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渡的目光灼灼,乐枝隐隐觉得眉心处有些热。
问吗?
其实一直想问的。
只是――
“殿下就这么信任我?”
乐枝徐徐起身,与他平视。她终于知晓自己在怕什么。不是怕霍渡不说,更不是怕他骗她,而是怕他什么都告诉她。
她害怕,他将计划、漏洞和所有不确定性都事无巨细地尽数让她知道。
若霍渡不说,她大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哪怕到最后他们走得路不尽相同,她也可以坚定着走自己的路。
哪怕会伤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哪怕会伤了他。
乐枝反复告诉自己。
没关系的,只要狠狠心就可以做到。
可若霍渡全部告诉她了,若她一早知晓他的缺漏,她还能那么堂而皇之地继续吗?
她不知道。
“你说呢?”霍渡反问她,沉静的漆眸中蕴着复杂的情绪。
良久的沉默。
乐枝渐渐垂下眼睛,不敢看他,亦不敢回答他的问题。
“乐枝。”她听到霍渡没甚情绪的语气,又沉又冷,“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仅不知道,还不信任他。也不信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
甚至,连问一问都不肯。
霍渡望着她瑟缩的模样,恍若一只缩进壳里的小蜗牛。他最后在看她一眼,不再犹豫,转身向前。
他走得急,甚至没注意到在转身时,面前的人伸出手试图去扯他的衣袖......可或许是水晶棉的衣角太过柔滑,亦或许是他走得太过决然,那衣袖快速划过纤长的指,没作停留。
乐枝眼眶红红,噙着泪。她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转眸遥遥望着疾步匆匆的背影,难过又委屈。
她将小手攥得紧紧的,任由指甲嵌入掌心。
就不能再等一会儿?
脾气还是那么差。
这时,离姚匆匆而来,神色凝重:“主子,出事了。”
乐枝的心倏地一沉,她抬手胡乱擦了擦眼角的泪,问:“怎么了?”
“沈大人去了三皇子府上,想将沈姑娘带走,霍诩不让。后面不知怎地就推搡起来,混乱之间沈姑娘被推到了......流了好多血。”
“什么!”乐枝身形一晃,想到如今沈清颜有孕在身,语调微颤:“她怎么样?”
“沈大人将她带回去了,具体是什么情况,还不得知。”
乐枝紧蹙秀眉,道:“你晚些再让人去探一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趟沈府。”
离姚沉声应好。
永宁宫。
“混账!”皇后气急攻心,捂着心口靠在软椅上喘着气,目光无奈地看着跪在面前的霍诩。
“我怎么知道她会摔倒......”霍诩一脸无辜,怏怏道:“都怪沈淮那个老东西,要不是他来,事情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明知沈清颜有孕,为何还要刺激她?”皇后紧拧眉心,“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沈相那儿的助力怕是要变成你的阻力!”
顿了顿,她又喃喃道:“早知如此,当日还不如不让你娶她。”
总比像如今这般结怨的好。
“本来就不该娶,我又不喜欢她。”霍诩垂着眸,有些委屈,“我一直只要枝枝的。”
“枝什么枝!”皇后气得红了眼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这么蠢,“她早就是霍渡的人了,你在做什么梦?她现在巴不得你死才对!”
刺耳的话语让霍诩眉心紧锁。
“不可能!”霍诩坚定万分,“母后,你不了解她。她只是对霍渡虚与委蛇罢了。”
皇后怔怔地望着眼前如同魔怔的人,不想再与他多言。昨日霍长云唤她去御书房,将册封诩儿为储君的诏书给她看。
原本该是十分喜悦的事,可她却不由地浑身颤栗。
太顺利了。
顺利得太过不可思议。
储君之位、帝位,真有这么好拿吗?
她不信霍长云。
“母后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霍诩忽地笑了,他勾起胜利的笑容,“父皇近日一直对我夸赞有加,满朝文武心照不宣,储君之位定然是儿臣的。”
“沈淮算什么,待我入东宫后,那老东西还不巴巴地将女儿送来?”
