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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永远也不是!”话音落定,她狠狠拔出了灯。眼看着恬墨嘴角流出了黑血,那血一滴一滴落在她裙摆上,渐渐晕开,与霓裳混为一色。

  然后,他的面庞轻透起来,身子也分崩离析,化作一缕缕紫烟。他的神情却一直凝在那不曾变过,末了,他撑不住了,便用尽全力念了一个字:“家……”

  “天魔!”不远处的副将高喝,“快撤,救天魔要紧!”

  黑压压的影子汹涌而去,顷刻间撤离了瑶池。

  若荪熄了灯,回想那副将的话觉得很可笑,被神荼灯的灯芯刺透心脏,任什么妖魔鬼怪都要神形俱灭,哪里还能救?

  哪里还能救?

  哪里还能救呢?神形俱灭了啊……

  若荪不知怎么僵住了,脚下似生了根一般迈不开腿。

  “我不管,我要昆仑!”

  “那里是我的……”

  “家……”

  “那里是我的……家。”

  最后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闪光的是什么,是泪吧?

  若荪拿灯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颤得浑然不觉,只是呼吸一阵急促过一阵。手握不住了,无力松开,灯摔在裙摆上,和着那些斑驳的血迹,触目惊心。

  “若荪,等我,等我三日……”梦里的话,缠绕不绝,若荪一口气上不来,哽住了,眼里竟淌出一滴泪来。

  瞬间,好似万千风云都在缱绻,从她胸腔里呼啸而过,将空荡的内心席卷一遍,然后塞得满满的。前所未有的感觉一一蔓延开,宛如打通了筋络,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她终于明白,原来封印她这么多年的,是沉锦的一滴眼泪。

  站不住了,便瘫下去。心里难受了,便哭出来。

  她第一次哭,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只是让眼泪都流出去。她以为流完了就没有了,却不知身子里哪儿来这么多水,怎么也流不尽。

  玉郎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见战后的瑶池一片狼藉,有些后怕。他刚才只顾躲,没瞧见发生了什么,见若荪在那哭成了泪人,先是惊愕,她竟然哭了。然后又心疼不已,忙过去将她搂住,“好孩子,没事了,不哭。”

  若荪却泪流不止,竟像是丢了比命还更重要的东西,可那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第八章缘迷缘惑-3

  天帝从摄心术中醒过来,留了一部分仙家在瑶池善后,率领余下的众神先回到天庭再做详细打算。

  玉郎带着若荪赶去了归心阁。医仙在屋里医治罗净已久,玉衡在旁陪着,若荪一直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默默流泪。直到房门打开,医仙捋着长须一面摇头一面往外走,“伤得太重,心被魔斧砍了道致命的口子,无法愈合。”

  若荪站起身,发髻散乱,湿漉漉的衣裳血迹斑驳,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狼狈不堪。玉衡见她摇摇欲坠,忙搀住她进了屋。她只呆呆地坐在罗净身边,什么也不说。屋里屋外都很安静,大家不言语,偶尔有人叹气。

  从院子一侧的垂花门里,钻出来一个桃红的娇小身影,她一面打呵欠一面慢慢走出来,揉着眼睛望了一圈,“咦?怎么睡一觉起来就这么多人了。”

  玉郎冲她皱皱眉,又摇摇头。于归不解,也跟着摇摇头,然后瞥到了窗内的景象。简朴素净的床上,躺着一个人,满脸伤痕。不止是脸,脖子、肩膀、手臂,密密麻麻全是伤,吓得她赶紧捂住了眼睛,大嚷:“大和尚、大和尚呢?快点来救人!他不是医术高超么?”

  玉郎干咳两声,过去扯扯于归的裙摆,“快些进去看看你师父。”

  “师父?”于归歪着脑袋,冲玉郎眨眨眼,然后一头雾水地迈进屋去。见若荪和玉衡都在那里,她原想打个招呼,不过终于才看清了床上的人,那脸上伤痕再多,她也认得出他的眉眼。

  “大和尚!”于归惊呼着扑了过去,愣了许久,抬头问旁边只顾流泪的若荪,“师姐,他怎么了?”

