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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被挖空的人

  回到家我就洗了一把澡。白天汗出得最厉害的时候,内衣完都粘在身上,即便是干了,也浑身不舒坦。

  晚饭后我出门往茂名路去。蹦迪对我太激烈,我准备找个安静的酒吧。

  酒吧集中在茂名路的南头。上海的酒吧街早先以衡山路最著名,后来新天地逐渐取代衡山路的辉煌,如今外滩三号成了新贵。而茂名路是更早的一代,其中有个爵士吧我相当喜欢。

  这一段路面狭窄,两旁高大的梧桐下酒吧一间连着一间,不时有音乐从里面飘出。这原本是有些情调的地方,但看在我的眼里,所有景物都变得扭曲。

  我心里好似有一面鼓,鼓点“咚咚咚”敲着,越来越急,自从我离开莘景苑,走进上海正常的空气里,内心的焦躁和外部环境形成强烈地反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该死的,停不下来。

  我闭上眼睛,狠狠按自己的太阳穴。

  深呼吸,要去的爵士吧已经在眼前了。

  推开门,里面灯光黯淡,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我极熟悉的曲子,可就是叫不上名字。环顾四周,那些听众一边品酒一边品乐,悠然自得。

  这么陶醉吗?他们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已经变得极度危险,如果这个危险蔓延开,他们会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

  糟糕,我怎么又在想这些。

  我一向为自己的精神承受力自豪,可是这次,家人受到的威胁和我见到的景象之惨烈,真的把我逼到了极限。

  伦勃朗是正确的,我需要放松。

  我收回注视别人的眼神,却又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犹豫了一下,我向她走去。

  “好,没想到在这里遇见。”

  何夕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了笑,手里的酒杯微微前倾,示意我坐下。

  “我以为会24小时在莘景苑呢,就和哥伦勃朗一样。”

  “我是来度假的,在什么时间去什么地方是我的自由。”何夕皱起眉毛,说,“谁说他是我哥的?”

  “今天早上他还说……听上去们是一个父亲啊。”我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去,希望借这个美女的吸引力摆脱阴影。

  “他是领养的,我也是。”

  “哦。”不过就算是领养的,难道就不能以兄妹相称吗,还是说伦勃朗居然比何夕小?看上去可不像啊。当然,我不会在这个话题上追问下去。

  “不过还真是巧,怎么会来这里?”我问。

  “我住在瑞金宾馆,晚上想找个地方坐坐,这里比较安静。”

  我点了点头。瑞金宾馆过来只有几步路,而这间爵士吧,也是这条路上少数几个既安静又有情调的酒吧之一了。

  我忽然觉得,现在端着酒杯坐在我旁边的何夕虽然和热情沾不着边,但比起白天的时候,要容易接近得多。

  “居然能自由出入莘景苑,我以为只有我才有这种特权。”我开玩笑地说着,不过也真是有些奇怪才这样说的。

  “范氏病毒不可能穿透防护服,这点早已被证实,所以安上是没有问题的。而程序上,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中国政府是有求于海勒国际的,所以不会特意为难。”

  “哦,有求于们,这怎么说?”

  “这件事中国还没通报给世界卫生组织知道,照例世界卫生组织是不赞成隐瞒行为的,传出去会给中国政府的声誉带来损害。我们海勒国际和世界卫生组织有广泛的联系,现在中国政府既希望我们能提供援助,又希望我们暂时保守秘密。现在我们达成的协定是,一旦发现范氏症不受控制并向外扩散,中国政府必须立刻公开消息并疏散周边人群。”

  只稍稍想象了一下那时上海的情形,就让我不寒而栗了。

  “不来一杯吗?”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动。

  “好吧,只能一点点,如果不想看见我醉卧街头的话。”这是实话,我一般是不喝酒的。

  “我可不会管。”何夕笑起来。

  她的笑容炫目得让人无法正视。我侧过脸,示意酒保拿一个酒杯来。

  “真是来度假的吗?”

