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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个男人之间的密室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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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深夜,位于北京西郊海淀镇的红光学校里一片沉静。偶尔,几只电筒的强光划破夜幕,射向校园的各个角落。

  这是大战前的寂静。

  今夜,彻底扫荡海淀镇的一切地痞流氓的总攻击,就要开始了。

  暗夜里,到处可见一双双紧张、激动和兴奋的眼睛,可见匕首、长刀和棍棒的晃动。

  憋了多少年的恶气,可要出了。

  海淀镇是个很肮脏贫穷的小地方。一条狭窄弯曲的主街通向一大片水田。街两侧,是低矮破旧的店铺和民居。镇里居民绝大多数是农民和手工业者。

  在镇的南端,有一座极大的王府花园。园内飞檐琉瓦,雕梁画栋;山石流水,曲径通幽,很有些景致。解放军进北京以后,原晋察冀军区的干部子弟学校,就从山沟里迁进了王府花园,并逐渐发展成一所规模巨大、设施齐的军队干部子弟集中住宿制学校。

  于是,在海淀镇上就出现了一种极为奇特的现象:一堵灰色的高墙,把这个古老的小镇隔成了两个世界。

  高墙里面,集中了一大批以天下为己任的革命后代,培养着共和国未来的元帅和将军。高墙外面,则是庸庸碌碌、为衣食奔波的小市民的汪洋大海。

  每到周六,高墙的巨门打开,一辆辆闪光锃亮的高级轿车穿过镇上的窄街开进墙内。车后卷起团团烟尘,溅起污水。

  随后,车子又排成队地从高墙内开出,还是碾过窄街的坑洼不平的路面,开回城里。

  望着开过去的轿车,看着车内与自己同龄的孩子,海淀街上的孩子们不仅仅是羡慕、忌妒,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恨在心中滋长着。

  差别产生仇恨,仇恨产生行动。墙内墙外两个世界的摩擦和冲突愈演愈烈。特别是墙外的那些“野孩子”们,一有机会就要以各种方式向墙内进行报复:扔砖头、骂大街、抢劫独自外出者,等等。墙内的学生们也不甘无端受辱,常常是瞅准机会突然冲出校门,将正往校内扔砖头的“野孩子”打得鼻青脸肿。

  学校当局和镇政府做过不少工作,讲拥政爱民、拥军拥干的道理,但高墙还在,沟通是不可能的。

  一个周日的晚上,初三学生刘南征步行返校。从上初中开始,他每周回家和返校都坚持步行,以此来学习前辈的革命精神,不断磨炼自己的意志。

  当他走到学校围墙的拐角处时,发现路对面暗影里围着一群“野孩子”。他没有理睬他们,快步走了过去。忽然,从“野孩子”群中传来女孩子惊恐的哭声。这引起了刘南征的注意。

  他停住脚步,瞪大眼睛看过去。一伙孩子,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正围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身子缩在一起,紧贴在墙上。那些“野孩子”一步步地逼过去。

  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猛地扑上去撩起女孩的裙子:“让我摸一摸,长毛了没有?”

  其他孩子也都伸了手,按住女孩子的头和肩膀。

  “流氓!”刘南征大喊一声冲了过去,揪住一个孩子的头发一抡,把他摔倒在地上。其他孩子一哄而&a;a;lt;rk&a;a;gt;&a;a;lt;/rk&a;a;gt;散地跑了。

  刘南征认识这个女孩子——一位高级统战人士的独生女儿,淡黄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眼睛,漂亮得就像个洋娃娃。

  下一个周末,刘南征没有回家。他带着几个同学在镇上转了一天,但没有找到那伙流氓。回校的时候,有人从远处向他们扔石头,刘南征抓住了他——一个十二岁的男孩。

  那孩子又踢又咬,竭力想挣脱刘南征的手。刘南征没有放开他。突然,那孩子把一口腥臭的浓痰吐在刘南征的脸上。

  刘南征抬起腿,狠狠地给了他一脚。

  孩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大腿骨被踢成粉碎性骨折。

  学校给了刘南征最严厉的处分。校长还亲自带着他,钻进一间又黑又潮的小屋里,向躺在床上又骂又吐口水的孩子鞠了三个躬。

  从小屋走出来,刘南征满脸的口水和泪水。对小市民们的仇恨和鄙视,已经深深地埋在他的内心深处。

  凌晨四点钟,高墙的大门轰隆隆地打开了。一队队身着旧军服、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小将冲出校门,扑向大街小巷那些低矮破旧的民房。

  当东方出现第一缕曙光的时候,海淀镇的街巷里开始传来“流氓”们的惨叫声、哀号声和皮带的抽击声。

  刘南征站在海淀镇主街的中心,心情极为激动。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中,红卫兵又创造了一个奇迹,彻底涤荡旧社会留下的一切污泥浊水,彻底消灭一切地痞流氓。

  从这一天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红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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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海中学的干部子弟少得可怜,因而,造学校走资派的反和开展破四旧要困难得多。

