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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边关待久了,连梦里都是满天星斗。

  睁眼见的是酒栈结实的房梁,清冷的月光浸染窗柩,洒在小方桌上,衬得一盏孤茶的落寞。

  南门遂听见荆棘轻咳,倒好茶放桌上,荆棘病怏怏的,费了好大劲才坐到桌边。

  “你都这样了,还要找他?”

  荆棘点头,南门遂踢翻矮凳,摔门而去。

  荆棘伸出的手颤抖着几乎拿不起杯盏,苦笑,她也想放弃。

  可是啊,心底的那一个声音一遍一遍地哀求着,想再见他一面,无论如何,哪怕丢了性命,都想再见他一面。

  与时易分别也才一个冬季,初识却仿佛是百年前的一桩尘事。时易不堪病重,意图寻死,一人行至高山上,遭她这株荆棘割破衣料,那时她吸收日月精华,不过懵懵懂懂的小怪,见伤了人,急忙忙幻化人形道歉,如今想起,也亏得时易病秧子在家读不少志怪小说,才未被她吓晕。

  往后的日子,山下小镇,午后晒阳,时易手把手教她读书认字,告诉她,是她让他觉得病秧子的一生,不至于无趣至此。

  她从不知晓太幸福的日子是会有尽头的。

  时易身着大红衣袍,牵起另一人的手,苦笑着对她说,“我怕是挨不过冬天了,我没法再无视老人家的心愿。”

  她听不懂,却也不肯问,不肯看,不肯多留,慌乱无措地回了山。

  等到积雪消融,她下山见到的时易的家只剩是断壁残垣。

  她开始找他,翻山越岭,从天空的这一头,一步一步走到天空的那一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从冰雪初融走到大雪封山,走至夏蝉低语和又一年的秋叶飘进湖里如小船悠悠荡荡。

  楼下的吵闹声打断了荆棘的思绪,南门遂张狂着带着酒气的声音传到二楼,让她无法不去注意,毕竟是南门遂这位奇方异师不惧她精怪身份一路带着她,告诉她时易可能为镇国大将军时易,在这座城内。

  大堂内,南门遂正与一清秀公子对峙,手里头拎着壶酒,醇馥幽郁,不时仰头大口喝下,丝毫不将对阵之人放在眼里,眼瞧她下楼了,歪头晃动手中酒壶冲她笑, “怎么,下来讨酒喝?”

  清秀公子劈开一旁摆好饭菜的桌子,招回他的目光。

  南门遂笑带不屑,摔了酒壶,“呵,真要打,你还不够格当我南门遂的对手。”

  霎时整个屋子满是冷兵器摩擦声,受惊吓的男童乱窜,荆棘险险抱过他,背部一长条剑伤,她咬着牙痛晕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稍一动身背部火辣辣地疼,南门遂在一旁躺椅上熟睡,眼下浓重疲惫,荆棘尽可能小声不惊醒他,独自去楼下取水,一桶桶水喝下,背后的痛逐渐舒缓,结痂,痊愈,肤光胜雪。回房内时南门遂已经醒了,见她轻松自在,剑眉一挑,并不多问,牵她的手至另一客房门前,语气淡淡,“昨天打伤你的人是时易的军师。时易在里面。”荆棘还来不及将喜悦摆出,手先一步被南门遂紧紧握住,疼得她皱眉。

  “你答应我,见完我们就往回走。”

  荆棘急不可耐地点头,南门遂扫视她的表情,交握的手缓缓松开。

  开门的是闹事公子,脸色苍白,右边袖子空荡荡,腰间的配剑没了踪影。荆棘忍住冲动不回头询问南门遂是否为他所做。

  她专心地在房内寻找着时易,一张张人脸看过去,她慌了。

  她朝思暮想的人,她怎会记不起他的模样!

