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洱到诊所时,子宫出血已经在200毫升以上。
心动过缓,血压下降,发生昏厥和抽搐。
苏瑜没有自己一个人处理过这种情况,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她强迫自己镇定。
先给谭君姐打了一通电话,然后立刻将肖洱抱进里屋,准备手术。
谭君离得不远,很快就赶了过来。
部分胚胎已排出体外,肖洱身下鲜血淋漓。
谭君神情冷峻,迅速换衣服做前期准备进入手术室。
她们诊所常常接待年轻的女孩子,谭君一个月有时候能排到近一百例人流手术,她非常熟练。
谭君很快就结束了一切。
托盘上摆着从肖洱身体里取出的死胎。
只一点点,初具人形的死胎。
谭君给肖洱打了点滴,简单处理了她胳膊和腿上的外伤,送进病房里去了。
她的手插在外褂的口袋里,默默望着病床上肖洱毫无血色的脸。
她这么谨慎的人,怎么会从楼梯上跌下来?
谭君对肖洱印象很深。
她常与人打交道,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
这姑娘情绪很不丰富,可一双眸子出奇的亮,喜怒哀乐不露在面上,写在眼里。
谭君想起肖洱第一次过来做产检的时候,她眼里涌动的星星点点的喜悦。
可现在,孩子没了。
她应该会很伤心。
可能,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喜悦的神情了。
谭君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推门出去。
第二天,肖洱醒得很早。
自打一醒来,就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苏瑜进病房看了好几次,也试图跟她搭话,可是肖洱没听见似的,没一点反应。
怪吓人的。
苏瑜在谭君跟前嘀咕。
谭君正在翻阅病例,听她这么说,叹了口气。
她起身去了病房。
肖洱仍是那个样子躺着,双目无神,脸色灰败。
像一具空壳子。
“还疼吗?”谭君走过去问她。
没有反应。
谭君拿出手机:“昨天那个胚胎,我照下来了。我想会想看一眼。”
肖洱的眼珠动了动。
她轻轻偏头,看向谭君。
谭君把手机递过去。
她以为肖洱看到那个死胎会哭。
哭出来,她会好受很多。谭君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没有。
肖洱捏着手机的指节发出诡异的响声,她喉头微动,嘴巴张合。
声音喑哑难辨。
可意外的,谭君竟然听出她说了什么。
她说的是——
现世报应。
现世报应,一命抵一命。
******
肖洱只住了一天的院就要离开。
谭君本就不是八卦之人,只要不是危及性命,去留随意。
她按常规对嘱咐肖洱。
“忌食生冷辛辣,忌饮酒,增加营养。一个月内不要同房。注意□□清洁,可淋浴。适当保暖,十天后来复诊。”
可她好像也没听进去,说了一句诊金我回去后打给,就要离开。
谭君忍了又忍,终究多了句嘴:“没有人来接?这裤子,能走么。”
血迹干涸在裤子上,虽从外边看不出来,但穿着到底不舒服。
肖洱摇头,声音微弱:“没关系……”
“我送。”
谭君起身,拿了车钥匙,不由分说道。
肖洱沉默了一会儿,接受了她的好意。
肖洱让谭君把自己送回了三零一。
谭君没想到肖洱一个大二的学生,竟然自己在外面还租了房子。
诧异归诧异,终究什么也没有问。
只是在离开前,又重复了一遍医嘱。
肖洱送走谭君,慢慢脱掉身上部的衣服。
赤着身子走进浴室里,打开花洒,任水流自头顶流下。
她摔下去的时候,身上受了不少伤。
有淤青肿大、挫伤擦伤。
水流划过,痛得身体微微颤栗。
肖洱从浴室出来后,一头栽进卧室的床上。
一觉睡到二十七号的下午。
可能是发烧了,肖洱一直觉得口渴。
可她不愿醒来。
直到——她做了那个很奇怪的梦。
肖洱梦到一座巨大的水晶宫殿,四周皆泛着莹白的光彩,还有流动的水泽。
她在宫殿内,外头有五彩缤纷种类繁多的生物。
珊瑚丛、海葵、各种鱼儿……
只是宫殿的形状古怪,上下一样宽,看不出结构。
她在原地留下记号,就沿着墙壁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快要累了,才摸到一处墙角。
于是换了方向继续走,这一次没多久就又有一处墙角。
肖洱爱上这个游戏,她贴着墙一边观赏外头的鱼群,一边慢慢地前进。
两长两短,肖洱走回了原点。
她有些发怔,在脑中勾画这座宫殿的模型。
长方体的水晶宫殿啊……
她有限的认知中,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宫殿。
肖洱百无聊赖地想着。
可是,要怎么出去呢?
这是个问题,肖洱开始深思。
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了——
什么样的宫殿,会没有门窗没有桌椅没有所有应该有的东西呢?
她的背脊蹿上一股凉意。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宫殿。
这是——
沉在海底的一座水晶棺材啊。
她心里有了这个念头,立刻恐慌起来。
伴随着她的恐惧,原本空荡荡的棺材里,似乎有了其他的事物。
她定睛看去,下一秒浑身一震,堵住了嘴巴。
那是一团血红色的、初具人形的胎儿尸体。
肖洱的腿一软,跪了下去。她眼圈发红,不忍心多看一眼。
只垂着头,低声呢喃。
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没能保护好。
是我的罪孽太重,才害得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是,耳边突然就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
曾经飘荡在无尽的海面上,折磨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声音。
——以为,这是的孩子吗?
