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两人达成共识，要好好谈谈，但其实也并无什么好说。
玄诗先道：“不知翟道友是如何认识的兄长？”
曜灵回她，“刚不是说了吗？莫非玄姑娘有耳疾？”
玄诗又道：“既是道友救了兄长性命，我族上下自感念道友恩情，不知道友可有什么心愿？我们定赴汤蹈火为道友实现！”
曜灵又回，“哦，那倒不用了，玄宥哥哥说他自己会报答我的。”
玄诗沉默半晌，换了个话题。
“我与兄长自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厚……兄长既认了道友为，义妹，那道友自然也是诗儿的亲人。”
曜灵忽略她后半句，只对前面诧异道：“关系亲厚？倒是看不出呢？”
玄诗再次沉默了稍许，脸上浮出伤感。
“只是……过往有一些误会罢了，我当初年纪小，做错了事，兄长一直不肯原谅我。”
“是嘛？”曜灵轻捂住嘴，疑惑道，“我看玄宥哥哥可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呀，莫不是玄姑娘伤心过度，有些臆想？”
玄诗蛾眉紧蹙，脸上的愁意更浓了。
“道友似乎对我有些敌意……贸然找你确实有些失礼，翟道友，先告辞了。”
曜灵颇为有礼地对她挥手，“请便。”
玄诗一顿，带着似化不开的哀愁离去了。
曜灵倒是一直停在原地，就算看到玄诗的背影完全消失也没动。
她轻笑一声，看向某处，“人都走了，道友怎么还不出来，是还要再等等，看看有无其他人经过吗？”
话音落下，巨石后慢慢走出个青灰色的身影，他微微颔首。
“阿弥陀佛，翟施主，小僧有礼了。”
“善仁大师，”曜灵一字一顿，神情莫测，“我只听闻大师慈悲心肠度化世人，却还不知大师竟还有此等偷听的癖好，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善仁再次颔首，“是小僧失礼了。”
这人纵是说着道歉的话，依然能保持坦然自若，仿佛他不是因为偷听被抓似的。
脸皮着实厚到一定境界了，曜灵心说。
她摇了摇头，“大师既道歉了，我自然不好追究，那此事便作罢吧，算算时辰，我也该回东汤岛了。”
“翟施主还请留步。”
曜灵看他，“不知大师还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善仁垂眸，神色庄严，堪比庙里供奉的佛像，“只是方才无意听见两位施主的对话，让小僧想起一些往事。”
他的声音十分悦耳，想必若是用这样的声音讲经，便是枯燥乏味的经文也能多出几分生动。
也难怪都道善仁佛子公开讲经说法时从来都座无虚席。
他不疾不徐道：“两百三十年前，玄宥真人曾与表兄玄辉发生争执，后不顾族内长老及父母亲人劝阻，执意取了玄辉的性命，且此后再未回过族中。”
曜灵惊异，“他竟还有如此杀伐果决的一面？”
“其实此事也怪不得玄宥真人，”善仁道，“两人争执的起因是真人发现了玄辉在暗中拿凡人孩童试药，且已害死了不少无辜性命，他这才盛怒。”
“阿弥陀佛，”善仁再次口呼佛号，“因玄辉的子嗣天生残疾，那些孩童便也皆被砍去双腿，听说有些根本没来得及试药，而是因失血过多而死……后来，东窗事发，玄族自知此事不可见人，便只对外说是两人争执。”
他轻道：“方才玄道友所说愧对真人，大概便因为此事吧，听闻那时……她也劝阻了真人行事。”
曜灵倒还真未听过此事……玄族将消息藏得极好，她也只听过玄宥杀其同族之事，却不知背后还有如此隐情。
不过……
她歪头打量面前宝相庄严的和尚。
“既然玄族有意隐匿此事，不知大师又是从何处所知？您这消息可真是太过灵通了。”
善仁手捻佛珠，平和道：“小僧俗家姓盍，与玄族算的上世交，自然知道的消息也多些。”
曜灵又惊讶了，“原来大师竟出身十族之一的盍族，失敬失敬。”
“我并非主脉，施主不必多礼。”
这位善仁佛子……嗯，还真是坦诚的叫人难以置信。
曜灵道：“大师今日告知我如此多隐秘，实叫我心中难安，不知该如何报答。”
善仁扫过她毫无诚意的面容，温和道：“翟施主不必如此，只是小僧自觉与施主有缘，这才多说了些。”
有缘？
曜灵乐了，“不知是何处有缘？”
善仁却并未再答，只是视线从曜灵的脸滑至她的左腕。
那里，一串黑紫色的檀木手串正安静挂着。
曜灵暗中皱眉，手串的封印她是亲自加的，自不相信有人能一眼看穿，只是再次揣测他此番的用意。
表面来看，这位佛子实乃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听见她们刚才的话就主动解释，生怕曜灵误会了玄宥。
但再往深来看呢？
他如此轻易地将玄族隐秘告知她一个“外”人，他不怕她将此事外传吗？抑或是，他就想要她的大肆宣扬？
曜灵活了三百多年，从凡界到天幸，自问对人心有一些了解。但面对这位“悲天悯人”的善仁佛子，她却觉得看不透。
他此刻就站在她身前，但周身却依旧笼了厚厚的雾气，叫人分辨不出——
这具完美躯壳下面的东西……是人是鬼？又或真的是什么神佛不成？
善仁笑容谦和，向她行过礼，继而离去。
曜灵很快收回目光。
未来还长，是人是鬼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
因着金钩大会的推迟，东汤岛这两日极为热闹。
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吵到没出院门的曜灵都听过了不少。
传言的开始，是因为就在玄宥醒来的当日晌午，也就是曜灵离开断江峰一个时辰后——
