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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忧郁的汉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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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a;lt;h3 class=&a;a;quot;ter h3&a;a;quot;&a;a;gt;一&a;a;lt;/h3&a;a;gt;

  1944年在汉口深深的忧郁中慢慢地朝季节深处走着。

  有一天早上醒来,人们无意中发现美国飞机开始对占领汉口的日军进行空中轰炸。警报的频率越来越密集。三个被俘的美国飞行员被游街后活活烧死。便有老人家说,小日本的气数快尽了,不然不会歹毒成这样。

  美国人对汉口的轰炸变成排山倒海。炸弹集中扔在日本租界,紧邻日本租界的是德国租界,也炸了个翻。

  水上灯想,无论如何,明天就出门去魏典之家,让他帮忙找回陈仁厚,尽快带着自己离开汉口。次日一早,天刚亮,水上灯尚未起床,便听见有人敲门。她想一定是陈仁厚,披了衣服便去开门,结果站在她面前的是惊恐万状的李翠。

  水上灯心一冷,脸色立即挂了出来,说什么事?哪有这么早到人家家里敲门的?李翠说,昨、昨天,有颗炸弹落在天主堂医院,珍珠姨她她她被炸死了。李翠说话间,突然泪流满面。水上灯怔住了。她呆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李翠哭道,我好害怕。她也没个亲人,也只有。到底叫了她十几年的姨。

  天主堂医院被炸得几近废墟。玫瑰红的尸体已经被放进了棺材。李翠说,让她穿件好衣服上路吧。捡尸骨的工人说,人被炸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能找到脑袋和脚就算不错,身子都没了,哪里还能穿衣服?

  水上灯顿时傻掉。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乐园的三剧场看到玫瑰红演《宇宙锋》时,玫瑰红美丽婀娜的形象曾经那样的令她激动。而现在,却因自己的缘故,先致她成精神病又致她粉身碎骨。又一条命,以更悲更惨的形式,死在自己手上。水上灯不觉眼前阵阵发黑。

  李翠揪住她的衣服,一边哭一边搡着她说,知不知道,是害死了她。是让她死得这么惨。是让她身首分离,连尸都没落下。良心愧不愧呀?这样就满意了吗?

  在李翠的推搡之间,她的手触到了水上灯的身体。这双本该搂抱她的手,抚摸她的手,却在她的身体上推搡着。痛苦中的水上灯蓦地悲愤交加,她以更加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水上灯说,那又知不知道,在她死之前,我已经被人害死。我是这世上没有爹妈的行尸走肉。我的爹妈根本就没有给我良心。因为他们就是最没有良心的人。

  李翠看到水上灯涨得通红的脸,看到她眼睛里恍然在喷火,看到她的嘴唇颤抖得抿不到一起去。她呆了。她知道,许多的事情,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它老早就开了头。那个将命运开头的人,何曾知道它后面的走向?就好比玫瑰红的死,或许就在她李翠生下这孩子时就已经注定,又或许那只铁矛飞向水成旺时就决定了今天,更或许在她拎壶倒茶被水成旺一眼看中时,便无法更改。既然如此,又能怪谁?

  李翠平静了下来,她说水滴,对不起,我错了。这事不能怪。水滴,我知道心里也难过。水上灯发泄了一通,心里堵着的感觉似乎松开了。听到李翠的话,她亦平静。她冷着脸说,记得我提醒过,请叫我水上灯小姐。水滴这个名字,只有我的亲人才可以叫。

  玫瑰红的丧事最后由水文一手操持办理。水武竟是哭得晕倒。戏迷们要求将玫瑰红埋在万江亭的墓边。水文说,这事得水上灯小姐决定。便有戏迷说,知道水上灯与玫瑰红有过节,可玫瑰红死都死成了这样,世上没有比她更惨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放过她呢?

  水文将这层意思带给了水上灯。转述时自己加了一句,就算她有罪,她受到的处罚是不是已经够狠了?

  水文说这话时,窗外刮起一阵大风。冷风透过窗缝渗进屋里,一直渗进水上灯的骨头。她默然片刻,点头表示了同意。水上灯说,我同意不是为了玫瑰红,而是..为了我万叔,因为我知道万叔的心意。

  安葬是在下午。太阳的光有点惨白,风亦是冷飕飕的。正值冬季。下葬的过程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几个戏迷发出低低的呜咽。曾经光彩照人的玫瑰红,就这样凄然而去。

  人们叹息着陆续地离开。水上灯没有走,她在玫瑰红墓前坐着,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她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水文默默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呵。她的行为她的想法她的情绪,为什么就像耳边的风一样,始终都难以捕捉得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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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天,水上灯都有些昏昏沉沉。冷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她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想动。甚至有点想让自己睡过去的感觉。

  下午,有人敲门,水上灯想一定是陈仁厚,她爬起来,衣服都没穿好,哗啦一声便将门打开。结果进来的是三五个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之一说,我们是玫瑰红的戏迷。她活着我们捧她,她死了,我们还要捧她。水上灯冷笑一声,说一个死人,怎么个捧法?彪形大汉说,当然就是把那个活着跟她争场子的人灭掉。水上灯说,就们?想干什么,就直说意图好了。扯什么玫瑰红?们有本事说出她唱得最红的三个折子,今天要杀要砍都由得们。

  几条大汉面面相觑。水上灯说,们的主子没跟们交待清楚?叫他自己来说吧。彪形大汉说,谁跟文绉绉地说这些,一个臭下河人的丫头,竟敢这样嚣张。砸!

