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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逐风飞

  杨颦烟根本无法拒绝。

  她捏了捏袖子,无措地看向那人——

  他眉眼含笑,灯火在他眼底葳蕤又连绵地烧着。她愣了愣,忽然想起那个暮云灼燃的傍晚。

  她和阿弟站在门内,目送阿翁负着药囊,独自走入夕阳里。

  从此,阿翁再也没有回来……

  杨颦烟几乎看的痴了。她感觉到那人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像,太像了,和阿翁太像了。

  她似是被火光烫了似的,蓦然收回视线。

  不,等等,她看见,看见!

  肩膀蓦然绷紧,探出的指尖颤栗到极致:“火。烧,烧起来了!”

  什么?

  季峋霜陡然回眸。

  眼前的火光并不大,只是顺着夜风呜咽一摇,没一会儿,便气流扭曲,浓烟卷滚起来。

  热气铺面撞来,季峋霜眼底本来清晰的画面,模糊地晕出几团色块。

  浓烟逼得季峋霜微微眯了眯眼,接着,尖锐嘈杂的声音便裹着滚烫的风声落入耳下。

  ——粗俗的喝骂,慌乱的啜泣,无助的尖叫;碎裂声、撕扯声,一切混乱的杂音被一道高亢又嘹亮的嗓音划破。

  “杨小娘子,不要啊!!!”

  “不要,不要去!”

  季峋霜陡然睁眼!

  烟气滚如浓墨,逼他眼底赤红,他努力在拥挤的人群中,辨认着争先逃跑的人群。

  烟气愈发大了。

  混乱的一切扯着夜色。大火之下,离歌台最近的地方,往日那些穿金戴银的贵人们,顾不得体面,将怀中的娘子们猛力推倒,自个儿屁滚尿流地爬了一路。

  眼看着横梁烧断,耀眼的火焰就要砸向一名跌落舞姬——

  季峋霜挥剑而起,剑身撞上火球,‘叮当’一声被格进火里。

  他一把抓起处于惊恐中的舞姬,催促道:“快走!”

  接着,叫嚷声愈来愈大。

  有人高呼着走水,有人慌不择路地乱撞,更有离火源更近的,看着如獠牙般的大火追赶上来,直接揪住毫无防备的姑娘们,往火里投。

  “啊——”

  一声凄惨异常的尖叫划来,其实在乌糟糟的火焰中,时时刻刻都有这样的声音。

  季峋霜没听太真切,却本能性的,循着那已然断裂的声响望去。

  只见一名抱着琵琶的乐伎挣扎着往前奔跑,身体被大火吞没了一半,一头绾好青丝燃着大火。

  她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起手臂,疯狂地扯开头上的钗环。

  青丝随着火焰流泻开来,但身上燃火的面积愈发大了。

  她却仍不愿放弃,勉力撑趴在地上,双膝抵地,双臂前屈,一下下外面爬去。

  每膝行一步,地上的团花毯便爬起火焰。

  噗通!

  不知是谁猛地斜出一脚,这名乐伎被狠狠地揣翻在一旁,琵琶顿时委地,砸出闷沉沉的重响。

  她支肘抵了半天,最终仍是无力地倒在一旁。

  接着,她身后追赶着的火焰,便如同疯狂生长的野草,顺势在她身上蔓延开来。

  这样的场景,不止一处。季峋霜瞳孔狠狠一缩。

  容不得片刻犹豫,他只提剑割断彩缎,浸饱了湖水,往身上一披,欲往火光里冲。

  不料,衣袖处传来重重的阻塞感。

  “算命的!你蠢吗?别去送死啊!”

  季峋霜回头,便见周瑞红着眼,嘴唇不断地哆嗦着。

  这周家公子俨然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给吓傻了。

  胖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渍着眼眶,喝道:“杨娘子不要命地投火去了,你也不要命了吗?”

  杨颦烟投火了?