  【二】

  万幸,时易先开了口。否则她跋山涉水找人,却不记得对方的模样,又该被南门遂笑话了。时易的嗓音不似当年清冷,嘶哑得厉害,“姑娘,文成酒后伤人已得到处置,我也依你朋友的要求见了你,但我确实未曾见过你。”他站在那位闹事公子旁,面露不解。

  一个冬天没有见,你当然不记得我了,荆棘不在意地想。

  南门遂语带嘲弄,“有人记得不就行了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搞不好你曾‘放生’没砍一株荆棘或是做了什么别的好事,就换得小傻子千里迢迢寻郎了。”荆棘心下不服,回头冲他做鬼脸。

  时易看着这两人互动,默不作声。

  荆棘微微仰头,细细打量时易,嘴角勾起藏不住的笑。时易如今高大威猛许多,有话本里将军该有的样子,书生之气为肃杀之气所替代。架溪镇离边关千里之远,时易确实生她气了吧,不然也不会躲到如此偏远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卖乖地笑。

  南门遂上前抓她的手臂,“见到了,可以走了。”力道之大,像有人在扯她的枝桠,荆棘本能抖出刺自我防御,南门遂收手时手心布满细小血孔,她如同犯错的小孩,害怕地躲往时易身后,小心翼翼地攥紧他的长袖下摆,“我、我不走。”

  见此状,时易大笑出声,“没想到啊没想到,如此看来,先前提出的请求,先生现在愿意考虑了吧?”

  “你……你自己回去吧,我……我找到时易了,我不走了……”

  南门遂眼里有狠劲,不肯放过她。她虽面露胆怯,却也直直地看了回去。

  僵持片刻,南门遂皱着眉头,从一旁恭恭敬敬端剑的人手中取了剑,那把原本系在清秀公子身上象征军师之职的剑就这么换了主人。

  时易大笑鼓掌,连声叫好,南门遂走向门外,“别把人家大将军的袖子给扯坏了。”她面上一红,小跑出房间。

  是夜,盛一桶井水清冽,掬一把月光影影绰绰,夜风四起,树影投下斑驳印记,月光大地上,荆棘快乐地哼歌取水,她真的等到时易了!

  一抬头,看见斜靠在窗台喝酒的南门遂。一仰头便是大半壶,不一会儿这壶空了,看他弃了,拎起另一壶。

  月光冰凉凉的,他的表情也冰凉凉的。

  荆棘撇过头去,不肯再看。

  踌躇许久,决定向他道歉,他视若罔闻,问她,“喝酒吗?”

  “我不能喝酒,因为时易生病不能喝。”

  “啧,那就多喝点水,真到了行军打仗的时候,谁还记得每天给你浇水。”

  看着南门遂推过来的紫砂壶,荆棘眉眼弯弯,“时易最喜用这样的壶喝茶。”

  “时易时易时易,荆棘,你烦不烦。”

  “因为我知道的都是时易教给我的呀。”

  骄傲的神情一把拽出藏在南门遂心中多日的烦躁。他逼近荆棘,烛光下眼眸漂亮地如黑曜石,睫毛卷长,眼尾上翘有桃花风情,荆棘一时看呆了眼,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沉,极具诱惑力,“时易可曾教过你‘妆成剪烛后,醉起拂衫时’?”

  她红了脸,他嗤笑一声退开,“学的真多。”

  淫诗艳词。她还记得时易见她翻着这书时的评价,以及那一本正经教导她这类书不许再看的样子,虽然最后拗不过她,遮遮掩掩地说了大概,当时说的便是这首《杨柳枝二十韵》。

  想起时易,她总是藏不住笑,自顾沉浸在往日的午后阳光里,没有注意南门遂正看着她,目光专注,不动声色灌下大口酒,一口一口,咽下酸涩苦楚,终是闭眼不再看她。

  “边塞的酒就是比京城的逊色,除了阵阵涩苦,哪来的酒香。”

  【三】

  一连串的败仗后终于是不断的胜仗,胜利的号角冲锋响彻沙场。天降大雨,西北的干旱也被雨润一番,整个大狄国上下重现战前繁盛,捷报传入京城又传回沙场,犒赏三军向北行军直捣北轶,尽数归还先前所受的屈辱。

  听河边洗衣的婆子们瞎聊,功劳最大的真该属南门军师,话语里都要把南门遂夸上天了。

  精明果敢,冷静沉着,她不信;暴戾狠绝,笑里藏刀,她信。

  然而她最在乎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终于能和时易说上话了。

  时易太忙了。南门遂也忙,但他仍记得每天定时三次给她浇水,时易却是忙得忘了她这个人还眼巴巴地每天蹲在主帐篷门口等着召见。不是说人类的记性会比草木好吗?时易明显过了冬天就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不过许久没看见时易病发痛苦的样子,多半是好了,她也打心底高兴。