  若荪始终不发一言,自瑶池回来之后,她便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玉衡抚着若荪的脸,将她揽住,轻声回答于归说:“你师姐太难过了,先别打扰她。”

  “大和尚这是怎么了?我不过睡了一觉,他怎么就这样了呢?”于归像是受了过分的惊吓,连声音都在颤抖,不知怎么突然跪了下去呜呜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她听见微弱的声音,马上弹了起来瞪着罗净,果然看见他的唇一开一合。

  “你醒了么?”于归破涕为笑,一面去拉扯若荪,“师姐,师父说话了,我听见他说话了。”

  若荪朝前倾着身子,仔细盯着罗净。

  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左眼微微露了道缝隙,毫无血色的唇一动一动,念了声:“小桃花……”

  于归拽着袖子擦擦眼泪,“是在叫我吗?”

  罗净胸前突然剧烈起伏,用尽全力说:“我不能再保佑你了,自己保重。”

  于归一听这话,脑子里懵了一下。“生生世世,我都会保佑你平安喜乐。”他曾说的生生世世,那应该永无止尽,怎么会就这样结束?,前世所有的记忆都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怎么能这样结束?于归顿时泪如泉涌,撕心裂肺般地哭喊起来:“大师、大师!别丢下我!别再丢下我……”

  罗净陡然睁大了眼,惊喜过后又是悲悯,何必要她想起来,何必叫她再痛一次。他急促喘着气,不停摇头:“你忘了我、忘了我罢。”

  “我没有喝孟婆汤,为了来世有可能再遇见你,我宁愿在地狱里受万年的苦,也不愿喝那一碗孟婆汤!”于归想去捧他的脸,又怕触到他的伤口,手一直在他脸旁徘徊而不能触碰,于是泫然涕下,“你等我。”

  她从怀里拿出自己的龟壳,双手紧紧捏着朝地上砸去,反复砸了几回,龟壳安然无恙。

  罗净大惊,竟挣扎起来了,嘶吼道:“你做什么?那是你的真身护甲!没有龟壳的保护,你会虚弱到没法活下去!”

  于归置若罔闻,用尽各种方法砸她的龟壳,她没有法力,便央求周围的神仙,但以一命换一命有违仁道,况且罗净疯了一般地阻止,无人肯帮她。

  最后,于归央到了若荪面前,“师姐你帮帮我,砸了这个就可以救他。”

  罗净咳了一口血,艰难挤出一句话:“你若帮她,我便将你逐出师门!”

  若荪泪痕犹在,深深望了眼罗净,道:“我已经失去了觅风,不能再失去师父。”然后利落地接下龟壳,转手变出一把大锤,将全部的灵力聚在手里,狠狠砸下去。龟壳四分五裂,从里边掉出来一颗朱红的、半透明的石头。

  有人轻声问:“这是什么?”

  玉郎努努嘴,道:“是舍利子,罗净成仙之前留下的舍利子,没想到被那小妖精带着入了轮回。”

  于归欣喜若狂,捧着那石头跑回床边,望着罗净又哭又笑,“你看,你的心,我要还给你了。以后,我不欠你的。”说着,她将那颗心脏一般的舍利子,按入了他的胸口。

  圣光四溢中,仿佛有梵语在吟唱。那光亮渐渐弥漫开,又渐渐地收回去,最终都收于她的手下、他的胸口。

  罗净的袈裟褪了色,金线也都失了光泽。只余下脸上身上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痕。

  众神都看出来了,他在抵挡魔军的时候散尽了法力,如今靠舍利子捡回性命,已经成了凡人,因伤势过重暂时还醒不来。而于归虚弱地倒在了床边,神情渐渐淡去。

  “连妖精都如此情深意重,反倒令我们神仙相形见绌了。”空灵的声音在屋阁里回响,天后款款而来。大家都专注于屋内,竟连天后驾临都浑然不觉。

  天后去探了探于归的脉息,摇头说:“傻孩子,毁了真身的护甲,你活不久的。”

