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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丑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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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丑陋的孩子。从记事以来,这是众人不遗余力,纷纷反馈给我信息,他们用行动、表情和言语告诉我这个事实。

  我们乔家有着外貌优良的传统,祖母是村里出名的美人,当初云爷爷很钟情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祖母,这是母亲在那次无意之间说出来的,这让我惊讶不已。仔细分辨祖母满脸褶子的面庞,其实还是可以发现当初美人胚子的轮廓,只是对祖母情绪化的评价让我忽视了这一点。青莲姑姑的美貌更胜一筹,一时成为了乔村一个传说,至今还在流传,都说是什么仙女之类的下凡或转世;二叔很有明星像,像周润发,当然除个子外;而我父亲,村里的人回忆起他来,都说长的好,一表人才。躺在抽屉里的父亲那张的遗像虽然没有经过任何艺术加工,但看起来并不比市面上流行的任何一款型男酷男逊色。心理学上说人都有恋父情结,我想我就是如此,父亲的确成为了自己寻求目标的一个模版。姐姐和二叔的两个女儿也都是天生丽质,美貌非凡,尤其是姐姐,见过青莲姑姑的人都说,她长得很像当年的青莲姑姑,美丽至极。至于我,算是我们乔家的一个异类,有时连母亲都会很嫌弃地对我说:

  “你怎么就长得又黑又丑呢?”

  在很多年的时间里,“丑”这个字眼儿一直伴随着我,我成为了它的最佳代言人,只要有人讨论到有关相貌丑陋这件事情,就会以我作为典型例子,然后反复论证。他们会说,还是老金家的二丫长得最丑。父亲肯定听到过很多次这样的评论,不知他当时作何感想,失望,懊恼还是无所谓,不得而知。

  关于我长相丑陋的事实,这件事情还是三哥告诉我的。三哥自侍有潘安之貌,总是会无情地嘲弄一些长相平庸的孩子,而我的丑陋也自然成为了他数落的对象。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进入到学校接受思想美德教育,因此思想恶劣、行为乖张在所难免。那天,我和三哥又在一起玩耍,便突发奇想要扮演《西游记》里面的角色,模仿神怪。这个提议是三哥首先提出来的,三哥和我都叫嚣着要扮演孙悟空,三哥说:

  “我要演孙悟空。”

  我也说:

  “我要演孙悟空。”

  我对孙悟空的迷恋不在他高超的法术,而在于他奇特的出生方式,从石头里蹦出来,这种绝无仅有的出生方式让我觉得太神奇了。三哥霸道,我亦好强,于是我们俩互不相让,争吵起来,发出苍白的骂词,振聋发聩。三哥没有弘扬的尊老爱幼的美德,我也没有发扬孔融让梨的精神,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变得乱糟糟起来。三哥拿了一根竹子,我拿了一根木棍,作为各自的金箍棒,协议谁的金箍棒厉害谁就当孙悟空。三哥年龄上的优势战胜了我,这让我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几年出生。几个来回下来,我就被三哥追得四处乱窜,鸡飞狗跳,几度要跪地求饶。三哥很轻易地就以胜利者的姿态宣布,他就是孙悟空。我则赖皮地反抗,说刚才的争斗不算数,我们要重新再来一次。三哥坚决说不行,还不以为然地说:

  “人家孙悟空是美猴王,你是丑八怪。”

  无疑,三哥的尖酸刻薄伤害了我弱小兼脆弱的心灵,我若干年搭建起来的自尊心顿时摇摇欲坠,几乎就要轰然倒地。尽管之前没有人像评价姐姐那样夸奖过我,但也很少有人不识时务地当面指出我的缺陷所在,所以我误以为自己只是不如姐姐长得漂亮而已,还不至于丑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因此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可是,三哥却告诉我,我的丑陋已经影响到了对一个角色的阐释,有伤大雅,这让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我立马换了一幅落寞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默默地蹲在一个角落里,泪眼婆娑地看三哥扮演的孙悟空在那里七十二变。三哥舞动着他的那根竹子说:

  “看我七十二变。”

