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镇江市第二中学校门口,周五,下午三点整。
周末回家的学生从校内鱼贯而出,宛若江河入海,自然且融洽地融入到门口那片拥挤不堪的车潮中去。
汽车鸣笛声,手机铃响声,父母关切声,同学告别声,诸多声音汇杂在一起,谱成一曲嘈杂但亲切的交响乐。
“闻萦,我爸来了,我先走咯!”同班同学朝闻萦挥挥手,脚步轻快地冲向了不远处待她归家的父母。
闻萦只来得及轻轻点头,安静地目送着同学远去。
她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肩侧的书包带,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绞紧,松开,如此反复。
她,回来了吗?
眼前的景象熟悉且明亮,耳畔的声音喧闹且清晰,不再是记忆中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画面与音响,就连日渐模糊的人脸也都一一有了相应的清楚轮廓。
“阿萦?”
有人拍上她的肩,吐息轻快,动作娴熟地与她勾肩搭背。
“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这周你爸妈来接你吗?”
闻萦偏头,对上来人弯弯的眉眼,叫出了她的名字。
“舒云。”
“嗯?叫我干嘛?”
闻萦沉默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
季舒云翻了个白眼。
“得了,我看见我妈了,先走了哈!”
走出两步,季舒云又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
“回去记得好好休息,你今天整个人都看起来怪怪的,不对劲极了。要是下周回来再见到你这幅模样,我真要给你爸妈打小报告叫你去看心理医生了啊。”
闻萦只是笑:“好,我一定好好休息。”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人从摩肩接踵到空无一人,从人声鼎沸到寂静无声,从天光明亮到暮色四起,久到就连门口的守卫也开始瞧着觉得不对劲,想要上前问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时。
她终于动了。
闻萦拉紧了书包带,开始朝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指尖拂过路边灌木嫩绿的新芽,她的鼻尖嗅过花苞清新的草木香,她的视线掠过路边每一处她曾经途径却不曾逗留的微小美景,而她本身此刻,就存在于这片由无数微小美景组成的环境中。
她还活着。
她回来了。
闻萦的眼底盈出水光,她忽然加速,疯了一般跑向家所在的位置。
“爸!妈!”
“萦萦回来啦,快洗手,晚饭快好了。”母亲从厨房中探出头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父亲放下手中还未拨出的电话:“回来啦,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闻萦重重点头。
是啊,回来就好。
只是为什么,拥抱时却会失神,总觉得手上缺了点什么;旁人不经意的触碰,浑身紧绷下意识戒备的动作;以及脑海中总会下意识思考的最迅速快捷的杀人方式。
为什么呢?
闻萦将自己埋进久违的甜软大床,拒绝去思考那些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危险念头。
回来了、就好了。
-
七
闻萦做了个梦。
梦里,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她的面前,站着苍。
她的下巴被苍钳制着抬起,这使得她不得不望进苍那双墨绿色的瞳孔中去。
“亲爱的小闻萦。”
她听见苍这样唤她,一如既往的闲散腔调。
“这就是你舍不得让我触碰的过往吗?”
苍像是一个新来乍到的国王,环视着这片本不属于他的领土。
须臾,他轻轻笑了。
“我来了哦。”
“不要——”
闻萦惊叫着从梦中惊醒,入目的是纯白的天花板,熟悉的卧室,她缓缓平息着因激荡心情而剧烈的喘息,在心底安抚自己。
“这只是个梦。”
“梦都是相反的。”
尽管这样安慰自己,闻萦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焦躁起来。
她开始不断地往陌生的人群中张望,尽管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从中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庞。
偶尔,她会幻视一个熟悉的笑容,回神才发现,那只是她周围一个普通同学。
“阿萦,你最近怎么回事?”
借着闻萦同桌离开的空档,季舒云溜到她边上的空位上,满眼忧虑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最近状态很不好,是发生什么了吗?”
闻萦疲累地摇头,将脑袋搭在季舒云的肩上,含含糊糊开口。
“让我靠一下。”
她眯起了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周围的声音都变得轻微,她终于可以抛开困扰她多时的担惊受怕,在好友的肩上短暂地安眠。
“阿萦?醒醒。”
季舒云轻轻拍了拍闻萦的面颊。
“上课了。”
“噢……”
闻萦半梦半醒间听见上课两个字,朦胧地点头,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课本摊开在桌上,而后,将头靠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她就这样,枕着自己的胳膊,在课堂上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梦里,没有废墟,没有怪物,没有苍。
有的只是午后正好的阳光,光明而温暖。
-
八
距离那个梦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苍并没有出现在闻萦的周围。
这是个好消息。
至于那个梦,大概也就只是个梦吧。
闻萦这样想着,整个人一点点松弛下来。
下一节课是体育,但闻萦并不想去操场上跑跑跳跳,索性请了假,季舒云见她不去,于是也一并交了请假条,这会儿偌大的教室里空荡荡,只有她们两个人,季舒云自然不乐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大摇大摆地占据了闻萦同桌的位置,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在一起,一边写作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说起来,阿萦你最近看起来精神好多了,是有什么心事了结了吗?”
季舒云突然提到了闻萦这段日子的反常。
闻萦一惊,手中的笔不自觉转了两圈,才露出一个安稳的笑来。
“算是吧。”
“摆脱了一个很可怕的人,所以心情好了很多。”
“很可怕的人?”季舒云皱起了眉,“阿萦,你遇到了什么人啊?没被骗财骗身骗心吧?”
