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雨过后，日照越来越短，天光越来越暗，大地很快就被秋寒浸透了。无人的角落，衰败的花坛，枯叶游荡的空旷广场，这些地方更是逃脱不过。
白源市地处西南，秋天倏忽而逝，与冬天衔接得极短。埋首于桌案的人们再抬头时，恍觉窗外大树已落光了树叶，光秃秃的只剩下了黢黑的枝干。
晚自习之后，学校门口还聚集着一堆卖麻辣烫，烤红薯，烤板栗，烤串还有其他小吃的商贩，每次经过都能闻到甜丝丝的香气顺着冬日的冷风飘来。
“喂，回神，你怎么又在发呆？”陈勤拍了拍许辽的肩膀把他叫回神，他买了两包糖炒栗子。
递给许辽一袋，他接过抓了一个热乎的栗子出来，两手一拨就轻松地剥了壳。栗子很糯很甜，刚出炉的热乎劲一下子就能暖到心里。
两人踩着昏黄的路灯灯光一齐往路边走去，陈勤哈着白色的雾气，一边咬着板栗一边说：“我算是发现了，你这人特别爱发呆，有时候也不怎么爱说话……唉，我劝你以后还是少发点呆吧，每次你发呆的时候眼神里就会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许辽翻了个白眼，“要你管，而且……”
而且他现在说的话已经比以前多多了好吗？他之前最长的记录是连续半个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陈勤不知道这些，追问道：“而且什么？”
许辽：“而且你一个昨天才被骗子骗了五十块钱的人，究竟是什么给了你信心，让你觉得自己就很聪明？那五十块钱吗？”
昨天晚上就在校门口，在陈勤等待许辽放学的那短短几分钟之内，他被一个骑共享单车的老头搭讪说：他是外地游客，现在迷路了，钱包还丢了，手机是老年机用不了在线支付，需要50块钱现金打车回酒店。
然后这二傻子立马就去便利店套现了50块钱现金给了那位大爷。
骗局之低端，他上当之迅速，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许辽：“我真是服了你了，他拿的是老年机，结果骑的是共享单车？这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知道是骗子好不好？”
陈勤：“……”
“能不能别再提这件事了，我那不是脑筋一下子没转过来嘛？”
“那我求求你下次脑筋给我转快点，我真怕哪一天你被人骗去嘎腰子。”
两人吵吵闹闹地来到了马路边，那里已经停了一辆黑车。自从天气渐凉，晚自习下课之后就更冷了，于是纪逢年就让蒋繁每天晚上都来接他们回家。
不过今天接孩子放学的不是蒋繁，而是纪逢年。
两小孩儿看到他的时候，都是两眼一亮，满脸的开心。
陈勤上后座补觉去了，许辽就拉开了副驾的门。等他上车之后，纪逢年指了指他旁边。
许辽就拿起旁边的栗子：“你要吃吗？刚好还是热的。”
纪逢年摇摇头，倾身帮他扣上了安全带。
许辽这才知道自己搞错了。
纪逢年又把卷起来的安全带调平整，才撤身坐回驾驶座：“吃，但不是现在，我还要开车。”
“噢噢。”许辽点点头，他想了想，又坐在副驾驶开始剥栗子，剥了一个又一个，在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把这些剥好的板栗仁都递给了纪逢年。
“回去吃该冷了。”
纪逢年笑了笑，“行，那我先吃几个。”
纪逢年就抓紧时间吃了几个，栗子香甜软糯，味道很不错，胜过他以往吃过的所有糖炒栗子。
等到绿灯亮起，他一边启动车一边问：“元旦节你们怎么放假？”
许辽正在吃剩下的板栗，抬头回道：“周六到周一，我们可以放三天。”
他声音里难得的雀跃感染到了纪逢年，让他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
“有三天假的话，那……你想不想泡温泉？”
“我一个朋友开了个温泉山庄，离白源不远，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正好可以带你们去放松一下。”
“可以啊。”许辽觉得没问题，“我可以，就看陈勤想不想去了。”
本来正在后座打瞌睡的陈勤听到自己的名字抖了个激灵，他迷迷糊糊地问他们在说些什么，怎么听到了他的名字？
纪逢年：“我们刚刚计划着元旦节去温泉山庄泡温泉，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好啊！”
陈勤扒在他们的座椅靠背上，把头支楞到前面，“这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好吗！”
纪逢年：“行，你们都没意见的话，那就这么定了。”
有了盼头之后，后面的几天就很好捱了。
元旦放假的第一天，他们就开车去了温泉山庄。
冬天是泡温泉的旺季，不过这个山庄不是对外开放的，只接待一些山庄主人的朋友和生意伙伴之类的，所以人并不是很多。
他们到了之后先去安排的房间收拾整理了一下，山庄主人和纪逢年之前有过生意往来，中午就请他们吃了顿饭。
席上的菜式都很有特色，其中一道冬笋炒腊肉。食材之一的冬笋就来自于后山的竹林，非常鲜甜清脆，和腊肉的油润咸香融合的很好。还有一道砂锅鱼肉煲，鱼是刚从湖里捞的，又肥又新鲜。砂锅下还有一个小炉子保温，一直咕嘟咕嘟的，热气不绝。虽然许辽不吃鱼，但陈勤还挺喜欢的。
全程，他们两个都在吃吃吃。纪逢年就没那么自在了，还要人情往来。
到了下午，山庄主人又找了个人带他们四处逛了逛。山庄里的风景有种与众不同的美丽，虽然冬天的景色难免萧索，它也萧索得独有韵味。
山庄内多是独栋的木屋，顺着山路往下四散修建，木屋之间是四通八达的石子小路，还有一些高大的常绿树阻隔了视线保证隐私。站在高处往下看，可以看到远方的茂密树林，和坐落在它之后的巍峨雪山。
许辽他们的住处就是其中一栋木屋，有两层楼。一楼的一面墙是落地窗，保温做得好，室内也不冷。许辽的房间在二楼，也是一个落地窗。窗外还有一个露台，一棵高大的雪松之前被雪压弯了，枝叶就垂在了露台上。