  还是母亲注意到了我瞬间的变化,她不习惯于我发出的噪音莫名的消失,便走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如实地告诉母亲:

  “黄山说我是丑八怪。”

  母亲听后恍然大悟,赶紧安慰我说:

  “黄山是个大坏蛋,我们家小梨最漂亮了。”

  说完便装模作样地把三哥大骂了一通,还义正言辞地警告三哥,以后不能这样说我了,否则就让他好看。我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母亲对三哥的谴责,心想三哥终于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却看见三哥还是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挥舞着他的那根竹子,敲打着梨树说:

  “看我七十二变。”

  在父亲的两个女儿中,我的性情与父亲最为相似。父亲认为姐姐性格柔弱、胆小怕事,一个典型的小女人,没有他身上的那种男子汉气概。我则认为姐姐不思进取、甘于庸俗,而且智商平庸,一个典型的世俗之人,没有父亲身上的那种神韵。可以说,姐姐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一切很难在父亲身上找到契合点。而我则简单粗暴、执拗倔强、冲动易怒,这些都是父亲身上的典型特征。父亲或许在我的身上看到了他的些许影子,因此也曾对我寄予厚望。

  在所有人对我丑陋的相貌深感不满时,只有父亲对此表现地不是很在意,他从来没有贬低过我不起眼的容貌。父亲自己经常也不修边幅,他不喜欢像二叔那样把自己打扮地花枝招展,也许在他眼里,外表真的只是一副臭皮囊。不过,父亲比较有内涵有深度的见解对于比较肤浅的我来说,没有起多大的安慰作用,我还是天天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变成白天鹅,因此而愁困不已。

  三妹死去的那年,六岁的我要上学了。在接近上学的那段时日,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父亲坐在家门口的那颗梨树下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天,想到我这个颇具诗意的名字——乔梨之。姐姐乔娅之的名字是父亲剽窃影星赵雅芝的名字修改所得,我的这个名字包含了父亲喜好以及对我的思考。不过父亲一直喜欢叫我的小名——二丫,天生缺乏表达的父亲总是粗言粗语地唤着我这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俗名,这让注重颜面的我在同学面前尴尬不已,每次都低着头不愿意直面回应父亲。

  在我开始进入学校学习之后,父亲就告诉我,学习任何东西都要学精通,一点点皮毛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不过这句话当时我并没有领悟其精髓,认为只是父亲在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像老师经常教育我们的那样,因此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说好,以免引来父亲不必要的不满表现。但是,由于父亲长时间不在我们身边,他的影响力几乎微乎其微,就像天天萦绕在我们周围的老师一样,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我通常只是凭借着自己的一点天赋外加一点小小的自尊,让自己的学习成绩不至于太离谱,始终游离在中等及以上的水平范围内。虽然看见人家考第一名会眼红嫉妒,但这种不舒服感只是暂时的,稍瞬即逝,因为我知道这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如牺牲自己的玩乐时间,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甚至讨厌做的事情。可以说,我们争名夺利的传统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培养的,之后便愈演愈烈了,好在我从未卷入其中。

  由于付出的代价太少太小,这样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我几乎得不到什么奖励,不管是实质性的还是口头上的。我从未得到过奖状,这在常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我自己也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但事实的确如此。每个学期末,总是有人能够从学校里拿回一张鲜红的奖状,例如子梁,二叔家的墙壁都是用子梁的奖状来装饰的,一片鲜红。就像子梁习惯于拿奖一样,我也习惯于无奖可获的时代,每次我都会自欺欺人地会安慰自己,不就是一张奖状,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暗自神伤一下,稍瞬即逝。

  如果说长相可以成为父母炫耀自己子女的武器,那么成绩则可以成为父母炫耀子女最为有利的武器。村里总是有那么几个遭人嫉恨的孩子,他们以成绩优异远近驰名,每年到了硕果丰收的季节,他们的家长就会相互询问对方的孩子有没有考第一名,没有考第一名而考了第二名的孩子家长就会捶胸顿足地悔恨自己孩子的成绩退步了,下次一定要好好努力,把第一名挣回来。

  这样的季节到来之时,我们就会回到乔村的家里,因此目睹了这样的情景剧很多次。免不了几个好事之徒会问母亲或父亲我的成绩如何,他们总是会实事求是地说我的学习成绩很一般,恐怕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对于这样的不幸,对方免不了会安慰我的父母,说现在孩子还小,以后还是有机会会有出息的。

  父亲曾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

  “你要有出息好不好?”

