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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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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不宜接电话的时刻。

  电话铃响的时候,任秋风正在东郊一个高尔夫球场上学打高尔夫球。

  这个占地一千多亩的高尔夫球场是位泰国商人出资建的,投资八千万。这也是中部省份的第一家高尔夫球场。球场主要是给富人建的,也像京城一样吃喝玩一条龙服务,实行的是会所制。所以,来这里打高尔夫不是为了打球,而是为了玩“派”。人“款”到了“亿锭”(一定)程度,不打高尔夫,打什么呢?况且,他是被人请来的。请他来的是金色阳光的三位大股东,不管想不想打,装也要装一装的。可他刚按规定姿势举起球杆,电话就响了。

  然而这个时候,任秋风不想接电话。近一个时期,金色阳光集团的资金链条出了一些问题。说白了,是一些供应商对他长期拖欠货款不满,整天在屁股后追着要账……可是,当着三个大股东的面,他当然不想让他们知道内部的情况。于是,他用调侃的语气说:“不接了。我总得给自己放半天假吧。”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很大气地按了一下,尔后把手机关到了震动上。可是,当他把手机改成震动后,手机是不响了,却像个跳蚤似的,一直在裤兜里蹦跶。每隔三五分钟,它就震一下,不屈不挠……震得大腿根很不舒服。任秋风知道,这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可当着这人,他不能接。

  之所以把任秋风约出来打高尔夫球,三位大股东也的确有想法。当初,他们对金色阳光十分看好,不然,也不会把近一亿的黄金白银投进去。可是,说话间三年过去了,从表面上看,金色阳光集团形势大好,已经从一家发展到了三十五家连锁店,在香港、美国都有分支机构……并号称从无形资产到固定资产加上摩天大楼(摩天大楼还在挖地基呢)足足有五十亿之多!这当然是升值了。可这仅仅是数字。说白了,这数字也大多是估算出来的,而实际情况如何?他们心里却没有底。尤其是最近,他们不断听到一些风声,说金色阳光集团的经营情况很不好,严重亏损,有可能出现雪崩……于是三位大股东私下一商量,决定把任秋风约出来,探探他的口风,摸一摸底。如果情况确实很糟糕,那得赶紧把资金撤出来。

  如今,市场经济风云变幻,一时通货膨胀,一时又银根紧缩,有好多企业说垮就垮,这不能不让人担心。所以,名义上是打高尔夫,叮双方打的是“心理战”,是商人之间的一次心智上的较量。

  他们四个人,实际上是一对三。任秋风算是一方;郭老大,工商行的行长薛民选,交行的副行长千有余,算是一方。他们三人,是一个利益集团。私下里又以郭老大的马头是瞻,什么事都听郭老大的。而郭老大的背景一分复杂,看,他明明是中原人,却有一本香港护照。据说他的夫人原在香港经商,现又人了加拿大籍,如今住在多伦多的一栋阳光明媚的别墅里。有传言说,他这个夫人可是大有来头,年龄比他大得多,他就是靠着这个夫人起家的……至于真实情况,就不得而知了。郭老大今天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的休闲t恤,下身是乳白色的休闲西裤,脚上是一双耐克鞋,看上去一下子年轻丫许多。他站在高尔夫球场上,随随便便地拄着球杆,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球童,那球童是个在校的女大学生,是趁着星期天出来打工的。她穿一球童马甲,身上背着球袋,推着一自助球车,大约是没干多久,样子有点傻。郭老大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老任哪,实话对说,二十五年前,在香港,我也是当过球童的。球童也不好当啊!”任秋风说:“是么?还有这段经历?说说。”这时,千有余在一旁插了一句:“大哥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久经沙场,什么没干过?!”郭老大溜了千有余一眼,说,“这个老千,哪壶不开提哪壶。往事不堪回首啊!我当球童那阵,还没这姑娘大呢……”接着,他话头一转,又对任秋风说,“老任,知道选球童的第一个标准是什么?”任秋风摇摇头,说:“这我是外行,不懂。”郭老大说:“——眼。选球童的第一个标准是眼,眼要好。想,球‘日儿’一下打出去,谁知打到哪儿去了?球童得在第一时间里把落点找到,尔后跑去捡球……所以,眼!”任秋风笑着说,“听这么一说,我明白了。郭董是鹰眼!”郭老大意味深长地说,“谈不上,年轻时候还行。不过,现在年岁大了,兴许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啊……”任秋风说,“看来,我根本不是的对手,今天是败定了。不过,如果是射击,肯定不是对手啦。我是什么枪都打过……”郭老大淡淡地说,“其实,把约出来,也不是为了打球。责任重大,怕累着,不过是让出来玩玩,散散心罢了。”任秋风笑着说,“我是给们打工的,大佬们如此体恤,谢了。”

  阳光很好,草坪如画。站在球场上,举目望去,让人有到了国外的感觉。可说是打球,虽然是四个人一块来的,也就是郭老大和任秋风两人打几杆,另外两人陪着,几乎相当于在草坪上散步……所以,当球打到一个果岭上的时候,郭老大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对立在一旁的球童招招手说,“姑娘,谢谢了。我们也就是聊聊天,说说话,不打了。去吧。”那球童很识趣地接过小费,说声谢谢,背上球袋,拉上球车走了。那姑娘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心说,有这么贵的金卡(她知道,一张金卡好几十万呢),怎么就不好好打呢?

