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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常常想,如果华妃出了什么事,皇帝会不会真的要我的命,好歹说,我们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感情啊……

  当今这个皇帝,当年的八王刘希,可以说是我爷爷一手救回来的。刘希在皇子中行八,不上不下,本就是不怎么占优势的排位,又因为娘胎中带病而来,自小体弱多病,先皇尚武,这个病弱的八皇子就更加入不了他的法眼了。宫里的人个个势利,见八皇子母子失势,便都踩到头上来,克扣俸禄,挪用衣食,八皇子病重高烧,甚至连太医也请不起。是八皇子宫中的小宫女拦在我爷爷回府的路上磕头跪求,我爷爷这才给刘希看病诊治。

  刘希得的是什么病我也不懂,但是看爷爷神色也能猜到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头疼耳热。那小子长我三岁,却是长得比我瘦小,下巴尖尖细细的,真是巴掌大小,苍白的脸蛋上长年泛着诡异的嫣红,走不上几步路便气喘吁吁,谁都料定他活不过十岁,却没想到让爷爷一治十年,生生根治了那些毛病,不经意间一转眼,他竟比我高了两个头去,不复当年怯生生的小模样,也学会了用鼻孔看人,冷言冷语对我说什么“提头来见”,真是……忘恩负义!

  帝王家果然没几个好人!

  我在心中骂骂咧咧,面上却是恭恭敬敬,刘希说没两句就有人进来通报消息,耳语几句,刘希面色一沉,便随来人匆匆离去,众太医待刘希走了,这才彻底放松神经。我从地上爬起,扭头朝床上看了一眼,华妃已坐起身来,一双美目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满是幽怨。

  别那么急,还有得几十年让幽怨的。

  我叹了口气,拂袖而去,刚走出几步,就看到刘希身边的大宦官富春向我走来,脸上带着笑意,恭敬道:“陛下说,华妃怀孕是大事,不容闪失,让宋太医就近住着方便照看。”

  “这……只怕于理不合啊,外臣不得内宿……”我纠结啊,我烦恼啊,我抓狂啊!

  富春笑道:“宋太医无需介怀。外臣不得内宿,怕的是□宫廷,宋太医是女子,便无此顾虑了。临水宫已为宋太医打理好了,宋太医即可入住。”

  我大惊道:“临水宫!这只怕更不合适了!”

  临水宫比邻刘希的寝宫,这宫殿虽无定论,但向来默认是皇后寝宫,我一个太医怎么可以住那种地方!

  富春微微笑道:“陛下如此安排自有深意,宋太医还是遵旨吧。”

  说罢便不再理我,扬长而去,留我一脸呆滞。

  这一脸呆滞持续到了晚上,当我在临水宫用膳时。

  刘希果然很有深意……

  他让我住的是临水宫外围的一等宫人住所,仔细说起来,就是下人房。自作多情多烦恼啊……

  我抓了抓脑袋,扒拉饭菜。

  宫里的伙食到底还是比家里好多了,想必也是因为我太医的身份,又是华妃娘娘的专人太医,待遇又高了一些,这饭菜绝非严小武那一介武夫能比。

  我得了圣旨留宿宫中,严小武就没这必要了,一早扔了药箱自己屁溜屁溜回家了。那家伙也是我爷爷好心收留的孩子,当初在街上为了一个馒头跟人干架差点引发血案,我爷爷用了一个肉馅馒头把他带回了家,这一留就是十几年,耳濡目染的,他也会了一些医术,不用把脉只看气色就能知道对方的情况,比如他常对我说:“宋灵枢,要死了。”

  每次他说完这句话,我都会被爷爷罚站罚写字罚闭门思过,这么算来,严小武的医术也有半桶水了,而据说他的功夫还比他的医术多了半桶,江湖人称“来一桶”。我一直这么以为,直到严小武忍无可忍解释说,其实是叫“来一捅”,因为他是个耍枪的,这三个字意思是“来了一定要捅一枪”,跟那些用剑的说“剑出必见血”是一个道理。

  我说:“严小武,真是逊毙了,连外号都矬得这么儿童不宜。”

  而爷爷竟然想把我许配给这么个外号如此淫邪的人物,想起来我都有些内伤。

  刚吃过饭,宫人就送来了据说是严小武托人送进来的东西,我翻看了一下,除了换洗衣物,就是逃命工具,里面还藏了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几条线,我看了半天看不懂,又去翻看背面,只见上写——背面是宫里地下通道的地图,出事了自己逃出来,我就不接了。

  我默默收起来,再一次感谢上苍给我这样一个可想、可怨、可恨的王八蛋。

  东西刚收好,便又有宫人来传话,说是西华阁的召见宋太医。我匆匆披上外套,便跟来人去了。

  意料之中的,刘希也在西华阁。

  华妃薄施脂粉,靠在刘希左侧,一副小鸟依人的柔弱模样。我心道原来刘希竟是喜欢这一类型,这定然是自的缘故了,刘希少年时可比这华妃柔弱多了,小鸟依人多了,也美貌多了。华妃的哥哥是兵马大元帅,将帅世家出身的女人,这柔弱都是装的吧。

  刘希扶着华妃坐到床畔,不似下午那般阴沉莫测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话语间慢慢都是柔情。他对华妃说:“有孕在身,身子虚弱,不要下床了。”一转头,对着我冷漠道:“宋太医,华妃说身体不舒服,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点头称诺,刘希也不走开,便坐在床畔,让华妃靠在他胸前,我战战兢兢上前,不得不承认,那一身明黄对我很有杀伤力,简直要亮瞎我的狗眼了。我低着头看华妃的手腕,目光所及,却还是大片的明黄色,从膝上到衣摆。

  我一直觉得这颜色就像灿烂的粪便,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争着穿。当年我跟刘希还算比较熟的时候,也曾没上没下地跟他胡说八道。他登基那日,我跟着爷爷例行给他做检查,我看着他一身粪便颜色,哎哟哎哟两声,笑着说:“刘希,穿上衣服我都不认识了!”

