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铠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
他浑身冰冷,身子几乎没有知觉。眼睛胀痛,勉强睁开一条缝,只看得见一线天。
是一把伞。
他轻轻转动眼球,看见撑伞的人,穿着救生衣,救生衣里头是海军的作训服。
原来是在船上,马达突突突的声音震耳欲聋。
还有很多人在他身边,聂铠听见大小不一的啜泣声,他努力偏了偏头,发现这只船正往岸边开去。
被冻坏了,以至于聂铠的思绪都有些迟钝,还没有理清事出何故。
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聂铠,醒了!”
陶婉嘴唇发紫,身上裹着不知是谁的军大衣。目色泫然欲泣,一双小手往他脸上抚去。
几乎是一瞬间,聂铠就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一场海难。
他竭力抬起上半身,四下看去:“肖洱呢?”
他的嗓音有点糟糕,他只顿了一瞬,扬声大喊。
“肖洱?”
陶婉被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说:“她不在这只船上。”
聂铠一愣,突然想到什么,松了口气。
“哦对,她先走了。”
陶婉似有什么话要说,神色不定,最后咬了咬唇角,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很快就到了岸上。那里已经有很多已被转移过来的游客正在等待救援。
原来,事故发生以后,在相邻海域正在进行军事训练的一只海军分队接到了通知,便立刻赶去了事发现场进行紧急救援。
现在把大家都集中在距离附近市区最近的岸边,等待当地各大医院、救护站派遣救护救援车辆。
聂铠一上岸,就在面目狼狈的所有游客里搜索肖洱的身影。
可惜未果。
倒是看见正在一位军官身边排队领取热水的阮唐。
她正背对着他,只一个人,身旁没有肖洱。
聂铠心里突然觉得不安。
“阮唐!”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捞过她的胳膊。
“肖洱呢?她不是和一起的吗?”
阮唐被他惊得一个踉跄,反应过来以后,眼眶瞬间就红了。
“聂铠!回来了?小洱……小洱没和在一起?!她,她去找了呀!”
聂铠脑子一懵,揪着她的手捏得更紧:“说什么。”
阮唐不敢喊疼,一五一十说道:“我们本来是要一起上船的,可是小洱突然嘴里念叨着什么,然后就跑掉了……我离她很远,也没有听清,只知道她是往走的方向跑的。”
她说着,看见谁了似的,抬手一指:“那个人,他当时在小洱身边。”
被她指着的是汪玉东。
后者连忙说:“她自己不下船的,我劝过了,可她……她突然说……”
聂铠心中的不安更甚,一步一步走向汪玉东,双眼被海水泡得血红,瞪着他。
“说什么?”
汪玉东被聂铠的表情骇了一跳。
“她……她说:‘他没有救生衣怎么办……’”
救生衣?
聂铠心底一凉,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救生衣。
他原本没甚在意,以为是被救上来以后,海军官兵给他穿的。
可是……
他颤着手,在身上摸索——很快摸到了救生衣上配置的塑料哨子。
当时三件救生衣是肖洱拿来的,她给自己的留的那一件上的哨子,是缺了一半的。
他想跟她换的时候,肖洱却说:“别浪费时间了,再说我的水性比好太多。”
……
而聂铠此时手里攥着的哨子,确实缺了一半。
锋利的裂口扎在掌心,刺得他生疼。
聂铠脚步不稳,几乎是跑去的岸边,拉过正在疏导人群的军官:“还有救援船吗?啊?后面还有是不是!”
那人看了他一眼,很清楚是怎么回事。
有很多人丧生在冰冷的大海里,而岸上,有他们的亲人。
他低声说:“乘坐的救援船是最后一艘。”
顿了顿,又说:“我的战友们正在出事地点打捞……我是说,搜救部失踪人员。”
聂铠的眼神微变,望向一边。
刚刚送聂铠他们来的救援船只停在岸边。
现在上面没有一个人。
那位海军军官立刻看出了聂铠的企图,在他扑向救生艇的同时迅速出手,一把制住了他。
“冷静点!同志,要相信我的战友们!”
“放开我!放开我!”
聂铠被他钳制住,一动也不能动,他目眦欲裂,望着茫茫海面,哀嚎道:“还给我!”