  “说呢?”她反问。

  “我不太明白。”我老实地说。

  她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虽然实际上我还没有亲眼看到病人死去时的模样,但就今天所见的情景,让我很难想象会有人把去那里当成度假。就连我都有一种想24小时待在那里做些什么的冲动。”大概童童给我的印象太深,说到后来,隐隐含着指责何夕的意思。话说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何夕低头看着杯里的酒,慢慢地转动着酒杯。

  “我有自己的理由。”她说。

  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见她蓝色的眼中闪过一抹忧伤,不,是很浓很浓的哀愁。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又开始喝酒,一大口,完不顾及优雅的形象,然后被呛住,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向酒保要来一叠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来捂住口,等慢慢平复,又抽出另一张在眼睛上按了两下。

  “谢谢。”她抬起头说。

  我注视她的眼睛,却无法发现什么。

  主唱沙哑的嗓子又响了起来,这首曲名我总算能记起来,是《月亮河》。

  “看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谈那样严肃的话题,不管怎样,现在是放松的时间。”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催眠。

  “没关系,陪了那个小女孩一整天吧。”

  “是的。”我收敛了笑容,“她叫童童,只有6岁。”

  “不幸的孩子,但她在最后的时间里遇上,却又是幸运的。我替她谢谢。”何夕举起酒杯,“还一口没喝过呢。”

  我轻轻和她碰杯,抿了一口。我不太喜欢轩尼诗的味道,相比起来,我更乐意喝王朝干红。

  “早上是想采访我吧。”她说。

  “的感觉可真敏锐。”我送上一句赞美,是真心的。

  “好啦,那我就特意拨出休息的时间,接受的采访。”

  “真的?”我的眼睛一亮,伦勃朗说何夕是搞病毒研究的,我还真是有些问题想问她呢。

  “不过,一个问题一口酒。”她露出促狭的神情,“一大口哦,可不是像刚才那样沾一沾。”

  我二话不说,当即就吞了一大口冰凉的“咳嗽药水”,这东西真不合中国人口味。

  何夕盯着我的酒杯瞧。

  “明显降低,三分之一。怎么,过关没?”

  “问吧。”她一副勉勉强强的模样。

  为了我可怜的酒量着想,我不得不好好琢磨问题。

  “先介绍一下引发范氏症的病毒吧。”我说。

  “这个耍赖的家伙,这可是个综合性的问题。不过呢,”何夕眼波流转,笑着说,“太专业的也不明白,写新闻嘛,让大家能看懂是关键,我就给大概说一说。

  “这种病毒在最开始总是能穿过人体免疫系统的空隙。知道,只有对破坏性的病毒免疫系统才会行动起来,如果这种病毒对人体是有益的,那么免疫系统并不会有什么动作。事实上有许多生活在人体内的细菌帮了人的大忙,没有它们人根本就活不下来。比如说……”

  何夕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我的嘴:“这里面就有一大群各种各样的,还有这里,”她的手指往下移,“肠胃系统里是著名的另一群。”

  “别总是指着我,也一样。”我抱怨。

  “是的,它们无所不在。”何夕笑了。

  “这和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什么关系,那种病毒叫什么名字?”

  看见何夕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懊恼地喝了一口酒。我明明可以安静地等她说下去的。

  “这种病毒就叫范氏病毒。很后悔问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吧,我再附送一些,不知道它们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范氏’吧——知道我所属的医疗机构叫什么名称吗?”

  “海勒国际。”

  “我的养父就叫范海勒。”

  我张大了嘴。

  “是说……”

  “是的,他创办了海勒国际,而范氏症和范氏病毒也是他发现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惯例。对范氏症这种罕见的疾病,海勒国际是最权威的医疗机构。”

  “范海勒,这个名字,有点像中国人,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

  “他是中国人,确切地说,是上海人。哦,他现在是德国籍。”

  “可怎么姓何?”我奇怪地问,很自觉地喝了一口酒。女人可以斤斤计较,男人不行。

  “范夕?那可真是个糟糕的名字,不觉得很容易联想到稀饭吗?”

  我笑了。

  “是很容易。的确不合适。”

  “回到刚才的问题吧。范氏症的症状也知道,几乎所有的内脏都兴奋起来,努力吸收养分,重新开始生长,加倍地工作。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范氏病毒成功地骗过了免疫系统,不过很快它就被发现,说起来它们并不难对付,所以在短时间里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消灭。”

  “被消灭?那死亡率怎么会那么高?”