以为死在海里的这个,是的孩子吗。
******
肖洱在极端的惊惧里醒来。
瞳孔微微放大,冷汗淋漓,她仰面躺在床上,发根尽湿,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她手脚冰凉,关节剧痛。大出血,长时间的不进食、进水,肖洱的身体如同蝉蜕一般,单薄而脆弱。
加上她浑身毫无血色,整个人真像是从冰冷的深海棺材里刚刚爬上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肖洱觉得自己会死在这张床上。
不管是渴死饿死还是休克而死。
可她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如果结局已定,肖洱希望,所有事情都能有一个妥善的收尾。
她的腿脚像是萎缩了似的,使不上力气,连走路都打飘。
稍有大幅度的动作,眼前就一片漆黑。
贫血带来的体虚,伤痛带来的寒战,迫使肖洱微微佝偻着腰,如同古稀老人般蹒跚地在空屋子里行走。
只是去冰箱里取一瓶矿泉水,就耗去她大半体力。
她靠在冰箱门上喝水,喝得极慢,每吞咽一下都要花费很大力气似的。
目光也呆滞迟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半天也挪不开。
喝完400的水,肖洱花了一个小时。
想打电话叫外卖,可是手机早就不知丢在哪里找不到了。
肖洱只好换了衣服,带上钱,下楼去买食物填进肚子里。
距离小区最近的是一家馄饨店。
肖洱挨到门前了,却居然看见了正在买馄饨的陶婉。
她买了三份,两个大份一个小份,都打包带走。
这个时候,她在这里买馄饨,大概是要送去一条街外的酒吧给聂铠他们。
陶婉也看见了肖洱。
她很惊讶,快步迎上来,说:“学姐,我好几天没看见,发信息也不回,我好担心出事呢……”
肖洱说:“我的手机可能丢在活动中心了。”
“脸色太差了,是不是不舒服啊?”陶婉说,“去医院了吗,吃药了吗?”
她脸上的关心半点掺不了假。
陶婉比之自己,干净洁白得像没有被踩过脚印的雪地,她善良而温柔,即便面对一个曾认作为潜在威胁的人,也不吝惜关怀。
肖洱望着她,在心里说,她总有一天,会变成聂铠的不可取代。
自己呢,差一点又要成为破坏一切的元凶。
若真的生下孩子,如王雨寒所说,在未来的某一天被聂铠知道了,那他身边的姑娘到那时又该如何自处?
肖洱,就承认吧。
自私得近乎残忍。
孩子没了,对所有人,都是一桩好事啊。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除了,没有人会盼望这个孩子活下来。
陶婉觉得眼前的肖洱和那天与自己在三楼交谈的学姐,几乎是两个完不同的人。
她形容不好那种感觉,只是潜意识里觉得,现在的肖洱,看起来不太好。
陶婉还想说什么,聂铠打来了电话。
“喂,小铠。”
“在哪?”
“唱完了?汪玉东刚刚让我出来买几份馄饨。我一会就回去啦。”
“告诉过多少次,别听他们瞎支使。”
那边的少年脾气不太好,声音很大,肖洱听得一清二楚。
陶婉有一点抱歉,微微别过身子,小声说:“好啦知道了。”
可他还是很暴躁地说:“脚不是崴了么,乱跑什么。”
“哎呀,也没什么大事。”
“行了,在原地不要动,我去找。”
陶婉轻吐舌头,笑容微微扬起。
肖洱静静站在一旁。
她确切地感知到胸口里生生的痛意。
可因为最近这几日,身体承受的各种超越生理极限的痛苦太多,她已经很能忍了。
所以,心揪成一团,脸上也不过是个麻木平静的神色。
陶婉挂上电话的时候,她和肖洱点的馄饨都快要出锅了。
她回头看着肖洱,脸上还有一点红晕,说:“学姐,我想过了,既然我真得很喜欢他。就应该牢牢把握住,这样就算以后失去了,也不会觉得后悔。”
肖洱点点头,声音干涩:“想清楚就好。”
“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说。”
“还是比我更了解他一些。”她轻声说,“能不能,帮帮我呢,我真的不想看见他难过,只想让他一直开开心心的。”
肖洱看见女孩子的眼底满是期许。
陶婉比自己更有资格爱他。
谁都比自己有资格啊。
肖洱在这一瞬间,觉出了自己的悲哀。
她把人生过成了什么样子,才会到头来,连爱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肖洱微微低头,掩去了自己唇角苦涩的笑意。
“好。”
******
说话间,聂铠就到了。
肖洱不愿这幅模样去见他,更不愿被他发现什么不对劲,便端着馄饨走到店里最角落的地方,背对着店门埋头吃馄饨。
“来啦。”陶婉很有默契地不拆穿肖洱,微笑着对来接自己的聂铠说,“给买了大份的,三鲜馄饨。”
“嗯,走吧。”聂铠把钱付了,拎起三分馄饨,对陶婉说,“自己能走吗?”
陶婉吸吸鼻子,仰头软声说:“那我要是说不能走,背不背我呀?”
聂铠闻言,面上微微一僵,到底还是半蹲在了陶婉跟前。
“上来吧。”
肖洱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仿佛一尊石塑的雕像。
只是面前的馄饨碗里,起了涟漪。
她以为自己已经深陷在最绝望的沼泽里了。
可是还不够,老天还要让她再尝试嫉妒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