  当时还很幼稚的我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愚蠢地回答他:

  “不想。”

  天生懒惰的我不愿意为学习劳心劳力,因此难以取得好成绩,也注定了不会获得一张安慰父亲心灵的奖状。其实后来我们家的墙壁上还是贴上了一张奖状,那是姐姐拿回来的,年代久远,如今还健在。姐姐当时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因此一度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这是唯一的一张。

  在父亲离去之后,我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应该了却父亲这个简单的心愿,要不然就太天理不容了。1999年的那个夏天之后,我上了初三,站在了人生旅程的一个转折点上,面对着新的选择。由于一年之后就要参加中考,我自愿选择去学校寄宿,脱离家庭生活,由此开启我之后多年的学校寄宿生涯。那一年我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在三哥忙碌着练习开车的时候,我忙碌着日夜不停地学习,终于在第一个学期末一个不小心就考了个第一名。我当时就想,好了,终于可以完成父亲的一个心愿了,由此还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遗憾的是,那张我梦寐以求的奖状迟迟没有收到,更加没有出现什么传说中的隆重的颁奖典礼。后来经过打探才知道,像奖状这样廉价的奖励在学校早就不再流行了,如今改发实物作为奖励,例如笔记本、钢笔之类的学习用品,甚至是裸的金钱,这让我失落不已。果然,不久之后,老师就给了我一个笔记本。

  上了高中之后,我始终还是觉得学校会发奖状给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以资鼓励。因此,为了那张虚无的奖状,我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学习着,优异的成绩也终于让我得到了受到奖励的机会。那次我得到了一个信封和一张血红的纸,信封里面夹着一张百元大钞,那张耀眼的红纸上写着“喜报”两个字。我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兴奋还是应该感到失落,百元大钞自然可以况之下被震了一下,的确,沐沐比我更加不幸。随着认知能力的逐渐增长,沐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寻常,我们极力避免论及她的缺陷,以免伤害她的小自尊,但还是有一些人防不胜防。

  黄小山就像当年三哥告诉我一样告诉沐沐:

  “你好丑!”

  沐沐之后我反映和当时的我差不多,她跑过来哭着对我说:

  “黄小山说我丑。”

  我赶紧安慰沐沐,说黄小山是乱说的,我帮她去骂他一顿,好吗?沐沐满意地点了点头。沐沐是一个有点小报复心的孩子,我知道唯有让对方付出应有的代价才能安抚她受伤的心灵。即使她被桌角碰了一下,她也会去把桌角咬一口才能够释怀。接着我就把身材矮小的黄小山揪到我面前,声色俱厉地警告他,要是再让我听到他这样说沐沐,就拳头伺候。黄小山痴痴笑笑说,下次不会了。但在我放开他的一瞬间,他又开始叫嚣:

  “沐沐是个丑八怪。”

  我顿时心想,这个小流氓是没救了。

  黄小山是三哥的儿子。黄家在生儿子这个问题上一直遥遥领先,我们乔家自愧不如。当年三哥远赴广东之后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已经无从考证,不过几年之后他带回来一个老婆倒是确有其事。三嫂是一位重庆女孩,她进门的时候还未成年,但已经怀孕了。对于这样一段不合常理、不合逻辑、不太正常的婚姻,大家一致表示不看好,纷纷预测三哥的最终结局是死于毒品,而三嫂则会远走高飞,至于她会不会带走黄小山,就出现了意见的分歧。