  待球童走后,郭老大往远处望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老任啊,听说,这一段经营情况不太好?”

  任秋风笑了笑,也望着远处,说:“还行吧。还行。”

  这时,薛行长插了一嘴:“老任,是不是摊子铺得太大了?”

  任秋风说:“各位都是内行,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了,规模出效益。如果不是这三十五家连锁,咱们三个亿起步,怎么能发展到现在的五十亿呢?!们说是不是?”

  老千逼上一句:“老任,我听说,上海那边,啊这个这个……出事情了?好像说,问题还不小?”

  任秋风不紧不慢地说:“打大仗,不能光考虑一城一地的得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嘛。们说是不是?不错,上海那边的商场是出了一点事情,是我亲自去处理的。我把那总经理撤了!”

  老干笑了,老千挤挤眼笑着说:“哎,老兄。听说那总经理是一女的?很有几分姿色。老任,是不是跟有一腿呀?”

  任秋风正色说:“唉,这个事……不说她了。真实情况是,她当时就给我跪下了。跪下也不行!在大的原则面前,我这人是六亲不认!”

  老千说:“对。这对!球,女人算什么,睡就睡了。”

  郭老大慢吞吞地说:“玩笑归玩笑。生意是生意。商场就是战场,大意不得呀。”说着,他不经意地看了薛行长一眼。

  这时,老薛突然说:“郭大哥,有个事我还没跟说呢。这一段,我那里寸头有点紧,我想从老任这里调一部分资金救救急,看如何?”

  郭老大显出并不在意的样子,抬了抬下巴:“自己的事,给老任说吧。”

  任秋风已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但不知他是想抽股还是真想救急?他就知道一点,现如今,他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不过,他仍然答应得很爽快,他说:“可以呀。要多少?五百万,还是一千万?”

  老薛又瞄了郭老大一眼,迟疑了一下,说:“五百万吧。行里要搞大检查,我也是救救急。”

  任秋风说:“好哇。不过,有句话我得明说。的股份是先退一部分呢?还是退?……薛行长,是这方面的内行,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如果现在退股,损失可就大了!这有合同,我就不多说了……不过,既然各位都在,我还是把集团的大致情况给各位汇报一下。现在的规模,发展下去就不是五十亿的问题了……”往下,任秋风流水一般背出了三十五家连锁店的各种经营数字,那数字像子弹一样,一串一串地从他嘴里进射出来,击打着三位股东的耳膜。可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任秋风自己都有些吃惊。他知道,他说的不是实情。可他没想到,他说假话竟然也这样流利?!

  任秋风现在也习惯于说假话了。并且他不认为这就是品德问题,在他的意识里,这是“工作”。为什么呢?比如在谈判桌上,当然不会把实底告诉对方,这谁都知道。可是,在这个关口上,面对三个股东,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内心深处,他到底是捏了一把汗的。

  听了那一串一串的数字,薛民选下意识地又看了看郭老大,赶忙对任秋风说:“知道,我知道。这里如果有困难,就算了。”

  任秋风很认真地说:“有困难是正常的。这么一大摊子,怎么会没有困难?这是两码事嘛。老薛,要撤股,撤就是了,我马上就可以办。不客气说,有、人、等着呢。”

  话说到这份上,站在一旁的老干赶忙打圆场说:“算了,老任。老薛他没说撤股么。他只不过是,啊手头有些紧……”

  薛行长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任兄劳苦功高。我也不过是想调个三五百万,临时周转一下……”

  任秋风大包大揽地说:“这没问题。什么时候用,随时说话。”

  薛行长说:“这事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此刻,郭老大话锋一转,又问:“老任啊,摩天大楼建得怎么样了?怎么老不见动静啊?”

  任秋风说:“正建着呢。想,一百二十八层,世界第一,本市标志性建筑。光地基就得有十层楼那么深!要穿过三层阴河……不过,也快,马上就出地面了。一出地面,三天一层,说起来就起来了。”

  郭老大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好。那就好。老任,咱们可是绑在一块了,是同打虎共吃肉的兄弟啊!”接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各位,最近,有件事们听说了么?”

  老千说:“啥事?”

  郭老大说:“前不久,我香港一个朋友,好好的,突然失踪了……们知道为啥?”说到这里,郭老大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据说是这小子太不仗义了!当面说鬼话,坑了一圈人。结果呢,哼!让人装在麻袋里,撂进大海喂鱼了。”说完这话,他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为人,诚信二字很重要啊!”

