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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归

  隆冬。

  北风卷地,大雪纷飞。

  夜色深沉如浓墨,远处宫阙楼台巍峨耸立,宛若群山起伏绵延。宫门外的红墙脚下稀稀落落的站着十来个人,相形之下仿佛几粒尘沙,风一吹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群人皆是侍奉内廷的宦官,平日里只在供着炭火的殿阁中行走,也是优容惯了的,寒冬腊月的深夜里,又冷又饿,困意上来,不禁两眼惺忪,哈欠连天,歪斜着身子靠在墙上,口鼻间呼出团团白气,遮住了冻得发红的脸。

  内常侍黄琦一到,便看见他们这副东倒西歪的模样,蓦地将脸一沉,呵斥道:“混账,成什么样子!怕冷趁早回被窝里睡大觉去,明儿个一早起来等砍头罢!”

  众人如听惊雷,困意顿时去了大半,沿着墙根站直了身子,低头不敢作声。

  黄琦仍未解气,见他们身上薄薄一层松绿色内侍服制外,都私自添了厚衣裳挡风,不是皮裘就是棉衣,倒是会享受,不禁恨声道,“不成器的狗奴才,把自个儿当主子了?天生的贱骨头,该讨吃的命!这点子冷都捱不住,才几个时辰,一个个倒裹上了?还不把你们身上那层脏皮扒下来,仔细等会儿污秽了圣上的眼睛。”

  话音落地,几个略有头脸的内侍反应最快,赶紧哆嗦着将身上御寒的裘衣大氅脱下,交给身边跟班的小监收了。

  其中一个冻得直吸鼻子,搓着手叫苦:“爷爷,圣驾还不知今晚几时回銮呢,咱们要是在这儿守到三更,冻不死也得冻残废了,这以后还、还怎么当差啊。”

  黄琦老脸上褶皱微颤,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冷笑道:“你第一天进宫当奴才?在宫里当差哪天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你小子还做梦呢!闯下这么大一个祸,能不能活到明天,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呢,你倒惦记上以后了——行了,甭一个个的哭丧着个脸,怨不着旁的,怪就怪你们自个儿不中用!这深宫内苑里好端端的,怎么就能把个大活人给弄丢了!”

  说到此节,黄琦便有些恨铁不成钢,手指从那一排低垂的脸跟前挨个点过去,重重叹道:“平日里千叮咛万嘱咐,总不放在心上,如今又怎么样呢!那燕国公是何等人,你们难得不晓得?敢把他给弄丢了,可摸摸自己腔子上顶着几颗头!”

  众人不由得脖子一缩,心头发凉。伺候了燕国公这么久,谁不知道那个疯子是皇帝心尖上的宝贝。皇帝爱他爱得跟眼珠子一样,他们这十几条小命便是拴在一起只怕抵不上那位一根脚趾头贵重。

  方才那人不禁叫苦道:“可小公爷他疯……病成那个样子,动不动就四处乱走……”

  “浑话,还不打嘴。”

  黄琦眼皮倏然一跳,低声骂道。

  那内侍自知说话犯了忌,忙抬手左右开弓地扇了自己五六个嘴巴。

  皇帝不喜欢听人说“疯”“病”之类的字眼,阖宫上下因此讳莫如深。

  然而越是刻意遮掩,真相就越是显眼。

  燕国公慕铮的确是个疯子。

  疯归疯,只要按时吃了药,平日里倒也安安静静。

  整日不是睡觉,便是呆呆地坐着,连话也很少说。时而向隅独坐,喃喃自语,旁人即便凑近了听,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比起疯癫,倒更像是痴呆。

  皇帝怕他呆在屋里闷坏了,吩咐人每日午后带他到园子走走,散散心,晒一晒太阳。

  所谓的园子,是皇帝专为金屋藏娇所修一处宫苑,位置偏僻,与宫中其他各处相隔绝。规制虽不大,布置得却甚为精巧。亭台楼阁、池塘假山,乃至一草一木,都是按着皇帝的喜好营建,与富丽庄重的皇宫内苑相比,独有一份秀丽雅致的风韵,

  皇帝就像把珠玉收藏在锦盒里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心上人装在了里面。欢喜之余还给慕铮居住的临水小阁起了个情意绵绵的酸名儿,叫做相思楼。

  秋后百草凋敝,园中新近又从江南移植来十几棵朱砂红梅,供皇帝和他的心上人赏玩。

  人就是在梅园的假山上丢的。

  这一日天气和暖,宫人内侍照例带燕国公出去晒太阳。

  慕铮近来总喜欢在梅园里转悠,爬到假山上望着远方发呆,玩一阵子累了便乖乖回去休息,随从侍奉的奴婢习以为常,也乐得偷闲,坐在山石下歇脚闲聊,偶尔看一眼,并不怎么管他。

  因堆垒山石,梅园原比别处地势略高,又紧挨着墙,假山顶上几乎与墙头齐平。谁也不知道这个疯子是怎么跨过将近四尺的距离,从足足一丈多高的墙头上越过去的。

  等黄昏时分,日影西沉,渐渐起了风雪,众人才察觉不对。惴惴不安地上去查看时,假山上半点人影都没有,只有他的羽缎斗篷挂在树杈上,远远看着像个人影站在那里。

  燕国公又逃跑了。

  这一下比丢了玉玺还要命,内侍们不敢隐瞒,忙求到皇帝身边近侍首领黄琦那里。

  黄琦听完心里便是一凉,立刻让人在宫中四处寻找,一面按住消息不敢声张,一面急遣人手持令牌,骑快马出城,将此事通报给皇帝。

  祖制每年腊月初八,天子要率群臣前往邺都祭祀先祖,这日是腊月初三,圣驾于黎明时分启程,离开京师已走了大半日。黄琦算着皇帝今夜必然折返,因此早早命今日当值的十几个内侍在宫门外长跪迎候,指望这副可怜模样能乞得皇帝心软宽恕。

  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过,吹得人脸上跟刀子刮肉似的疼。

  众人见他这副火急火燎的样子,畏不敢言,却又不禁暗想——宗庙大事当前,皇帝如何脱得开身,至多不过是派人回来传个口信。

  再者,风雪天夜路何其难行,谁会巴巴地挑这个时候赶几十里路回来。

  圣上万乘之躯,就算他不顾安危执意要回,难道周围那么多公卿大臣竟没有一个阻拦的?