  黄小山尽管没有深受他父亲的熏陶,但还是沾染了他父亲的习气,因此沐沐嘴唇上的那块疤痕就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他乐意调侃的对象。沐沐是一个唇腭裂孩子,当我初次见到她那被上帝之手撕裂的嘴唇时,感觉就像裂开的花瓣,一种残缺的美呈现在我面前。我曾多次审视过那道天生的伤口,仔细分析了它的纹路走向,知道沐沐一辈子的命运就被它牵绊住了。沐沐在一岁多的时候被带到医院去做了缝合手术,虽然缺口消失了,但一道明显的疤痕摆在了嘴唇上面。因此,几乎所有第一眼见沐沐的人,都会关注她嘴唇上的那道疤痕,然后自作聪明的揣测是何原因导致了这道疤痕的产生,有人说是摔的,有人说是被刀割的,甚至还有人说是被她父母打的。

  沐沐目前还不知道她这幅尊容对她未来深远的影响,整日只知道关注吃喝拉撒的一些事情。尽管黄小山的有意冒犯会触犯她小小的自尊,但在众人善意谎言的欺骗之下,沐沐很快就能恢复自信与快乐。和所有的儿童一样,沐沐也认为只要穿上漂亮的裙子自己就会变得很漂亮,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穿上水晶玻璃鞋之后就会变成公主一样。但是,沐沐所处的世界显然有别于童话世界,她注定了只会是一个有缺陷的女子,不会出现什么丑女大翻身的奇迹。不过,这个时候,沐沐的恶梦还没有到来,她仍然做着她那美丽的梦。有很多次,沐沐都要求我给她买裙子,而且还要求是红颜色,有蝴蝶结,最好还有花朵图案,这在沐沐的审美视域中已经是顶级的华衣美服了。沐沐穿上这些裙子之后,就会表现出眉开眼笑的神情,然后很娇媚地显摆,一遍一遍地问周围的人:

  “我漂亮吗?”

  实在是没有人忍心打击沐沐的心脏,浇灭她的热情,抑或是懒得用脑进行审美分析,大家都用一致的口吻回答:

  “漂亮,我们的沐沐最漂亮了。”

  沐沐这时候还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因此她很容易就相信了周围一群熟人对她惯用的谎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无聊的赞誉与夸奖。不过,不久之后,沐沐就会被送入校园,她的人生道路会越走越宽,遇到的困境也会越来越多,不可否认的是,其中有一部分会来自于她恰似毁容的嘴唇。我似乎看到,在未来不久的某一天,沐沐就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从学校里跑回来,对大家哭诉,班上的某某同学又在说她长得丑了。

  沐沐对学校的渴望油然而生。姐姐和二叔家的两个女儿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班里的文艺骨干,姐姐甚至到了所谓的人才济济的重点高中,照样也能成为校园歌手,风靡全校。每年临近六一儿童节,我的姐妹们就会被老师选去排练舞蹈,到了六月一日那天,她们就会去乡里的大礼堂做文艺汇演,很是风光。这几乎是我每年最难熬的时候,看到她们在音乐中做跳舞状,翩翩起舞,我的心情就会沦落到谷底。我曾多次奢望老师也能够选中我,他会在一个放学时刻把我留下来,然后对我说,你也来参加我们的舞蹈团吧,可是这样幻想一次也没成真过。于是,我只好对我的姐妹们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跳舞,因为这是在浪费时间,耽误学习。

  那段时间,每天放学之后,姐姐就会告诉我,让我一个人回去,她要去练舞了。这种语气上感觉的优越感让我由衷地感到不痛快,我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脚下踢着小石子,边走边骂,老师真是瞎了眼,竟然不选我。我以这种拙劣的方式来维护可怜的骄傲与自尊,让自己慢慢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好奇,偶尔去偷看她们排舞,胆小怕事的姐姐怕我被老师发现,就让我早点回去。当时我最大的期望就是她们最好得个倒数第一,这样就可以给予她们无情的嘲弄,甚至还恶毒地诅咒她们最好排练的时候把手脚摔断,这样的话她们也就跳不成了。不过可惜的是,我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