  田建国贴出了校第一张大字报。他通过在区委工作的父亲掌握了学校领导的一些历史疑点和某些秘闻以后,秘密召集学校其他干部子弟进行串联,然后由高二团支部书记、校闻名的才女陈北疆起草了这张大字报。

  大字报是爆炸性的,不仅揭露了学校当局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毒害无产阶级接班人的严重罪行,而且还披露了一大批干部和老师的历史污点和道德上的丑行。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那些道貌岸然者,原来竟是一群男盗女娼之徒。

  田建国成了英雄。

  但是,得道寡助,英雄很快被孤立。他和战友们被指责为野心家,陷入小市民因循守旧的汪洋大海。小市民是庸俗的,但一旦成为海,也就有了力量。

  有一天,田建国和那个巧舌如簧的历史教师在操场的土台上发生了辩论。词穷而情急,田建国抽出武装带,向教师劈头盖脑地抽过去,教师的眼镜被击飞了,脸上、头上都流出了血。

  台下围观的学生先是惊呆了,很快,有人愤怒地喊起来:“有理讲理,不许打人!”

  田建国恼羞成怒,又狠狠地抽了教师几皮带,然后,他抡着皮带,对台下的人们说:“们谁想包庇反革命,就上台来,让他尝尝革命的皮带的滋味。”

  有人走上了台。他叫赵大锁,一个练过中国式摔跤,体壮如牛的小市民。

  赵大锁也像个英雄。他把双臂抱在胸前,挑衅地看着田建国,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台下,有人鼓掌,有人给他叫好。

  田建国扬起皮带向赵大锁的头上抽去。赵大锁伸手揽住皮带,略一近身,一个大坡脚踢中田建国的左踝。田建国仰身跌倒在土台子上。

  台下哄然大笑。

  陈北疆跑上土台子,扶起满身是土的田建国。然后,她咬着牙看了一眼台下的人群,又盯着赵大锁那张满是得意的脸,狠狠地说:“笑得太早了!”

  当晚,她去了海淀镇,她要叫他们哭,哭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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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所女校,是国著名的被誉为“科学泰斗的摇篮”的学校。上午,先是揪斗了总支书记和校长,然后顺藤摸瓜,顺着黑线找人物。到中午时,站在台上的牛鬼蛇神已经有一百多人了。

  下午,开始单独批斗。与此同时,那些资质极高而又文质彬彬的女孩子开始使用皮带作为批判的武器。

  晚上,殴打加剧,教学大楼内一片鬼哭狼嚎。

  第二天一早,总支书记被打死。

  这一切,仍然使崔援朝感到不解气。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造反并不彻底,革命小将还没有真正地扬眉吐气。而且,这口气憋在心里,使她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使她明显地意识到,自己远不是最强者。

  她扔下手中的皮带,闷闷地走到操场上。往死里抽打那些哀哀哭叫的牛鬼蛇神,是非常可笑的。因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们就成了彻底的弱者。那么,比红卫兵更强的是什么人呢?

  崔援朝猛然省悟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革命对象被遗忘了,而且,这个被忽略了的角色不仅危险,还极有力量。这种力量,能使革命小将在精神上彻底丧失优越感。

  她是谁呢?崔援朝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周围的人群。

  学校停课闹革命以后,王星敏就没到学校来过。妈妈怕她因此而招祸,催她到学校去看看。

  她不关心政治,对任何集体活动都不感兴趣。出身不好,本来就低人一等;哥哥被公安局通缉,逃离北京以后,她变得更加孤僻,更加冷漠了。

  在班集体里,她也完是个局外人,上课时不听讲,不发言,总是把一个写满字的小纸条放在桌角,默默地看,默默地想。有时她被教师点名叫起来回答问题,也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态,引起同学们的哄笑。她倒是无所谓,也笑。

  班主任却很清楚,如果说这所学校的所有学生都是顶尖人才的话,那么王星敏就是一个天才!

  有一次学校进行数学竞赛,规定用三个小时做完三十道难度相当大的数学习题。王星敏第一个交了卷。老师看了看表,仅用了三十分钟,平均每道题一分钟。

  老师当即就审阅了她的试卷,惊讶地发现,不仅答案完正确,而且运算步骤还相当简捷。

  班主任利用一次上体育课的机会,在教室里翻捡了王星敏的书包。书包里的书很多,但没有一本是与高一教学有关的,差不多都是大专院校的教材。还有一些纸条,上面都是高等数学、大学物理和化学的公式、习题。

  此后,各科任课教师再也没有在课堂上提问过王星敏。

  班主任竟私下里允许她几天不到校上课。

  期末,几个任课教师给学校党总支书写了一份报告,要求破格允许王星敏提前参加高考。总支书记叹了口气,拒绝了:“这孩子,可惜了,怎么就出生在一个资本家的家庭里呢?”