  老薛也感叹地说:“那是,那是。”

  可任秋风接着说了一句话,他的话像是无意却也有意,那话里透着一份超常的镇定。任秋风说:“这不很好么。就跟把骨灰撒在大海里一样,是伟人待遇。”

  于是,他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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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出事了。

  等任秋风有机会接电话的时候,手机上已经出现了一行一行的、带有红色提示意味的未接电话;其中光打有“021”字头的未接号码,竟有二十多个!就此,任秋风明白,上海,是上海又出事了。

  而且是出大事了!

  等任秋风带队赶到上海的时候,金色阳光上海商场已是一片狼藉!店面的所有玻璃都被人砸坏了,西瓜皮、鸡蛋壳、碎了的玻璃碴满地都是,金色阳光的招牌也被踩在了地上,员工们已四处逃散……好在防暴警察及时赶到,才没有出现商场被哄抢的局面!现在,警察已在商场四周拉起了一道黄色警戒线,任何人不得进入。这还不仅仅是供应商追讨货款的问题,连租赁方也跟着下手了,上海商场的业主已利用近水楼台先走一步,把金色阳光告上了法庭,要求执行“诉讼保”。所以,商场现已被上海的一家法院查封,钢制的大栅栏门上交叉贴着盖有法院大印的封条!

  就现在,在警戒线的外边,仍然围着一群一群的供应商……这些从国各地赶来要账的供应商,闹了一天要债的!

  他没有想到,他竟然害了这么多人——他也只有一死谢罪了!

  就在这时,悄没声地,他身后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人是李尚枝。李尚枝穿着一套商场的制服,竟然显得年轻了一些。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任总。”

  任秋风转过身来,惊讶地说:“,怎么没走啊?我不是……”

  李尚枝说:“我是留下来值班的。”

  任秋风无力地摆摆手,说:“走吧,也走吧。商场,破产了。要债的都堵上门了,赶快走吧。”

  李尚枝轻声说:“我看见了。”

  接着,李尚枝说:“任总,想不想吸支烟?”

  任秋风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他身上的烟已经吸完了……

  这时,李尚枝伸出背着的手,她手里拿着一盒烟一盒火柴,默默地递了过去。任秋风望着她,迟疑了片刻,说:“好,我就再吸支烟。”说着,他伸手接了过来,划火柴的时候,他的手竟然也抖了一下。

  等任秋风点上烟,李尚枝说:“任总,还记得给我说过的话么?”

  任秋风吸着烟,说:“李大姐,过去,我要是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就在这里给道个歉。请,原谅吧。”

  李尚枝说:“忘了吧?当年,就是这里,我说要往下跳的时候,说过的话,还记得么?”

  任秋风长叹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我跟的情况不一样……我是,完了!”

  李尚枝说:“任总,我问,贪过污么?受过贿么?”

  任秋风说:“青天在上,大姐,我没有贪污过一分钱,也没受过任何人的贿赂。”

  李尚枝说:“这不结了。欠了债,不管多少,慢慢还么……就这么撒手走了,我们怎么办?那些要债的,找谁要去?”

  任秋风苦笑了一下,说:“大姐,是不知道,我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数目太大了,几个亿!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是我,挪用了商场的流动资金,把钱用在了建摩天大楼上,可摩天大楼又出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一下子造成了线崩溃。不说了,我只有一死谢罪。”

  李尚枝也叹了口气,说:“是啊,背这么多的债……活着是苦。那,想把这些债卸给谁呢?”

  任秋风不语。

  李尚枝说:“说来说去,男人还是自私啊。出了事,就一死了之。可会瞑目么?就这么……让人,世世代代的,一提起的名字就骂,就吐唾沫?”

  任秋风说:“一失足成千古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让他们骂吧。”

  李尚枝说:“呸!说不是个男人,就不是个男人!当年,我们像神一样看、敬……怎么突噜下来就成了一堆泥了?!活着,对不算什么,那不就是苦么?谁还没苦过?可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一种希望。只要活着,还一个是一个,还两个是两个……说不定哪一天,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要是就这么往下一跳,可真是坑人坑到家了!”

  吸烟,吸烟,吸烟……任秋风又一连吸了五支烟。

  李尚枝说:“按说,我算个啥?也没资格说。可我觉得,是个好人。大红大紫的时候,也没歧视过我。我感的恩……”

  任秋风&a;a;lt;dfn&a;a;gt;&a;a;lt;/dfn&a;a;gt;踌躇着说:“是想让我……逃跑?”

  李尚枝一愣,说:“我……没想过。跑?往哪儿跑?一跑,&a;a;lt;big&a;a;gt;&a;a;lt;/big&a;a;gt;就更说不清了。”

  任秋风把烟丢在地上,用脚拧了一下,笑了笑说:“穿这身制服,还挺精神的。大姐,商场,就交给了。”

  尔后,他说,“去吧。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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