  一听到下河二字,水上灯心里立即透亮。水上灯看着他们在房间里一通乱砸,然后说,各位大哥,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而且,我也要们几个明白。这世上我只有两个仇人。一个仇人是日本人,一个仇人姓水,叫水武。他从我六岁的时候就欺负我。现在他欺负不着了,就借们的手。可我还要告诉们,他有个哥哥,叫水文。我的事情,都是水文在打理。我丈夫的丧事和我姨玫瑰红的丧事,也都是他在照应。多少年来,他都围着我打转转。们也是男人,知道是为什么吧?介不介意我给水文打个电话?打完了们再砸?告诉们,砸掉多少,他会翻倍赔我多少。

  几条大汉低声嘀咕了一阵,终于终止了他们的行动,悻悻而去。

  晚上,水文匆匆而来,他手里拎着一个饭篮。里面装着他专程跑去大兴园买的红烧鱼。水文进门看到满屋狼藉,吃了一惊。他将手上的饭篮往水上灯面前一放,说怎么回事?水上灯没理他。水文低声道,是水武?水上灯说,以为还会有谁?水文说,对不起。水上灯说,们水家还打算做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最好一次做完,免得东一下西一下。水文说,所有的损失,我加倍赔。水上灯说,没来我就知道会说这句话。们水家除了钱,还有什么?水文说,还有我对的一片善心善意。水上灯冷笑道,善?也配跟我说善?

  水文被噎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他始终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多的仇恨。而且这股恨,让他觉得越来越强烈。

  水文默默将被掀倒的餐桌和餐椅扶起来,又找了抹布一点点将它们擦拭干净,然后拿出饭篮中的食物,走进厨房,用煤炉热了一热,再用碟子将之摆放在桌上。做完这些,才走到水上灯跟前,说我知道这几天没心情,所以,特意给买来。去吃点东西好不好?不然生气也没气力。

  水上灯一直冷着眼看着他,她想,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倘他当着她的大哥,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关爱自己小妹妹的大哥。而现在,他的阴险和狠毒却改变了这一切。是他强行把她扔出去的,他把自己扔成了她的仇人。他忘掉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却跑到她这里来对她说他的善心善意。一个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到底有多少套肚肠?

  水上灯坐到餐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水文细心地收拾被砸的房间。她突然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觉得在我这里并不受欢迎吗?水文说,我知道。恨我。而且不是没有理由的恨。换了别人,我可能早就跟翻了脸,但是对,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我心里好像总有一个感觉,它让我觉得照顾关心应该是我天生的责任。不管怎么样对我,我必须这样。我&a;a;lt;q&a;a;gt;&a;a;lt;/q&a;a;gt;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有时候我想,这是不是我遇到的一份更超越的爱情。

  水上灯听到这番话,心里咚咚地跳得厉害。她想,难道这真是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的缘故?难道正是这血缘,亲人隔得再远,也仍然是亲人?

  但水上灯脸上并未露出感动,只是淡淡道,在夸张其辞吧?水文说,没有。一点都没有。这真的是我的感受。记得那次喝醉了酒吧?在那种情况下,没有男人可以把持得住自己。但是我,把抱到床上后,我看着的脸,却没有一点欲念。就好像看着自己的一个小妹妹在睡觉一样。

  水上灯的心又是一阵激荡。她想,天啦!这是因为他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么?水上灯说,大概是希望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妹妹吧?把我想象成了她?水文怔了怔,目光有些散乱,他突然想起一只小手。那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根指头。他想,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想罢不禁喃喃道,或许,或许是吧。

  水上灯说,能不能坐在我的对面?想听我的故事吗?水文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说当然想。我一直就想好好跟交流。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窗外的风呼啸着不时撞击着窗户。随风而来的还有零星的枪声、口哨和严厉的吆喝声。屋子有壁炉。壁炉里烧着火。木头是陈仁厚前几天让魏典之送来的。这火将屋里烘烤得暖洋洋的。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水上灯将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一一讲述给水文听……再往后,水上灯说,都知道了。嫁人结果是做了小,接下来又当了寡妇。我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厄运,但好像它已经赖上了我,而我也已经习惯了它。我要做的只是等着它的来临。

  水上灯说着这些往事时,脸色沉静,声音平和,就仿佛在说着一个不相干人的事。水文却被她的这一轮遭遇惊呆。水文说,以后再不会了。以后我来保护。水上灯一笑,我想问一句,如果有一个妹妹,她会像我这样活着吗?

  水文默然片刻方说,不知道。说罢又喃喃道,幸亏她死了。水上灯说,谁死了?水文说,翠姨以前生过一个小妹妹,后来死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死呢?水文想了想,回答说,那是她的命吧。水上灯说,命?比方我过的生活,也是我的命中注定?

  水文没有回答,因他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于是只有沉默。他在想,他的小妹妹如果活着。如果在他的家里,她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现在她有多大了?是否也已经嫁人?恍然间,那只小手指竟捏着了他的心。

  水上灯心里突然渴望知道李翠在水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水上灯就说,家姨娘在家好像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在茶园指挥来指挥去的,派头好大。水文说,她以前没有这样。现今是因为她有陈一大撑腰。水上灯有些奇怪,说怎么跟陈一大扯到了一起?水文叹口气,说这也是家丑呀。翠姨守寡这么多年,让她守节,也很难,所以就由着他们两个来往。&a;a;lt;s&a;a;gt;..&a;a;lt;/s&a;a;gt;水上灯大怒说,真不要脸!们怎么可以容忍她这样呢?们对得起爸吗?

  水文对水上灯的大怒有些不解,他忙说,也不能怪她。她这样做,最终还是为了保水家。水上灯说,这话怎么讲?水文说,水家的人要在汉口活下去,同时生意也要做下去,就必须有人保护。水家没有人愿意当汉奸,只好由翠姨出面,让陈一大做水家的后台。水上灯一听,指着水文的鼻子骂道,原来们水家都是这等阴险小人。竟不惜让弱女子受污辱来成们。们怎么可以这样卑鄙!们怎么这么脏?如果我在们水家,们是不是也会把我卖给一个汉奸?水上灯竟情不自禁流出了眼泪。

  水文被骂得糊里糊涂。他说,为什么这么生气?这跟没关系呀,我们怎么会把卖给汉奸呢?水上灯说,总而言之,们让李翠跟陈一大苟且,就是们男人窝囊,就是污辱我们女人。

  水文低下头,想想觉得也是。可是转过念来,他又想,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a;a;lt;h3 class=&a;a;quot;ter h3&a;a;quot;&a;a;gt;三&a;a;lt;/h3&a;a;gt;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水上灯与水文讲述着自己的身世,不觉一直讲到夜深。

  陈仁厚却在这个夜晚开始了他在汉口最后的行动。原抗日小组的肖石叛变,交通站的四个情报员被杀死在武昌的铁铺岭。其中之一是魏典之的儿子魏东明,他与陈仁厚已经共同战斗了好几年。陈仁厚痛苦得几天几夜不吃不睡。这天下午,有精确情报传来,肖石将夜宿巴公房子,那里住着他的相好。陈仁厚决定杀掉肖石。但上级不同意,因为巴公房子离敌太近,一旦发现,脱逃很难。陈仁厚却带了两个人,一意孤行。

  陈仁厚一行下午便潜伏了过来。半夜时,他们动了手。亲眼见三粒子弹同时击中肖石。鲜血迸射在白色的墙上。陈仁厚用肖石的血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血债血还!