  崔援朝是在那次数学竞赛时才突然注意起王星敏的。如果没有王星敏,她能得到第一名:三个小时,做完二十九道题,只错了一道题。

  她决定和王星敏交朋友。两个人一起去过几次电影院,一起逛街,甚至还由崔援朝请客,进过一次饭馆。

  两个月以后,崔援朝气愤地发现,王星敏竟记不住自己的名字,有一次她亲热地搂着崔援朝的肩膀,叫她“抗美”。

  如果王星敏仅仅是一个书呆子的话,崔援朝绝不会把她看成是一种威胁。使崔援朝畏惧的是这个人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一次,她们参观完日本工业展览,在回家的路上,王星敏自言自语地说:“日本人真了不起,一定要了解他们。”

  崔援朝说:“日本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让八路军打败了。”

  王星敏没说什么,但从那天起,她开始自学日语,上课默念字条,下课大声念课本,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满脑子都是日语。

  三个月以后,崔援朝发现,王星敏已经在开始看大厚本的日本原版小说了。

  王星敏在学校里仅仅停留了十分钟,当她快要走出校门的一刹那,崔援朝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崔援朝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种不安到底是什么了。这个人,竟被我们忽略了。不能战胜她,我们就永远不能占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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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亚军现在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在争夺安慧欣的角斗中,自己是彻底地败给了段兵。

  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校男生的眼睛里,安慧欣是比西施还美一千倍的公主。公主瞩目王子,而边亚军和段兵是男生中最强的男子汉。

  边亚军眉清目秀,宽肩窄腰,行动起来生气勃勃、刁悍敏捷;段兵浓眉大眼、魁伟雄健,浑身充满勇气和力量。边亚军自幼习武,拳脚上颇有几分功力;段兵酷爱拳击,据称打遍崇文区未遇敌手。

  此外,这两个人还有一点是极为相似的,即家庭富裕、花钱豪阔,令人羡慕。段兵的父母是高干,自然出手不俗。而边亚军的出身是自由职业者,家庭情况无人详知,但他手里的钱却好像永远没有挥霍完的那一天。

  边亚军和段兵争夺安慧欣的角斗,几乎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但是一直到高二,天平始终是左右摆动,没有倒向任何一边。

  有一次,同学们结伴去香山公园春游,在公园门外见到一位残废姑娘在作画乞讨。姑娘没有双手,用两腕夹住画笔作画讨钱。

  同学们都凑过去围观。姑娘长得妩媚、聪慧,还略带着些忧郁和腼腆。安慧欣怜惜地抚摸着姑娘的手臂,同情地说:“这一生可真够难的,总不能一辈子要饭呀!”

  姑娘伤心地摇了摇头,掉下了眼泪。

  安慧欣叹了口气,拿出五元钱放进了姑娘的钱盒里。当安慧欣站起身要离开时,发现有人在偷偷地碰她的手。她回头一看,是段兵。段兵塞给她二十元钱。

  安慧欣感激地冲段兵笑了笑,又把二十元钱放进姑娘的钱盒。

  姑娘惊疑地站起身来,用两只带泪的眼睛仔细地看看安慧欣,又看看段兵,然后,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傍晚,走出公园时,残废姑娘还在那里,她指着一卷画稿对大家说:“画得不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说完,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同学们好奇地展开画稿,一共是三幅。

  两幅小一些的,分别画的是安慧欣和段兵的肖像,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人物的形象,极为传神。特别是画中的安慧欣,头戴花冠,身披纱裙,就像神话中的公主。

  另外一幅画很大,约有四尺多长,浓墨重彩地画着两个人。一个是姑娘自己,长跪在地,仰头面向苍天祈祷。她秀美的脸上透出虔诚和感激,还稍带着些自怨自艾的神情。另一个人被祥云托举在空中,英俊潇洒,身上放出异彩。

  画的寓意是明显的:英雄救苦救难,大吉大祥;美人儿蒙恩被泽,感激不尽。

  安慧欣一眼就认出了画中的英雄,那是边亚军。而且,她还清楚地看出了这幅画的另一层寓意:英雄和美人儿之间的绵绵情意!

  安慧欣恼怒地瞪了姑娘一眼,没有拿画就走了。这时,她才想起,在爬山的时候一直是段兵追随在左右保护她,而没有见到边亚军的影子。是不是自己有点儿冷落他了呢?

  那天晚上,段兵一夜没有合眼,只要一闭眼睛,就会看见那个得意扬扬的边亚军。

  第二天是星期日,段兵又去了香山,姑娘的画具还在原处,人却不知去向。

  摆摊卖茶水的老头挤眉弄眼地告诉段兵,昨天,一个年轻小伙子一下子就给了卖画姑娘一百元钱;今天一早,小伙子又来了,把姑娘带进了樱桃沟。

  “去樱桃沟干什么?”段兵不解地问。

  “干什么?干好事呗!”老头用两手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其实,二十块钱就行!”

  段兵也进了樱桃沟,但一直走到沟底,也没有见到姑娘的踪影,再回到香山公园门口时,姑娘已经安坐在画具前了。

  但是段兵看得出,她面色潮红,衣着也有些凌乱。最明显不过的是,她的短发上沾了些许草屑,她遇上了狼。

  段兵把这些都告诉了安慧欣。她听了以后,淡淡地一笑:“我佩服那些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男子汉。如果有机会,我也会约边亚军进樱桃沟!”