  我每年定时的闷闷不乐与郁郁寡欢,母亲自然看在眼里。在姐姐小学升初中那一年,由于要准备考试,所以这一年的文艺汇演她不能参加了。姐姐的退出给我带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母亲通过熟人的关系,让我进入到了舞蹈团队,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应该铭记的时刻,我发现跳舞并不如我当初自己说的那样不喜欢,而是非常喜欢,其中一种重要原因就是它可以获得同学羡慕的目光,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最大的满足。每天一放学,我就会在很多同学的注视之下去练习跳舞,这是一种无法修饰的优越感,让我抛开了之前一切的烦恼,感觉飘飘然起来。

  可是好景不长,我发现自己没有跳舞的基因,肢体僵硬,动作不协调,舞姿不优美。这个致命的事实也被老师发现了,于是,我成为了老师重点指导的对象,每次老师都会指名道姓对我说,注意你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在老师的耐心调教与细心指导之下,我的舞姿没有任何改善,老师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我说:

  “你回去吧。”

  于是,我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

  还用母亲又动用了熟人的关系,我又回到了舞蹈队伍。我听见母亲对那位老师说:

  “这孩子没跳过舞,你就让她跳一次吧。”

  于是,老师就答应让我回去了。本来我是死活都不打算回去的,会觉得这样自己没面子,但在之前我大肆地宣扬过今年的六一儿童界节我会登台参加表演。所以为了这次登台表演的机会,我只好忍辱偷生,人家勾践都能卧薪尝胆,我为何不可?

  我以为这次我可以上台表演了。对于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上台表演,我设想了无数的可能,不过我最喜欢的一种情形就是,当我缓缓地走上舞台的时候,台下出现一片雷鸣般的掌声,然后传出“我爱你”之类的呼唤声,最好还夹杂着几张喜极而泣的表情。这是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明星表演时,出现机率最高的场景,因此记忆深刻,我也幻想如此。

  可是在将近登台表演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今年六一节的文艺汇演已经取消了。那几年正直经济发展的高速期,政府的资金都用来发展经济了,自然也就没有余钱来发展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艺事业了。因此,我们那支排练了很久,而且已经成熟的舞蹈没来及面世就被胎死腹中了。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无关紧要,可是对于我而言,这仅有的一次上台表演的机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不得不承认,我没有丝毫的艺术天赋,这与我们乔家的“艺术世家”身份格格不入。年轻时的祖母经常会登台唱戏,二叔曾是村里文艺队的,拉得一手好二胡,而我的父亲也曾上台表演过。记得录音机还是很流行的时候,我们家的录音机除了会唱出杨钰莹的关于哥哥妹妹的甜歌、刘德华张学友等人的粤语歌曲之外,还有《辕门斩子》之类的京剧,父亲通常跟着磁带的转动引吭高歌。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的五音不全、肢体僵硬、毫无艺术细胞是否真的与相貌丑陋有关?

  父亲的艺术感觉是有一定高度的。当我盯着低俗的古装、武侠、时代、偶像等类型电视剧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时,父亲就会向我投去低沉不满的语调,并且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便不由分说地打开vcd,放上陈佩斯或赵本山的小品精选集,于是电视画面上出现的是代表民间文化的一类艺术形式。对于父亲的无理的行为我倍感不快,但又不能做出什么实际效果的反抗形式,只能屈服在父亲的强权之下。父亲的笑是很内敛的,不似我这般嚣张放肆,因此我的笑声快就淹没了父亲的低声笑语,在电视机面前,我和父亲很少有共鸣,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

  如今,只要看到电视上出现父亲曾经喜欢的节目,自己就不觉会停下来多看几眼,尽管并不是那么喜欢。但这种回味让我最大限度地感受到父亲曾经的存在,在幸福与痛苦中体验着思念的滋味。我曾多次问过自己,是否已经释然了?好像是,早已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照样能够在这样的日子里茁壮成长,笑容满面,至少没有出现什么忧郁症。但又感觉自己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似乎每一次作为,每一次选择,都会将父亲作为考虑的因素之一。这样的矛盾情感让我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幸福,活在所谓的“阴影”中永远也走不出来,须不知自己其实已经很幸福了,一直生活在幸福的生活中,只是不曾感觉罢了。这个道理我是在若干年之后才明白了,当目睹了太多的庸碌与无为,与野心,世俗与肤浅,自己的世界竟然是如此地干净,近乎苍白,而这一些都与父亲息息相关。

