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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玄清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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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西窗,独坐小楼旁。是谁,动了我的衣裳。是谁,动了我的糕和粮。是谁,踏在我的白骨上』

  似乎想起了什么,少年的面目,突然狰狞起来。黑色的煞气,不断地涌现出来。

  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脸,眼前只剩一道模糊的黑影。

  “因为——你是我的猎物呀!”轻启朱唇,我凉薄地说。

  十年的执念呀,定是十分美味的。

  我欺身而去,门嘎吱一声开了。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迎面就是书生那张惺忪的脸。

  蠢货,关键时刻添乱!

  黑雾迅速卷起书生,扭头就跑。

  我急忙追了上去,追到一处山林时,黑雾突然消失不见了。

  “谁?出来!”我提剑冷喝。

  草丛里滚出了一个老汉,皮肤皱巴巴的,好像没了水分的橘皮。头发稀稀疏疏的,如同断了许多齿的木梳子。

  “仙……仙人饶命!”小老汉缩成一团,忙不迭地磕头。

  空气里飘来一股异味,我皱了皱眉:“鬼鬼祟祟,为何躲在这里!”

  “烧……烧香……”那老汉眼神闪烁不定,谨慎地查看一眼四周,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半夜三更烧香?

  拜神还是拜鬼?

  “五里村的,”

  我问。

  老汉默不吭声。

  “怎么,杀了人不敢应了?”

  我弯着身子,一步一步走过去。

  “五年前的夜晚,玄清观中,青袍小道人,一对小酒窝,”

  “鬼……鬼……索命……鬼魂索命……”那老汉哆嗦着身子,跌跌撞撞地滚了下去。

  远处,不知是谁在唱,声音细远又悠长,竟说不出的寒凉。

  月上西窗,

  独坐小楼旁。

  是谁,动了我的衣裳,

  是谁,动了我的糕和粮,

  是谁,踏在我的白骨上,

  是谁,又将那抹光亮合上,

  永无止境的黑夜呀,

  没有一丝光亮,

  我将爬上西窗,

  向远处眺望,

  那些白骨边的人呀,

  别来无恙?

  ……

  西窗、小楼、衣粮、白骨,我默念了几遍,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关联。

  道童像!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我转身折回玄清观。

  何书生果然躺在偏殿那里。

  我摸了摸道童像,顶上一个细小的孔。

  原来如此!

  “还不现身,”

  我冷喝一声。

  槐树精?妖僧?不伦不类的鬼怪?玄清观可真热闹。

  “好大的胃口,”我拨下珠子,打到几人的藏身之地。

  妖僧跳了下来,黑青着一张脸,身上挂着彩。

  我看了一眼,不过是只吃了几年佛油的山猫精。

  老槐树精也跳了下来,佝偻着身子低垂着眉眼,身边站着一道黑影。

  “怎么,分赃不均?这会儿合伙,打起我的主意?”

  我挑了挑眉,扫了几人一眼。底下的小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妖僧甩了甩袖子走了。

  “你们有何话可说!”我看了眼留下的两个。

  不对,一个半。

  突然,老槐树精跪了下来,痛哭流涕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拖累这孩子的,要怪就怪我。都怪我当时无能……”

  黑影少年立在原地,身子痛苦地扭曲着,身形不断地变换。

  丝丝黑气从他身上冒出,在空中溢散成不小的一片。

  我走了过去,搭上那团黑影。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少年渐渐安静了下来。

  往事纷纷涌现,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年前的此地,降下一场大旱。旱况百年难遇,一旱就是三百余天。

  那时,烈日炎炎,如烧似燎。脚踩在地上,就能烫出一道火泡。野外的蓬蒿,干得风一吹就能点着。

  河川干涸见了底,土地龟裂得掉下人去。空气燥热,透不出一丝儿凉气。天像个硕大的蒸笼,将此方的百姓蒸得变形。

  放眼望去,方圆千里,浮尸遍野。尸骨胡乱地弃在路边,也没有人前来收敛,处处都是蜡黄佝偻的身影。

  五里村也笼罩在其中。

  虽然饿,五里村人,却比外面好过得多。

  原因无它,玄清观最小的弟子玄真,总能变出一把粮食来,默默帮助他们继续熬下去。

  没人知道要旱多久,饥饿让人变成了野兽。

  起初,五里村人是感激的,他们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赞美着坐在门槛上施粮的少年。

  玄真总是裂开嘴,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应该的……应该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人心叵测,是山民给他上的最后一课。

  饿,饿,不够,粮给得太少了!