  “范氏病毒被消灭,但内脏的病变是自发性的,对此免疫系统无能为力。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修改了基因里的某一链,知道,基因是一组控制人体的开关,那些碱基对画出了一幅人体蓝图,对其中任何一对进行改变,都会引发不可测的后果。某一个在青春期结束后就该关上的阀门被打开了,而且转到了最大功率。而人类的遗传学研究才刚刚开始,就像一个被扔到神州六号飞船上的野人,除了摸索和惊叹之外还想干什么的话,一定会搞砸一切。”

  “真是个贴切的比喻。”我勉强笑了一下,“的意思是,一旦感染,就死定了。”

  “如果研究出疫苗的话,让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杀灭范氏病毒,不让它修改患者基因是现在唯一的期待。否则就只有等候奇迹了。可是我们现在的研究距离疫苗还很遥远。其实对这种病毒的研究有相当积极的意义,如果能破解它们对人体发生作用的细节,对器官和神经组织再生研究将带来巨大的突破。但糟糕的是,范氏病毒近两年不停地变异。这是相当危险的讯号。”

  何夕停了下来。

  第三杯酒。

  我已经明显感到往上涌的酒劲。这不是问题。

  何夕比我喝得更多,虽然这儿的光线不好,我还是能看见她脸上浮起的红晕。

  “一杯不够,不够买这么一个可怕的消息。”她已经有些许醉意。

  “别喝了,小心走不回去。”

  何夕看着我,笑了。她把已经送到唇边的酒杯放下,推到我的面前。

  “那帮我喝了。”她说。

  我想她如果清醒着,绝不会提出这么香艳的要求。

  “范氏病毒最初不是在人身上发现的,年,我父亲是在一只兔子身上发现这些危险家伙的,后来,禽类身上也发现了,而两栖类居然也会染到。最初是个案,那些携带病毒的动物很快死去,并不具备高传染性,可后来病毒不断地变化,一个著名的案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汉堡附近的一片小湖里,数以千计的蟾蜍都染上了范氏病毒的一个变种,很快爆体而亡。这事吓到了好多人,包括一些不明究竟的媒体。”

  “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这件事的报道。”我说。

  “2000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范氏病毒虽然把那个人害死,但并没有传给另一个人。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23例,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范氏病毒具备人传人的特性。可是在中国,在上海的莘景苑里,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变种!”

  酒意浓浓,依然挡不住我心里彻骨的寒意。再喝一口。

  “之前的23位死者,在发病前都没有接触过患范氏症的动物,也就是说,这种病毒能以一种我们目前还不清楚的方式传播。这次在莘景苑,我听说他们也还没找到传染源。”

  “那么莘景苑……会怎么样?可能会进一步扩散吗?”

  “伦勃朗在第一天就开始了病毒培养,我今天看了一下。”

  我的拳头一下子捏紧。

  “怎么样?”我把属于她的那杯酒都喝完了。

  “就算人体免疫机制一直不起作用,这次的变种也会在短时间里快速失去活力。换而言之,传染性不高,控制得力的话应该不会扩散出这个小区。运气好的话,可以把范围控制在现在发病的三幢楼里。”

  我松开手。两句话的时间,我的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可是从七年来范氏病毒的变异趋势看,这种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目前已经有十八个变种,而且向高传染性发展。如果它保持这种速度,那么最多再过十年,或许只要五年,就会出现多载体高传染性的变种。”

  “什么!”我失声道。

  “想象一下,到那时,养的宠物、天上飞过的鸟、躲在角落的老鼠、水里的鱼虾甚至各种各样的微小昆虫都能把范氏病毒传给,到最后,所见到的一切生灵,都不停地在面前爆开,而只要沾到一滴汁液,也将走向不归路。或许只能穿着防护衣生活,那东西目前被证明还是安的。”

  我瞪着她,许久,从我喉咙深处吐出两个艰涩的字:“末日!”