  我的童年是在中学的校园里度过的,不过记忆最深刻的始终还是在乔村的日子,有关的人,有关的事,还有那些梨树。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就已经顶了外祖父的班,在中学任职,所以我和姐姐在还没有记事的时候就随母亲住进了当地最高学府的教职工楼。学校的所在地是乔村所不能比拟的,官塘是全乡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其繁荣程度让来自乔村的我一度感到格格不入和作为一个乡下人的存在。每次有人问我是官塘人还是乔村人时,我都会说自己是乔村的,那个时候我就暗暗发誓生要做乔村的人,死要做乔村的鬼。

  学校的校门口面向着一条大街,在这条大街上耸立着为数众多的商店、餐馆,还有信用社、邮局、电影院以及政府大楼等等,因此总是人流攒动,川流不息。在官塘生活的十余年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电影院和一家小卖部。我至目前有限的几次观影经历正是从这家电影院开始的,当时正值《妈妈再爱我一次》风靡的时候,我记得那次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哭得稀里哗啦,感动地一塌糊涂。至于那家小卖部,是长期供应我零食的地方,每次母亲给我的零用钱都会被我带到这里交给小卖部的老板,以换取各式各样的糖果。不过,在我们离开官塘的几年之后,我发现电影院和小卖部都被拆掉了,路过的时候看着陌生的建筑总是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这里生活了长达十年之久。

  好在官塘中学没有消失,那里保留了我的一份记忆。官塘中学凝聚了当地最有文化的人,偌大的老师群体都是从什么师专、师范、大学之类的正规院校毕业的,非我外祖父之辈自学成才所能相比。母亲受这种高雅文化氛围的熏陶,视野逐渐开阔,她想要我和姐姐也去学得一技之长,以作防身之用。这几乎是每个为人父母的心愿,我的父母潜意识地也希望我们能够出人头地,但他们还是有自知之明,认为以后能够混个不错的工作就已经很不错了。当时我们楼上住着一位音乐老师,他那架老式钢琴发出的悦耳音乐让母亲苦口婆心地说服我们去学习钢琴。音乐老师很高兴接待了我们,这么多年来他没有收徒的经验,一时兴起,便向母亲保证,三个月之后就让两个音乐神童呈现在母亲面前。神童几乎是每个家长对自己孩子的期许,但这与做白日梦无异,痴心妄想。三天之后,我就彻底放弃了钢琴的学习,当时连一首《生日快乐》的曲子都没有学会。母亲不满我的中途放弃,试图规劝我回归正途,还是姐姐的坚持拯救了我,母亲认为我们家出一个音乐神童也就好了。可是三个月之后,姐姐并未因为时间的延长而演变成一个音乐神童,由此也宣告了音乐老师预言的破产和母亲白日梦的破碎。

  我当时在距离官塘中学不远的官塘小学读书,这个学校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我一直在尴尬中度过了我的小学时代。在官塘小学,我拥有一个不折不扣的外来人身份,每次当老师理直气壮、言之凿凿地向我征收建校费的时候,我的外来人身份就暴露无疑,班上的很多同学都会向我投来关注的目光,其中也包括三哥。这个时候,我发现这些当地人的优越感就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熠熠生辉。这种的处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影响了我学习的动力,从而阻挡了我前进的步伐。我之所以从未获得过奖状,现在想来和这些因素也不无关系,因为这段最容易获奖的时期,我却错过了。

  长期出没在中学的校园里,学校里的老师几乎是看着我长大。从这些教育工作者的专业眼光来看,我绝对不属于优等生的范畴,成绩平平,缺乏才艺,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记得小学时代,老师给我评语都是如此千篇一律:该生尊敬老师,团结同学,热爱劳动,不迟到早退,上课认真听讲,但成绩还有待提高。因此,只要我长久地消失在他们面前一段时间,很多人就会忘记还有我这号人物存在。