白源市内很少能看到雪，也就是这里海拔高，才能看到跟北方类似的大雪。
不过这两天雪都没有下，之前下的也都化得差不多了。原先许辽还挺期待来着，结果来了之后发现地表只剩下了一些斑驳的积雪。
逛完山庄之后已经到了傍晚，他们在山庄内的餐厅简单吃了个晚饭，然后就回了木屋拿晚上泡温泉准备的东西。
山庄内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温泉池子，他们去的是山庄主人专门为他们预留的一个小池子。
温泉池是露天的，在山庄比较靠上的位置。他们沿着凌空的木栈桥上去，到地方后首先入目的是一堵并不高的鹅卵石墙，上面还挂了一个木牌子，墙前是一个落地石灯。
绕过石墙，再往里走，就是休息室和汤泉池了。整体造景很雅致，大石块围起来了一个不规则式水池。池边是矮松和幸存了几片叶子的红枫，几个石灯坐落在四周散发出昏黄的光芒。
泡温泉之前要先淋浴，洗干净身体的同时还能让身体快速热起来。泡温泉时也不能直接下水，要先泡脚，几分钟后再下水泡到腰，再几分钟后，才能完全入水泡到肩膀。
许辽适应得很快，他已经大半个身体都泡在了水里。一仰头，就可以看到漫天的繁星，天空很干净，像是刚浸入雪水中洗过一遍似的。在这些明亮的星星之中，月亮的存在感都变得微弱。
他们泡的这个温泉池水温在35℃-40℃，所以每次泡的时候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分钟。
许辽泡完第一轮之后，就进休息室休息了一会儿，补充了点水分。
第二次再泡的时候他就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趴在一块大石上，透过稀疏的竹篱往山下看去。
木屋的屋顶从枝叶中露出一角，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在黑夜中闷闷地发亮。有些烧了壁炉的木屋，屋顶的烟囱还会飘出一阵阵徐徐上升的白烟。
再往远处看，巍然的雪山在星光月光的照耀下像是灰白色的细绢漂浮在空中。周边的夜空都被映衬得微微发亮，翻卷的云气模糊了它优美的剪影，如同杳蔼流玉般在山谷和山峰间飘散。
它是那么的神圣，神秘，清冷而孤寂。
他看得发怔，半响都没有反应。纪逢年以为他泡晕了，挪了过来：“没事吧？”
许辽侧脸压在手臂上，转头看向他。陈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估计是进了休息室，现在池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头晕不晕？要不要休息一下？”
许辽摇摇头。
“那要不要喝水？”纪逢年拉过飘在水面上的托盘，拿了一瓶电解质水，拧开瓶盖递给他。
许辽转过身靠在池边，仰头喝了半瓶水。纪逢年就在旁边伸手把他湿润的额发往后梳了梳，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
许辽的体温很高，比温泉池水都还要热，在他碰到他之后那个热气就传了过来。
烫得纪逢年缩回了手。
好热。
他仰头喝水的时候，凸起的喉结不断上下滚动。池水的温度蒸出了身体里多余的水分，圆滚滚的水珠顺着他侧脸流畅的线条滚了下来，滴在了凹陷的颈窝。
湿发被抓上去之后，许辽五官的优越性愈加突出，整个人的气质就从之前还有些乖的大男孩形象发生了转变，转变成了更加具有野性和侵略性的狼犬。
“还剩一半，你要喝吗？”
他转头看过来，剑眉星目，双眼水润又明亮，如同冷月落入一泓清泉，又因风皱面，摇碎了一池清影。
冷淡，疏离，不可接近，就像远处魁伟的雪山，但那被热气熏得白里透红的脸皮和凝在下巴将滴未滴的水珠却又制造了反差感。
雪山融化了。
纪逢年神志不清地望着他，罕见地失去了分寸，他没有接过水瓶，而是就着他的动作，含住了瓶口。
被温泉熨得温热的水喝起来却有点清凉——可能是因为他口腔的温度实在是太热了，热得他喉咙干渴，所以才会产生这对比明显的感受吧。
“纪叔叔，你脸好红。”
许辽完全是在状况外，指着他红得不自然的脸颊说，“你是不是缺氧了？”
对上许辽关心的眼神，纪逢年回过神来，有一瞬间错觉自己是真的缺氧了。
“咳，可能是，我去休息一下。”
他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刚刚的那一幕幕，头脑发昏，热气蒸腾，只想赶快逃离。
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泡太久了，之前他以为的错觉愈发清晰真实。以致于起身的时候他身体一晃，眼前一黑，居然没稳住往旁边倒去。
见此一幕的许辽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把人捞了过来。
而纪逢年则下意识地把手往旁边一撑，就撑在了他的大腿上。为了方便泡温泉，两人都只穿了泳裤，所以这下他俩是直接前胸贴上了后背，中间没有任何阻隔。
纪逢年烫到了似的，想要立马起身。结果四肢发软，一下没能成功，倒下去的时候又贴得更紧了，他完全坐进了许辽的怀里——一个有点尴尬的位置。
“咳。”
许辽干咳一声，更不敢放手让他乱动了。他圈住他的腰，挪了挪位置，把人固定在身前，免得他滑进水里呛到水，同时还不忘关切地询问道：“纪叔叔，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
他低头的时候，又一滴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的水滴顺着下巴落了下来，直白地滴在了纪逢年的身上。
纪逢年感觉更缺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