  段兵恨不得给她一耳光。他恨安慧欣的轻率和浅薄。但是,他绝对不能眼看着这个老红军的女儿,自己心目中的公主落入色狼的掌心,受到那个无耻流氓的蹂躏。他必须立即行动。

  “文化大革命”,红八月,给了他行动的机会。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边亚军就清楚地意识到了,阶级、政治、血统将最终决定人们各自的社会地位。在这方面,自己远不是段兵的对手。如果说用钱能把残废姑娘引入樱桃沟的话,“文化大革命”将使他彻底失去把安慧欣引入樱桃沟的本钱。

  因为,她崇拜的是英雄,而自己,却是个狗崽子。

  必须在这一切都发生作用之前,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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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赵大锁刚要上学校去,奶奶突然犯了疯病。

  她大敞着怀,露出那两只干瘪但仍然白皙的奶子,咒出一串肮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话:“王母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九天神女,天上地下所有的王八蛋,们把我操够了,还要摘我的心,我不给们呀……”

  这老婆子是在过五十大寿那天突然疯的。亲朋好友当时正在家里喝她的寿酒,她突然口吐白沫,仰身倒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房顶说:“我闺女让李逵操啦!”

  第二天,接到大锁他姑的来信,说是自己在大同搞了个对象,是采煤工人。

  老婆子年轻时当过几天妓女,说起疯话离不开那个“操”字,但奇怪的是,她每次说了疯话,过后都要可怕地得到应验。

  赵大锁母亲死的那天,老婆子早上还是好好的,后来却突然犯了病。她脱光了衣服,裸着身子跑上街,又哭又喊:“我儿子没人操啦,要操我呀!”

  儿子蹬三轮车送牛奶回来,一巴掌把老婆子打昏过去,拖回了家。

  中午,清洁队来人报丧,儿媳在清扫街道时,被一辆肇事汽车撞死,光荣殉职。

  赵大锁的父亲见到了媳妇儿的尸体。身上好好的,就是阴部被汽车的保险杠刮住了,内脏都戳烂了。

  今天,疯老婆子又在咒谁呢?

  赵大锁不爱上学,也知道自己学不出什么结果。清洁公司已经同意他顶母亲的缺,只要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去报到了。现在,闹运动、闹红卫兵,该找谁去要毕业证呢?

  走进校门,他发现学校里的气氛有些反常。许多陌生的红卫兵拿着皮带和棍棒把住了校门,只许进,不许出。

  进校门的不远处,地上躺着一个人,头上、脸上血糊糊的,看不清是谁。

  赵大锁有点儿怕,转身想回家去,可是来不及了。有人拍他的肩膀,回身一看,是田建国。他手里提着一根粗粗的木棍,木棍的下半截被血染红了。

  赵大锁连忙哈下腰,谦恭地向田建国送去笑脸。田建国抬起木棍,认真地看了看棍子上的血渍,又看了看赵大锁,也笑了。

  他恍恍惚惚地记得,第一下打击来自脑后。那个抡皮带的人显然是个生手,皮带的铜扣没有击中头顶,却从后面翻过来,砸在脸上。他眼前突然一亮,上眼皮豁开一道大口。

  还没有到中午,赵大锁就招了:爷爷是地主、奶奶当过妓女、爸爸赌过钱、自己考试作过弊、捡了钱没上缴,等等。

  “还有最严重的,没讲。”田建国用木棍指着他的眼睛,“不说,我们也都知道了。给一个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不想死,就早点儿说。”

  “真的没有什么了,再有罪行,们打死我。”赵大锁双手护着头,缩进墙角。

  田建国的木棍没头没脸地落在他的身上。

  十分钟以后,他熬不住,终于交代了自己的严重罪行:半年以前,姑姑带着三岁的小表妹从大同来北京。一天中午,他趁屋里没人,小表妹睡着了的机会,偷看了她的……

  下午,在操场上召开了批斗强奸幼女犯赵大锁的大会。

  当着校上千双眼睛,田建国把赵大锁一连摔了十几个跟头。

  每当赵大锁的头被狠狠地磕在土台子上时,台下都传来一阵阵开心的哄笑声。

  几天以前,当田建国在这里被赵大锁摔倒时,这些人也曾开心地哄笑过。

  晚上,简单地吃了点儿面包和罐头以后,刘南征找到田建国,说:“那个女流氓是北城地区有名的圈子,从她身上能挖出不少人来,把她带来,我亲自审,不信就撬不开她的嘴!”

  女流氓被带进审讯室。这里以前是校团委的活动室,现在桌子和排椅等杂物被堆进两侧的墙角,中间空出很大的一块地方。

  她现在就站在审讯室的中央。头顶上低悬的一盏二百瓦的大灯泡,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是什么出身?”刘南征开始了审问。他阴沉着脸,用手中的皮带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掌,发出啪啪的响声。

  “革命工人。”她有十六七岁,长得不算漂亮,皮肤很黑,但五官眉眼都会说话,显得很成熟、很机灵。

  “说说的罪行,都和谁在一起……耍过流氓?”刘南征走到她的身边,逼视着她的眼睛。

  “那可海了去啦,一天半宿也说不完!”女流氓翻了翻白眼,把头扭向一边,避开刘南征的脸,“少说也有十万。”

  “别耍贫嘴,说具体一点儿。和谁?在哪里?”

