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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 人面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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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魄,心魄,那是他,不肯原谅自己的心呀』

  日落西山,东风渐寒。

  临江城的郊外,几乎没有什么人影。游人如织的枫晚亭,早就没了往日的喧闹。

  只有一个水绿色的裙子,在羊肠小道上缓步移动。她走走停停,径直来到枫晚亭。

  尽管栏杆横斜,曲曲转转隐入烂漫山花。她却无心观赏,时不时倚着栏杆。踮起一对莲足,探着脑袋四处看看。

  她是附近庄子的女儿,本家姓苗小名杏儿。

  杏儿生得浓眉大眼,腰儿细来臀儿圆。皮肤微微泛黄,却也水嫩光亮养人眼。约摸十五六的年纪,正是稚气未去女儿心起。

  此刻,她正等着心上人小武,一位外乡来的贩货男子。

  自从小武的弟弟出现以后,他们之间便有了不和谐的音符。

  她觉得有必要,跟小武谈谈这个问题了。

  不一会儿,小武大着步子走了过来了。

  杏儿心下十分欢喜,却禀着小女儿的矜持。

  悄悄地,退回了柱子后面去,只拿着,洗白的帕子不断地绞起。

  她正低头,寻思着如何开口。

  却发现,脚步声陡然地停住了。

  抬头一看,小武哥停在了十米远的亭子外面。

  这下她可慌了,顿时顾不得矜持。急急忙忙地,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小武哥,我有话跟你说,”杏儿扯着他的袖子说。

  那名叫做小武的男子,长得既高壮又憨厚。眉间天然一股呆气,让人平添些许亲近之意。

  此刻,他板着憨厚的脸,郑重其事地说。

  “杏儿,我也有话跟你说,”

  “那你先说,”

  杏儿娇羞地垂下头,脸上泛起一层红潮。心想道,他这般严肃,莫不是准备提亲了。怎么办,阿爹那里还不同意呢……

  “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小武别过了脸去,高大的身影仵在了那里。

  “什么?”杏儿一愣,旋即笑了起来,“小武哥,你别开玩笑了,我会当真的,”

  “不是,我说真的,”

  小武转过了脸来,语气里没有一丝迟疑。

  “是不是,我爹……”

  “不是,是我自己,”

  杏儿的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你、你、你……”杏儿气极,大喘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有了别人,你这个负心的王八蛋,”

  纤细的胳膊,无力地锤打着。

  小武一动不动,杏儿却哭红了眼睛。

  见他,始终无动于衷,不肯过来安慰自己。杏儿收起了眼泪,赌气地跑回去了。

  她再也不见到这个人了。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林子后的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再次见面时,是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她留下来,求她与丁文同生活在一起。

  杏儿的心凉透了,她觉得这个人疯了。

  那天无星的晚上,他给她说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她看着他痛苦地抱头大哭,心堵得好似塞了一团棉花。