  于归握住罗净垂在床沿的手,用力张嘴说话,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天后娘娘,救救他。”

  天后掐指一算,微微笑了,“你们的劫数已经尽了,我便赐你们长住昆仑。”

  于归惊愕了片刻,随即又笑了。昆仑,那是不死仙境。

  若荪当即跪下,朝天后叩头。

  “起来罢,你这次立了功,你父王想必是要夸赞你的。”天后没与若荪多说话,只是担忧地看了她几眼,然后在一行仙姑的簇拥下离去了。

  玉衡目不转睛望着天后远去,嘴角微扬,笑了,却很是苦涩。

  昆仑的风是亘古不变的,干燥而寒冷。觅风说那风是从雪山上刮下来的,所以与别处的不一样。觅风还说那风会把雪化成水,然后洒到昆仑来。可是觅风没了,风还在吹。

  若荪一个人坐在疏圃池边,望着远处的玉衡在大树下收拾屋子。从前那座庭院扩了几间,给罗净养伤用。于归本来虚弱得无法行走,到昆仑之后饮了一瓢金水,马上又恢复了元气,全心全意照顾起罗净来。

  看着于归坐在门边冲罗净笑,若荪不由想起那一年,她和恬墨在昆仑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给他煮茶,他给她织霓裳。

  她喂他吃鱼,他偷偷占她便宜。

  可是那些日子,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她根本就分不清。说到底,他瞒骗了她,害死了觅风。以命抵命,她不应该内疚才是。可是怎么就止不住泪。这些天,断断续续流了多少泪,她不分昼夜四处寻找觅风,哪怕是尸首也要寻回来,一边寻一边哭,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仍是遍寻不获。

  疏圃池里的老锦鲤格外地沉默,浮上水面看着若荪,不知要说什么,又沉了下去,不一会又浮上来看看,就如此来来回回也不嫌累。

  于归到池边舀水,见若荪又哭了,好言劝道:“不如歇一会,就算是神仙也要休息吧?玉衡星君都收拾好了屋子,你进来罢。”

  若荪拭去泪,问于归:“师父怎样了?”

  她笑着说:“还是很虚弱,不过伤口都在愈合。”

  于归笑起来特别好看,这是若荪羡慕不来的,她的封印解除之后,连笑的机会都没有。于归一边往桶里舀水一边说:“也幸亏恬墨,他下了很多药在沉锦的饭菜里,想叫她快点恢复前世的记忆,凑巧我每日在那蹭饭吃,约莫也吃了不少灵丹妙药下去,反倒令我想起来,这才有机会救了大师。”

  若荪道:“那还是亏得你,为了不喝那碗孟婆汤,宁愿在地狱道受一万年的苦。”

  于归打好了水,正要走,忽然回头问:“听说你要当天孙了?可想好了?天孙不能婚嫁。”说着,她有意瞟向树下的玉衡。

  若荪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她无心贪恋情爱。甚至渴望再被封印一次,她便什么也不知,不会心痛、不会悲伤、不怕欺骗、也不怕分离。日子就会那么一直过下去,直到轮回之后,再开始新的生命。

  天色暗了,玉衡无声无息走到她身后,轻唤:“若荪,把他们都安置好了,该回天界看看了。”

  若荪痴痴望着水面,没听见玉衡在说话,只瞧着水面上多了一个影子,她出现了一瞬的幻觉,猛地转过身,错愕的神情后几乎藏着满满的希冀。当看清了那人的脸庞,她的眸子迅速垂了下去,“要走了么?”