  “怎么?想听着过瘾啊?实话告诉吧,没什么听头,不如来点真格的。”

  “放老实点儿,否则,我们对不客气。”

  “可以,来什么姐姐我都陪着。”

  刘南征无话可说了。他又退回去,坐在桌子上,审视着那个在强光照射下满不在乎的女流氓,过了好久,他才狠狠地说:“那好吧,把衣服给我脱了!”

  “脱?”

  “脱光!”

  圈子赤条条地站在灯下,毫无遮掩的打算。她的脸上仍带着那嘲讽的、挑衅的笑。

  审讯室里的男红卫兵一个接一个地都走了出去。刘南征也慌了,他低声骂了句脏话,脸孔涨得通红,把头扭向一边。

  “他妈的还要一点脸不要?穿上,快给我穿上!”他气急败坏地叫着,大步向室外走去。

  “雏儿,老娘见过们这号人,嘴上干净,底下流汤,哼,假圣人!”女流氓仍不示弱,冲着刘南征的背影大喊大叫,“有种的别跑,来荤的来素的,老娘接着。来呀,色大胆小的窝囊废!”

  刘南征脸色煞白,五官都变了形,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他猛地转过身来,一个大步跨上去,抓住女流氓的头发使劲地一抡。女流氓仰面栽倒在地上。接着,皮带呼啸着落在她的身上。

  第一下抽中了她的脸,第二下,目标是她的下部。

  以后,一下比一下更准确、更凶狠。

  她翻滚着躲避,但是,那个部位是永远也躲不开男人的攻击的。大腿内侧的肉翻了起来,两条腿上溅满了污血。

  田建国和其他几个人默默地看着,没有人敢于或者愿意阻止这种野蛮的殴打。

  没有人注意到,在毗邻的教室里,另一场殴打也在继续着。

  这里,挥舞皮带的是陈北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比刘南征冷静、沉着,更带有女人的自信和目的性,因而也更令人生畏。

  皮带不紧不慢地、有节奏地落在赵大锁的身上。他静静地俯卧在地板上,不再挣扎扭动、不再哭喊告饶,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皮囊,对任何一次击打都无动于衷了。

  陈北疆也同样地平静,在她那张生动的、有着牙雕般光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但是,她的每一次抽击,都是极为认真、一丝不苟的。有时她抽击一下之后,稍微停顿片刻,看看皮带,再看看地上的那具人体,好像在品味着其中的哲理。

  天快亮的时候,赵大锁翻了一下身,似乎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扶着墙壁费力地站起身来。

  “我要喝水。”他说。语气非常安详、平淡。

  “给他!”陈北疆命令旁边的人说。语调沉着、坚定、自信。

  一大饭盒冷水端来了。赵大锁捧起饭盒,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下去。他动作平稳,一滴水都没有洒落。水喝完了,饭盒从他手上无力地掉在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他背靠墙壁,先是闭着眼歇了一会儿,然后,他睁开眼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当他的目光落在陈北疆的身上时,定住了。很久很久,赵大锁一直在看着陈北疆,仿佛竭力要记住些什么。

  最后,他喘了口粗气,笑了,嘴里吐出几个字:“我操!”

  说完,他的身子猛地往上一挺,喉咙里打了个很响的嗝,一下子就扑倒在地板上。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喷出去很远。

  他死了。

  血溅到了陈北疆的鞋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但是,她的表情仍然很平静。

  她转过身,走了。

  第二天,赵大锁的奶奶,那个从前是妓女兼地主婆,后来是预言家的疯老婆子也死了。临咽气之前,她说:“天上掉下两颗星,地上升起三颗星。他要给他自己报仇。”

  没有人留意她的胡言乱语,就把她埋了。

  奇怪的是,她最后的这个预言竟没有带上那个污脏的字。

  不过,没有脏话的预言,还是可怕地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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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湖中学红卫兵的打流氓活动进行得很不顺利。

  本来,计划十分周密,动作也干净利落,校各班有劣迹的小流氓在一夜之间悉数被擒,但是单单地让周奉天跑了。

  擒贼擒王,周奉天就是青年湖一带玩儿主的王。不仅如此,一年前的一个风雨之夜,他救走了土匪以后,便取而代之,成了整个北城地区玩儿主们的“大哥”。

  周奉天原来每天都到校,在校园的各处晃来晃去,见到红卫兵时还乐呵呵地打声招呼,脸上带着笑,手却伸到衣襟里面去。那里,藏着一把七九步枪的刺刀。这是一只虎!不能突然地将他置于死地,他反过来就会伤人。因此,打虎,要有勇士。

  红卫兵们都很清楚,除陈成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对付这只虎了。

  陈成是学校红卫兵总部的作战部长,和周奉天是同班同学。他为人勇敢、仗义、公道,不仅在同学中有极高威信,就是玩儿主们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即使是周奉天,对陈成也向来是能让则让,能躲且躲,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同学三年,两个人一直相安无事。现在,陈成能对周奉天下手吗?

