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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归元(一)

  1

  两年以后。

  早上五点半,孟小吟接到乐其萱的紧急寻呼,睡眼惺忪地赶到她家。乐其萱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脸色铁青,衣服扔了一地。

  “姑奶奶,婚前狂躁症发作了?”孟小吟弯腰帮她拾掇。

  “窦可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口口声声说没钱买房,可他竟然白送出去四十万!”

  “送出去?他做慈善?”

  “呸!做慈善我也认了。他把钱给苏枕了,一年二十万,连送两年!要不是我查账,还蒙在鼓里呢,家被掏空了都不知道!”

  “苏枕跟他借钱?”孟小吟一惊。

  “他说跟苏枕签过什么狗屁协议,违约要赔一百万,五年还清!我说,把我赔给他算了。他说要是值一百万,早赔了省心。”

  “这太荒谬了,以我对苏枕的了解,他不会要这笔钱。”

  “怎么不要?傻逼才会拒绝别人给自己账上打钱呢。当然,也只有傻逼会无缘无故给别人账上打钱。”乐其萱仰起脸,“小吟,好歹跟苏枕能搭上话,让他把钱退给我,不然我会闹翻天!”

  “这是他跟窦可之间的事,我不能插手。况且,他音讯无。”孟小吟低下头,有点心虚。在老屋的苹果树下相拥后,他们确实不再联系了。不过上星期,她收到了他从法国寄来的邮包,里面装着一件茶叶末釉色的旗袍。她穿上严丝合缝,婉约动人。她把旗袍悄悄收起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真不想结这个婚了。平日我省吃俭用,昨儿还在美国网站上费劲巴拉地给他买衬衫,就为了省几百块钱,想起来就伤心……”其萱黯然。

  “少安毋躁。依我看,窦可聪明绝顶,自有分寸,不会白白吃亏。为这事发狂,等于自降身份。这时候表现得越平静,越不在乎,他就越欣赏,还会感到内疚。”

  其萱不做声了。孟小吟继续劝她:“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做生意亏损一百万,就不嫁他了?们的爱情就值这个数?”

  其萱叹了口气,把手搭在孟小吟肩上:“没白在心理诊所混,越发伶牙俐齿了,说得我没脾气了。”

  孟小吟低头一看表,跳起来:“今天我值班,差点忘了!”

  其萱笑道:“忒敬业了吧,大周末的,莫非真的爱上这一行了,还是为了周教授呀?”

  “嘴欠。”孟小吟把她推倒在床。

  孟小吟进入诊所时,正好有个女人走出来,炎炎夏日还穿着长袖衣裤,头裹一条丝巾。她们擦肩而过,彼此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周教授坐在桌前,正往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小吟凑过去:“刚才那个女人来做心理咨询?”

  周教授说:“她跟我面对面坐了两个小时,一句话也没说。我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小吟问:“会不会是自闭症?”

  周教授摇摇头:“她似乎没那么严重,在邮件里说她很寂寞,想找我说说话,见了面却不吭声。”

  2

  清晨,苏枕啃着热乎乎的牛角面包,独自穿过百合街道。朝阳微红,空气香甜,两旁是一幢幢童话般的房屋,栅栏里鲜花绚烂。只要天气好,他会步行一个多小时去上课。有同学劝他在学院附近租房子,逛街聚会都方便。可他舍不得这条宁静的小街道和他一见钟情的小木屋。他自称灵感漫游者,沿途最细微的景致都有可能在他脑中酝酿成时装元素。

  最早走进教室,苏枕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习惯性地上网看窦可的微博。天上地下,无所不侃,国事家事,无所不评,窦可仿佛就站在他身边耍贫嘴,让他既亲切又伤感。窦可还时不时会在微博上提到陆尘宇,这是他了解尘宇近况的唯一渠道。尘宇提升为银行项目部经理了;尘宇把他的坐骑改装成野战型了;尘宇和罗卡去马耳他旅行结婚了……这些消息让苏枕感到由衷的欣慰。

  到点了,学生们一拨拨涌来。今天的课程是雅克教授的《时装心理案例分析》,向来很受欢迎。雅克进门后,没有径直上讲台,而是走到苏枕面前伸出手说,祝贺。苏枕糊里糊涂地跟他握了手,雅克才宣布,苏枕设计的婚纱中标了。

