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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大火狰狞地撕扯夜色,风声在耳边呼啸作响。

  季峋霜飞快地绕在歌台后方,呼吸间着干燥的热气。

  歌台后方,和前面没什么不同,大火灼灼烧着,几乎要将天空舔出一方大洞。

  季峋霜视线瞭过一圈儿又一圈。

  终于,在丛丛火苗后,他找见一处火势较小的地方。

  如果猜测没错的话……季峋霜滚了滚喉结,抬指擦去脸侧汗珠,把剑的指尖微微收紧。

  在原地顿了片刻,待力气稍微回拢,他忽而拔剑而行。

  “先生!”“郎君!”

  身后炸起一片叫喊。

  季峋霜折了下眉,挥剑的动作不停,又对后头道:“回去找陆渊,唤一支潜火队来。”

  说着,他一面艰难地往前挪动,一面劈砍着挡路的杂物。

  也没挽什么剑花,手臂直抬直落,上抬下压间,漫天火焰为他让道。

  终于,季峋霜挤到目的地。

  离得近了,他才愕然发现——这里根本没半点火焰。

  像是被人刻意划出来的空白区域。

  左侧是哀嚎声乱的歌台,右侧是幽静无言的景平湖。

  火焰与夜色两相对峙。

  半明半昧的光线分割在眼下,季峋霜飞速往前,脚尖恰撞上一块硬物。

  等等,这是?

  执剑往下一压,弧光嗤然划开夜色。

  麻袋被剑尖挑开,细沙从袋子里争相恐后地喷涌出来。

  季峋霜目光一顿,蹲下身,拿指沾了沾地面,有一圈细沙浮在指腹上。

  又伸指摩挲了下地毯上留下的白痕,这明显是拖动重物划出的痕迹。

  果然。人还没走多久!

  他忽而抬头,望着远处明光点点的湖面,冷冷地笑了笑。

  没有任何犹豫,扶剑起身,绕到前方,夺过一支前来救火的小船,执桨搅开夜色。

  .

  春风楼,后门。

  两盏单薄的纸灯笼高高悬挂着,暖黄的光晕照亮门前一小块空地。

  夜色悠然朦胧。只听‘吱呀’一声!

  紧阖着木门忽的刺开一条缝隙。

  光线拉出沉闷的弧光,一道黑影轻悄又缓慢地探出——

  小巷空荡,也不知何处吹来的夜风。

  哔啵,烛光猛跳,门前纸灯笼竟忽然摇晃起来,唬得按在门框上的手指陡然收紧。

  似乎于门内窥伺了好一会儿,确认了外边没人,这黑影才踉踉跄跄挪了出来。

  紧接着,暖光照彻她的脸。

  柳眉凤眼,唇薄而鲜艳。

  是今夜招人比试的花魁,杨颦烟。

  她浑身湿透了,披帛贴在白润的肩头,凌乱的发丝垂下,正一缕缕往下滴着水珠。

  抬手捋了湿发,杨颦烟绷紧肩颈一松,冷冷地打了个寒颤,又徒劳地捞起垮落的纱衣。

  嘶,实在是,太冷了!

  不过嘛…杨颦烟苍白的脸上,梨涡浅浅旋开。

  她知道,自己终于从虎狼窝中逃了出来!

  就是不知阿弟那边如何了?

  杨颦烟按了按胸口,待疯狂跳动的心脏平缓片刻,才提起湿漉沉重的裙子,按照约定的计划迅速退去。

  才踩至门口,不想,一道冷光迎面逼来。

  她猛然倒退一步,堪堪扶住瓦墙。

  接着,有冷锋抵在颈下,仿佛是比二月间的景平湖水,更为冰冷的存在。

  被…发现了么?

  杨颦烟绝望地闭上眼,只觉得自己由下至上,通身都凉透了。寒气陡然自脚尖窜起,似有千万根细针,直往骨隙里扎。

  她垂下的睫毛颤了颤。

  …就这样被带回去,任人□□欺压么?