  从巴公房子出来时,便被巡逻的伪警发现。三人按来时约定路线分头逃跑。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陈仁厚拐进一条窄巷,越墙跳进他舅舅家的院子。

  他从墙上跳下来时,已近凌晨。水文从外面回来,见有人跳墙而入,厉吼一声,什么人?陈仁厚忙嘘住了他,说是我。水文一看是陈仁厚,皱了一下眉,说,又干了一票?陈仁厚说,不要问这个。

  两人的声响,惊醒了李翠。李翠忙披衣而起,出到院子看是什么事。一看却是陈仁厚回来了,欣喜道,原来是表少爷回来了。陈仁厚说,是呀,本来应该早一点的,路上耽误了,所以一直到现在才到家。吵醒了翠姨,不好意思。李翠说,这有什么?回家就好。赶紧进屋,暖和一下,翠姨给倒杯热水,想是路上也累了。

  陈仁厚回到自己的房间,水文随后跟进。水文说,仁厚,做这样危险的事,怎么能回家呢?万一出事,岂不是连累了家里人?陈仁厚说,凭的能耐,就是连累着了,也不会有事呀。在日本人那边不是有人吗?水文说,这是我的家,我要对家里老少的安负责。我不反对抗日,但做事的前后,不要来家里,我不想看到我们水家因为而家破人亡。陈仁厚说,不必吓成这样,我明天一早走就是了。哪是为了家里人,还不就是为了水滴而赶我走吗?水文淡然一笑,知道我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吗?陈仁厚说,我没兴趣。水文说,我说我一直在水滴那里,有兴趣听吗?整整一天一夜我们两个都在一起。

  陈仁厚怔住了。他望着水文,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水滴不可能喜欢。水文一笑,说就这个样子,成天做危险的事,怎么有资格去爱女人,怎么让她安心跟。这样的爱只会害人。陈仁厚说,不管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再把水滴让给,就算要挟我,要向日本人告密,我也不会让。因为把她交到这种人手上,水滴照样没有幸福。水文说,但是我却已经在她家过了一夜。放心,她的一生一世都有我来保护。心意抗日就是了。

  李翠提着水壶走到门口,听到水文的话,惊得一壶水险些落在地上。她急忙跑回自己房间,扪着胸口想,天啦,如果这样,罪过就大了。水滴难道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水家?这么做上天是要惩罚的呀。一切的罪孽都因自己而起,李翠决定自己来把这件事挑穿。

  次日一早李翠便去找水上灯。走到街上,发现路口被把持得很严。短促的哨音和急促的脚步,令满街人心惶惶。日本人和伪警都板着面孔,见人也没好气,就仿佛汉口刚刚沦陷时那样。李翠吓了一跳,忙问路人发生了什么事。路人压低嗓子说,听说昨天半夜抗日的人进城来杀了个汉奸。李翠蓦地想起陈仁厚的夜半到来,立即紧张得脸色发白。她想,莫不是仁厚做的事?想罢恐惧、焦急以及担忧混杂于一起,走在路上,她几次都觉得自己腿软。

  因为睡得太晚,水上灯几乎没醒。叫了半天门,她听出是李翠的声音,本不想理,但突然记起头晚水文所说李翠与陈一大的苟且,她便一肚子火,忍不住想要教训她。便披了衣服跑过去猛地拉开了门。

  李翠几乎是冲进来,人一进门,便软倒在地。水上灯吓了一跳,说这是做什么?李翠爬起来,定了定神,方开口说,昨晚让水文在这里过夜了?

  水上灯明白她的来意,慢慢返回到客厅,冷笑着说,不至于为了这个站都站不稳吧?他晚上是在我这里过的夜,可是怎么过的,他没有告诉吗?李翠说,明知他是什么人,怎么可以这样?水上灯说,笑话。他不过是追求我的许多男人之一。他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知道?又凭什么非要我知道?李翠说这样做不怕老天罚么?水上灯死死地盯着她,半天才说,老天最要惩罚的人是那种抛弃自己的孩子并且从此不管他的死活、只图自己富贵的人。老天还要罚那种为了保小命,背叛丈夫,跟汉奸通奸的人。

  李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突然间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抛弃孩子与汉奸通奸,这是她人生中的两根大刺,它们插在她的命里,令她无法安稳无法心静。

  水上灯见她如此,突然心有不忍,她掉过头,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说,离开陈一大吧。离开这个人。李翠说,是为了吗?水上灯说,不,是为了自己。李翠说,好。我答应,但得离水文远一点。也是为了自己。仁厚昨晚已经回家来了。夜里有人被暗杀,今天满街都是日本人。我不晓得他能不能过得来。

  水上灯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她知道陈仁厚一定会来,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离开汉口,她知道她将迎接一种新的生活。水上灯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大声说,这不需要管。从来没有见到仁厚,所以不能跟陈一大提一个字。李翠明白水上灯的话意,李翠说,我李翠在面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没有下作到替日本人当帮凶。水上灯说,那最好。

  李翠离开水上灯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淡淡的黄光,落在森严的街路上。中山马路上的店铺都开了门,门前一派的清冷。不时有店员出门探望一两眼,然后又张惶着缩回店里。李翠想,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呵。

  陈一大见李翠来找他,非常高兴。忙说,最近太忙,实在是冷落了。但我陈一大白天夜里都在想着。李翠说,是太忙了,我也想过,我们两个人往后还是不要再交往。如果心里有我,过来喝喝茶就是。不然我在水家没法抬起头来。陈一大笑了笑,说水家的人,谁不知道跟我的事?是给了他们一片荫凉,他们感谢还来不及哩。李翠说,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对不起我丈夫,也对不起我自己。对我的好,我心领了,但从今往后,我不再有什么关系。我要好好做人。陈一大说,这事问过水文吗?李翠说,水文昨天下半夜才回,现在怕是没起床,我回去就跟他说。李翠说罢,掉头而去。陈一大跟在她的身后喊着,我不会答应的。最好找水文问清楚,看他肯不肯!