所有岸上的人都被此时歇斯底里的聂铠吓到,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他渐渐不再挣扎,那位军官叫人绑紧了救生艇,才慢慢松开他。
聂铠垂头跪在地上,头发凌乱,脊背佝偻。
陶婉心疼极了,拿着自己分到的干毛巾走过去。
“聂铠……没准,没准学姐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说,“也不想她回来的时候,看见这个样子吧……”
聂铠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住地呢喃。
陶婉蹲下来,凑头去听。
“还给我吧,求,把她还给我……”
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都葬身于海里。
而他竟然无能为力。
第一次,肖洱来到他身边,带着赎罪的莫大勇气,将他从最深的地狱里拖回来。
这一次,要怎么办呢。
陶婉插不进去话,只能守在他身边。
她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毛巾,有些话,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那个时候……她在意识涣散间,看见肖洱脱去救生衣一头扎进水里,救上聂铠后,给他穿上了自己的救生衣。
然后她听见肖洱说。
要是活下去的话,找个简单干净的姑娘。
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可是陶婉已经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可是陶婉知道,不论怎么样,肖洱是回不来了。
******
救护车陆续从市区赶来,这个事件非常严重,引起政|府领导的重视,理所当然要来此地慰问探看。与此同时,当地的媒体记者也一窝蜂地赶了来。
一时间,岸边人头攒动,吵闹得仿如市集。
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半个钟头左右,救护车呼啦啦地载着伤者走了。
跟拍的媒体记者也都随着领导离开。
原本热热闹闹的海岸静如停尸间。
几乎没人注意到聂铠还呆在岸边。
他怎么也不肯上救护车接受治疗,执意要留在这里等待肖洱。
陶婉和阮唐都没有走,陪在一边。
事发到现在这么久了,就算是一个壮汉穿着救生衣,也会被冻死。
何况,肖洱本身就体弱,还……
他们都猜得到结局,只是在等一个宣判。
最后,搜救队回来了。
他们带回了很多具尸体。
套着裹尸袋,随着快艇上了岸。
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发现十六具尸首,还有其他失踪人员,持续搜救中。”
白雅洁就是这样被打捞上来的。
被海水泡得浑身肿胀,五官难辨,白生生的皮肤里都像是注了水。
他跳过警戒线,扑在她身边的时候,怎么也不肯相信,那是他的母亲。
“同志,……”
走过来一个军官,开了口又止住。
有些事情,说破了更伤人。
“我不看……”
聂铠突然站起来,半点也没把目光放在那些亟待辨认身份的尸体上。
他往离开岸边的方向笔直地走着,两条腿像是不会打弯,以一种非常古怪的姿势朝前迈步。
口中只是喃喃道重复着。
“我不看,我不会看的……”
阮唐则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跑去那些尸体边上,一个一个翻检。
“小洱,小洱!”
陶婉左右看看,最后跺了跺脚,追着聂铠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却走得异常坚定,好像离开了那个海岸,肖洱就能重新站在他面前。
聂铠想起自己最后跟肖洱说的话。
他说,给我在这里呆着。
她说好。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没有半点温情可言。
事实上那一天,肖洱没准还在生他的气,虽然她一直淡漠,但他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了。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哄哄她,没来得及抱抱她。
甚至最后,他扔下她,为了一个她可能会介意的女人,头也不回地扔下了她。
她也只是说,好。
聂铠无法想象,在那个当下,他焦急地喊出陶婉不会游泳,然后立刻离开的时候。
她是什么心情。
他更无法想象,肖洱只身前去救他,把救生衣脱给他后,一个人在海里目送他们远去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常常会忽视这个姑娘的情绪,她看起来那么冷静果断,让人总是忘了,她只是个姑娘。
只是一个,同样被命运苛责过的姑娘而已。
被辜负的时候会伤心,被忽略的时候会难过。
可是这一次,她的心情。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聂铠走着,突然狠狠地栽倒在地上。
陶婉快步抢上前去,只看见他的手紧紧压在心口,衣服已经被揪得变了形。
可他的眼睛仍是睁着的,直直望着某一处天空,没有半点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