  今日军内设办筵席庆功,她早早就蹲守在主帐篷门口,看落日余晖浸染天边,孤悬欲坠的红日格外浑圆,晚霞如锦缎铺散在天边蔓延无际。又一晃神,已是墨色染尽苍穹,天悬星河,繁星灿烂,弯月娇俏地躲至轻薄云雾间,周身淡淡的光,清冷,明亮。

  今天又等不到时易了吧……

  面前大片阴影覆盖,来人是南门遂。喝醉了的军师脸上早没了初遇时公子哥的不羁,风沙尘土在他身后飞扬,缱绻的月色也盖不过将这张脸晕染得锋利无比的杀气。坦荡的眉眼丝毫不胆怯这无边的戈壁,无垠的星空,尘沙的阵地,她的心陡然一跳。

  他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搭她肩带她进帐篷,“时易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是天天都和他在一起吗?”

  “你的时易。”他加重了“你的”二字,等她眨巴着眼,许多话将说时转了话头,“和我比怎么样。”

  她托腮,“你是时易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吧。他身体不好,走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临镇,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病发时连杯盏都拿不起。他常说,要是有下辈子,要做个自由人,练一身好武艺,两军交战杀万人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若是有人欺负他心爱的女子,就砍去对方一只臂。”她那时拜遍山林里哪怕稍有灵气的树,只求时易这唯一的心愿得以达成,下辈子肆意自在酒肉逍遥。

  他冷笑着听,按照轮回之说,行善积德足够,下辈子时易就会是他南门遂这般的江湖客。倒是他,手已染无数鲜血,再无轮回。

  他垂眸发问:“病秧子时易和时易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你喜欢哪一个?”

  她巧笑嫣然,“我喜欢时易。”

  植物就是傻,成了精怪还是傻。他紧闭双眼不让嫉妒泻出眼角,喝酒太快呛出几口在虎皮毯,她踮起脚轻轻拍他的背,小声发问:“我们这样闯进来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他双眼发红,飞快扫她一眼,“你在帐篷外守候许久都未踏进一步。”

  “我没关系啦,时易他忙嘛。”话是这么说,却像占了小便宜一般,悄悄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好奇着打量一切,她现在又呆在时易的屋子里啦!一扭头发现他正看着她,小动作被逮在眼里,她傻傻地咧开笑。

  他撇开脸,抬手猛灌酒。

  他真是宁可看见她现在这副开心傻笑的蠢样子,也不想一闭眼满是蹲在帐篷外寂寞数星星的她。

  【四】

  南门遂和时易在接下来的行军路线有了分歧,南门遂主张先退回水源较多的东恒城,安置大部队,再另派小部队奇袭骚扰北轶边关。时易却认为南门遂假公济私,因他带着的姑娘似乎对水有超出常人的需求,以水源为由头这样的决策就是个笑话。两人争吵不休,最后商定若是南门遂能拿下北轶的流山关就往回退。

  南门遂走后吩咐手底下的将士按时给她送水,但不许同她说话。她先是有些不高兴,过了些日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脱离了潮湿的环境过久,不再单纯是皮肤干裂,她的声音都混杂了沙尘粗哑。不得不庆幸,他的决定是对的。

  整个军营都在屏息等待南门遂的消息,时易心底到底是有些打鼓的,流山关的难攻在于众多驻守关口相连,狼烟厉害,易背腹受敌,让他们直打不下。

  他的父亲曾攻四年不下,此番让南门遂仅领两千战士他多少是出于嫉妒。

  自从南门遂来后,军内上下都笑他这个镇国将军浪得虚名,要不是有了军师,保不齐将和他父亲一样栽在这流山关。

  看到荆棘蜷缩在主帐篷酣睡,他终于不忍。

  先前故意忽视荆棘就是为了避嫌,稳住南门遂。他太需要功绩证明自己,当知道打伤文成的是向谷子弟子南门遂时,他甚至都不心疼并肩作战多年好友的伤势。

  只是没想到军中杂言会致使他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不仅损失一名智将,还将错失攻下流山关的大好机会。

