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璋元年，十月，京师连着下了大半个月。
嬷嬷进来时，乔芷英正在窗前看雨。
见她连件外衣也不披，忙上前两步，把窗户关了。边把她往床上搀，嘴里还边絮絮叨叨着：“明日便要成亲了。小姐还不早早去睡？更何况，下雨天凉，别在好日子里招了病气。”
乔芷英由她扶着往床边走。
天色确实不早了。乔芷英躺下后，嬷嬷很快便吹灭了蜡烛，往屋外走去。独留乔芷英一人，厚厚的被子压着，抬头看着床帐，说不上什么心情。
明日里，喻楚安便要来迎亲了。她确实要好好歇着的，因为明日一大早，便会有宫里的嬷嬷过来，为她梳妆打扮，到时候还会有闺中的姐妹前来添妆，堂姊妹和手帕交们会来看新娘子出嫁，再有就是新郎迎亲催妆，新娘拜别父母……
可乔芷英的婚礼怕是要少一环节。
此次降雨凶狠，黄河的河道三载未修，也不知能不能撑住。乔芷英的父亲乔为身为工部侍郎，早在三日前便收拾了东西，往汴城而去。
他去之前，也曾和裕王府商议，这婚期要不要推迟几日。毕竟乔芷英成亲，他这身为父亲的却不在，多少于理不合。
但这话刚和裕王说了，隔日圣上便得了消息，将他召入宫里，问他是不是不满朝廷派给他的差事。
吓得乔为连连磕头，于是乔芷英和喻楚安的婚期不变，乔为八成是赶不上参加了。
“老夫就这一个乖乖女。”临走的时候，乔为抹一把眼泪，连抱怨都不敢大声说：“这天杀的锦衣卫！”
吓得乔芷英想上去捂他的嘴。
好在乔为气是气，但多少抱怨了一句便闭嘴不言，只闷着头收拾行李。好一会儿了才叮嘱她两句：“阿英，你这些日子在京城带着要小心些……最近，形势不太对。”
如今已过三四日，乔为应该已经到了汴城。
雨势丝毫不减，乔芷英在自己的婚事上再放不了几分心思，满心挂念着的都是老父的安危。
天色快亮的时候，嬷嬷端着水盆敲响了乔芷英的房门。
“雨势还是没有减。”嬷嬷将帕子缴了：“今日新姑爷来接小姐，恐怕路都不好走。”
门外早已经响起了鞭炮声，透过雨声朦朦胧胧的传进来，是闷闷的响。乔芷英坐在妆镜前，丫鬟小文便上前两步，顺手拿起了篦子。
“干什么？”嬷嬷打小文的手：“小姐的妆容得宫里的嬷嬷过来，梳发得全福太太来干！”
乔芷英忽然想起来什么：“嬷嬷，大伯母醒了吗？”
乔芷英自幼丧母，乔为有没有另娶。为着她的婚事，乔为出发往汴城的时候，特意去请来了她的大伯母。这几日，大伯母便住在上房，每日里忙得不轻。
“怎么会没醒？”嬷嬷眉眼间还泛着喜色：“今日是小姐的大事，大夫人昨夜一夜没睡呢。”
乔芷英索性让小文为她挽了头发，便准备往伯母那里去一趟。
嬷嬷准备拦：“小姐，这不合规矩……”
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乔芷英便扭过头看她：“这两日的事情，哪件事合规矩？”
新人婚前不要见面不错，可即将迎娶她的人，已经将近半年没有露过面。她的父亲想要送她出嫁，只是想要推迟她出嫁的时间，便引来了圣上的申饬。眼见着天快亮了，宫里的嬷嬷迟迟不来……
她的父亲不在家，母亲早逝。到时候怕会直接省了别父母那步。既然如此，她自然得和伯母请个安去。
但对方到底是皇家，乔芷英气归气，却也知道自己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我带着小文去同大伯母请安。嬷嬷你便在屋子里等着，等宫里嬷嬷来了，便让她们等等我。”
可这话音刚落而已。小文正找着纸伞呢，乔芷英便忽然听得“啪啪”声。
是踩过水洼的声音。
乔芷英猛地抬头往外看去，就看到晨曦下，烛光里，正有几个穿着白色麻衣的丫鬟往这儿跑来——
