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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

  夕照宫是先帝生前燕居之处。

  先帝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哥哥,年长他五岁。冲龄践祚,又英年早逝,在位一十三年,终年不过二十三。

  先帝在世时对慕铮颇为倚重,视之如手足。在先帝和太后旷日持久的权力之争中,慕铮一般被看作是铁杆帝党。

  因他年纪轻,长得也比较惹眼,平日往来于夕照宫中,一如出入自家庭院,久而久之,难免跟先帝有了点断袖的传闻。

  一个是将门虎子,一个是少年帝王,恰如金风逢玉露,好比玉树倚蒹葭,听上去就很令人喜闻乐见。

  黄琦素善逢迎上意,心知皇帝此刻心头的醋汁子怕是都快拧出一缸来了,于是专拣他爱听的话说,“奴婢蠢钝,竟浑忘了,当初陛下在夕照宫曾送过小公爷一把伞,奴婢还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下着雪——小公爷必是想念陛下,触景生情,故地重游……”

  皇帝依旧脸色阴沉,显然并未被他一番花言巧语打动,不等他谄媚完,便起驾往夕照宫去了。

  皇宫禁苑的命名向来以端平中正大气为上,兼顾风水谶纬之说。夕照宫本名清仪宫,起初是先帝元配废后梁氏的住处,西北角上有一高台,名曰夕照。昔年帝后时常一同登临赏月观花,梁氏遭废黜后,先帝难以忘情,遂改宫名以为纪念。

  后来先帝病重,与太后龃龉日深,终日里疑神疑鬼,一会儿看继后郭氏虎视眈眈,必是一心盼着他死,一会儿又觉得身边都是太后的爪牙,早晚要谋害自己,因此不顾众人拦阻,执意搬到废后宫中居住,跟前只留了三五人服侍。

  先帝讳晞,即晨光照耀之意,夕照二字甚为不祥,太后几次责令改去,先帝都执拗不肯。后来先帝驾鹤登遐,太后只顾着伤心,也无甚心思再管一座宫殿叫什么名字,夕照宫大门一锁,从此就成了冷宫废殿。

  门上的铜锁打从挂上去那天就再没动过,时过四载,如今门环上已生出了一层斑驳锈绿,灯火照上去也是暗沉沉的,丝毫不见昔日天子寝宫的清贵气象,不由得人感叹一句人走茶凉,时移世易。

  夕照宫里荒芜冷清,没半点生机,走在里头阴森森的,比半夜上坟还渗人。

  按规矩内侍监每日会安排两个小监开角门进去清扫庭院、擦洗门窗。然而这地方白天也没什么人愿意来,日子一久,见上面无人验查,底下的奴婢也偷起了懒,起初还做一做样子,渐渐的连过场也懒得应付了。

  近日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雪,庭院无人清扫,旧雪未化,又覆新雪,不觉积了一尺来厚,踩上去一脚就是一个坑,积雪深深直没过小腿。

  黄琦见此情状,脸面上也有些挂不住,知是底下人办事懈怠打了他的脸,不禁狠剜了身后几个掌事内官几眼,记下了这一笔帐。

  再回头时,才发现皇帝已抛下他们,独自一人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先帝从前起居的无秋堂而去。

  无秋堂门庭萧瑟,宛如荒坟野冢,檐下栖着几只老鸹,见有人来嘶叫两声便飞走了。

  台矶左侧的阴影坐着一个人,像尊静止的雕像,一动不动,不知坐了多久,唯有轻软的衣裳和披散的垂发,被夹着雪珠的冷风吹得起起伏伏。

  皇帝撑伞走到廊前,在离他还有四五步的地方站定。

  黄琦在旁察言观色,悄然打了个手势,引左右众人退到远处静候,庭中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慕铮呆坐在阶下,两颊冻得发红。素白绸衣濡湿了大半,贴着单薄的身躯,像是另外一层皮肤,胸膛之下隐隐可以看见肋骨突兀的轮廓,瘦弱得令人触目惊心。

  皇帝似乎是怕突然出声会惊到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也放得很轻,小声地问:“你在做什么?”