  南门遂,怕是回不来了。

  荆棘醒来看见的不是漫天繁星还有些纳闷,朦胧中见烛光下有人影,呢哝道:“南门遂你回来啦。”古钟苍老的声音传入耳内,她急忙捂住了嘴。

  “醒了?”时易回头,女孩笑靥如花,让心底的愧疚又加深了一分。

  时易还记得初见荆棘时她还是江南女子肤如凝脂,飞沙走石的地方呆久了,如今脸上也布满尘沙。

  她不自在地抚上被盯着的脸颊,手心的刺不受控制地冒出头,滚烫的液体顺着手心留下,她还未反应过来为何有湿润的液体流下,时易先一步一把握住她的手,凑近了猛地甩开。

  她看着时易惊恐的表情,心头涌上阵阵说不出的苦楚。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时易的脸上,看到这样惊恐的,恨不得一刀斩杀她的表情。

  未知的恐惧狠狠扼住时易的喉头,那伤口明显长长短短几条丑陋沟壑,伤口竟流着的是水!

  “你是何方精怪!”

  他怒拔剑,剑尖挑开她的裙摆,不留情从膝盖着力刺进,一路下滑直至脚踝,她不可抑制地大叫,喊声嘶哑似破锣,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温婉纤细,他心底最后一点怜惜都抹了尽。

  流在地上的一滩水,时易心里惊骇滔天。

  【五】

  半梦半醒间,她回到了过去的日子里。

  桃树刚长了新芽,空气中弥漫墨香,不大的院落将春光收笼得正好。她偷懒不肯练字,趴着桌上酣睡,时易沾取墨汁滴她脸上,将她画成小花猫,气得她晚饭多喝了好几桶水。

  听时易解释经文,说世间志怪传奇,她喜坐在桃树上装桃树仙人问他,“公子可有要求得的心愿?”

  时易最不爱和她玩这一茬,面色清冷却嘴角含笑,“快下来罢。”

  想着想着时易又会变成南门遂,她陪他喝酒,看他酒后兴致好极地舞剑,桃花纷纷扬扬,一挑剑接个全,戏弄地倒落她发上。

  时易和南门遂在梦境里面容重叠,朦胧瞧不清。

  灰暗中剑伤的痛将她由梦中拽醒,身体的水分缓慢流淌向外,恍惚忆起自己已是阶下囚,被关进极小的帐篷,门外日夜有人把守。

  呵,一语成谶,哪怕丢了性命也要再见他一面。

  只是未预料过,会在他手上丢性命。

  马蹄声急促,震得传地响,帐篷的帘掀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手足无措。她一定干枯得可怕了,时易才这么对她,她不要南门遂也嫌弃她。还没来得及蜷起背,就被来人一把不温柔地抱起,冰凉的甲胄混杂血的铁锈味贴在脸上,南门遂长吐一口气,“我回来了。”

  “你竟也流泪了?”话里带着调笑,他搂紧她,“我以为草木无心也无泪。”

  渐渐,察觉出不对,低头借着月光一看,获胜返军的喜悦顷刻荡然无存。她难堪地想遮掩,却盖不住身上长长短短的沟壑触目惊心,他不忍再看,翻江倒海怒火一涌而出,“拿水来!”

  灰暗的帐篷被帐篷外无数火把照亮,有如白昼。时易站在帐篷门口,“她不是人。”随后自嘲一声,“你必定知道。”南门遂紧抿唇,手中没有武器,只握起一把沙在手里,另一手将荆棘死死护在怀里,目光冷冽。时易只笑笑,侧身示意南门遂往外看,让他能看清他已是穷途末路无处可逃,帐篷外列队整齐的弓箭手们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就会是万箭齐发。

  “我现在不杀她不代表我能留她。南门遂,我欣赏你的军事才能,做个交易,留她一命,可愿意?”

  火光摇曳无不在提醒南门遂,死门入而无生门出,可他不甘心!