她今日大喜，无论是乔府还是王府，都是一片喜气。
是哪里的人这般不懂规矩，竟穿着一身白衣来她面前晃悠？
莫非——
乔芷英心念一转，便已经站立不稳。
嬷嬷及忙上前两步，扶着她的胳膊肘，嬷嬷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不，不止是不好看而已，嬷嬷的双手甚至颤抖了起来。
乔芷英心想：喻楚安好好呆在王府里，只等着今日便来迎亲。家里人也好好的。现在唯一可能出问题的，便只剩下了她的父亲。她听说汴城附近的河堤许久没有修整，怕会随时溃堤，父亲今日大约恰好赶到汴城……
但好在折磨并未太久，乔芷英往前迎了两步的功夫，那穿着白麻衣的丫鬟便已经来到了她闺房的台阶下。她们跪在阶下就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的。
乔芷英下意识想问，喉咙里却似堵了棉花似的，还未等问出口，那嚎了两嗓子的丫鬟便已经开口了：“乔小姐，咱们家的公子薨了！”
乔芷英本来被堵着的嗓子，便像是一瞬间开了一样。
她的腿一软，整个人瘫进了嬷嬷的怀里。本来在找纸伞的小文已经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乔芷英坐在椅子上，稳了一稳，才终于问道：“你说的是谁？谁是你家公子？”
她早该看出来的，此时跪在阶下的两个人，虽有几分面善，却不是自家的丫鬟。一行一止之间，都是大门大户里才有的规矩。乔芷英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却也不敢贸然说出来。
果然，那看起来更伶俐些的丫鬟却已经开口：“奴才是裕王府的丫鬟。奴才家的公子，便是裕王府的三公子，今日即将和乔姑娘成亲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又垂下泪来。
乔芷英知道，喻楚安一向是个好脾气，不止对她不错，对丫鬟小厮们也格外亲和。看那丫鬟的模样，分明是为喻楚安真心哭泣的。不只是她，乔芷英还听到了两三声抽泣声，扭头一看，就见到小文和嬷嬷的泪水已经落了满脸。
只是，她们是心疼她。
乔芷英其实不大能反应得过来喻楚安死了的事情。
明明他近日便要来乔家迎亲，娶她回王府。她上一刻尚在等全福太太来给她梳头呢，下一刻，便有人过来告诉她，她的新郎官死了——也难怪，天色都亮了，宫里的嬷嬷却迟迟不来，原来是被喻楚安的事情绊住了手脚。
乔芷英抿了抿唇，像是要把胸中翻飞的思绪也压下去。她问：“王府既然让你俩来报丧，想来也是让你们带话。如此这般，我应该怎么做？”
是应该撤了红绸，拆了嫁衣，还是趁着尸体正热着，赶紧把自己拾掇拾掇，嫁过去？
她这到底算是望门寡，还是实打实地当了寡妇？
按照常理说，他们这种没拜堂的，便什么都做不得数。可这天家的事情哪里能按照常理来算？乔芷英想到皇上前几日对自己父亲的申饬，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这群皇亲国戚。
却没有想到，她的话音刚落，那看起来老实憨厚些的丫鬟开了口：“三公子临走前有交代，说乔姑娘既未嫁到王府，便还是乔家的女儿，做不得王府的媳妇。只是王妃向来喜爱乔姑娘……奴婢们来前王妃便有交代，等三公子丧事办完，再择一两日，将乔姑娘认作义女，到时候，王妃再为乔姑娘择一良婿。”
乔芷英微微挑眉——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府竟是这般处理。放过她不说，还准备认她当义女！