  “也许是,希望在那之前可以研究出疫苗,或者遗传学研究能出现一系列重大突破。不过这两个,都差不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公众知道这些的话……”

  “公众不会知道的。”何夕打断我,“会把这些告诉公众吗?”

  我慢慢摇了摇头:“不会。”

  “欢迎加入知情者的行列,和我们一起期待奇迹吧。”

  “我相信奇迹。”我想说些鼓励自己的话,知道真相后生活下去是要有动力的。

  “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不然人类早已经灭亡了,哦不,应该说没有奇迹生命就不会存在。”

  “有信仰吗,神学家才这么看,神造万物。其实我们只是无数选择中碰巧对了的那一个。”

  “我不信教,但三个月前我就目睹了一个奇迹。”

  “哦?说来听听。”何夕又倒上酒,喝了一口。我觉得她似乎拿错了杯子。

  我把程根的病愈告诉她。

  “海尼尔氏症,我知道那个病。”她中间插过这么一句,然后就再没说过话,原本玩味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明天带我去。”我讲完之后何夕说。

  “什么?”

  “明天带我去那个医院,我要看程根的病历和化验报告,然后再找到那个人。”何夕的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何夕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她很兴奋。

  “我有一个猜想,可能是错误的,但我要去看一看。海尼尔氏症是多发性器官衰竭症,没想到什么吗?”

  “范氏症!”我知道何夕在想什么。我也这么想过,否则傍晚就不会打电话给林医生了。

  “没错,海尼尔氏症和范氏症的病状是截然相反的。”何夕盯着我,“如果一个海尼尔氏症患者感染了范氏病毒,会怎么样?”

  “我打过电话给主治医生,他说程根没事,完好了,没爆体而……”我突然住口,“是说以毒攻毒,相互抵消?病人不会死?”

  “这我不知道,但刚才说,程根的饭量突然增加,很多指数变得不像一个老人。范氏病毒在人体内存活时间极短,所以如果不及时化验,是验不出来的,亢奋期产生后3小时内,病毒就会被免疫系统消灭,而说的那家医院是在亢奋期后至少5小时才进行面检查的。”

  “绝不止5小时。”我说。

  “如果程根现在真的没有死的话,”何夕突然站了起来,“我们的研究将会有一个新的方向!”

  我也站了起来:“现在就去,现在!”

  “不用急,他现在没有危险性,如果是范氏症,去采访他的时候就没有病毒了,没病毒是不会传染的,否则以为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她误会了我的意思。

  “不,早一分钟那里的人就多一分希望,现在医院是下班了,但我能找到那个医生,然后找到那个老头,程根!不能等了,就现在!”我斗鸡一样狠狠盯着何夕。

  “?”她皱起眉头看我。

  我已经低头在包里翻找出手机,调出通讯名单,嘴里念叨着:“该找谁呢,林玲,郭栋,梁应物,对,就是梁应物,他一定有办法找到那个……”

  “喂!”

  我抬头看何夕。

  “啪!”

  清脆的响声过后,我的左脸火辣辣痛起来。

  “清醒一点,整个晚上都很焦虑!”

  我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她。

  “放轻松,明天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开始摇晃。

  我忙扶住她。

  “带给我一个好消息,不过我得给一个坏消息。我喝太多酒了,好像得要送我回去呢。”何夕的脸靠在我的脖颈上,轻轻地说。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松弛下来。

  我挽住何夕的腰,清楚地感受到那里的弹性和热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自己的脚步也在虚浮飘移着。大多数时候她身体的部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我有坚强有力的肩和臂膀,只是偶尔,我也会突然往她那里靠过去。

  对路人来说,大概只会看到两个踉踉跄跄的家伙正互相给对方找着麻烦吧。

  好在瑞金宾馆真的很近,我把何夕送达房间,看她开门进去,道声“晚安”就离开了。

  早上醒过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头痛。

  昨晚真是喝太多酒了,不是何夕的原因,我知道自己是在买醉。我该谢谢她最后的一巴掌。

  从床上坐起来,忽然觉得不对。

  我的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还有,我没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啊。