  李翠没有回头。她想,这是她和水上灯关系的一个转机。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她要听女儿的。这是她的机会,她不能再为了保水家而牺牲与女儿团聚的可能。一想到水上灯或许会有一天与自己相认,李翠便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激动。她对自己说,只要她能认我,就算要我跟她磕头认罪,也心甘情愿。

  五福茶园的客人也像街上的路人一样,这天格外稀少。伙计们说,日本人在街上跑来跑去,见谁不顺眼就抓,谁敢出门呀,不小心就撞上个死。店里便只能清清冷冷,连杯上冒出的热气都是有精无神的。

  陈一大进茶园时,这股清冷感竟让他觉得陌生。往日里面有说有唱,就算没人唱戏,但跑堂的吆喝却也是一阵阵的。问伙计缘故,叫伙计一说,陈一大便连连叹气。深觉活在日本人底下,真不容易,如果硬和他们拧着,只是自找苦吃。远不如当顺民来得自在,小百姓一个,管他头上谁当天子?

  水文一直一个人沉静地坐在茶园雅座的窗口。他既兴奋又抑郁。他兴奋的是,昨晚水上灯居然主动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他想这是一个向他亲近的信号,为这个信号的到来,他曾经煞费苦心,但他终于等到了。然而他的抑郁则是因为翠姨。让翠姨笼络陈一大,以讨一方平安,这本是家事,但水上灯却将他臭骂了一顿,临走还不停地说他卑鄙。此一举,将水上灯刚刚对他有的亲近,又拉退回原地。水上灯是嫉恶如仇之人,从她绝不为一个日本人唱戏的做派上可看出。而陈一大是汉奸,他水文居然让家里的女人去讨好一个汉奸,挨上水上灯的臭骂也是自找。那么,怎么样解决这件事,如何改变水上灯的想法呢?水文有点犯难。

  恰恰陈一大找上了门。水文立即迎上前,让陈一大坐在自己适才坐过的窗口。又让伙计新生一盆炭火,以让雅座里更暖和一点。窗外的阳光很弱,冷风还是呜呜地叫。水文说,虽然冷,但阳光到底还是出来了。陈一大说,是呀,满街都是日本人戒严。把的生意都挡了。水文说,有什么办法?在人家的屋檐下讨生活,能够活命,已是万幸。不是人人都能像这样。陈一大说,我只不过为了这条烂命,把脸皮子刮下来了而已。话说回来,中国人当家的时候,我活得比这差多了。一个玩杂耍的,谁会把当人?现在日本人,好歹拿我当回事。水文冷然道,那是因为没人搭理他们,只剩了。陈一大说,这就对了。没人搭理他们,我出了头,这样,我就给自己找了活路。而我这条活路,不也给其他人,比方们水家,找了条活路吗?没我罩着,五福茶园的牌子还能挂得这么招摇?

  水文一时被噎住。这是他的短,也是他的痛。因为陈一大的关系,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倒也安宁。偶尔有日本人进来喝几口茶,却也从来未曾造次。水文忍住自己的不悦,笑了笑,说今日来是让我对感恩的?陈一大便也笑了笑,说不不不,哪里敢。只是话说到这份上,我得接下去说才是。以水大少爷的心智,这样的事理能不明白?

  陈一大依然要川牌的砖茶。水文说,我就不明白,这茶哪点好喝。上回说喝它脑子就清醒,我特意喝了一次,脑子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是更加浑浊。陈一大便大笑了起来,说茶也是看人来喝。它是知人的,能跟人心相通。我自小喝这茶,它跟我熟,对我的了解也透彻。进了我嘴,入了我的肠胃,然后晓得往哪里走对我最是好。若喝它,它一进的嘴,就开始迷路。往下走,更是不晓得该往哪里去,只好来一顿乱窜,越发浑浊也是必然。还是喝龙井的好,它知。水文说,这样讲来,川牌和龙井,各有各的品,也各有各的主。陈一大说,话是这么说,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到底养出的肠胃和皮相都是不一样的。我是想改一副肠胃,难道也想改?水文一笑,说难怪陈班主现在把主子改成了日本人。我不想改,但如果让我当汉奸,我还不如改了算。陈一大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水大少爷真好气节。说话还像当年称雄汉口一方的口气。可是我说大少爷,现在天下没变,难道贪生了六七年,今天想当民族英雄?水文说,那倒是不想,我不过一个小百姓罢了。陈一大说,这就对了,若是小百姓,我就更是。一个小百姓的求生方式,恐怕也只能如此而已。

  水文便默然。他想,如此而已?就只能如此而已吗?陈一大见他不语,想是自己的道理已将他说服,便将早上李翠到他那里说过的一番话讲给水文听。陈一大说,翠姨这样说怕是不太好吧?得管管她。

  水文跟陈一大斗了半天的嘴,感觉自己居然未占上风,心里很不爽。在以前,何曾有过这样的事?然后又想起水上灯的愤怒,想起水上灯的大骂。便觉得自己先前对李翠也颇是不公。想罢说,这是翠姨自己的事,我哪里能做主?陈一大说,虽然是晚辈,但也差不多是她的主子。翠姨有今天,靠了的照顾。的话,她言听计从,怎么突然做不了她的主了?水文说,翠姨自从跟了,在家里说话腰杆就粗,使唤这个使唤那个,连我妈都不敢多说一句。