  还不如直接死在这里,倒还干净些。

  这般想着,杨颦烟蓦然抬指,拉起剑尖,使劲儿往脖颈处抵送。

  不,等等,连偷偷逃跑的她都被发现了,那放火的弟弟呢?

  岂不是更加危险!

  不行,她不能死。她还要留着这条命交换弟弟的!

  咬了舌尖,力图让自己发胀的脑袋清醒些,她抬起眼,瞳孔狠狠一缩。

  来人不是春风楼的追兵?

  竟然是!

  今夜参与射箭比试的小道士?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

  她稳下心神,定了定身子,抓住裙角,讨好地朝他笑笑:“刚才大火,郎君没事儿吧?”

  “嗐,瞧我瞎担心什么?郎君好端端的站在面前呢。其实奴也…”

  她顿了顿,眼睫微微折落,白皙的脖颈侧了侧,哑声道:“哎,事已如此,奴就不瞒郎君了。奴原本也是生于杏林世家,只是家中落魄了,才被人卖入这春风楼。”

  声音刻意地拧满了柔情,滴滴答答的黏腻勾人:“这春风楼藏污纳垢,干的都是伤天害理的勾当。幸好老天见怜,降下这片大火,将这污浊的地方烧了去!”

  “可奴也不甘白白被人折辱,又深谙水性。所以趁着这场火,悄悄逃了出来。”

  话毕,并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回应。

  抬眼,见眼前之人墨眉紧折,眼眸深黑,似在思索些什么,她又软软地笑道:“还请郎君为我保密呀。”

  她相信,这样娇不胜风、柔软示弱的姿态,大多人都会怜惜。

  更何况是这种方外之人?

  谁知,剑光一闪,挑开她的发髻,又狠狠往她纤细的颈间猛压。

  她跌坐于地,指节猛攥,牵起一片粗糙的土灰。

  那道士却无端地牵唇笑了笑。

  他确实是笑着的,眼底压着头顶摇晃的灯火,浅褐色眸光冰冷至极。

  没先前见过的半分温柔。

  她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感受到冰冷的视线注视着她,感受到剑尖一寸寸往下压。

  感到一点温热从冰冷的脖颈绽开,温热的液体渗透出来。

  她看见,鲜血和着泥土,滚成肮脏的血珠。

  于是,她抬指捂面,哀哀地哭了起来:“郎君,你又何必如此心狠?”

  “火是你们放的。”

  语气平静笃定,没有半点起伏。

  却有寒气自杨颦烟脊背攀开,直冲颅顶。她哑声道:“郎君,你如何冤枉人呢?”

  季峋霜冷笑一声,食指用力,剑尖压得更深:“冤不了你。告诉我,你的同伙在哪儿?”

  话毕,他的身体忽顿,耳底仿佛有电流滋动。

  下一秒,眼前果然跳出一块鲜红面板,‘警告’两个字遥遥缀在半空中。

  【警告,检测到宿主已伤害支线人物!请宿主调整自己的行为!请宿主调整自己的行为!】

  季峋霜挑开目光,直接无视那块血红色的面板。

  笑话,即便他穿越到异界,也必不可能被自己设计的系统压制。

  修长的指尖在剑柄上摩挲了片刻,季峋霜忽然侧头,只听得风声收紧,火光远远照来。

  不对,这事儿应当没那么简单。

  放火者是杨颦烟没错,但这其中添风扇火的人,也该是不少……

  地上,杨颦烟似乎也听到了远处的响动。

  她动了动嘴唇,正想说些什么时,感觉颈间冰凉的剑锋一收,修长分明的骨节往下,撕拉——

  一侧裙角扯开。

  !

  她瞳孔狠狠一颤。

  这道士速度太快了,她根本来不及挣扎。回过神来时,就见着他将那片的裙角团起,往左边巷子掷去。

  明白他并非要轻薄自己,杨颦烟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嘘。”

  那道士又抬指抵唇,点了点自己身后,又拉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她往草木丛中伏去。

  将将趴下不久,就有凌乱的脚步从远处赶来。

  他们在后门处刹住脚步,仿佛在寻找些什么。

  杨颦烟屏住呼吸,透过灌木缝隙,只看见四周火光浸亮,几条黑沉沉的影子停在门口。

  她心口一紧,忙侧耳细听——

  “陆爷,这是娘们儿的裙角,就挂在巷口左侧,想来没跑多远。”

  这人嗓音听起来粗嘎又谄媚:“咱马上就能立功了!啐,该死的娘们儿,竟敢火烧春风楼,真是不要命了。”

  陆爷…难道是陆渊亲自追过来了?

