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竹马(三)
“今天是小殿下十四岁生辰，小殿下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从路边捡回府的小乞儿如今已经是穆玦的亲兵了，取名叫“夏明”。
前些月大漠草原上刮起了沙暴，北狄那边大约损失了不少牲畜，有几股北狄兵劫掠了大宁边关外的村落。有战事的时候，宁安王和梁侯就都领兵离开了边关，王府里留下的人总是不多，只有几个年迈的老人照看家里。夏明见小殿下神色恹恹，试探着猜测道：“殿下是不是因为王爷带兵出征打仗，不带着小殿下，所以……”少年将目光从屋檐上挂着的给他庆贺生辰的灯笼上挪开了。
“……大宁律法上明明写着过了十四岁就可以入伍了，父王却还不肯让我进军营随军打仗。”
“殿下，战场上刀剑无眼。”夏明也不明白王爷的心思，只能干巴巴地安慰。
小殿下的十四岁生辰本该办得热闹一些，但是因为战事，大部分与小殿下相熟的军士也都不在边关里了，府邸虽然张灯结彩，挂了不少彩幡和灯笼，但没什么人气，显得冷冷清清。“战场上刀剑无眼，可是晏哥哥很早就随军打仗了。”
“等小殿下的骑术箭术再练得好一些，王爷下一次一定会带小殿下一起出征的。”
少年慢吞吞点了点头，又走去房间里拿剑，在院子里独自习武了。
小殿下的骑射一半是宁安王教的，一半是梁小侯爷教的，少年心里大概憋了一些委屈，剑招流畅凌厉，身姿舒展挺拔，但劈砍的力道要比往日大上不少，把边上的树枝都带得簌簌作响。“小殿下，梁小侯爷出征之前不是跟殿下说了，他一定会在殿下过生辰之前打胜仗回来吗?说不准再过几个时辰，梁小侯爷就到了!”
穆玦收了剑，下意识望了一眼王府大门的方向。
外面街道还算热闹，叫卖的摊贩和行人络绎不绝，但并没有军队回来的马蹄声。
“前几日关外的军报刚刚送回来，北狄兵太熟悉大漠的地形，小股骑兵一直牵制着大军，晏哥哥今天回不来的。”
夏明一时默然。
“……那以后再给殿下补上这次生辰，今晚上殿下先和我们一起吃生辰宴，好不好?”
穆玦笑了一下：“嗯!”
到了夜里，府中还留下的老人和家仆的小孩子都围坐到了桌前，北境物产不丰，生辰宴没法做得太丰盛，但也有鱼有肉，还有些新鲜的水果点心。“殿下今日生辰，来，大家敬小殿下一杯——殿下就以茶代酒吧!”
穆玦端起茶盏，碰了一杯，见桌宴上几个小孩子都眼巴巴在看水果，弯了弯唇。
“吃吧吃吧，不必拘束，想吃什么自己去拿。”
大家动了筷子，说笑几句后，话题还是不可避免落到了关外的战事上。
穆玦面上笑呵呵的，怕几个老人看出他心情不大好，但心底还有些空落，竖着耳朵听几人说话。
“王爷那边连战连捷，梁小侯爷的先锋军也取了几次大胜，最多等入秋，王爷他们就该回来了。”“两三年没有战事，北狄还以为我们大宁黑甲军的刀兵钝了，竟然真敢劫掠村落。”“这一仗打完，北狄总能消停一段时日了——来，喝酒!”
“说起来，我们小殿下一转眼竟然也这么大了，王爷刚把他从江南抱回来时只有这么小一点儿，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也不知王爷给小殿下准备了什么生辰礼，何时能送回来。”
夏明问：“殿下?殿下想要什么生辰礼?”
他想父王、母亲，还有晏哥哥都回来，哪怕只留一顿饭的时间也好。
“我想……我想要一副硬弓，一把长剑。下次父王出征能带上我，让我去营中做一个兵卒。”
黑甲军中的规矩，不论入伍当兵的家世如何，刚入营都得先从士卒做起，有了军功才可以一步步升官，绝不可能一入营就成了将领。
“殿下想要好兵器最容易不过，下次去军器局自个儿挑!”
一顿生辰宴吃完，几个老人都有些醉了，穆玦和夏明扶着他们回屋休息。
夏日的夜里气温并不太低，穆玦抓了一捧蜜饯，三两下翻上了屋顶，半躺在屋檐上看月亮。边关城中的房屋大都低矮，稍高一些都容易被风沙吹倒。所以从王府的屋顶上望，能一直望见远处黑暗中毒立的城墙。
夏明也跟着他爬上了屋顶：“殿下可不能跑去城墙那边啊。”
穆玦还真想过一下，晏哥哥答应他的事情从来不食言，说不准今晚上真的赶回来了呢?那么他去城墙那儿，只要晏哥哥的战马一出现他就能立刻看到。但城墙那边守卫森严，按军法他还不是军中将士，是不能随意去的。
“……我知道，我没想去。我就是在这儿看看月亮。”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小块蜜饯。酸酸甜甜的，迎面来的风有些迷眼。夏明见他真的懒洋洋躺着没动，放心了一些。“屋顶上风大，要不属下给殿下去拿一件披风来?”