  陈一大惊异了一下,仿佛不信。忽而想想,又大笑起来,说这个翠姨,想不到也会有这本事。戏里管这叫什么?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笑完又说,回家跟她讲,我陈一大虽然没有正式娶她,但心里却也是拿她当正房在对待。水文说,这话自己去跟她讲好了,们的事,我不管。她若愿意改嫁,我们水家也没话可说。毕竟我爸死了这么些年。她一个女人也不好过。陈一大说,我知道们都瞧不起我。可是我也帮过们水家不少忙。我告诉法子,回家只消赶她出门,她走投无路,自然会来找我。水文说,我怎么能将自家的姨娘赶出门?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自己愿意走。陈一大说,水大少爷,这么多年来,我们合作得还不错,不会这样不给我面子吧?水文说,我们合作?跟日本人合作还差不多,是汉奸,千万别拉我下水。这事我帮不了。

  陈一大蹙紧了眉头,心想水文到现在还想居高临下地在我面前摆派头?想罢便冷笑道,汉奸?大概天天在李翠面前这样骂我吧?这么说来李翠要走,是指使的?水文说,我哪有这本事?她是的人,我怎么敢在她面前骂?真是太夸奖我了。陈一大板下了面孔,说真要这么做?这可不像水文的行事风格。水文冷冷道,我的行事风格就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自己去摆平。

  陈一大气极而去。走时留下一句话,我在日本人手下混饭吃,但从来没害过中国人。水文听得心里咚地跳了一下。

  茶园到了下午,依然清冷,水文对伙计交待了几句,便独自回家。他进了院子,连自己房门都没进,便去找李翠。李翠见到水文,急切道,大少爷,我也正要找。水文说,我知道。说时便将陈一大找他的事复述了一遍。李翠说,太少爷说得对,我不能再跟这个汉奸鬼混了。不然,这辈子我都不得安宁。而且我女儿永远都不会宽恕我。

  水文本欲朝外走,听此言微一吃惊,停住脚步,说女儿?李翠说,大少爷,不知道,当年送出去的宝宝没有死,她活下来了。水文说,真的?她在哪里?李翠说,菊妈把宝宝送到她的表弟杨二堂家里。她就是水上灯呀。认识的,她是的亲妹妹。

  水文瞬间瞠目结舌。

  李翠便将自己如何在菊妈的墓前见到她,从而产生疑问,之后如何查证到她并非杨二堂的亲生女儿以及她们之间的交谈说了。李翠急切道,她绝对是我的女儿。而且她早已知道这件事,菊妈临死前要山子把她找去,说有重要事情。所以,她才对我恨之入骨,对也是如此。再想想,是不是这样?

  水文想,难怪。难怪我见到她便会有一种特别的亲近。难怪我总想去呵护她。难怪她说如果我有一个妹妹会不会像她那样活着。难怪她听说翠姨和陈一大的事会愤怒得大骂。难怪她绝不让我靠近她一点点。水文心里曾经有过的疑团,突然间部解开。那只曾经捏过他的小手指,又在他的心里动了起来,令他温暖而激动。水文说,翠姨,我马上就去见她。我要把她认回水家。不管她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恨,她是我爸爸的骨血,她得回家。

  水文拔腿便走,还没走到大门,一群日本人轰隆隆地闯了进来。

  &a;a;lt;h3 class=&a;a;quot;ter h3&a;a;quot;&a;a;gt;四&a;a;lt;/h3&a;a;gt;

  陈一大从来没有这样痛恨水文。以前听他说话,话中带话,他觉得他聪明睿智。但现在,他却觉得他的话声声讥笑,处处带刺。这个人的翻脸无情,这个人的阴险狠毒,以及这个人的道貌岸然,都令他不由愤然:他娘的,当婊子的好处都想要,牌坊还要立得光鲜。

  水文所有的恶,都在陈一大心里翻腾而起。最重要的是,他想起红喜人的惨死。想起红喜人不过是因为失手而打死水成旺,结果却被水文害得身败名裂,甚至连一个同情他的人都没有。想起红喜人与自己情同父子,却死得那样悲惨。陈一大想,水文知道为父报仇,我若不为红喜人报上这一仇,岂不是枉当他师傅一场?既然水文口口声声骂我是汉奸,我就汉奸一回好了。陈一大想罢便径直去到日本人那里通了个信息。

  日本人正为肖石之死,气急败坏。这个抗日小组业已杀了他们好几人,这一次居然在市中心的居民屋里动手,并且还敢留字。拿他们日本人当了什么?于是觉得就是冤杀也要抓住凶手。

  水文被日本人的闯入惊呆了。水家顿时一片惊恐。听说是为头晚被杀的汉奸,方松了一口气。水文说,我是个开茶园的,又不会开枪,怎么会杀人?一定是弄错了。刘金荣亦说,我一家人在汉口过得好好的,有钱赚有饭吃,杀们日本人做什么?莫非我们不想活了?日本人说,那昨晚何故半夜而归?水文说,我在水上灯家。说话间,他突然想起跳墙而过的陈仁厚,便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半夜回来。日本人说,还有一个是谁?他在哪里?水文说,他是我表弟。李翠突然喊了起来,难道不知道表弟在跟女人约会吗?不信问大妈。日本人说,他是跟女人在一起?刘金荣担心外甥有事,便赶紧顺着李翠的话说,是呀,他刚刚相过亲哩。

  水文见两个女人如此,心里闪过一丝愧疚,忙说,是呀,表弟在谈爱,晚间说是约会了女朋友。日本人说,呢?水文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在水上灯家。们可以去问。说时又补充了一句,水上灯是汉剧名角。我喜欢她的戏。日本人说,也是女人?水文说,是呀是呀。她在汉口很有名。

  问话的日本人冷笑了起来,说们中国男人有意思,这么冷的天,跟女人约会,不一起抱着睡觉到太阳高升,却都深更半夜跑回家,是不是太奇怪了?水文忙说,不不不,水上灯跟我谈她的身世,所以时间有点晚。我是有老婆的人,当然要回家。们不信,可以去问她。水文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说是陈一大叫们来的吧?他跟我有点过节,他的话不当信。日本人说,我只是问是不是半夜回来的。

  刘金荣立即扑向李翠,尖叫道,是跟陈一大胡说八道的吧?们俩勾搭就是了,害我们水家做什么?李翠抵挡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已然明白,这一定是陈一大搞的鬼,而这个鬼的出现,却是为她的缘故。

  日本人见这家的女人闹成了一团,厉声道,还有一个半夜回来的呢?院子里鸦雀无声。日本人将枪顶着山子,说是吗?山子吓得脸发白,说不是不是。表少爷一早就出门了。日本人说,去了哪里?山子说,不不不晓得。大概还是去找他的女人吧。日本人便说,也带走。

