,这倒是奇了。
都说不能直视圣颜,这李员外,还真当自己是淮州的土皇帝不成?
饶是心底腹诽,他却仍是笔直站着,依着他的规矩。
耳旁传来几道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有人轻手轻脚地略过他,往前方行去。
接着,水声淅沥落下,似乎是茶汤灌入碗盏发出响动,袖带摩挲片刻,脚步又悄无声息地撤去。
噗嗤,眼底骤然一暗。
烛火好似又被人吹灭几拢,只留他身后一豆昏黄的光线。而后,脚步声彻底隐去。
这座暗室,只剩下他、陆渊、和李员外三人。
他抿着唇,垂眸静静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嘶哑的声音终于开了口:“下站的是季纺的儿子?”
“是。”季峋霜行了个拱手礼,“小子见过员外。”
“很好。”
黑暗中,李员外双眼冷沉。
他借着雕花窗外透来的月光,细细打量站在下首之人。
他身量修长,背脊挺拔,即便是垂首站着,气质也如窗外皎月,格外不同。
这样的人,缘何加入他?
李员外牵唇冷笑,屈指摩挲了下红玉扳指,只说:“听说,你想入我这小楼中,岂不屈才了?”
他懒懒地歪着身体:“给我个理由罢。”
他声音听起来过于沙哑,难得说了这么长段话,像是有浓痰卡在嗓间翻滚着。
季峋霜浓黑的眼睫颤了下,恭维道:“俗话说,人往高处走。连陆兄这样的高才都愿为您效命,员外您又何必自谦呢?”
“你倒是实诚。那你可知,我春风楼作的是什么营生?”
“引诱、劫财、皮肉。”
这话说的委实难听。
连一旁候着的陆渊都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
不想,上头却传来莫名的笑。
“你既知道,还想淌入泥潭中?”
他淡淡地说着,声音却收紧:“莫不是,冬雪楼给你什么天大的好处,竟哄得你命也不要。”
被疑作细作,季峋霜多作辩解什么,只将话头一转:“员外是为西河县令做事的吧?”
稍稍侧眼,上头朦胧人影果然动了动。
身后的陆渊却忽然呵斥道:“明澈,你在说什么胡话!”
“让他说下去。”声音不喜不怒,听起来没有半点起伏。
“不瞒员外,除了想赚些银两傍身之外,小子也有青云之志。”
季峋霜刻意停顿了下,才坚定开口道:“此事毕后,还请员外为我引见县尊!”
话落,空气陷入一片凝滞,无声的寂然蔓了满室。
哔啵,烛火忽然跳动了下。
沙哑的嗓音从上头打来,仿佛撕开了夜色:“好啊。我应下了”
说着,他拍了拍掌,一个被捆成粽子的人被攘进室内。
同时,一把刀砸在他脚下。
李员外滚着浓痰的嗓音刺拉作响:“那就先纳个投名状吧。”
“去。杀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