“没有啦,放心吧。”闻萦笑着挡住季舒云窥探的视线,“我现在好的很。”
“那就好,不过你确定真的摆脱他了吗?”
“是啊。”闻萦低头继续写作业,心情愉悦地应了一声。
“是嘛。”
季舒云低低念叨了一句,分明是熟悉的声音,尾调却有些不自然的上扬。
像是苍的口吻。
闻萦脑中突兀闪过这样的念头,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转过头,身侧的季舒云不复方才的活泼,而是微微低垂着头,大概是感应到她的视线,也跟着缓慢地转过了头,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瞳,像是两个黑色的无底洞,要将她的灵魂完完全全地吸进去。
“真可惜,小闻萦没有认出我来。”
“她”叹了口气,指尖亲昵地擦过闻萦的面颊,闻萦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仿佛有一条毒蛇缓缓爬过。
“小闻萦要不要猜猜,我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从……那个梦开始吗?”
闻萦闭了闭眼,连声音都变得凝涩。
她不知道他还有这个能力,如果知道的话——
“答对了。”
“那要不要再来猜猜——”
“你的身边,还有哪些人是我呢?”
随着苍话音落下的,是他身后凭空出现的人影,甚至那些人影还在不断增多,同班同学,授课老师,父母,邻居,甚至还有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全都是我哦。”
苍笑眯眯地下了最后决判书。
闻萦的身子软了下去,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薄汗浸湿了。
她被苍圈养了。
又一次。
在她的世界里。
-
九
教室静得出奇,连自己胸腔内心脏跳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一清二楚,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了那薄薄的一堵墙,一扇门,一块窗后,可当闻萦鼓起勇气再度踏出教室的时候,看见的仍是同平日里一样的景象,隔壁的教室正在上着物理,老师在讲台上挥斥方遒,底下学生不知道睡倒了几个,走廊上偶尔有人路过,脚步轻轻生怕惊扰了上课的师生,不远处隐约有阵阵鸟鸣,欢欣雀跃对着阳光歌唱。
闻萦仰起头看向头顶的太阳,明亮的,温暖的,炙热的,不像末世的太阳,灰暗且冰凉。
一切都如此真实。
却又如此虚幻。
她的身后,苍又死缠硬磨地贴了上来,他贴在闻萦的耳侧,问她。
“小闻萦,你在害怕什么?”
我在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父母、朋友,我害怕再也回不去那个简单平凡的生活,我害怕我所深爱着的世界因为你变得一塌糊涂。
可好像每次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去守护,却只会将他们丢失地更彻底。
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还未来得及下坠,就被苍温和地吻去。
“你……在想他们吗?”
那些比他更早地出现在闻萦生命中的人类,那些名为父亲、母亲、朋友、同学的羁绊,对小闻萦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不能把我看做他们吗?”
苍略带委屈的声音在耳后响起,闻萦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的那具身体在变化,变得柔软娇小,就连搭在自己脖颈处的胳膊也变得纤细娇嫩,那是不属于苍的模样。
“阿萦。”
一双手遮住了她的视线,却还不安分地动着,就像闻萦所了解的那个人会做的那样,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颈间,声音是熟悉的活泼俏皮。
“猜猜我是谁?”
“苍。”闻萦扯下了“她”的手,仍旧没有回头,“不要用我熟悉的人的模样来欺骗我。”
“你已经骗过我一回了。”
“为什么?”
“季舒云”不满地从她身侧探出个脑袋,将自己强行地塞进她的视线中去。
“明明我学得很像不是吗?你不是很喜欢他们的吗?”
“明明你也很想见到他们。”
闻萦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季舒云”一眼。
“可你始终不是他们。”
她这样说着,将“季舒云”推下了栏杆,头也不回地离去。
-
十
闻萦漫无目的地走在学校里,马路上,大街上,她甚至都不用看路,所有的行人,车辆都能刚好避过她所在的位置,就连经过的红绿灯,也都适时地在她经过时变成了绿色。
闻萦只作不理。
不去想,不愿想,不敢想。
她最终停在了自家小区的顶楼。
她没有带钥匙,但是没有必要,门并没有合拢,甚至只是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隐秘又刻意地想要引诱她上前,但她只是淡淡瞟了一眼,继续往上。
小区不是那种单身公寓楼,楼层不高,七层,最顶上有一片公用的天台,有时会有人在这里晒衣服晒被子,比如此刻,也有人在这里种了一小块地,绿盎盎的苗迎风摇晃,长势喜人。
闻萦盯着那片嫩绿看了许久,终于还是移开了视线。
七层,够高了。
她这么想。
迎着阳光,迎着微风,闻萦闭上了眼睛。
她像一只初生的鸟儿那样张开双臂,趁着风从高处坠落。
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带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像是苍的声音。
他还真是无处不在啊。
闻萦这样想着。
落地的瞬间,她感到脑颅、胸腔、骨头被强大的惯性狠狠砸在地上的疼痛,但她很快就感受不到了。
意识中断。
…………
一片死寂中,闻萦听到很轻微的嘈杂声,像是电路差错时发出的呲呲电流声。
自己仿佛躺在一个温暖的港湾,有什么东西在向自己源源不断地传输着能量,她开始感知到血液涌动,心跳循环,她开始感知到躯体,四肢。
闻萦喘着气从床上坐起来。
她摸了摸健全的四肢,坠楼而死的痛感仍在,清晰地提醒着她,那一切,不是一场噩梦。
她死了。
她又活了。
苍推门进来,看向她的目光狂热到无以名状。
他说。
“你看,我们终于是一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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