  我在这所校园里消失了两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这里。我这个时候的身份已经发生了转变,不再是教职工家属,而是一名初一新生。当我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曾经熟悉的一切已经变得陌生了很多,老师还是那些老师,但他们好像真的忘记了有我这号人物。几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是我之前称为叔叔阿姨的人物,可是他们却表现出一幅不认识我的样子,这让我存有几分疑惑,不知道他们故意为之,还是他们真得已经不认识我了。后来,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着实,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着实太多了,他们记不住我也并不是一件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我们在这所中学驻扎了长达十年之久,每次只有放寒暑假以及周末的时候才会回到乔村的家里,因此游离在外的父亲就会时不时地赶到学校和我们团聚一下。有几年是父亲事业发展的高峰期,在“万元户”这个名词还很流行的时代,父亲就被冠以“万元户”的头衔,学校里有几个老师总是很乐意这样那个调侃父亲,因此搞得父亲声名远播,博得众人的羡慕的目光。在父亲意外死亡之后,坊间就盛传父亲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我们由此也晋升为这笔巨大财富的继承人。

  父亲的确是一个挣钱的能手,他能够保证让这个家庭衣食无忧,油米不愁。在我周围很多同学及他们的父母还在为学费发愁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已经有固定的零用钱了,因此从来就体会不到那种因为没钱而被逼入绝境的感觉。家里那台被弃于角落、落满灰尘的黑白电视机或许更能说明问题。我们家是村里最先买电视机的家庭之一,当然这一切的功劳都要归功于父亲。当时众人围观电视的场景还有着一点残存的印象,父亲会把电视机搬到堂屋,摆在一种八仙桌上面,接上电源,四处摆弄天线,直到电视画面清晰为止。堂屋可以容纳很多人,周围的邻居以及亲友都会在吃完晚饭之后准时出现在我们家里,直到电视出现的满是雪花点子之后,大家才开始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散场。我喜爱看电视的习惯应该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尽管当时看不懂什么,但还是会端坐在电视机前,直到实在是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了。

  在所有乔村的农民还在靠种田讨生活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在找别的路子挣钱了,用桥村的话说,就是找副业。和二叔福明一起锯木以及后来当司机是父亲从事地比较长久的两个副业,这也是父亲挣钱的主要门道。其实父亲选择找副业,而放弃种田这一主业,最关键的原因还是无田可种。我们一家五口,仅父亲一人名下有一亩多田,根本就不够养家糊口,由此才不得不外出做其它的工作。小四没分到田,而我和姐姐的户口随了母亲,是城镇户口,自然没有田地可分。

  不过,父亲把主业和副业很好地都兼顾到了。大部分的时间里,父亲都会在外面做事,农忙季节一到,父亲就会做回他农民的本分,犁田,插秧,杀虫,打谷,堆草,一样都不落下。而我这个生活在农村的城镇人也会偶尔参与一下父亲的务农活动,不过真得不是很熟练,纯属玩票性质。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我和姐姐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农活,由此吃苦耐劳、勤劳俭约的美德一点儿也没有继承得到,这一点着实辜负了父亲。

  我总结了自己的四大罪状:懒、好吃、怕麻烦、不耐烦。我的懒惰是与生俱来的,潜意识里不想让自己身上的肢体器官多动一下,例如能躺着决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如果要统计的话,动得最多的应该是嘴,其次就是大脑,因为需要用大脑去思考如何偷懒。其实小时候我也算是一个爱好劳动的孩子,和姐姐轮流着煮饭,扫地,洗碗,家务活一样也不差,不过这是在母亲逼迫之下进行的,不得已为之。母亲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她总是要求他人按照她的思维运作,我们不幸作为她的子女,自然在这种强权下,惟命是从了很多年。母亲对我这么多年劳作的培养,在我逐渐远离家庭之后,就开始一点一滴地抛弃了,直到有一天母亲发现时我已经懒得无可救药了。如果是在以前,母亲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直到我顺了她的意才会罢嘴。但这个时候母亲顾念我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因此也就没有计较那么多,反倒是希望给我做尽可能多的事情。只是母亲在做完事情之后,会无不担忧地说,小梨这么懒,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嫁得掉。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懒惰的天性来源于何处。父亲母亲辛苦劳累的一辈子,毋庸置疑的勤奋之人;祖父祖母也算是纯正的农民阶级,当年集体劳动时代的积极分子;而姐姐和子梁更是大声疾呼:劳动最光荣,并且身体力行,把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母亲猜测说,我估计是随了二叔性子,在整个乔氏家族中,只有我与二叔两人懒得惊人地相似。对于出身农村的人来说,不勤劳已经算是不可原谅了,懒惰更是罪大恶极,但我与二叔却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保持一贯的作风,实属不易。我和二叔应该是整个乔村起得最晚的人,每次母亲在吃饭的时候大声叫我起床,让我在乔村颜面扫地。沐沐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我就是一只懒羊羊,这是她从动画片里面学会的一个名字,毫不吝啬地赐给了我。可是这么多年的恶习,改恐怕是轻易改不掉了,只是如果父亲看见的话,他肯定会对我痛恨不已,因为父亲最嫌弃庸碌无为之辈,当年他也是这样对二叔嗤之以鼻的。