  算算脚程最快也要明日正午过后才能等来回音,没准儿在这之前,人就找到了呢。

  如此一想,内常侍最多不过是恨他们做事不尽心,借题发挥,让他们吃点苦头,长长记性罢了。

  黄琦看穿他们心中所想,懒得再多解释,掸了掸衣帽上的雪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且瞧着吧,今夜三更之前,若圣驾不回,明儿我这内侍首领就让给你们做。”

  众人噤若寒蝉,四下里寂无人声。

  过了大半个时辰,风中隐约传来清脆急促的马铃声。

  众人冻得麻木,闻声翘首望去,只见黑天白地之间,火光簇拥着一行数骑,飒沓如流星一般,自远处疾驰而来。

  为首者身形高挑,貂裘外罩着黑色斗篷,兜帽将头脸遮住了大半,朱红袍角在风里翻卷似一团燃烧的火焰,黄琦一揉眼睛,呼喊道:“果真是圣上!快!快!准备迎驾!”

  说罢即命人打起青罗盖伞,叫小监们将路上积雪扫出一条道来,离圣驾尚有百步之远,就提着衣摆一路小跑,踉踉跄跄地上前替皇帝牵马。

  皇帝匆匆起身赶回,并未劳师动众,随身仅带了五名亲随,路上顶风冒雪,三四个时辰水米未进,却未见一星半点疲态,未等左右侍从上来搀扶,径自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慕铮在哪里。”

  黄琦闻言立刻跪了下来,趴在雪里先磕了好几个头,随即哀声道:“奴婢合该万死!”见皇帝蹙眉撇过脸去,也不敢再多啰嗦,老老实实交了实情:“奴婢已让人找了好几个时辰了,小公爷他现在……还未找到。”

  “还未找到?”

  皇帝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语气倒比之前平和了不少,似乎并无愠怒之意。

  黄琦心里却打了个突。

  皇帝的性情一贯如此,鲜少有雷霆大怒的时候,他心里越是不快,越是看着跟没事一样。近身伺候的人若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哪天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黄琦咽了咽喉咙,稳住了心神,膝行两步上前,压低嗓音说道:“依奴婢猜想,小公爷他那个……那个样子,未必能出得去,此刻多半是还在宫里,他久不见陌生人,难免害怕,一见人就躲,奴婢们一时半刻虽找他不见,但想来他也不会走远。”

  皇帝没有阻止他说下去,黄琦便添了几分底气,又近前一步继续说道:“奴婢已让人将各宫找过一遍,眼下慕郡主的小命还在陛下手里捏着,小公爷他哪里敢逃……”

  皇帝还未作声,黄琦已暗自懊悔,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当即改口道:“小公爷与陛下情深似海,怎忍分离?依奴婢看,小公爷活泼好动,是个一时半刻也坐不住的性子,静养这些时日,身子骨又好了,必定是呆得闷了,跑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但凡是人就没有不爱听好话的。黄琦说他二人情深似海,又说慕铮的身体康复,全是胡编的假话,但这马屁就是美美的拍到了皇帝心坎上。

  皇帝原本微皱的眉心稍稍舒展,看他五六十岁的年纪还跪在及踝的积雪里,终于略生出几分恻隐之心,说道:“起来罢。”

  黄琦如蒙大赦,忙叩头谢恩。身后两个孝子贤孙上前搀扶,黄琦不敢托大,颤颤巍巍地从冻得梆硬的雪地上爬了起来,抖了抖身子,见皇帝已走出几步远,赶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皇帝问他都找过哪些地方,黄琦大略说了,又道:“奴婢怕惊动了长秋宫,因此只叫了几个靠得住的人,不敢走漏半个字。”

  长秋宫是太后的居处,皇帝向来不愿让她过问与慕铮有关的事,然而太后执掌后宫数十年,耳目遍及宫中各处,出了这样的事如何能瞒得过她去。

  皇帝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微仰起脸,望着纷扬的落雪,静默不语。

  “陛下?”

  黄琦见他面色有异,小心翼翼地伸头探问。

  飞雪簌簌扑打在薄绸伞面上,皇帝像是想到了什么,突兀地问道:“夕照宫找过没有。”

  黄琦不由得一愣。

  夕照宫空置数年,早已无人居住,终日大门紧锁,一向甚少有人往那里走动。

  相思楼与夕照宫,两处相隔少说有一里地,宫闱重重,慕铮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能有本事能躲开往来其间的侍卫宫人,孤身一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仔细想想,还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人要是真在夕照宫中……好家伙,这醋坛子还不得打翻了。

  黄琦不禁暗中窥看皇帝的脸色。

  皇帝的脸庞大半隐没在兜帽下,辨不清喜怒,帽檐下露出一点侧脸,让雪光映得宛如覆了层寒霜。只听他漠然说道:“那就是没有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