  慕铮没有回答他,双臂抱着膝盖,脸半埋在臂弯里。

  他面前的雪地上,杂乱无章地画满了各种线条、图形和字符,像是某种域外文字,又像是符咒,慕铮陷在里面,一派心无旁骛,连时间过去了多久都浑然不知。

  ……离魂症。

  握着伞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吸进去的冷气如刀片般搅动着肺腑,皇帝两颊微微抽搐,良久才将涌起的心潮压制下去,又轻声问道:“外面冷,怎么不进屋里去。”

  慕铮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依旧低着头钻研他的鬼画符,对外界一切声音置若罔闻。

  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皇帝一时默然,怔了一会儿,才脱下大氅轻轻地披在慕铮身上。

  皇帝文弱,身体不算健壮,几年前大病过一场,变得尤其畏寒,先前急于赶路,贴身出了一层热汗,此刻脱了狐裘再经冷风一吹,身上就跟套了一层冰壳子似的,寒气直渗进肌骨里去。

  皇帝摘下风帽,俯身将慕铮裸露在外的双足细心地包裹起来,又朝掌心呵了口热气,拢住慕铮的手搓了搓,脸上带着近乎讨好的笑,柔声问:“好些了么,还冷不冷?”

  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暖意,慕铮终于有了些许反应,慢慢转过头来,目光迟疑地扫过皇帝的脸,努力辨认了一番,问道:“你是谁。”

  皇帝见他终于和自己说话,眼中略过一抹欢喜的神采,表情却是克制的,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雪地上郑重其事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微笑道:“我是宁暄,你是认得我的。”

  字写得很慢,也很认真,还特意将“寧”写成了“宁”。

  “宁、暄。”

  慕铮迟钝地念着他的名字,眼神满是茫然。

  这一次他很平静,听到宁暄二字也没有过激的反应,实在是难得的进步。

  “嘘——”

  慕铮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别说话,又指了指面前雪地上的字符。

  皇帝听话地闭上了嘴,对他点了点头,过了好一阵子才又忍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

  慕铮没有看他,自顾自地喃喃道:“别问了,还有五分钟交卷……尼玛圆锥曲线难得一批,最后两问我也不会……”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慕铮的语气突然变得急促且恐惧,茫然环顾四周,涣散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

  当目光的焦点落在眼前之人身上时,慕铮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大声叫着“滚开”,近乎癫狂地抓起地上的石子往他身上砸。

  生怕慕铮被石子划伤了手脚,皇帝上前将他紧紧抱住,脸贴着他侧颈,努力安抚他的情绪。

  “你别怕,有我在……”

  少时慕铮在他怀中暂时停止了挣扎,身体却一刻不止地打着寒颤,仿佛喘不上来气一般开始抽搐,皇帝觉察到细微的异样,骇然松开手臂,任由他摔在雪地上。

  脱离桎梏后的慕铮几乎是手脚并用,像动物一样,狼狈地爬到了墙角的阴影里,把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

  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由下往上,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人。

  在慕铮戒备的目光中,皇帝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地蹲在他面前。

  “我带你回家。”皇帝握住他的手,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话,“回我们自己的家,好不好。”

  “回家……”

  慕铮念着“家”这个字,像是理解不了它的意思,抱着膝坐在地上,很快又重新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皇帝将他抱起来时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轻。

  曾经那么矫健挺拔的人,整个窝在他怀里,几乎没有血肉之躯应有的实感,苍白,病弱,只剩下一副骨架,支撑着纸一样薄的皮囊。

  好像稍微用些力,就会被轻易捏碎。

  黄琦心细如发,一早命人在相思楼预备了热水沐浴,又点起一炉安神静心的沉香,张罗完一切,便带着小宫人们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屋内供着炭火,烛影摇红,一室暖香流动。

  至枕席间云缠雨绵,慕铮依然没有回过神,既不主动迎合,也不刻意抗拒,像是已经抛弃了这具躯体,完全沉浸在自己想象出来的精神世界里,丝毫感知不到外面的人正在对自己做什么,一双空洞无光的眼睛只直勾勾地望向帐顶。

  帐顶悬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漾漾微光似水波一层层荡开,照亮锦帐上绣着的芙蓉花,花瓣赤红如血,镶着一圈圈金色的边,除了华丽繁复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慕铮却像是看见了什么光怪陆离的画面,睁大了眼睛看着,双目一瞬不瞬。

  事后温存,皇帝将慕铮圈在自己怀里,在被子底下摸到他的手,一根根细细摸过去,见慕铮未曾抵抗,才放心缓缓地与他十指相扣。

  “等忙过了这阵子,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陪着你,好不好。”

  皇帝吻在他汗湿的鬓边,嗓音里带着几分酒醉般的迷恋,低声细语:“我这一路上都在想你,想抱你、想亲你……哥哥,你也有想过我吗?”

  殿中悄然无声,薰笼里焚着的炭火偶爆出一两声轻微的脆响。

  声音渐渐低下去,对面依旧没有回应,似乎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