  日本人将水家所有的男人部带走。留下女人们的一片哭喊。

  清早,水上灯睡意朦胧间,听到有人轻轻敲门。爬起来问,哪一个?门外的声音说,是我,快开门。这声音让水上灯睡意顿失,她哗地拉开门,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来的正是陈仁厚。两人几乎没有交谈,陈仁厚立即就进了水上灯热烘烘的被子。他几乎一夜未眠。跟水上灯亲热一过,便低声说了一句,我好累,我一夜没合眼,让我睡一下。便搂着水上灯呼呼大睡起来。

  水上灯捋着他的头发,看着他酣睡的样子,心想,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就是日子过得苦一点,只要跟在一起,心里却也是踏实的。

  日本人到水上灯家,是陈一大带的路。敲开门,水上灯和陈仁厚依然在床上。水上灯听出了外面的嘈杂,说好像不少人。陈仁厚说,大概是为我而来。不管他们怎么说,要说跟没关系。水上灯说,不要多嘴,的事就是我的事。让我来对付他们。

  水上灯打开门,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见陈一大,说陈班主,怎么回事呀?陈一大说,太君要找问点事。突然他看到了从卧室走出来同样也是睡意满脸的陈仁厚,吃了一惊,说原来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水上灯说,他一直住在这里呀,怎么了?日本人说,有个叫水文的人昨天夜里在这里?水上灯说,他来做什么?他夜里在我这儿,仁厚肯吗?陈班主是晓得的,我跟仁厚从小就是患难之交,是吧?陈班主。

  陈一大脑子里晃过大水时的场景,然后说,那倒是。他们两个自小在一起,这个我晓得。日本人说,可是水家有人说昨晚半夜到那边去了。水上灯冷笑道,水家?陈班主同样晓得,我跟他家有杀父之仇,他们成天想报复我,这回居然把们日本人都请动了。

  日本人便望着陈一大。陈一大说,这话也不错。我还奇怪,他们两个大仇人,怎么会晚上在一起?必是水文说谎。水文居然欺骗太君说他在家里,我看他是不想活了。日本人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陈一大说,跟水家有仇,晓得的人多。他要撒谎,没人相信。顺便告诉一声,水文已经被抓起来了。能不能放出来,看他怎么跟太君交待。

  陈仁厚立即怔住。水上灯发现他的神色改变,怕日本人起疑,赶紧对陈一大说,哎呀呀,他们水家的事,我才懒得管哩。那些坏蛋,关一个少一个。家关起来,当是为民除害。水上灯说这番话的腔调就像是在台上演戏时的道白。日本人都听傻了眼。

  陈一大虽然在水上灯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却从来不曾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当她散乱着头发,衣服不整,说话间脑袋和细腰都一起扭动着,风韵十足。那神态像极李翠,陈一大竟恍惚了一下。他扭头看看日本人,竟发现他们的眼睛里也一派迷乱。

  陈一大想,跟李翠比起来,水滴更妖娆一千倍,万不可让日本人糟蹋了。想罢陈一大立即说,太君,这个水上灯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话应该不错。日本人说,保证?陈一大说,我保证。再说了,她是汉口的名伶,万一有什么事,大报小报都会登,太君这年头还是小心点好。不然,对日本国大大的不利。这男人叫仁厚,是她的相好,也是老实人。打小我也认识。日本人怔了怔,似乎想着什么。水上灯说,们赶紧走吧,来我家的事,我当没发生过,一个字都不会跟报馆记者说。

  日本人潮水般退下了。

  陈仁厚软坐在椅子上。他脸色煞白,望着水上灯说,告诉我,昨晚上我表哥是不是在这儿?水上灯说,是。昨天白天水武派人来砸我家,水文晚上就来道歉。替我买了吃的,还帮我收拾屋子。我就把我的身世跟他说了一遍。放心,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陈仁厚说,可为什么不跟日本人如实说呢?水上灯说,那怎么办?他在这里的话,又在哪里?陈仁厚喃喃道,如果没有人证明他晚上在哪里,他恐怕就会很危险。这样不行,水滴。水上灯说,想怎么样?陈仁厚说,如果表哥被日本人冤枉了,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水上灯说,想去自首?疯了?陈仁厚说,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昨晚我们杀了一个叛徒。他出卖我们的人,我的朋友魏东明就因为他而死,他是魏典之的儿子。水上灯说,这样的人,是该杀。做得对,仁厚。陈仁厚说,日本人为此非常恼怒,表哥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知道吗?水上灯说,放心吧。水文跟陈一大关系那么好,刚才也看到了,陈一大跟日本人来往密切,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他反正没有杀人,顶多关几天罢了。陈仁厚说,真的吗?陈一大真能帮得上忙?水上灯说,当然。也知道,表哥这个人手段卑鄙。为了让陈一大给水家当后台,他专门让李翠跟陈一大勾搭成奸。想想,李翠能不下力救水文吗?陈一大能不听李翠的吗?陈仁厚惊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水上灯说,这是水文亲口跟我说的。我还骂了他一顿。所以放心,他肯定不会有事。但如果是,日本人一查的底细,还会有命吗?水上灯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以为刚才我不怕么?可是我更怕被日本人抓走呀。怎么不为我想想,要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仁厚一把抱住水上灯,他将她搂得紧紧的。然后说,对不起水滴,都怪我。我听的。水上灯说,我们得赶紧走,离开汉口。万一水文被放了出来,日本人回过神,弄清的底细,再过来的话,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陈仁厚说,说得对。我去打探一下昨晚有没有兄弟被抓,马上就回来。水上灯说,会带我走吗?陈仁厚说,当然,美军飞机还会轰炸得更猛,不知道哪天一颗炸弹就会落在自己头上。汉口绝对不能住,我来时,大家都在向外逃难。这一走,路途遥远,我要找辆靠得住的马车。赶紧收拾一下包袱,尽量简单点。水上灯说,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走?陈仁厚想了想,说我天黑前过来,如果家里安,就在窗台上放盆花。我们今晚上就走。说罢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水上灯,又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回来,明天一早就到这儿去,找一个张老伯,他会带跟我会合。水上灯点点头。