  几个月前,雅克告诉大家,有个富商想举办一场盛大婚礼,可惜他未婚妻选不出理想的婚纱。名设计师找了不少,未婚妻都说没感觉。为了不延误婚期,富商专门来到这所时尚之都的服装设计学院求助,希望年轻的设计师可以给出耳目一新的创意,价钱从来不是问题。苏枕跟其他六位同学兴致勃勃地上交了图纸,后来迟迟没有消息,都快淡忘此事了。

  雅克请苏枕跟大家分享这件婚纱的设计故事。苏枕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几笔画出婚纱草图,说:“我对这位商人的未婚妻一无所知,不了解她的国籍、年龄、出身、性格和喜好。但我可以确定,她的身材非常标致,想通过婚纱大展风姿。而这位商人大张旗鼓地挑选婚纱,也是为了制造轰动效应,向世人展示新娘的美丽与骄傲。所以,我把婚纱定位为单肩美人鱼大拖尾款式,对身材要求很高,而且尊贵典雅。婚纱以真丝面料为主,配有玫瑰花刺绣图案,制造出半透明的性感效果,肩带镶有六百颗珍珠,宛如银河。婚纱命名为‘玻璃心’,整体效果轻透、炫目而脆弱,应该符合新娘的心境。她对婚纱的百般挑剔,透露出她对婚姻的踌躇不决,对婚礼形式的追求远远大于内容。”

  3

  傍晚,乐其萱听见钥匙开门声,便关了电视,趴在床上假装翻杂志。窦可轻手轻脚地进来,从后面抱住她:“小鸟,我买了最爱吃的菠萝蜜!”说着,用牙签扎起一块嫩黄的果肉喂进她嘴里。

  其萱本想质问他那四十万元的下落,想起小吟的劝告,便压住火不吭声。窦可抚摸着她的头发,不打自招:“昨儿我在电话里没跟说清楚,前年我拉苏枕合伙开公司,跟他签了份合同,约定我做前期筹备,他辞职当我的设计师。结果,公司开不成了,知道的,是我单方面违约。”

  其萱一脸郁闷:“原来这合同是写的!违约金干吗定一百万呀,这不是给自己下套吗。再说了,朋友合伙开公司很普遍,能做就做,不成拉倒,签什么合同呀?”

  窦可说:“我曾经做过很多事,基本上都半途而废了。也有很多朋友想跟我合作,大都随口一说,不了了之。转眼快三十的人了,我终于找到了最想做的事,就是开一家服装公司。苏枕有服装设计天赋,我擅长品牌营销和管理,我俩绝配。所以,我跟他签了这个合同,为了断掉后路,背水一战,逼着自己把公司做起来。一百万看上去是个大数,其实对于苏枕的身价来说不算什么,现在他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服装设计师了。”

  “要不是帮他扳倒杰瑞,夺回版权,他哪有今天?他给过半分酬金么?如果不付违约金,他绝对没脸跟要。”

  “话虽如此,可我不想违背自己的原则。这是我人生第一笔合同,要言出必行,勇于担责。也算是买个教训,以后要把人看清楚。”

  其萱从没见过窦可那么严肃的表情,虽觉可气,心里却也生出几分敬意:“若苏枕真像说的那么有实力,没了朋友这层关系,们仍然可以一起开公司赚钱嘛。”

  窦可连连摇头:“人品比才华更重要。他连最铁的哥们儿都能背叛,何况是生意伙伴?”

  “这么一来,等于也否定了孟小吟的人品。”其萱一脸的不满,“爱上别人的女人就算品行不端么?那我也是挖墙脚挖来的!”

  窦可急了:“谁挖墙脚了?我的爱轰轰烈烈、光明正大!我没脚踩两只船,没当过的秘密情人,更没有破坏的婚约!”

  “好啦好啦。”其萱从衣柜里拿出两件包装精美的衬衫和一条红领带,“看,连婚宴的衣服都给选好啦!”

  窦可接过衣服,把其萱搂在怀里:“我一直隐瞒违约金的秘密。当发现转账记录时,我都傻了。真的不怪我?”