  人群中渐渐有了怨言,五里村人开始动了歪脑筋。

  他们开始去玄清观骗粮,叙说着一段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悲惨过往。

  玄真总是蠢蠢地上当,他抹着泪,眼眶红红的:“拿去,拿去,太可怜了。我不吃了,你一定要救活他们……”

  余粮急剧地下降,他开始察觉到不对,便拒绝了五里村人的请求。

  可是,决堤的水,怎能说收回就收回。

  “这袋粮是我的了,供养你们那么多年,也该收点回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又不知是谁踹了他一脚。

  自那以后,五里村人日日爬上观门,心安理得地抢走粮食。临走时,还要踹那少年一脚。

  施粮成了玄真的噩梦。

  他总是呆呆地坐在地上,抱住头和脚。缩坐一团,怯懦地说:“求你们了,给我留点吧……”

  招来得只是无情的嘲笑,和众人狠狠踹来的一脚。

  没粮了,观内没粮了。

  他摸着袋中仅存三日的粮,叹了口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暴乱,一触即发。

  月上西窗,他独坐在小楼旁。通明的火把,照得道观像白昼一样。

  门槛上,络绎不绝的,是汹涌而来的饿狼。

  他倒在石板地上,脑勺后晕染出,红艳至极的石榴花来。放大的瞳孔盯着晃动的人影,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月上西窗,

  独坐小楼旁。

  是谁,动了我的衣裳,

  是谁,动了我的糕和粮,

  是谁,踏在我的白骨上,

  是谁,又将那抹光亮合上,

  ……

  “过来,”

  没有脸的黑影,单薄地像纸一样。我静静地看着他,引着他走到道童像旁。

  他的身子颤抖着,我握住他的手,企图给他一点微末的安慰。

  永敷此像,无入轮回之地。

  多大的仇怨,才能如此赶尽杀绝,连来生来世都不肯放过。

  怪不得,短短五年。他便能分出一半魂魄,逃出了道童像。

  怨岂是能堵住的,不出千年,方圆千里都是死绝之地。

  “去吧,”我看着光里的小真人,胸口竟有些闷。

  “谢谢你公子,谢谢槐树爷爷,”

  那少年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进去,脸上天真无邪。

  老槐树擦着泪眼和他作别。

  “你的师兄在等你,”我顿了顿,“来世十三会陪你,”

  少年一愣,回了一下头,眼角有泪在滴。

  青芒飘来,我捧起执念,执念入手即融。

  看了眼老槐树精,我挥了挥衣袖,散了它千年道行:“好自为之,”

  槐树精瘫坐在地上,我转身离去。

  次日,城门张贴了新榜文。

  五里村谋害玄清观小道人,罪名属实,尸身浇筑于道童像内。为掩真相,暗害动土工人一十三名。兹全村庇护,情节恶劣。施连坐,全村老幼流放西北三千里。

  这一天,道观后的千年老槐树劈断了腰。

  有人说,这是沉冤得雪,老天示警。

  三日后,我启程离开,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书生。

  何书生问我:“你为何不告诉小道人真相?”

  我瞧了瞧他,眼角尽是藏不住的埋怨,真是单蠢……

  凑过身去,我盯着他的眼,轻吐兰息:“你说,你要死了,有个人对你不离不弃。你是想知道,他是在利用你呢?还是不想呢?”

  何书生沉默。

  我抬头眺望着远方,起风了。

  灵鸦扑零着翅膀飞来,轻巧地落入掌心。我展开纸团: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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