  过了两秒钟,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某个宾馆的房间里。

  何夕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穿着棕色绞花毛衣,长发披在肩上。

  “有鲜榨的橙汁,如果头痛的话。”她指了指旁边的床头柜。

  “我昨天不是回家了吗?”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可我真的搞不明白。

  “是回家了,昨天走出宾馆,叫了辆车对司机说去瑞金宾馆。那个司机转了一圈把送回来,然后跑到我的门外想用钥匙开门。”何夕板着脸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我张大了嘴。

  “那时候我洗完澡刚清醒一点,想起来还没和约去医院的时间和碰面的地点,又没有的电话,就听见门外有奇怪的声音。也真是有本事,这门没钥匙孔,对着门把手足足磨了5分钟。我一开门就趴下了。”

  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的笑意更明显了。

  “昨天我好像打了,真对不起,那时喝醉了。”她说。

  “没关系,我也醉了。”其实应该感谢她打得好的,只是我说不出口。现在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但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停不下来的焦灼了。

  环顾左右,看见自己的衣服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里不免猜测起来。

  “waiter换的,waiter叠的,赶快爬起来,我们去医院。”何夕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

  在瑞金医院外的早点摊上解决了早饭,山东烧饼很香,何夕吃了两份。

  我一直在想昨天她睡在哪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记得起来的时候旁边还有个枕头。

  一场当事者毫不知情的艳遇。

  我们在门诊正式开始前找到了林医生,对于我介绍的美丽同行,他显得相当尊敬。他是听说过海勒国际的。

  “听说您之前接触过一个奇迹康复的海尼尔氏症患者,这可能对我的研究会有相当的帮助,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何夕的语气还算柔软,但并没有什么笑容。正常情况下她真是不易接近。

  听何夕这么说,林医生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是不是不方便调病史?”我问。

  “这也是一个原因,我无法轻易把病人的具体治疗资料调出来。”

  “同行交流的话,我想经过一定的手续还是可以的吧。”我说。这种商量求人的话,想必何夕是不会说的。

  “这倒是。”虽然这么说着,林医生面上的难色依然还在。

  何夕看着林医生,忽然问:“不会是那位患者已经死了吧?”

  “不会,昨天林医生还对我说他好了呢。”我接口说。

  突然我看到了林医生的表情,他竟然被何夕问得张口结舌!

  “啊,难道真的死了?”我大吃一惊。

  “怎么知道的?”林医生问。

  “是不是死状很惨?”何夕问。

  林医生点头:“是挺惨的。”

  “那有没有人受感染?”我忙问。

  “感染?什么感染?”林医生的反问让我和何夕都是一愣。

  “没有人被传染吗?”何夕皱着眉问。

  “们……搞错了吧。程根不是病死的。”林医生说了句让我们更加惊讶的话。

  “那他是怎么死的?”

  “被他儿子杀死的。”林医生压低声音说。

  “尸体烧了吗?”何夕接着问。

  林医生脸色一变,说:“那么多时候,当然烧了。”

  “法医做解剖了吗?”

  林医生面色又难看几分,说:“这我不清楚,们可以去公安局问。门诊就要开始了,不能耽误病人的时间,先这样吧。”

  “程根的病历资料,海勒国际出面要的话,还是能拿到的。”走出门外后我对何夕说。

  “刚才那个人,有些话没说。”何夕转头看了眼内科门诊里林医生的背影。

  “嗯,问他尸体有没有烧掉和是否做了解剖时,他的反应的确不正常。”我点头。

  “有没有办法再侧面了解一下。”何夕说。

  “好的。”

  走到门诊大厅口,一个护士从外面匆匆进来,我见过她。

  “喂,好。”我忙拦下她。

  “我是《晨星报》记者那多,耽误一会儿。”我把名片递给她。

  “有什么事吗?”

  “三个月前我采访过一个病人,叫程根,那时候我在病房里见过,做过他的护理工作吧。”

  “啊,程根!”她张大了嘴,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是啊,我知道他后来被儿子害死了,而且还……唉。”我叹息着摇了摇头。

  “真的是太惨了,绝症都熬过来了,死在儿子的手里,内脏还被人掏得空空的,唉呀。”

  我和何夕互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讶。

  内脏被掏空了?