  恨又恨不起,爱又爱不起。

  自那以后,她走进了丁文同的世界里。

  就像一场噩梦,纠缠不清又难以醒来。

  小武的弟弟叫丁文同,他们长的一点也不相同。

  小武哥有张憨厚的脸,丁文同有张可怕的脸。

  小武哥待人亲切又和善,丁文同待人尖锐又极端。

  但他们,都有一个弱点叫苗杏。

  三年的相处里,三个人的变化翻天覆地。

  一片天空,两个世界。

  一个在白天,一个在黑夜。

  一处春光明媚,一处正值隆冬。

  丁文同的笑容越来越多,小武哥的面孔越来越冷。

  他们对杏儿很好,可她还是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

  她患了一种病,一种怎么也治不好的病。

  后来,她失踪了。

  丁文同又变成了,尖锐极端的丁文同。小武哥又变成了,亲切憨厚的小武哥。

  只是,他们中没有了苗杏。

  从那以后,找到苗杏儿,便成了二人共同的梦。

  若这是天意,那上天对他们一点也不客气。

  半年后,丁文同再次与苗杏儿相遇。

  那时,晚霞满天。

  她正斜坐在,老旧的门槛上。低垂着脑袋,裁剪着婴儿的新衣。

  她的脸上,幸福洋溢。

  她的手下,肚皮隆起。

  所以,她没病。

  她骗了自己。

  这个认知,让丁文同,彻底陷入了魔怔。

  骗子,骗子,两个骗子。

  恨意陡然升起,便似雨季河水决堤。

  丁文同的眼睛猩红,模糊了苗杏儿脸上的惊恐。

  压抑的情绪,瞬间地爆发出来。

  在陈旧的门槛上,开出一朵鲜艳的花。

  散落的秀发,凌乱的罗裙。红艳艳的水,顺着门缝流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不知过了多了,丁文同平静下来。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看了眼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苗杏儿。他猛地打了个激零,一把抱住她软绵绵的身体。

  “杏儿,杏儿,你醒醒,你醒醒,”

  杏儿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

  双眼微微睁着,气息却全都没了。

  她的双手捂着隆起的肚子,她的后脑勺凝结成一片黏腻的红紫。

  她死了,死在他的手里。

  滔天的怒意,瞬间地被浇熄。

  丁文同大脑一片空白。

  心痛得麻木。

  他见她时,恨不得她死了。

  如今,她死了。他却恨不得,她立刻活过来。

  “骗子,起来呀,”他的声音尖锐起来。

  这个她死的夜晚里,他的声音沙哑暗沉下去。他像最后一匹狼,对着群狼的尸体绝望。

  他杀了她,也杀了自己。

  第二天的晨曦里,丁文同从她的尸体前爬起。

  他回到了三人,昔日生活的山谷里。

  心若为牢,又如何去逃。

  他囚了别人,却最终囚住了自己。

  于是,便有了地牢的那一幕。

  助宁香将尽,我叹了口气,悄悄离开他的回忆。

  真是,到死都要戴着面具。

  剥皮抽筋取香骨,轻掷黄泉除浊污。

  玉白的双耳盆里,气泡已经密密如织。白骨慢慢褪去腥气,呈现出米黄色的样子。

  兆瑞走了进来,它的眼睛有一点红。

  “怎么啦,今个这般安静,可不像你,”我抬头看了它一眼,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它抓了抓脑袋,有些困惑又有些焦躁地说:“主子,我本来觉得,丁文同很可恶,现在又觉得他很可怜,”

  “丁文同,窦之武,苗杏儿,他们……他们明明,都是无心之失,却落了个三死的结局。”

  “看着,怪让人难受……”

  兆瑞擦了擦眼睛,眸中水气盈盈。

  我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将幻影石扔到它怀里:“你还是没看懂,先看看这个吧,”

  啪,幻影石摔落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兆瑞喃喃,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主子,幻影石上的人,全消失了……”

  难道……难道……

  假的……假的……他们假的……

  “丁文同,窦之武,苗杏儿。那他们……真正的他们去哪儿了,”

  兆瑞歪着毛绒绒的脑袋,湿漉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呗,”

  兆瑞跳了过来,双手合抱在胸前。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看起来真是可怜巴巴的。

  “作死,快给我下去。你敢把毛掉进香碗里,你今晚就死定了!”我没好气地白了它一眼。

  “主子~主子~”

  “闭嘴,蠢死了,”我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小心翼翼地将曼陀罗花汁收起。

  “哪有什么丁文同,哪有什么苗杏儿,”

  “从来就只有窦之武,他们三人一直是一体的呀,”

  兆瑞讪讪,爪子一僵:“那……那个脏孩子……”

  那个孩子。

  我抬头看了眼窗外,一片叶子飘然落下来。

  心魄,心魄,那是,他不肯原谅自己的心呢。

  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

  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只有窦之武而已。

  所谓的秘密武器,不过是偷来的一堆火油罐子。

  那个本为丁文同准备的火油。

  最终埋葬了所有人。

  所以,他才那般绝望吧。

  心魄归来的那一刻,他其实已经知道了一切。

  真是个固执的人。

  死也要带上厚厚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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