  她方才的模样却并不像啊。

  季峋霜瞳孔一深,只道:“……安心,算过的,我死不了。”

  “那,也不成!”

  周瑞发了犟,含着哭音的语气压在喉腔深处,听不太分明。但袖子委实被扯得死紧。

  季峋霜默了一秒,没说什么,只拔剑割断袖子,又抵住周瑞肩膀,将他往画舫里推去。

  而后。

  他身披红绸,面系罩巾,扶着长剑,排开火焰,往火光中奔去。

  “哔。”

  大火不安地跳动着,头顶搭好的花架被火燎得摇摇欲坠。四处空气扭曲,似乎带着摧枯拉朽地,誓要将此地吞没。

  周瑞被季峋霜一把推到了画舫上,立刻叠声使人救火。

  又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屏住呼吸,横着胆子,往前方看去——

  满眼彻红。

  天空被照亮了一半,烧了大半的歌台完全被大火吞没。

  除了红色,周瑞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无措地闭上眼,叹了口气。

  忽然,一道青白的冷光划开火光。

  他的思绪完全被攥住,双眼呆呆地撑大。

  他看见冲天的火焰中,有剑光一道,粼粼如虹。

  .

  季峋霜逆着人流,一路上挥剑格挡砸下的火星,又一面抓着人胳膊往外扔。

  烟太滚了,眼前朦朦胧胧,只能隐约看见起伏的轮廓,尖叫声炸在耳旁,似乎有人又被火光衔了过去。

  思量片刻,他只能冒险沿着火焰边缘行走。

  一看见模糊的影子,也不管是谁,便扯住,抡臂,外扔。

  就这样半扔半疏通,机械性地舞动着手臂,终于,耳边凄厉的尖啸少了,体力也几乎耗空。

  可是,仿佛还有些人,在火中。

  季峋霜颤了颤发麻的指尖,感受到身上的水汽已然完全被蒸干。

  手臂酸软难耐,几乎每做一个抬起的动作,就有刺痛感浃起。

  更糟糕的是,眼角开始发涩,浓白的烟气,像无数根绵密的细针,无时无刻不往眼底钻。

  这具身体委实太弱。

  他脚步渐渐地慢了下来,拄着剑喘了片刻。

  不想,密密麻麻,又轰鸣不休的思绪,在他脑海里如海啸般炸开。

  他屏住呼吸,感觉面罩之下,呼吸滚烫惊人,喉间也像是吞了块暴炭,痛的他难以站直。

  到极限了。也…该离开了。

  季峋霜拄剑的手面绷紧,看了眼已经攀上他衣角的火,‘嗤’一剑斩去。

  脚步后撤,忽然,火焰斜飞间,一道极其沙哑的声音踉跄传来。

  “救,救,救……”

  竟还有人活着?

  季峋霜离开的身形一顿,他动了动沉重的掌心,再次挥剑,劈开火焰。

  咬牙往里一挪,透过蒸腾扭曲空气,季峋霜眯了眯眼,是方才那名抱着琵琶的乐伎。

  她身上燃着大火,身上每一寸肌肤被烤的焦黑,根本没有一处好地。

  只脖子艰难地往上仰着,像只濒死的黑天鹅,嘴里喃喃:“救。”

  她活不了了。季峋霜恍惚想着,他咬了唇角,舌尖蔓来的痛意让他清醒片刻。

  他再次劈开一片火焰,俯下身飞速问:“有什么心愿?”

  仿佛听到有人说话,女子艰难地挑开眼。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嘴唇微微动了动。

  季峋霜折身凑了过去。

  一道沙哑至极的音调从喉间尖利地滚出来:“快,走。”

  “什么?”

  感觉袖边一紧,季峋霜蓦然低头,他看见一把焦黑模糊的东西探了过来。

  那舞姬不知从何来的力道,竟将燎得只剩骨头的手,放在自己微屈的膝盖上。

  断续又模糊的声音从她喉间逼出:“多,谢。”

  而后,像是完成了什么夙愿一般。她脖颈扬地很高很高,像一只引颈待戮的兽类,口齿中发出‘刺呵刺呵’呜咽。

  焦枯的指尖抠破他的袍子,模糊不清又绝望地迸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我,恨,呐!”