本来因为沈清颜之事忧心的霍诩,突然就想开了。她的胎保住了自然是好,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若真的没有了,也无妨。正好让枝枝来为他生,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到时候,若沈淮还不识相,那么他的丞相之位,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行了,回去吧。”
待霍诩走后,林婉宁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飘散的细细白雪。
昨日霍长云的话犹在耳边,他笑着对她说:“储君之位会是诩儿的,你放心。”
可是到现在为止,她的心非但放不下来,反而一直是瑟然的状态。
希望真的是她多想了吧。
明日,那道诏书宣告天下后,她的心便能定了。
沈清颜的孩子还是没保住。
乐枝递了拜帖,本不抱希望,可沈相却同意了。未免被霍诩的人发现,她是入夜后从侧门进的丞相府。
由绿莹引着走到沈清颜的闺房,一阵明显的血腥味溢入鼻腔。乐枝缓缓走到塌边,望着脸色煞白,眸光怔怔的人。
了无生机,如同幽灵。
“当日齐军攻进大黎,我的亲人顷刻间离开了我。”乐枝在软塌上坐下来,替沈清颜掖了掖棉被,“当时我也与你一样,万念俱灰。可是,你要想想,还活着的亲人若是看到你这副样子,会有多心痛。”
“想想你的父亲。”
死寂的瞳仁微微颤动,紧接着眼中蓄满了泪,滚滚坠落。渐渐地,她越哭越大声。
乐枝拿起干净的绢帕,安静地替沈清颜擦了擦泪,然后又轻轻地拍拍她的脊背。
“我、我原以为我不喜欢那个孩子的,可......可当他真的一点点离开我的时候,我真的好痛。”沈清颜泪流满面,呜咽道:“是我不好,他一定是觉得我不爱他,才走的......”
“不,不是的!不是你的错,不要把别人的错归咎在自己身上。”
闻言,泪水涟涟的沈清颜渐渐止住了哭泣。不得不说,乐枝说的话极有说服力。害她没了孩子,害她至此的不是她,而是霍诩。
“我恨他。”沈清颜紧紧攥拳。
“霍诩,本就是万人厌恨的畜.生。”乐枝冷笑,言简意赅,“好好休息,你得把身子养好,然后笑着看他的下场。”
“你是说?”沈清颜喃喃道。
“睡吧。”乐枝笑笑,扶她躺下,“我听说你的绣工很好,可不要埋没了自己的才华。别担心,你会有美好的未来的。”
未来?
她还会有么?
在乐枝来之前,沈清颜是万念俱灰的。可是现下,心底却渐次升起些希望。带着这些希望,她合上了重重的眼皮
合上屋门,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沈相。
乐枝上前,行了个告辞礼。可沈淮却突然合手朝乐枝行了个大礼。
“沈大人,您这是......”
“小女之事,多谢公主。”
公主
乐枝猛然一怔,好久好久没听人这么称呼自己了。她淡淡一笑,微微颔首后,便抬步要走。
可――
“只要能完成小女的心愿,老臣愿听差遣。”
在回府的马车上,乐枝神色茫茫,忽然有些失神。明明诸事皆按她的预期进行着,可她的心仿佛空了一角。
“主子,兄长那儿会按您的指示行事。”
乐枝偏转眼眸,望着景心,低声开口:“景心,我是不是很坏?”
“主子说什么呢!”景心不认同地蹙眉,摇头:“您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当初我把你要到身边,是存了私心的。我想让安玄欠我人情。”乐枝自嘲地笑笑。
她才不是好人,她做的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不论是景心,还是今日去沈府,她都有私心。
想劝解沈清颜是真,想利用此事拉拢沈相也是真。
乐枝清楚,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单纯善良的黎国公主了。
她不是坏人,却也不是单纯的好人了。
“即使存了私心,您也是好人。”景心握住她的手,说:“那些对我们的好,都是真的。”
乐枝没接话,只是垂下眼眸。
景心觉得主子哪都好,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难道这就是身为公主与生俱来的道德感和责任感吗?
主子......真的活得好累啊。
回到府里,已是夜深。
乐枝让景心先去休息,自己却没有回寝屋,而是朝后院走去。
难得雪停,夜空中露出皓月和漫天繁星。
她怔怔望着月亮,将冷光照耀下来。正如她和霍渡一样,两个浑身冰冷的人,如何取暖?
经历种种,得知霍渡幼年的遭遇,乐枝心疼却无能为力,亦不能承诺他什么。
就像她虽然喜欢他,却不会因为这份喜欢而放下仇恨。
哪怕再喜欢,她也仍要杀他的父亲。
她像一弯捂不热的冷月。
如果可以,乐枝希望站在霍渡身边的是明媚的暖阳。
岁岁年年,温暖他。
让他可以从幼时的伤痛中走出来,余生再无烦忧。
而不像她。
连基本的坦诚与信任都不敢,真是个自私的胆小鬼。
忽然,腰间一紧,脊背贴上一个温暖的胸膛。在熟悉的气息笼罩之下,乐枝慢慢垂下眼眸,用纤长的眼睫遮去眼角的殷红。
理智告诉她不该沉溺,可她的心却无法控制地贴靠向他。
想抱久一点。
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