她不是傻子，王妃一向不喜欢她，觉得她的身世配不上喻楚安，又怎会在喻楚安逝世之后上赶着认她当义女？乔芷英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些尽是喻楚安为她求来的前途。
她难免想起喻楚安来。
他们已经半年没见了。半年前，喻楚安说要回家里，向王妃请求，早日为他们准备亲事。可自从那日相见之后，乔芷英便再也没有见到他。她几次去王府寻他，常常是还未进门，便被门房给赶了出来。对方当然是毕恭毕敬的，只是要么说他得了病，要么说他被皇上叫进了宫里。
久而久之，乔芷英便知道了，是喻楚安不愿意见她。她以为他是变了心思，不想要娶她了。
可想着让父亲去试探试探裕王的说法时，裕王又对父亲空前的热情。喻楚安不说来求娶她，却又一直拖着她，直到前些日子，宫中忽然传来圣旨，让喻楚安和她早日完婚……
那时，她已经被喻楚安拖得有些厌烦。加之小半年未见，即使是昨日，乔芷英也总觉得恍惚，也对喻楚安说不出来的抗拒。
却没有想到，今日一早，便听到了喻楚安死了的消息。
那两个丫鬟走了，乔府的张灯结彩便撤了下来。
大伯母那里是不用去了。这个四十余旬的妇人却找了过来，她把乔芷英抱在怀里，心啊肝啊就开始哭。乔芷英本没有多少感觉的，此时竟也跟着哭了。也不知是哭自己的望门寡，还是哭喻楚安的死。
哭着哭着便累了，沉入梦乡时，自然梦到了喻楚安。
梦到少年时和他相遇，王府他亲妹妹举办的花宴上，她不知怎么走错了地方，慌慌张张寻路时，不小心撞进了他的怀里。
梦到春日踏青，她的纸鸢被缠到树上拽不下来，他不顾千金之躯，脱了鞋子便爬到了树梢，又献宝一样地将纸鸢送进了她的怀里。
梦到成亲前夜，大雨瓢泼，她睡得迷迷糊糊，喻楚安破开窗户，溜进了她的屋子里。
她嗔他：“男女新婚前夜见面不吉利，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过来了？”
少年一身红衣却脸色苍白。他的头发上不停淌下水来，将他的脸衬得更看不出几分血色，他的嘴颤了颤：“芷莹，我来带你走。”
乔芷英本来心疼地在为他擦雨水，不知怎么便生了警惕，急急往后退一大步。
“去哪里？”她问。
却不知，随着她退的这一步，喻楚安脸上泛起了诡异的红色来，朝前两步便钳住了她的手腕：“去真正的天地，去我们能自在呆着的地方……不，你尚不能与我同去，你得先同我成为一样的东西……”
他又伸手，想要来拉她，却又彳亍着伸出另一只手来，困住了钳制他的那只手：“芷莹，走！离我远些！”
乔芷英蓦地想起来：哦，喻楚安已经死了。
那他是想要将她带到哪里？是带到地府吗？是想要把她变成鬼？乔芷英往后退，一边想要叫嬷嬷。却不知何时，喻楚安也不踟蹰了，而是上前两步，握住她的两颊，在她的嘴被迫张开之时趁机丢了一颗红色药丸进去！
“谁？”旋即，他惊呼了一声，破窗便逃了出去！
“咳咳咳——”
乔芷英是被呛醒的。
屋子里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周边也没有一个人。乔芷英心道做的梦离奇，便起床点燃灯烛，准备喝口茶水。
可她的脚刚刚放到地上，就发现窗户竟然是打开的！雨水被狂风带进了屋子里。
是小文忘了关窗户？可夜色约莫已经深了，乔芷英不想打扰小文，便去点燃灯烛，准备自己把窗户关了。
可灯影投在地上，乔芷英却发现，地板上赫然有着几个湿漉漉的脚印！是从窗户那里过来的，又往窗户那里过去——
那脚印有些大，可乔府能进来她屋子里的只有女眷。
乔芷英不敢往窗户那里去了。她想要叫人来，却忽听得窗外“咔嚓”一声——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