  陈仁厚走出了门,屋里的水上灯突然间心往下沉,她情不自禁又跑出屋,扑到陈仁厚身上,搂着他,就仿佛是生离死别。水上灯说,要小心。这世上我只有一个亲人了。心里如果有我,就得活着。陈仁厚说,我一定。我保证今后让幸福,再不让担惊受怕。

  &a;a;lt;h3 class=&a;a;quot;ter h3&a;a;quot;&a;a;gt;五&a;a;lt;/h3&a;a;gt;

  水文靠在地牢的墙根,一遍遍回忆着他认识水上灯的整个过程。这是金城银行的地下室,日本人来后,将这里改造成他们的总司令部。地下室也成了地牢。

  水文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因他没有杀人,而且他自信水上灯会替他作证。水上灯早已知道他是她的大哥,血亲之情,没有人能挡得住。他只后悔自己既然一直觉得与她之间有说不出的感觉,却为何没想过她就是当年的小妹妹。而且现在想来,她的说话举止和容貌身段,都像煞李翠。水文想,我怎么从来都没朝这上面想过呢?

  但日本人的提审打碎了他部梦想。日本人说,没人能证明这段时间在哪里。那个水上灯家里有另外的男人,但不是。水文惊愕之后,便是歇斯底里的愤怒。他叫道,她说谎!把她叫来!我要当面质问!日本人说,我们查过了的底细。原是汉口警署的警察头领,我们一来,脱下警服,表示抗议。与黑道老大贾屠夫关系交好,他暗中领着一彪人马与我们作对,杀我皇军数名。还说过不会开枪?从警多年,不会开枪?欺骗皇军目的为何?与反共团伙素有勾结,善于使枪,对汉口地形熟悉,又于半夜逾墙回归,凶手不是又是何人?所以要从实招来,不然,这条命就别想保住。

  水文又能从何招起?于是上刑。水文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又投进监狱。夜深了,牢房里的被子又薄又破。寒冷和浑身的疼痛令水文无法入睡。隔着小窗口,只能看到暗夜的一片天空。天上什么都没有,云色阴暗,仿佛有着无比的沉重在天空游动。水文的愤怒渐渐平息,似乎心里多出一份沉静。他想,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报应。他以前是不信这个的,现在看来,是得信了。这就是命运所注定。当年在他强行要求翠姨将那个婴儿赶出水家时,就已经预示了今天;在他暗中给贾屠夫通风报信,提示银娃之死系张晋生所设陷阱时,则更加强化了今天的必然。是他让水上灯受尽人世苦难,是他借刀杀人除掉了她的丈夫。现在,就算她撒谎,她报复,又怎么能算过分?

  想过这些,水文心里坦然了。他决定对陈仁厚的事,一字不提。

  云层果然是阴暗深沉的。

  几乎同时,水上灯在窗口摆放了一盆仙人掌,然后就倚坐在窗口。在这样的夜晚,她亦有着一份担心。但她担心的不是水文。这个人是不需要担心的。自她认识他起,他在汉?口便是作威作福无所不能之人。就算被日本人抓进监狱,他依然有办法出来。这个天下虽然是日本人的了,但他们在日本人掌控下依然过着好日子,依然逍遥地在汉口来来去去。这样的人,需要她水上灯担心个什么?

  她担心的却是陈仁厚。这是她引以为同类的人。在这个世上,他们一样的无父无母,一样的寄人篱下,一样的孤单。眼下,这个孤单的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会不会被日本人抓走?他会不会去把他的表哥交换出来?他会不会到这里来带她离开?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夜已深得连土地都已睡了过去。虫鸣的声音被这苍凉的季节所掩埋。仿佛听不到世界的呼吸。只有日本人偶尔的哨音和皮靴的落地声,昭示着这世界还在苟延残喘。

  天已微明了。水上灯知道,陈仁厚不会再来,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一直以来,她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这次也一样。天一亮,她就离开汉口。这个让她极爱又让她极恨的汉口呵,水上灯想,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回来。

  拿着地址和简单的行李,水上灯随着大批逃难的人朝郊区走。没走多远,便听到美军飞机嗡嗡声,很快爆炸轰隆响起。水上灯想,不知道这般轰炸死的日本人多还是中国人多。因为玫瑰红的被炸死,水上灯对美国飞机也充满厌恨。她想,炸日本人好了,凭什么把我们中国人也炸得粉身碎骨呢?难道炸死日本人还要拉中国人当垫背?

  坐船过了汉水,行至十里铺,水上灯才雇到马车。此时的她,浑身酸疼,脚亦起泡。马车夫说,一个女人家怎么能独自逃难呢?水上灯说,我跟我男人约好了会合的地点。

  马车依着地址将她载到陈仁厚的朋友家时,天已见黑。令水上灯目瞪口呆的是,这个地方已是一片废墟。仿佛前几天刚刚被火焚烧。水上灯急得大声喊,张老伯!张老伯!四下里却无人应答。马车夫说,这样喊哪有用?这么个大冷天,房子已经没了,怎么会有人留下?不如我载到镇上,先住下,明天白天再来找人。

  水上灯只能再上马车。夜色中,村里传出阵阵的狗吠,水上灯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从皂市坐在余天啸马车上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寒冷,也是这样的令人心碎。她想,我这一生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完成呢?