剑宗内忽然传出玄宥也要参加此次大会的消息。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剑宗实在阴险，既然玄宥也来参加先前又何必还要广告天下？有他在，这冠军归属不是早就内定了吗！
也有的说，话不能这么说，玄宥真人也是靠实力取胜，怎么能说内定？
总之，大会还未开始，众人便已公认最终的胜者必为玄宥，东汤岛内一片愁云惨淡，不少有志仙神魄的修士都有些意兴阑珊，若非大会有规定恐怕就要立即打道回府了。
并没有一个人对传闻重伤刚好的玄宥能否夺得冠军一事有所质疑。
曜灵觉得也实在有趣。
在一片议论声中，金钩大会在第三日如期开始了。
因是在剑宗的地盘上，大会的主持便由剑宗的太上长老即墨天支担任。
他如今已有八千八百余岁，纵对修士而言也实在是不可想象的高龄了，由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主持大会并无人有异议。
曜灵坐在金钩岛上巨型演武场的倒数第二排，这里离中心圆台很远，远到只能模糊看到个即墨天支的轮廓，而看不清面容。
他的头发全白，留着长长的胡子，脊背略微佝偻，像是老到随时能驾鹤西去。但身上的气势却刚猛无匹，令人望之生畏。
这绝对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强之人！曜灵心道。
她下意识在自己的面容伪装之上又布了几道迷障。
曜灵当然知道这其实是无用之功，面对即墨天支此等修士，若他不注意到你，你布不布迷障都无碍，若他注意到你，纵使布上再多也无用！
她的这番动作更像面临极致危险时的身体本能，无用，但也控制不住。
即墨天支话不多，一上去就开门见山地讲起了此次大会的规则。
“……大会共分两轮，第一轮所有人需入水月镜中，每人身上有一枚玉符，捏碎他人玉符即可立刻将其传送出水月镜。水月镜中不能使用虚空戒，同时包含传送阵在内的一切阵法都会失效，若有人遭遇危机，可自行捏碎玉符退出。”
“最后留在镜中的一百人可入下一轮。”
“第二轮为擂台赛，以抽签形式两两对决，直至决出最后胜者。”
这规则刚到剑宗时众人便已了然，此刻只是静静听着他说完。
“现在，大会开始，众人入镜。”
随着即墨天支最后一个字落下，曜灵只感觉身体一轻，随后眼前景象陡变。
她进了水月镜。
而且看起来不止她一个，她感受到周围同时环绕着四五道气息……
演武场中几千人，竟然瞬间被移到了水月镜中……这般规模的灵力消耗，简直骇人听闻！
恐怕即墨天□□老头早已是分神巅峰，纵离大乘也不远了！
曜灵并没愣神太久，迅速借助旁边石头掩盖身形……比起即墨天支，显然还是周围的几道气息更具威胁。
水月镜中，所有人皆是对手！
其他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各个身体紧绷，不敢妄动。
然后，一个手持双刀的修士先动了手，攻向自己身侧的女修，女修迅速后退。
他们的动作就像是一个讯号，一个拉响战争的讯号，周围几人一起出手，拉开了这场乱战的序幕。
曜灵的运气不错，她一进镜中就立刻隐匿了气息，周围又有乱石可隐藏身形，从头到尾也没被人发现。
混战持续了约一刻钟，最后的胜者就是最先动手的双刀修士，他是金丹初期，比其他人修为高了一个境界，能赢也不足为奇。
他将其他人都驱逐出镜，正欲离开此地，结果身后忽然一道飞镖刺向他腰间玉符，玉符碎裂，这胜者也被传送了出去。
一位少女从树上跳下，得意一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少女倒也机敏。
曜灵并没有对她出手的意思。水月镜中，一举一动皆会被控镜之人看到，她不能暴露身份，自然是出手的次数越少越好。
少女并未在此地久留，曜灵见她一走便也要出来，然而却忽然感应到两道压迫极强的气息在迅速靠近。
她只好收敛气息，重新缩回石后。
几息之后，两抹身影飞至此处，灵力余波震碎了旁边几块松木一样高的巨石。
二人战至正酣，速度极快，曜灵凝神费力才看清了二人容貌。
其中一人仪表轩昂、气宇不凡，眉眼间与即墨天支有些相似。
正是剑宗大名鼎鼎的上清剑即墨霄！
他对面那人则身着青灰僧袍，手捻佛珠。
不是举世闻名的善仁佛子又是哪个？
曜灵现在真想呸一呸自己的乌鸦嘴，才说什么运气好，结果转瞬就来了两个极难对付的……
一个是她动不得的身份，一个是她动不得的实力……
她一面心中咒骂天道不公，一面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了更小的一团。
好在两人全力迎敌，一时片刻也注意不到她，倒叫她好好将两人的路数看了个清。
善仁显然处在上风，他并未动用任何法器，只徒手应对即墨霄上清剑的招式，游刃有余，只守不攻。
而即墨霄就要艰难的多了。
只见他单手持剑，左右进攻尽数被挡下，对方全身上下浑似长满了眼，无论他如何进攻，都能被对方准确预判并提前避开。
恐怕对方连三分的实力都没用上！
即墨霄眸色一沉，眼见又一击落空后，飞速将上清剑换至左手，然后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了，他的身形忽然变得飘渺，进攻招式诡谲莫测。
又一式送出，善仁躲闪未及，左肩处的僧袍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
曜灵死死盯着他的剑，心中惊疑不定。
那一晚在断江峰，那个黑影使的就是左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