  手中的细砂少许的由指缝间流下。

  时易微微一笑,做手势示意弓箭手准备,齐刷刷一片弓弦拉开的声响在无人说话的夜里杀气十足。

  不料,忽地一只箭提前离了弓,笔直地朝荆棘脖颈射去。

  比箭更狠更快的是接住箭的手,指间还有沙土往下掉落,南门遂咬牙,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会落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怀中的人不知何时已晕厥过去,借着火光看荆棘的面容,苍白,干枯,随时停止呼吸。

  “既然已经松了一只手,何不把另一只手也松了。再犹豫下去,松开的,可就不止是一只握住弓弦的手了……”

  他小心地安放荆棘,低声要水。

  时易在心底评估局势,转头吩咐人上前送水。

  走出帐篷,他嘲讽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那眼神让时易心有不甘,“思树芳兰,剪除荆棘。她本就是奸佞化身,留不得。”

  他只笑,对着大漠的天空笑,对着一日前还与他同生共死的弓箭手笑,对着这只军队笑,嘲讽地笑。尔后以极快的速度挥拳直击时易面部,后者还来不及反应,被打而弯下的腰再直起时,脖颈旁已挨着凉凉的军刀。

  被夺了武器的士兵还愣怔在一旁,好一会才语气急促劝地军师莫要伤了将军误大事。

  刀一点点推近,很慢,往肉里一点点挨,鲜血沿着刀刃向下如涓涓细流,弓箭手们屏息凝气,等待将军下达命令。

  时易努力镇定自己,“南门遂,我一声令下,帐篷立刻变成马蜂窝!那只精怪可还在里面,你舍得?”

  “不舍得。”

  他轻轻弃了刀,“可你让她吃了那么多的苦,总得流点血。”

  时易面色难堪,怒极反笑。

  不久,他以荆棘做要挟,以疑南门遂会叛国投敌为由,命人断了他的髌骨。

  【六】

  军队最终退回了东恒城,荆棘一睡便睡过了整个夏天,身边满是凌乱的瓷器碎片,她猜测自己多半是回了原型,成了真正的草木。

  南门遂在窗边就着阳光看书,一方小矮桌上一盏茶,一支快燃尽的烛。她想,是不是在很多个花虫不语的夜里,他都是这样一人一盏一影,孤灯自守黎明。

  不喝酒的南门遂,怎么会让她觉得如此落寞。

  他身下盖块毯子,遮挡秋风萧瑟带来的微寒,那一瞬间,她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架溪镇,回到了时易身边,回到了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头。

  “真以为你要睡个十多年才肯醒。”

  “时间对我们来说是静止流淌的河,它只是在那里。”

  她捂嘴笑他,才多久不见,就弱不禁风成了这副模样,像极了还是个病秧子时的时易。想起时易,她耷拉着脑袋长长叹一口气。

  他心里忽地生了可怕的猜疑,“时易可曾告诉过你年号?”

  “永邑6年。”

  他心中泛苦,酸涩得几度开不了口,“现在已然永邑119年了。”她不明白这话的意义,歪着脑袋看他。

  “时易怕是未曾教过你,人活不过百年罢。”

  “时易只说八苦他永不教我,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他说永远都不要懂得这八苦。活不过百年,算在这里了吗?”

  他轻轻摇头,不懂也好,不懂就永远都不要懂。

  不过名字相同,荆棘所知的时易,早在那个冬天就离世了罢。

  他初见荆棘时,她将他认成了时易,站在桃树上,摇动枝叶纷纷扬扬抖落他一身,少女眼里有光,笑容狡黠,天真烂漫衣襟随风映和桃花,她笑问他:“公子可有要求得的心愿?”

  他那时师从向谷子,学周易、读兵书、算八卦太极、通晓军术布阵,可从未有人提醒过他,将有一日,路遇桃花树,纷扬花雨与女子笑靥会让他心甘情愿断了髌骨,终生只与冰凉的轮椅相伴。

  也好,也好。

  他不日便要尝尽这八苦,只求她还能在山林间笑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很快,南门遂催促她回架溪镇,她本不想离开他,他再三保证战乱结束后立即去找她,她才不情愿地应下。絮絮叨叨地交代应该在架溪镇山头哪个地方去找她,她生怕南门遂会找不着他,倒是他,笑容轻松,只轻轻嘱咐她不要提及自己是精怪。

  她日夜兼程赶回架溪镇,生怕战争结束,南门遂找不着她。越往南潮气越重,可这些都比不上架溪镇的山扑面而来的雾气带给她的安心。

  她回到山上,太久未曾亲近这片土地,一草一木都分外亲切。一座坟间杂在草木中格外突兀,似乎在时易与他人良缘永结之后没多久,便出现在了这儿静默着陪她。离开山之前太匆忙,未注意不少枝木花草被连根砍去,为的是腾出大块地给这座坟。