  惊讶归惊讶,可不能愣着。

  “关于他内脏被掏空这件事……”我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想着说词,“知道的人也不多,这个,警方也还没完搞清楚,……”

  “我不是去做过笔录了吗,我知道的都说了啊。”护士睁大了眼。

  “当然,我也看过那份笔录。”我已经想好该说什么,压低声音,“有关领导对这件事很重视,指示我们报社把这件事写成内参送上去,因为我采访过程根,所以就让我写这篇内部稿件。警方的笔录对我写稿而言,太单薄了,所以需要对做一次采访,让重新把知道的详细情况说一遍,希望能配合。”

  “哦,可是我现在要上班。”护士说。

  “当然不会占用上班时间。”我笑了,“中午,在这里附近找个地方,请吃顿便餐。”

  拿到了这个叫杜琴的小姑娘的手机号码,我冲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打了个响指。一切搞定。

  “反应挺快啊。”何夕说。

  “呵呵。”

  “真是不可信的男人。”

  我的笑容僵住,看了看何夕,她仿佛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只是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

  “刚才给杜琴的那个,不给我一张吗?”

  “啊,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这段时间打算去哪里?”何夕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约的是12点,还有3小时,我想去莘景苑,虽然算起来只能在那里待一个多小时。”说到这里,我终于想明白何夕上一句说的是什么,忙摸出名片递过去。

  何夕接过放进皮衣口袋里。

  “的电话是多少?”我摸出手机打算记下来。

  “64725222。”

  “那么好记的号码,区号呢?”

  “021。”

  “啊?在上海有房子?”

  “瑞金宾馆总机,知道我住几号房。”

  我哑口无言,心中丧气,招手叫了辆的士。

  “生气啦?”车子开了一会儿,坐在后排的何夕问我。

  “没有,我在想那个小女孩,童童。”我说。

  何夕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张纸。

  上面写着一个e-il地址,还有一个22开头的电话号码。

  我没出息地露出笑容,好在她坐在后面看不见。

  “22?那是哪里?”

  “日内瓦,海勒国际总部。电话很难找到我,邮件我不常回。”

  后面这句是何夕的说话风格,我自动过滤了。

  伦勃朗拿着两套防护服出来接我们,其中一件天蓝色的是何夕自带装,昨天消毒后就寄放在救护中心里了。

  看到连续两天我都和何夕同时出现,伦勃朗不免有些惊讶。

  “又那么巧和她碰见?”伦勃朗悄悄问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何夕却听见了。

  “一起来的。”她说。

  “啊。”伦勃朗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疑惑,不过他没再追问下去。

  童童死了。就在今天凌晨。

  现在的死亡人数是22人,几乎是昨天数字的一倍。在地下的那些临时隔间里,还有31人在等待着。

  三幢被感染的楼里,还住着67个人。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什么。

  医疗小组又增加了三名新支援的护士,可是其中的一个已经不能在岗位上工作了。今天早上她第一次看见病人在面前死去,被血溅了一身,吓倒在地上的时候,手被钢丝床的锐角划破了,防护服更裂了一大道口子。所有的人都为她祈祷,我也是。

  问题并不在死者的鲜血,那里已经没有范氏病毒,但是她穿着防护服接触过许多刚进入亢奋期的病人,她的防护服外层本身是有危险的。

  她只有20岁,志愿进来的。

  今天我没再和病人作亲密接触,我去给居民送他们要的东西,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些,水、饼干、米……

  他们会问我情况怎么样,有多危险,还要隔离多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完不用担心。伦勃朗让我这么说。

  送完安区的东西,轮到三幢感染区。有一家要大米,开门的男人头发缭乱。

  “医生,其实我什么都不缺。”他定定地望着我,“我只是想当面问一问,我的妻子和女儿怎样了。”

  我扔下米落荒而逃。

  这是让我无法喘息的一个半小时。

  12点,杜琴来到了和我们约定的小餐厅。

  她坚持吃完点的台式卤肉饭再说,但只吃了一半就不动了。

  “回忆那事情很难受,我怕自己犯恶心。”她又喝了半杯红茶,才开始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