  镇上只有一个客店,已经住满逃难的人。所幸女店主认出了水上灯,说是日本人来之前特意跟着婆婆一起进汉口看过她的戏。店主是个大嫂,家里男人早已经上了前线,用她的话说,恐怕老早就被日本人打死,骨头都可以用来打鼓了。她说话时,面带微笑,眼里却满是无奈,就仿佛一切都认了命。女店主让水上灯住进自己房间里,说她愿意住多久都行。

  水上灯一直没有说话,她心情沮丧,不知道前面的日子会是怎样。在一片心地茫然中,熬过了她的第一夜。次日一早,水上灯再次去找张老伯,但是她的眼前除了废墟,只有废墟。她在那里坐了一整天,几近天黑,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第三日,她还去。甚至徒步走到了邻近的村庄,四下打探,却没有人知道一个姓张的老伯,而那片被火烧过的废墟,除了她,几乎再没有一个人去过。她的心境沉落迷茫之地。走在返回客店的路上,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当年从洪顺班逃亡出来背着包袱一个人在小路上疾奔的心情一样。

  大约白天里受风寒,加上心情压抑,水上灯开始生病。昏沉之间,往事都变成了梦,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回转,就仿佛演一场连台戏,没完没了。

  不知许久,在沉沉的梦雾中,她感觉自己被人抬了起来,感觉身体在马车上晃,感觉身旁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感觉被人背着,感觉像是躺在水波上摇晃,感觉身子被放上了床,感觉有人替她拿脉,感觉有人喂她喝水,感觉有人吹灭了烛灯,感觉黑暗像是深渊,深得见不到底。然后在这底的深处,她看到一丝亮光。她伸手去捕捉,就像儿时,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捕捉着渗进屋缝里的阳光。那道光亮,是那样的飘渺虚幻,那样的滑溜灵活,她怎么都捕捉不住。

  水上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家。泥土的墙,木头的梁,梁上吊着几条咸鱼,床下有两个鸡咕咕地进来,拉了泡屎,又咕咕地出去。空气带着温润,闻之有几分腥气。眼前一切是她连梦里都没到过的地方。她不由惊坐而起,四下打量,怔忡间脑子在想,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一个戴着蓝花土布头巾的大妈端了一碗水进来,嘴上说,姑娘,醒了?水上灯说,这是什么地方。大妈说,这是在汉湖呀。水上灯说,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大妈说,我儿子说,是汉口的名角,不肯给日本人演戏,恐怕日本人最近会抓,就要我们一定保护。水上灯说,儿子是哪个?大妈说,我儿子叫三根子,不认识?水上灯摇摇头,说不认识。大妈忙说,我男人姓胡,叫胡老根。我姓杜。我家老三就叫胡三根。大的两个,大根在发洪水那年就死了,二根上了前线,死活也不晓得。三根子就跟着村里的爷们抗日。这小日本打都打到这里来了,说是杀了城里好多人,三根子说,不抗他们,我们这边也没有命活。水上灯有些惊异,说们这边日本人没过来?大妈说,太远啦,怕是小日本的脚走不过来,早些年,从汉东过了一趟路,这之后就没来。也没几户人家,抢点鸡鸭跑这么远,怕也不合算。听大妈这一说,水上灯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妈便说,会笑就好,会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

  到晚上,喝了点莲藕汤,出了一身大汗,又有胡大妈一边说着闲话,水上灯心头一松,身体便轻爽了许多。

  整个冬天,水上灯都住在汉湖边的胡家。家里只剩下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人。直到春节,水上灯都没见到他们的儿子三根子。水上灯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让这个她素不相识的三根子把她送到他的家里来保护。她想,应该是陈仁厚吧?可是他说过,要带她去后方的,为什么又不来了呢?水上灯常常整晚上想着这个问题,但却始终没能想透。

  日子在无比的清寂中一天天地朝前走。比之在汉口的时日,虽然充满着安,却也充满着死寂。尤其面对无数戏迷已习惯的水上灯,一连数月只面对着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个人,其孤单,无以言表。胡老根几乎不发一言,只是干活,幸亏胡大妈喜欢说话。但水上灯还是有一种被寂寞所压迫的感觉。

  胡大妈看了出来,便说,就唱戏吧。去对着湖唱,湖底下鱼儿多的是,比看戏的人多。唱给它们听好了。听了的戏,鱼长得好。水上灯笑了笑,没有作声。鱼儿没有喝彩,不会鼓掌,这些,对于水上灯来说,已是她舞台生活的一个部分。

  春天到来的时候,湖岸泛出绿色,草色青青中,野花开始茂盛。湖水的涟漪也随着春风的吹拂,动荡得有姿有色。有一天,水上灯嗓门痒痒着,站在湖边,突然就开了嗓。她唱的是《昭君出塞》。

  &a;a;lt;div class=&a;a;quot;poetry&a;a;quot;&a;a;gt;&a;a;lt;span&a;a;gt;哎哟哟,可怜我离了金华地,

  回头望不见,不见汉王家。

  怎不叫人恨转加,怎不叫人恨转加!

  心怀着这相思,好叫人来都牵挂,

  恨奸贼定计害咱,恨奸贼定计害咱。

  哪里有真心真意插戴花,

  惹人愁野草闲花,惹人愁野草闲花。

  纵有羊羔美酒难吞下,

  止不住两泪如麻,止不住两泪如麻。

  见几个鞑子们叽哩咕噜说的什么番邦话,

  路迢迢万里黄沙,路迢迢万里黄沙。

  今日里昭君出了嫁,

  在马上弹琵琶,在马上弹琵琶。

  叹泪珠儿湿透香罗帕。&a;a;lt;/span&a;a;gt;

  直唱得她自己泪流满面,仿佛她就是那个离乡背&a;a;lt;s&a;a;gt;..&a;a;lt;/s&a;a;gt;井,回望家乡,一哭三叹的王昭君。

  连连几天阳光明媚,水上灯便坐在阳光的湖边,连连地唱了几天。唱着唱着,竟把心唱静了下来。有一天,她唱时突然想起以前徐江莲教戏时常跟她说起的饱记师傅。戏子识字的少,所有的戏都靠记忆和口传。这样便有了饱记师傅。他们什么戏都听,什么都学,然后把所有的台本戏谱词牌都背下来,牢记在心。在演出时守台,有人会唱听由人唱,无人会唱则自己上。来学者教,误场者救。甚至锣鼓点子都报得出口。靠了这些饱记师傅,汉剧一代一代传下去,一直传到现在。水上灯想,也不晓得日本人什么时候走,就算没有戏演了,但汉戏不能丢呀。

  想罢,心里竟是一亮。于是她每天来到湖边,将她曾经学过的戏,反反复复地唱着记着。有时候,胡老根和胡大妈闲时,也会坐在旁边一边织渔网一边听。胡大妈说,这辈子最赚的就是现在,天天能听汉口的名角唱大戏。

  日本人便是在水上灯日复一日的清亮婉转的戏声中,举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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