  常人砍得多是荆棘,因荆棘伤人不留情,不想这家人偏是留了大片荆棘环绕坟头,真是不心疼子孙后代祭拜不便。她好奇地围着这坟头转了几圈,这地不靠山不临水,真真算不上个好选地。

  碑上写了很多字,她看了一会,觉得真巧,这坟主人也叫时易。

  光秃秃的一座坟,祭拜的东西一半陷入土里,看来很久没有人来扫过这墓了。

  高树葱葱郁郁,一抔黄土如此孤寂。

  【七】

  荆棘把根深深扎回土里,她常睡着便失了意识忘了年岁,猛地一惊醒也总颇为费力地忆起自己在等人。植物的记忆不好,往往挨过冬天就不记事,为此她跑去很远的山上求得常青树替她记事,她生怕忘记自己在等南门遂。一日遇过棵松树,他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说很久以前她一棵棵树拜托过去许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她笑着道谢,心虚逃走。她忘了曾许的愿望,担心说出后松树们再不肯帮她求愿。

  逝者如斯夫,她睡着未醒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怀疑曾去人世间走一遭不过是午后的盹。

  偶尔醒来山上山下转悠,恍惚这些人的穿衣打扮,说话口音,为何同上一回见着的不大一样。周遭的变化令她沮丧,回山闷头大睡,直到一场大火烧得整片森林鬼哭狼嚎哀天怨地才又一次醒来,烟味呛得难受,她气鼓鼓地去河边泡水,这才发现整座森林不一样了。

  不、不止是森林,到处都不一样了。

  听着远处走来的人说着诸如“新文化”“银元”这样的词汇,女人裸露小腿,男人戴着奇怪的帽子,明明正直壮年,却拄着棍,她懊恼自己睡过头了。

  瞥见垂下的手臂有一行字,结了疤,扭扭曲曲像蚯蚓,依稀辨认出来是“南门遂”。

  她思索许久才恍然大悟,一次不小心划伤名孩童,送他回家,那孩童为报恩说有个方法能根治她的遗忘症。

  “写下来就可以了。”

  小孩子不懂精怪妖邪,让她变了原型,用小刀刻在她身上。

  她隐约记得自己在等一个人,等的人难道就是南门遂吗?

  “姐姐你穿得真奇怪,现在大家都爱穿旗袍呀。”衣裙被人拉扯,约莫10岁的孩童睁着天真的大眼看着她,“你是梨园的吗?在这里吊嗓子?姐姐你为什么在手臂上刻字?”男孩歪着头看了会,开心地拍手:“啊,我知道了!‘南门遂’的故事对不对!”

  她听不懂,怯懦着没回答。

  估摸着是孩童的母亲,从远处走来,有些歉意是不是打扰她了。听了孩子的说明,她感叹,“听戏文里说南门遂有未过门的妻子在架溪镇等他回家。喏,镇子就在那山里头。这么神机妙算一人,真是命不好,得罪了大将军。断腿军师被逼着上前线,这不,落了个战死沙场的结果……”

  妇人语速很快,她明明只听懂大概,却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冰凉凉得生疼。仿佛被当头猛浇灌冷水,如遭大水淹没,似遇暴雨侵袭。痛楚钻心刺骨,她毫无招架之力。

  “哎哟,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小姐你怎么哭啦?”

  她迷茫地看着模糊了的妇人,手抚上脸沾得湿润,隐约记得有谁说过“我以为草木无心也无泪”,她摇头,“我没哭,这不是我的眼泪。”

  “哦,呵呵,呵呵。”妇人笑得尴尬。

  山上的火灭了,她不敢多留,转身跑回山里,荆棘丛缠绕着坟,又恢复小世界的与世隔绝。她闷闷地扎回土里,将睡着的时候提醒自己,这回可不能忘了,她在等人。

  她一遍遍地想着,然后沉沉地睡去。

  四季变化在山林间总是平常,天晴朗照得层峦叠嶂绿意盎然,有风起枝叶沙沙响动,降雪白头,落雨宁静,万物沉淀。年年岁月都如此,少有人来,鲜有人往。

  荆棘丛满是刺,上了年头的坟日益往地下陷去,再过不久便彻底沦为尘土回归大地。

  在这其中,有一株荆棘,在等一个叫南门遂的人。

  只可惜她不知道,日升月落沧海桑田,她等的那人,永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