  我的性情懒惰决定了我崇尚简单的生活,太过于复杂的人与事我是懒得理会的,这一点和父亲颇为相似。父亲不习惯在太过于繁杂的人情世故中穿梭,流连忘返,因此他总是远离人群,落得个孤独的下场。我也意图如此,但是身边总是出现各式各样的人物,无法避免。母亲和姐姐当归属此类,她们常常为吃饭问题大伤脑筋,为穿衣问题费尽心机,而这在我看来统统都是小题大做的蠢事。每次母亲为一些琐碎的事情的劳心伤神时,我就会不耐烦地规劝她凡是想开点。可是母亲做不到像我这样没心没肺,但她更加不愿意看到我恼怒成羞的样子,因此只能尽可能少地在我面前提及那些让她闹心的事情。如果是父亲,他绝不会如此,每次碰到这种状况的时候我就会如此假设。

  在我考上大学之后,我的家庭地位由此荣升了一大节,具有一定的权威和地位,但仍改不了之前的脾气秉性,这些也都是与生俱来的。璐瑶还摸不着我的脾气,在福明的怂恿之下,她总是想向我这个文化人讨教一二,就像当初我不厌其烦地向小叔请教一样。人往高处走,看似势利,实则透露出一个人上进的本性。没有一个人愿意整日与不思进取者亲近,如果是一时松懈倒也无关紧要,但要是心甘情愿,那就只能是堕入平庸的不幸了。璐瑶所问的问题对于我这个大学生来说,是小菜一碟。在历经十几年的训练与培养之后,所谓的知识已经成为了一种技能掌握。我通常会把璐瑶问我的数学题直接算出来,给她答案。可是璐瑶不满我这种最直接的解决问题方法,便询问我更为复杂的解答过程。我的忍耐力只能支撑我讲解一遍,一遍过后,我的简略与高速仍然让璐瑶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如果璐瑶有自知之明地学会去自我解决,我会很欣赏这种行事风格,可是人的依赖性抑或是求知欲太强烈了,导致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这时候我就会露出鄙夷的眼神,用相当嘲弄的语气对她说:

  “你怎么这么笨。”

  璐瑶自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从我这里默默地接过作业本,受了多大委屈似地躲在角落里独自伤感。她的这种情形让我想起当初三哥批判我相貌丑陋时的情景,深知被人鄙视的感觉。不过我并没有去理会璐瑶,就算是我不这么说,终有一天她也会听到这样的话,到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我可能把自己之前遭遇到的羞辱一股脑地转嫁给了璐瑶,然后用以填补自己的不足与缺陷。这是我在事后才意识的问题,但补救已经来不及了,璐瑶的确已经受到了伤害。这种恶习应该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父亲当初也是把祖父对他的暴力施予了我,让我遭受莫大的伤害与痛苦。不过我最终还是原谅的父亲,璐瑶也并没有对我记恨什么,只是我在想这样的行为能否尽可能地减少一些,但根据实情来看,似乎不可能,因为我这些毛病还是经常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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