  爷爷拍了我的脑袋一下,叱喝一声:“大胆!”

  刘希轻咳两声,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粉色,有些尴尬地扫了我一眼。那样的神情,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我原先也以为,衣服终究也只是衣服而已,人不会因为穿了不同的衣服而有什么不同,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八王刘希早就没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皇帝刘希。我当初大大咧咧地直呼他的名字,现在是不行了,民间为了讳皇帝名字,“希”字不能用,百姓也没了“希望”了,我也没有了。

  我想得出神,也不知呆了多久,直到刘希提高了嗓音喝了一声,我才惊醒过来,撤了手摸摸自己的手腕掩饰慌张,扭头看向华妃。“华妃娘娘可有什么不适症状?”

  华妃柔柔道:“总是觉得恶心,作呕。”

  我微笑道:“这是孕妇定然要经过的一个阶段,华妃娘娘无需担心,微臣回去开两帖方子,娘娘按时服用,症状便会有所减轻。”

  等回去再让人去太医院拿点孕妇妊娠期用的药便可以了,让我写我却是写不出来的。

  其实,刘希是知道我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仍然让我来给华妃诊治。

  华妃倒是不疑有他,柔顺地点点头,柔荑覆在刘希手背上,轻声道:“陛下,今晚留下来陪臣妾好吗?”

  刘希自然是微笑点头道:“好,先歇着,朕先去一趟书房把余下公务交代了便来陪。”

  此时后宫中定然有许多妃嫔在扎小人。

  华妃温顺极了,含情脉脉望着刘希,闭上眼睛的瞬间难掩一转而逝的得意。

  我早几步退了出来,里面闷热得难受,一出来我就扯开了前襟两个衣扣大口呼气。

  “宋灵枢。”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甚是耳熟。

  我顿住脚步,僵硬地扭头望去——刘希脸色不佳,向我走来。

  我缓缓跪倒——真累,每次见到他都要跪,再多见几回我膝盖就废了吧。

  “微臣叩见陛下。”

  “免礼了。”他径自从我身边走过,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我缓缓站了起来,这才发现左右竟一个人都没有。

  “朕最近也不太舒服,也帮朕看看吧。”他说着也伸出了手。

  我愣愣看着眼前的手腕,又抬头看他,说了一声:“啊?”

  他漆黑幽深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说:“过来。”

  我挪了小半步,压低了声音苦恼道:“陛下,是知道我的……要是真的不舒服,还是让施太医、苏太医他们来看看吧。”

  他倒也没有反对,只是说:“想抗旨吗。”

  他这么跟我说话,我心里酸得,跟吃了青李子似的,却也只能抽抽鼻子,硬着头皮上前。

  我不敢坐着,便只有弯下腰,三指扣在他的脉搏上。天可怜见……除了血管的跳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爷爷总说我神经太粗,那么明显的脉象差异我都感觉不出来,可说实话啊,明明就是一跳一跳的,还能有什么差异……

  “陛下哪里不舒服?”我只好做戏做到底。

  “失眠,多梦,身体发寒。”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心脏抽疼了一下,颤声问道:“是不是旧疾复发?”

  如果是,那只怕真的没有人有办法了。当年他那病,也是这样的病状,要么睡不着,要么好不容易睡下去了却很快被噩梦惊醒,醒来时一身汗,他又抱着自己说冷。这样的情况,只能长期依靠药物获得睡眠,眼下也总是浮着淡淡的黑眼圈。

  “如果旧疾复发,会怎么样?”他认真问我。

  我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回答不出来。我真的回答不出来,因为我也不知道,只能傻傻回视他。

  末了,他唇角一扬,笑道:“骗的。”

  我呼吸一滞,然后觉得更悲哀,肩膀也垮了下来,淡淡道了一声“哦”,想要抽回手,才发现被他握在掌心。

  我又被吓到了!

  刘希的掌心的暖意也是淡淡的少许,就像冬日里的夕阳,那点奢侈的,仿佛随时会被抽离的温度。

  “有件事,我想告诉,但现在还不行……”他说这话时,眼底仿佛有烛光在跳动,“我只能告诉,很快我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爷爷救过我,我可以实现的一个愿望,想要什么东西,想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无论是什么……”他放低了声音,轻柔得像一个诱人深陷的梦,“告诉我,无论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我痴痴看着他的眼睛,动了动嘴唇,说:“我想要……免死金牌……”

  “什么?”魔法中断,他愣了一下。

  我抿了下嘴唇,商量着说:“当太医,很危险的,是知道我的,我怕有一天我治坏了人,会杀我……可不可以给我一道免死金牌……或者很多道免死金牌?我觉得一道不够用……”

  刘希黑沉着脸说:“不行!”

  我撇了撇嘴。果然是骗人的,刚刚还说什么都可以……

  刘希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答应,绝对不会治死罪,放心了吧?那……还有没有其他心愿?”

  我低下头仔细想了想,心头一跳,抬起眼看着他,高兴道:“有!”

  “什么?”他柔声问。

  “我想离开皇宫!”我欣然道,“反正我的医术是知道的,当屠夫都比较称职,太医院也用不上我了,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都是因为高祖我们宋家才不得不世代行医,……能不能放了我?”

  刘希深呼吸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呢?”

  我笑着说:“严小武已经在江湖上闯出名堂了,我跟他走,他答应爷爷了,这辈子都会照顾我!”话还没说完,手上便传来一阵剧痛,我哀嚎一声,刘希才松开紧握的手。

  “休想!”他撂下这三个字,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