  杨颦烟呼吸停了停,她听楼中很多姑娘们说过陆渊的事迹。

  她们说,往日里陆爷最是个平易温和,好相处的。

  可一旦触及他逆鳞,他的手段不比李员外好上半分。

  ——据说,曾经有一人背叛于他。他亲自挽手行刑,笑眯眯地将那人剐了千刀才肯罢手。

  想到这里,杨颦烟牙床收拢,齿间泛起阵阵寒意。她尽力控制着呼吸,视线本能性地往下躲避。

  嗤,夜风忽然刮起,呼啦啦地像是哨声烈烈。

  灌木丛矮了几分,叶面哗然的响动,和着她的心跳疯狂地敲动起来。

  同时,地上那条狰狞的影子,摇摇晃晃闪烁着,又压着脚步,往她藏身的方向行来。

  不好!这是被陆渊发现了?

  眼见着皂靴大步跨来,仅仅距她几米,那影子终于住了脚步,他再次开了口。

  只是这音色清淡,又仿佛含着莫名的笑意:“点一队,往反方向追。剩下的人,跟着我继续在楼里搜。”

  杨颦烟长长的舒了口气,便听见最初开口的粗嘎男声不解问:“陆爷,咱为啥往反方向追?”

  陆渊似乎没有解释的欲望,只静了片刻,说道:“听命就是。你且放心,那小娘子是跑不了的。”

  “毕竟。”

  他轻轻停顿了下,嗓音散漫在浓夜里散漫化开,“她的弟弟,不还在咱手上么?”

  “……”

  .

  漆黑的灌木丛中,一阵簌然叶断的声响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陆渊在门口随意叹了声“今夜风声太紧”,便带人分散追击。

  待声音完全消散,季峋霜微微松开指,才发现自己手背上落满了清泪。

  视线随意往下一扫——

  只见那花魁娘子跌坐在草丛间,脸庞被月色照的惨白透亮。

  她眼眸惶恐,嘴唇干涸,头顶心声搅缠成一团黑线。

  对于纵火者,他没任何怜惜的心思。只拎着手臂,将她提起,又问:“能跑么?”

  杨颦烟点点头,嘴唇动了动。

  似乎想说些什么,也明白刚才太险,又将声音吞下,缓慢道:“多谢你,小道士。”

  季峋霜挑了挑眉:“或许,你应该感谢,陆渊?”

  杨颦烟一愣,失声问:“……什么?”

  观她的表现,应该和陆渊并不相熟。

  可那陆渊分明发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却又为何揭过不提?

  季峋霜瞳孔深了深。这场大火背后,果然牵扯太多了啊。

  季峋霜收剑撑起,环视一圈,对杨颦烟道;“先跟我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界。”

  杨颦烟点头应是。

  二人飞快起身,顺着左边青石道一路向前,跑到人潮翻涌的夜市,才停住脚步。

  路过成衣店,二人分别换了身普通百姓的装束。

  又找了个卖馄饨的小摊儿,点了两份儿馄饨,选了个偏僻的靠里的座位,才真正地歇了口气。

  杨颦烟将脸埋入馄饨碗里,汲取了足够多的热气,才小声开口:“小道士,这里安全么?”

  “如果你不唤我道士的话,会更安全些。”

  “好吧。”杨颦烟干巴巴回答。

  她埋头喝了口热汤,身体回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冻僵的思绪才撞回了脑海。

  她想起弟弟尚还握在那群豺狼手中,不知生死;又想起这道士最后说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话——她应该感谢陆渊,为何?

  还有,他今日才入的春风楼,又如何得知是她们放的火?

  莫不是,真的推算出来的吧?