  “除非答应我一件事!”其萱趁机发起攻势,“我要请孟小吟当伴娘。”她知道窦可从苏枕事件后一直对小吟不满,婚礼都不想让她参加。

  窦可思忖了片刻,说:“成--只要新娘不换,伴娘爱谁谁!”

  4

  “我很怕。”当坐在对面的女人吐出这三个字,周教授和孟小吟都舒了口气,神贯注地望着她,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女人抓起包,飞快地逃离了诊所。

  孟小吟本能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街上。女人穿着一身真丝衣裤,拎着一只粉色小皮包,身段弱不禁风,步态还算优雅。她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回头看了小吟一眼,放慢脚步。小吟在诊所跟这个女人接触过四次,虽然每次她都不肯讲话,但小吟能感觉到,她并不排斥自己,甚至略有好感。上次离开的时候,女人还留了她的电话号码。

  小吟走到她身边:“天气不算热,我陪走走吧。”

  女人不做声。她们漫无目的地溜达,走进一家街心公园,树荫茂盛,蝉鸣阵阵。围着波光粼粼的湖转了半圈后,女人挑了一条干净的长椅坐下,把包放在腿上。

  小吟说:“longcha的包包?真漂亮,国内都没见过这一款呢,在法国买的?”平时小吟对名牌并不在意,只是这几次留心观察女人,发现她总拿着这只小包,便专门记下这个牌子,以便搭话。

  女人微微点头,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粉色的配套皮夹给小吟看。开包的瞬间,小吟瞟见里面似乎装有几个药盒。再细看女人,鼻子尖尖的,脖颈修长,嘴唇薄如花瓣,手背上青筋暴露。纵然有病弱之态,但小吟料想她年轻时是个美人。

  吹过一阵惬意的风,湖边柳条摇曳。小吟说:“我家离这不远。小时候,爸妈常带我来这个公园玩。我抓蚂蚱、追蜻蜓,跑得浑身是汗,小辫都松了。他们就坐在长椅上聊天,给我拍照片。”

  女人发了会儿呆,低声对小吟说了句“对不起”,匆匆走开了。

  小吟独自闷坐,琢磨着自己的话里哪个元素让她产生了反感情绪。莫非她讨厌家庭,讨厌她的父母?也许她有一个冷漠孤独的童年,所以她不习惯与人正面交流。她穿长衣,戴墨镜,怕晒太阳,怕陌生人,也许她遭受过暴力侵害,所以没有安感。

  晚上,小吟住在乐其萱家,为第二天的婚礼作准备。其萱显得焦虑不安,一会儿修指甲,一会儿找耳环,一会儿试紧身内衣。她让小吟一遍遍地帮她叙述婚礼程序,生怕有所疏漏。

  其萱的父亲在旁边说风凉话:“跟他在狗窝里混了这么多年,还要摆出明媒正娶的架势!”

  小吟知道其萱的父母一直很反对她跟窦可交往,没想到婚礼之前还有这么大的怨气。

  其萱火冒三丈:“我们才懒得办事,是们成天唠唠叨叨嫌我嫁得寒碜。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嫌自个儿寒碜!我们租的房子虽然小,起码干净利落,要说那是狗窝,咱家就是猪圈!”

  其萱的父亲拍桌:“猪圈容不下大小姐,叫那姓窦的现在就把接走,也甭等到明儿早上,气死我才消停!”

  其萱还想顶嘴,小吟捏住她的胳膊。

  其萱的母亲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地缝改婚纱,眼圈红红的。

  小吟突然一阵伤感。外人只看到华丽甜蜜的婚礼,孰不知背后隐藏着多少庸俗的纷争。

  5

  《婚礼进行曲》缓缓响起,场宾客的目光都集中在盛装打扮的新娘身上,除了陆尘宇。他一眼就看到了孟小吟,她穿着乳白色的小礼服,手提花篮,娉婷地站在其萱侧后方。他依然觉得她很美,只是感觉她十分遥远,好像从来不曾依偎在他怀里。

  罗卡在尘宇的腿上拍了一把:“嘿,眼儿都直了。”

  尘宇回过神儿,笑笑,攥住她的手。

  《婚礼进行曲》奏起,其萱的父亲陪同她走到窦可面前,神情严肃。窦可一改往日的嬉皮形象,西装革履,满脸正经。司仪想多煽情两句,其萱上前一步挽住了窦可的胳膊,那迫不及待的样子让大家发笑。

  罗卡凑到尘宇耳边说:“窦可不是金牌司仪么?真没想到,他自己的婚礼这么没创意!”