  那天夜里去抓周奉天,是陈成亲自带队去的。

  他先派人把周家团团围住,然后自己提着一根垒球棒,一脚踢开了房门。

  周奉天的父亲正襟危坐在屋内,似乎早知道陈成要来。

  周奉天不在。

  “儿子呢?”陈成怒冲冲地问。

  “走了,吃完晚饭以后,他收拾了点东西走的。”周奉天的母亲是个伶牙俐齿的老太太。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进山去了,我也闹不清是个什么山。奉天走的时候说,三五天就回来。”

  “为什么要进山去?找谁?”

  “今儿个下午有个红卫兵来给他报信,说是夜里要来抓他,抓住就往死里打。奉天又不是傻子,能在家等死?们来了,正好,我还得问呢!奉天在外面胡闹,是应该教育,难道他就犯了死罪,非得被打死?打死他,我们老两口也不活了。”

  “大妈,您别这样。周奉天回来以后,您告诉他,要打死他的,是陈成。”

  “哪个兔崽子叫陈成?我去找他,让他先打死我!”

  “大妈,陈成,就是我。”

  第二天,陈成提审了顺子。在北城的玩儿主中,顺子是周奉天最要好的哥们儿。

  “顺子,挨打没有?”陈成笑着问。平时,他常和顺子开玩笑,他喜欢这小伙子的机灵劲儿。

  “还没有。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的还没事。”

  “为什么?”

  “没抓着奉天嘛。所以,陈大哥您要不打我,别人谁也不敢动我一指头。再说,陈大哥又不是翻脸不认人的人。”顺子油嘴滑舌地说。

  “顺子,我不会打的。不过,得给我办一件事。”陈成拍了拍顺子的肩膀,说,“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抓住周奉天吗?”

  “听说,有人给他透了信儿,是红卫兵里的人,是吗?”

  “是。我现在既要抓住周奉天,又不能依靠我们的红卫兵组织,顺子,说我该怎么办?”

  “单练?”顺子惊愕地问,“陈大哥,和奉天没冤没仇的,为什么非得和他过不去呢?”

  “这不是个人之间的事。有个周奉天在,红卫兵中就会出叛徒,就有人顾虑重重,连这样的流氓都不敢动一指头。顺子,不是我和他过不去,是他和红卫兵过不去。”

  “陈大哥,让我办什么事?”

  “找到周奉天,时间、地点由他选。”

  &a;a;lt;h3 class=&a;a;quot;h3 ter&a;a;quot;&a;a;gt;7&a;a;lt;/h3&a;a;gt;

  在南城,边亚军也失踪了。

  在他突然失踪的前一天,有个小佛爷受打不过,把他给供出来了,指认他是行窃多年、独行独来的老手。

  佛爷的供词经过辗转传递,一天以后才到了段兵的手里。

  这一天的时间,对边亚军是极为宝贵的。

  上午,他得到佛爷已招供的消息以后,迅速地收拾了一下家里的东西,把一些重要的物品和钱转移到了可靠的朋友处。

  中午,他写了几封信并立刻投寄了。其中一封,是寄往大山里的。

  下午,他把安慧欣约进了樱桃沟。当他们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坐下来以后,他哭了:“我本来不想告诉,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去死。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最后见一面。慧欣,忘了我吧,就当从来也没有边亚军这个人……”

  “去死?怎么会有这么个怪念头?”安慧欣惊讶地看着已哭成个泪人的边亚军,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事?”

  边亚军哭着点了点头。

  “家里到底是什么出身?资本家?出身不好也不要背包袱呀!出身不能选择,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这是周总理说的。”

  “不仅是资本家,而且是大富翁。我父亲解放以前是国民党中央银行的司库。”

  他情绪平稳了一些,但还在哽咽不止。

  “那也没必要去死呀!”

  “我一直深深地爱着。出身高干,家庭和社会都绝不会允许和我相爱的。失去,我宁可死。”他号啕失声,用拳头用力地擂自己的额头,浑身都在颤抖。

  在安慧欣的心目中,边亚军是世界上最强的男子汉。现在,这条硬汉为了自己而哭得如此伤心、动情,甚至竟要去死!