  话未说完,双眼陡然暴鼓,直生生地咽了气。

  掌心顺势松开,一朵被烧残了的、类似假花的东西滚落,顺势掉落于地。

  季峋霜眼疾手快地接住,若有所思地垂了眼。

  这是!歌舞伎们头上戴的假花?

  满天的大火将季峋霜冷白的侧脸描得朦胧,跃动的火光灼落在他眼底,几乎照不透他眸底的情绪。

  小心翼翼将绒花掖入袖中。

  季峋霜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抬手想为这名乐伎阖上鼓出的双眼。

  未曾想到,那双本来温柔娇怯的杏眼怒睁,空洞又直愣地盯着某处。

  他又阖了两次,她的眼皮却是纹丝不动。仿佛想看清什么。

  季峋霜在心底叹了叹。终是尊重她的遗愿,提着滚烫的剑柄,飞速地往外撤去。

  .

  从火中跌出,春风楼的小厮以及城内的潜火队都已抵达了现场。

  灭火工作正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季峋霜踉跄地后退几步,就被人一把扶住。

  抬眼,便见陆渊一双冷沉至极的狐狸眼。

  “没事吧?”他问。

  季峋霜借着青虹剑撑起,摇头道:“无事。”

  空气静默片刻,陆渊又忽然开了口:“多谢明澈。”

  “谢我什么?”

  “谢你闯进火场救了县令独子。”陆渊朝某处怒了努嘴,那里狼狈的坐着一个衣裳凌乱,满脸黑漆漆的小郎君。

  他被一群医工围着处理伤口,正狼喊鬼叫的要爹爹呢。

  “其他的,也罢了,可有些贵人,我春风楼是吃罪不起的。”

  陆渊想起方才查点时,并没发现什么贵客死亡,心情变得好了些。

  于是,看向季峋霜,语气慎重道:“此事,春风楼定有重谢。我也会将明澈今夜所做之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员外。”

  季峋霜听了,觉得匪夷所思。

  他想起了那些倒在火焰中,仍然绝望求生的人们——多是小厮、护卫、乐伎、舞姬之类。

  这个朝代,人命当真轻贱如此么?

  季峋霜抿了抿唇,罕见地重复道:“什么叫,‘其他的,罢了’?”

  “是啊,其他的不过损失一点财物而已,我春风楼还是……呃?”

  陆渊触见季峋霜冰冷的视线,疑惑地歪了歪头。想了想,试探地问:“难不成明澈心疼这些个歌女舞女、贴身扈从?”

  没等季峋霜回话,陆渊狐狸眼又弯了弯:“嗐,是明澈着相了。”

  “那些人算什么?今天没了,明日又一茬一茬的。能为主子牺牲,也是无上的光荣了。”

  “哥哥告诉你,要入春风楼,可别存着这些无用的怜悯之心。”

  “……”

  季峋霜动了动指尖,剑柄在他手下发烫,细长的剑身嗡鸣颤着。

  他想问如果姓李的让你去死,你也觉光荣?

  但身体又累极了,不想作这些无畏的口舌之争。

  手背筋络蜿蜒鼓起,季峋霜闭了闭眼,只笑:“陆兄哪里的话。”

  接着,二人谁也没再开口,一齐望那烧透了的歌台。

  眼前火逐风飞,呜咽不止。

  季峋霜抵剑告了声罪,坐在一旁,从手中拿出那朵烧透了的花。

  那花看起来像是芙蓉的式样,边缘薄纱被撩的焦黄,中间却焦成一团。

  他牵起中央未曾烧透的花蕊捻了捻,又凑在鼻端嗅了嗅,身体忽然顿住。

  而后抵剑,飞速往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