  尘宇说:“为了迎合岳父岳母,人家接受不了新潮的。”

  其萱和窦可相挽走到前台,按部就班走流程。司仪介绍新郎新娘,其萱的老板作为证婚人讲话,然后新人交换戒指。

  轮到新郎讲话时,窦可拿着麦克风走下台,直走到其萱的父母面前,深深鞠了个躬:“爸、妈,今儿们能到场,亲自把女儿交给我,我巨感动。感谢们包容我的散漫、任性和不靠谱。俗话说,男人不成家,就难成大器。刚才其萱挽住我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责任。其实,我并非们想象的那么一无是处。我上高中后突然想当第一了,打那以后所有的考试就没拿过第二。大二时我突然对航模感兴趣,就自己研制了一台遥控直升机,获得国金奖。我用一年考下了cpa,只因为室友老埋怨考试难,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没钱,是因为从没把赚钱当回事,时间都花在各种兴趣体验上,宁肯住狗窝,啃饼干。现在我有其萱了,不能让她受苦,我决定创业赚钱,五年还清房贷,十年创造辉煌,请在座嘉宾作证。您二老就等着享清福吧,谁让您女婿是窦可呢!”

  大家边笑边鼓掌。其萱站在台上,早已泪光闪闪。

  其萱的父亲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赚不赚钱不重要,对我闺女好就成。”

  窦可给他敬了杯茶,笑道:“没钱怎么孝敬岳父大人呀?知道您好口小酒,以后保管您拿茅台当水喝!”

  其萱的母亲乐呵呵地掏出一个大红包给窦可。司仪叫道:“合着咱这新郎甜言蜜语骗红包呢!”

  仪式结束后,其萱脱去婚纱,换上一身艳红旗袍,跟着窦可挨桌给宾客敬酒。孟小吟换上了心爱的茶叶末旗袍,托着盘子跟在其萱身后。

  等他们敬到尘宇这桌,尘宇明显有些紧张,眼睛瞅着窦可,余光却望着小吟。罗卡心中自然不快。

  其萱剥了一粒巧克力,喂到尘宇嘴里。尘宇故意嚷:“不甜不甜,没滋没味!”

  罗卡借机挑衅:“伴娘剥的糖才甜,快给我们尘宇来一颗,不然新郎罚酒三杯!”

  其萱怕小吟难堪,正想打圆场,小吟已经从盘里挑了颗花生糖,剥去糖纸,温柔地喂到尘宇嘴里。

  她依然记得他的喜好,尘宇觉得有点心酸。

  罗卡上下打量着孟小吟,说:“这身旗袍价值不菲呀,惊艳巴黎时装展,还上过时尚杂志,我看快要抢了新娘的风头了!”

  尘宇本来对服装不敏感,听罗卡这么一说,突然想起在巴黎参观苏枕的服饰展时,好像看到过这款旗袍,伤情旧事又涌上心头。

  小吟望见罗卡无名指上的婚戒,冲她微微一笑:“姿色平平,穿什么都枉然,真正艳惊四座的是。”

  6

  婚礼结束后,宾客陆续散去。窦可点了几个菜,招呼其萱和小吟过来吃。其萱擦掉口红,抓起一块排骨就啃,新娘的矜持荡然无存。

  小吟刚坐定,手机一震,竟然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发来了短信:打扰了,可以陪我在湖边坐坐么?

  小吟连衣服都没换,打车直奔那家街心公园。正午的阳光很毒,公园里游客寥寥。小吟沿着湖畔走得汗流浃背,穿过拱桥,看到女人独坐在长椅上。

  小吟走到她身边,笑道:“今天我给朋友当伴娘,穿着这个迈不开步子,一路上走得好心急。”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吟的旗袍:“我以前有条裙子,领口跟的有点像,也是几枚珍珠扣,后来被儿子揪下来当子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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