  安慧欣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走吧!最后能见一面,我……知足了。”边亚军的嗓子哭哑了,泣不成声。

  安慧欣不知所措地坐在石板上,没有动。边亚军突然单膝跪在安慧欣面前,把头俯在她的膝上,慢慢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有个请求,”他抬起头,腮边挂着泪水,眼睛红红的,“让我吻一下,行吗?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安慧欣还是没有动。不知为什么,她只是想哭。

  边亚军轻轻地抱住安慧欣的肩膀,温柔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他先是缓缓地捧起安慧欣的脸,默默地注视着,欣赏着。接着,他又猛地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在她的脸上、唇上狂吻起来。

  安慧欣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浑身无力地偎依在边亚军的怀里,任凭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和揉搓着。

  两个人抱得紧紧的,就像在风雨中受伤的小鸟,互相抚慰着。

  过了好久,边亚军好像已经完冷静下来了。他一把推开安慧欣,坚决地说:“走吧!永远地忘记我!”说完,他毅然站起身,向远处走去。脸上,是视死如归般的决心和勇气。

  安慧欣仍然没有动。后来,她哭了,哭出了声。

  边亚军又走了回来。他抱起公主,利索地解开她的衣扣。

  不一会儿,他就把她剥得一丝不挂了……

  第二天,安慧欣哼着《红卫兵战歌》到学校去找边亚军,边亚军已经失踪了。

  段兵把边亚军的底细告诉了她:惯偷,流氓,其父在解放前行医兼行骗,解放后是行骗兼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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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踪三天以后,周奉天秘密地回到了北京城里,匿居在一个相好的圈子家里。

  第二天,顺子在红卫兵总部找到陈成。

  “陈大哥,说的话算数吗?”顺子问。

  “我说的什么话?”陈成不解地问。

  “单独见周奉天。”

  “当然算数。”

  “他昨天晚上回来了。约今晚见面。”顺子递给陈成一个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是周奉天的,只有九个字:“太平湖,九点,一人,单刀。”

  陈成撕了纸条,对顺子说:“这件事办得不错。我说话算数,今晚一定去。”说完,他找来一个红卫兵,指着顺子说:“把他押到流氓小偷学习班去。第一,严加看管,千万不能让他跑掉了;第二,没有我的通知,任何人不许对他进行审讯。”

  边亚军失踪的第三天被抓获了,地点在北京火车站。他是弄巧成拙。本来,守卫火车站的红卫兵并不认识他,完可以大大方方地进站上车。可是他却扮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穷老头,倒霉的是他装扮得太像了,竟被红卫兵们怀疑是打算潜逃外地的黑五类分子。

  在盘问的过程中,他支支吾吾地装聋作哑,挨了红卫兵一个嘴巴,假胡子被打掉了一半。

  打了一夜,手指被撅断了两根,昏死过去几次,他咬着牙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天快亮的时候,他把鼻血抹了一头一脸,然后,身子突然一挺,两眼一翻,扑倒在地上不动了。以后,任凭红卫兵拳打脚踢,鞭抽棍击,再也不动一下。打得最凶、最狠的那个红卫兵大约只有十二三岁。他蹲下身子,用手在边亚军的鼻子前试了试,惊慌地说:“哟,没气了!”

  别的红卫兵也都慌了神儿:“真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女红卫兵满不在乎地说,“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把他扔到盥洗室去。派出所会来人处理的。”

  他们连扯带拽地把边亚军拖进盥洗室,丢在一具死尸旁边,那具死尸是个真正的黑五类老头儿。

  边亚军偷偷地睁开眼,他想看一看那个女红卫兵的脸,记住她。

  “总有一天,我要把拖进樱桃沟……”他想。他看见了她,偷偷地笑了,那个女孩子竟剃了个秃头。

  周围没有人了,大概谁也不愿意守着死尸。他飞快地爬起来,跑进厕所,把自己关进一个便池的隔扇里。

  红卫兵又来了。他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

  “刚死的那个小子呢?”

  “车站派出所的人弄走了吧。”

  “他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

  “那还假得了?”

  “我亲手打死人了?真够可怕的,就跟做梦似的。”

  “阶级斗争,死我活。”

  红卫兵又走了,边亚军用肿胀的手蘸着便坑里的残水洗了脸,抹干了头发。然后,他挺了挺胸脯,精神焕发地走了出来。

  盥洗室外站着一个人,是段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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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九点,陈成来到太平湖。周奉天已经等在那里了。

  太平湖是北京城北的一个开放式公园,没有什么景致和陈设,只有很大、很脏的一坑水。这里离闹市区并不远,但由于公园太简陋了,白天游人也很少,到了晚上,就完是个死寂无人的世界。

  但是今天却不巧,在离周奉天和陈成不远的湖边,坐着一家四口人,两个大人,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呆呆地望着湖面出神。

  陈成和周奉天握了一下手,分开一段距离,也坐在了湖边。

  他们必须等那一家人走了以后才能动手。

  坐了一会儿,周奉天说:“我八点就来了,没有地方去,一直在这儿坐着等。”

  陈成没有说话。周奉天又说:“我来的时候,这家子人就在这儿了。家人搂在一起哭,死去活来的。大概,他们哭够了就会跳到湖里去。我在这儿坐着,妨碍了他们。”

  陈成说:“畏罪自杀,死有何惜?咱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也会死在这里。”说完,他站起身:“我们另选个地方吧!”

  “可以。”周奉天也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家人,说:“不过,说畏罪自杀,那两个孩子才八九岁,有什么罪?”