  容不得太多思考,杨颦烟深呼一口气,鼓足勇气问:“郎君,奴…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嗤。”

  不想,回答她的,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她怔了怔,不解地抬眼看去——

  只见男人松散地坐在木凳上,热气将他眉眼熏得模糊。

  隔着淼淼烟气,她看见他长眉微折,桃花眼微微沉着。

  分明优雅上翘的眼型,只是这眼神…看起来也太吓人了些。

  她觉得自己身上大抵寒气未消,才会忍不住地缩起肩膀。

  止了话头,没过多久,便听见这道士冷淡的声音灌来:“先回答我,火是你们放的么?”

  “……是。”

  “为了逃出春风楼?”

  “是。”

  那人道:“如此,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呢?”

  嗓音顿了下,而后陡然转冷:“是凭,你们活活烧死的十几条性命么?”

  哐当!

  瓷勺落入碗底,砸出一片空寂。

  杨颦烟僵在远处,手中仍维持着捏勺的动作。

  但整个人,整片思绪,随着偾张的血脉,陡然轰鸣起来。

  她听到身体一顿一顿,骨节错开的声音;她感觉神经被一根根扯断,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地鼓噪。

  嘴唇神经质地抖动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絮絮说着——

  “我和阿弟实验过的。用细沙隔了火,只会引燃挂在架子上的锦缎。她们是有时间逃的。”

  “就算不能逃,旁边就是景平湖,跳入水中也应当无事。”

  “这火怎么可能烧上她们?”

  “怎么可能啊……”

  她骨节绷到泛白。似想到了什么,她眼眸微亮,一丝希望燃在眼底,于是哀切地看向季峋霜:“你,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季峋霜沉默地抿了抿唇。

  杨颦烟惨笑一声,哑声道:“我懂了。怪不得郎君方才想要杀我。就连我自己,也没脸活着了。”

  说着,她忽的弯腰,从小腿处扯下匕首,闭上眼,猛然往脖颈一刺。

  啪。

  匕首被季峋霜抬手挑落。

  她只哽咽一声,颤着指,哆嗦着摸向匕首。又被季峋霜拿碗格开。

  见她真存了死志,头顶的心声框也被染成粘稠的浓黑。

  季峋霜叹了口气,分析道道:“有人借势利用,有人隔岸观火,有人甚至亲手将她们推入火坑。”

  “你当真不想活下来,为她们报仇么?”

  杨颦烟身体一顿,眼眸撑开,哑声问:“怎么报?”

  “唔,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季峋霜屈指叩着木桌,眼眸微阖,脑海里回溯了遍火起之时的景象——

  从周瑞高喊杨颦烟投火开始,到他冲入火场救人之后。

  每一帧缓慢拉开,像是重新经历了遍滚火灼灼的炼狱。

  首先,他确定杨颦烟是纵火之人的逻辑很简单。

  他们分明都站在湖岸边上,周瑞却高喊杨小娘子投火去了。

  什么人会主动往火焰里钻呢?

  一是想保留清白,不愿受辱的女子;二是想…向死而生的人。

  虽然当时和她没有肢体接触,没法读出她的心声。

  但他从杨颦烟提出三场比试里,就可以窥见:她在想法设法地拖延时间,一直为今日之事准备。

  由此,第二种可能性就此坐定。

  于是,关于杨颦烟做的一切线索明晰起来:

  她先是借着最后一场比试的由头,让城内大多数权贵都来此,相应的,这样也使春风楼其余地方的护卫薄弱下来。

  一旦权贵所在的歌台起火,杂役们肯定忙着灭火救人,就是她趁乱逃离的最佳时机。

  而且,他还估摸着,杨颦烟原本的计划是:

  和比试胜利的人单独乘船离开,随便寻个什么法子让人昏迷(蒙汗药的可能性很大),然后跳船逃跑。

  没想到,这计划却被他意外破坏了。

  ……

  季峋霜将杨颦烟的行动逻辑思量透了,又在脑海划分几方势力,分别依照线索斟酌片刻。

  将疑问整理好后,他抬起眼,忽然看见——

  她苍白如纸的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