“不用，我刚刚吃了饭还觉着有些热——你先回去吧，我再过一会儿就回来洗漱休息了。”夏明点头：“那行，属下先给殿下烧热水洗漱。”
穆玦把手中的一捧蜜饯吃完了，口中的甜味太多，微微有些发涩了，他突然想到宴席上的酒，想喝一口润一润喉咙——府中的老人们把他看成小孩子，没让他喝那些烈酒，也不知道烈酒是什么样的滋味。穆玦翻身下了屋檐，摸黑找到了自家父王的卧房——他父王也爰喝酒，千杯不倒，只是他母亲不喜欢父王身上有酒气，所以父王平日里只敢偷愉喝。
偷偷喝的酒，当然都藏在卧房，他上回见过。
他溜进了父王的卧房，他知道周围肯定有暗卫在，只是因为是他，所以没人拦。少年翻了一阵，很快找到了一个暗格，打开暗格机关以后就从里面捧出了一小壶酒。打开以后轻闻了一下，一股子刺鼻的酒味，想来烈得很。
男孩子在读书时总会趁教书先生不注意，偷看几本武侠话本，他在习武前也有过仗剑走天涯的梦，但真学了武艺后就发现，话本子里能在水上走的轻功，压根就没有这么回事，起码他没见过有人真正学会那种奇功。但话本子里的大侠总喜欢拿一壶酒上了屋顶，在月下对酒当歌。
他小心翼翼捧着那壶酒，又翻上了屋顶，模仿着话本子里大侠的样子，一仰头灌进去一口。
这一口，给他呛得连声咳嗽，脸颊到脖颈“腾”地一下烧红了，蔓延上绯色。
……这么难喝的东西!
他父王和军中的叔伯们怎么会喜欢喝?连晏哥哥偶尔都会饮几杯酒，然后那双清冷的凤眼就会染上幽邃。
少年大口呼吸了一会儿冷风，嫌弃地把这壶酒放远了一点，寻思着等一下就把它放回父王的卧房里，就当没喝过这一口。刚缓过来脸上的热意，穆玦拿起那壶酒打算离开，一抬眼，王府外的街上似乎有一匹踏雪马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而过。少年猛地怔忪片刻，疑心是自己喝了一口酒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看去。骑着踏雪马的人在王府外停下了，他心口一下子热起来，连酒壶也顾不得拿了。
“晏哥哥!”
王府里的人都听到了，有人开门出来。
“殿下，梁小侯爷还在关外打仗，没回来!”
少年埋头往王府大门跑：“晏哥哥—”
府门一打开，玄衣墨甲的青年牵着踏雪马站在府外，长身玉立。浸染过大漠风沙的面容还是冷白的玉色，看到穆玦朝着他跑来，狭长的茶褐色眼眸覆盖的霜色刹那消融出了淡淡笑意。“玦儿，生辰快乐。”
梁晏俯身接住了跑过来的少年，揉了揉穆玦的发尾。
“这么晚了还没有睡?”
穆玦闷声：“因为晏哥哥答应过，肯定在我生辰前回来……现在还不到子时，我的生辰还没有过去，我当然要等着。”
“来，进府说吧——我给你带了许多生辰礼物，世叔，我父亲，还有阿复阿悦他们都给你准备了生辰礼，托我给你带回来了，就放在马背上。”
穆玦紧紧摸着梁暴的袖子：“我们已经打赢北狄了吗?”
“快了，明日一早我还要去军中，不过最多再半个月就能回来了。”
穆玦瞥到了梁晏眼底淡淡的红血丝：“晏哥哥是连夜赶回来的?”
“……算是吧。但在军中习惯了，不会累的。”
“那快去休息!”
梁晏低笑：“我还没同玦儿说几句话。”“没事的。”穆玦正色，漆眸晶亮，“我很高兴。”“好，我一会儿就去休息。但在休息之前，还有件事情。”
穆玦疑惑：“嗯?”
“玦儿今天生辰，要吃长寿面，我去厨房给你做一碗。”
“还有礼物，玦儿不打开盒子看看?”
穆玦跟着去了厨房，看着梁晏烧火和面，一边看着对方给他带来的生辰礼。
他父王给他送了一副关外的地图，梁侯的礼物是几本兵书，龙凤胎给他送了一堆玩具，最后是暴哥哥的礼物。晏哥哥送他的是一副弓，他一上手就知道是一副好弓。“玦儿喜欢吗?”穆玦点头：“这弓……”
“是我自己找来材料做的，以后若有战事，玦儿就带着这副弓入伍随军。”“父王会答应?!”
梁晏在长寿面里加了一点盐和葱花：“我同世叔说了，玦儿下次可以随军。”热气腾腾的长寿面端出，穆玦分了一半给梁晏。“长寿面要一口吃完，不能弄断的。”“晏哥哥和我分，不算弄断。”厨房里点了一小盏蜡烛，光亮暖融融的。
梁晏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一口口吃着长寿面，微微勾了一下唇角。“玦儿生辰有什么愿望吗?”
穆玦笑：“已经实现了——晏哥哥呢?晏哥哥打了胜仗，也可以许个愿。”“那就祝……”那就祝玦儿一生顺遂，所愿皆偿，长乐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