  陈成叹了口气,说:“这样的事情,最近发生得太多了。不过,一家人有老有小的,很难真的就死了,往往是哭上一阵子,又硬着头皮活下去。除非,那个男的或女的,决心特别大,心特别狠。”

  周奉天笑了:“陈成,说,我现在走过去用刀刺死那个男的,是不是就等于救了两个孩子?”

  陈成没有说话。

  “还有,如果那个男的是反革命,企图畏罪自杀,我现在去刺死他,是不是给革命除了一害、立了一功?”

  陈成看了周奉天一眼,冷冷地说:“这些问题,是流氓的逻辑,我无法回答,走吧,咱们找个地方解决咱们之间的问题。”

  周奉天又笑了,说:“陈成,们准备突然下手把我打死。这就不是流氓的逻辑了?”

  “当然也是。”陈成也笑了,“因为学校里的不少红卫兵又怕、又恨,不除掉,就会影响革命的发展,所以只能出此下策。现在,不是有备而来的吗?”

  “我到这里来,不是准备死的,也不敢和对打,杀死。”周奉天又坐下了,眼睛还是紧盯着那一家人,“我准备投降。”

  “可以,那现在就跟我回学校,到红卫兵总部去。”陈成也看着那家人。现在,他们站了起来,男的抱着儿子,女的抱着女儿,又哭成了一团。

  “我有个条件,希望能同意。”周奉天又站了起来,紧张地注视那四口人,“他们现在要跳湖了,看,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能保证不挨打,更不能保证不被打死。”陈成说。

  不远处,那一家人排成一排,很庄严地唱起了《国际歌》。

  歌声如泣如诉,断断续续的。不过,那个当爸爸的却很镇定,歌声低沉有力,手上还挥着节拍。

  “打死我,我认命。我的条件是给我三天期限,三天以后,我自动投案,任凭陈成处置。”

  “打算在这三天里干些什么?”

  “救人。”

  不远处,一家人开始下水了。父母抱着孩子,夫妻互相搀扶,一步步走向湖中。

  陈成和周奉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那边跑过去。一边跑着,陈成一边高声喊着:“上来,快上来,我是红卫兵。”

  周奉天直接跑进水里,挡住了那一家人。他拔出刺刀,用刀尖挑着那个男人的衣领,恶狠狠地说:“想死?太便宜们了。上去,不上去,我当着的面把这两个孩子刺死,还有……”他斜瞟了那个母亲一眼:“这个女的长得还可以,得让我玩一回。”

  “流氓!”自杀者愤怒地瞪着周奉天。

  “对,们碰上流氓了,认倒霉吧!快上去,要不我动手了。”他夺过一个孩子,撒腿就往岸上跑。

  在他身后,夫妇两人紧紧地追上来。

  走出公园时,陈成问周奉天:“既然已经跑了三天,再多三天有什么不行的?为什么要让我给一个期限呢?”

  “因为,我想向借两个人。”

  “谁?”

  “顺子、宝安。”

  第二天上午周奉天径直来到关押流氓小偷的教室,旁若无人地推门进去。

  教室里,玩儿主们正排成一排,低头弯腰,面墙而立。一个女红卫兵高声地朗读《红卫兵纠察队通告》。通告严厉警告社会上的一切流氓无赖,必须在近日内向红卫兵自首,否则,后果自负。

  “宝安、顺子,们出来,跟我走。”周奉天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就像是大夫在呼叫病人。

  那两个人也是久经战阵兰州火车站,陈北疆恍恍惚惚地似乎看见了王星敏。

  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潮水般的人流把一切都淹没了。

  这些人,蝗虫般的人,她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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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再见面时,已经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了。

  那天,在山西和河北交界的太行山上,隔着一条窄窄的清漳河东源,相向走着两支徒步进行长征串联的队伍。从他们的袖章上看,都是首都红卫兵。

  王星敏、周奉天等五人刚刚走过邢台地震灾区,绕道邯郸,溯清漳河北上,向大寨进发。

  陈北疆和刘南征等五人是从大寨出来后,沿清漳河南下。

  陈北疆说:“在太行山上找一块合适的地方,先做一段时间发动群众的工作,准备将来上山打游击。”

  两支队伍相遇在溪涧的最窄处。山涧深、溪流急,虽然能够清楚地看见对方的一颦一笑,但是谁也无法越过去。

  边亚军眯着眼看看段兵,又看看安慧欣,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往前走了。

  周奉天几乎没有用正眼看对方一眼,低着头,扬了扬手,算是打了招呼。

  宝安和刘南征互相怒视了几秒钟,然后,各自走开了。

  顺子捡起几块石头向对岸扔过去,石头无力地划出一道弧线,掉进溪流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王星敏和陈北疆隔着深涧相向而立,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陈北疆伫立在悬崖边上,面色平静,声音却有些颤抖。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王星敏,笑了笑,轻声问:“好吗?”

  王星敏微笑着面对陈北疆,柔声地说:“也好吗?”

  “新的一年开始了。”陈北疆说。

  “新的一年开始了。”王星敏也说。

  一九六七年,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都是极不平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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