  “回去罢,你要继任天孙。”玉衡温柔说道,朝她伸出手。若荪迟疑了,终是没将手交给他,擦过他身边时轻轻说了声:“抱歉。”

  东殿建得极恢宏,前边是九重宝塔,后边是主殿。一层层云雾环绕四周,由低渐高。

  若荪回来以后找不到沉锦,便往天帝这来了,反正是有话要问他的。

  守门的仙童见模模糊糊一个影子,起先想喝一声,看清楚是若荪来了,便飞快地跑进去通报。若荪不等通报,径自沿着高高的阶梯上去了,比那仙童还早到。一入大殿,见天帝正从昏暗的内殿中踱步而出。

  若荪收住脚步,站定在他面前。

  仙童见好似没有通报的必要了,赶紧又退了出去。

  天帝理了理衣襟,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目光打量若荪,“你回来了,你师父安顿好了?”

  “嗯。”若荪瞥见他手背上的一道红痕,便直接说,“我来找沉锦回去。”

  天帝微眯了眼,干笑道:“你将继任天孙之职,要迁居纤云宫,难道让沉锦独自一人住在西殿么?放心罢,她在我这里是极安全的。”天帝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问:“还有什么事?”

  若荪欲言又止,几番犹豫,还是开口问道:“伏神珠是什么?”

  天帝侧目睨了她一会,答:“是魔界的一件宝物,对神界不利,未免将来惹下大祸,我将伏神珠封印在了体内。你还想知道什么?”

  若荪攥紧了拳,极辛苦地用平静的语调说出那个名字:“恬墨……他在天界潜伏已久,却为何没被察觉出身上的魔性?”

  “他用天界的龙须草化魔性为仙气,加上他本身就是天魔,法力极高,因此才隐藏了数千年。”天帝的视线越过若荪,朝广阔的宫门外望去,落日斜阳映着漫天的云卷云舒,气象万千。回想起来仍有些后怕,这样一个危险的魔界尊者,竟然暗暗潜伏了这么多年都不被发觉。天帝又冷笑着说:“他当织女的目的,是利用变幻莫测的云霞发出讯号,通知各方魔军。况且他织的云霞皆有魔性,可以迷惑众生。梵心就为他所惑,至今不肯清醒。”

  若荪忽然不敢直视天帝,移开视线,“我没有被他迷惑。”

  天帝慢慢走近,拍拍她的肩,和蔼道:“你的七情六欲被封印了,心无杂念,自然也不会有心魔。若荪,你真的想继承你母亲去当天孙?此番你斩杀天魔、为天界立了大功,众神都看在眼里,不会再因为你的出身而看低了你。”

  “斩杀天魔”四个字,宛如一把剑刺入了喉口,令她呼吸不得。若荪麻木地望着某一处发愣,终究不甘心,开口问:“神荼灯威力真的如此巨大么?不过刺了一下,他就必死无疑?”

  “神荼灯、昊天塔、轩辕剑,都是对付妖魔的利器。他虽是魔界至尊,但只要身带魔性,便惧怕这些神器。何况,你刺穿了他的心。”

  天帝低沉的嗓音在空阔的殿内回荡,透着一股薄凉。

  若荪茫然地出了殿,飘上九重宝塔,耳边仍是那句“你刺穿了他的心”。当时她下手的时候并无半分犹豫,就那样毅然决然地要置他于死地。为觅风报了仇,她还不如意,还想要怎样呢?

  睁开眼,闭上眼,挥之不去的是那张脸,时而嬉笑、时而阴霾,叫她猜不透。

  「天孙解约了,不能出版了,唔,之前我一直在等消息,所以没更新。现在池子很低落,求各种安慰,另外回答年华,这本书不会上」

  第八章缘迷缘惑-4

  若荪回到西殿时,刚下了一场雨。夜空清冷,零星地缀着几颗星子。北斗七星都被浓云遮挡了,依稀漏出几点光亮。她进了屋,见玉衡在等她,方清醒了些,回过神来问:“怎么今日不值夜?”

  玉衡答:“放心不下你。”然后朝她伸出手,“如若觉得烦闷,不如我请你喝酒去。”

  若荪呆呆望着他,仍然不将手交给他,只说:“你无需待我这样好。”

  玉衡起身,轻轻揉着她的脸颊,温和道:“你身边就只有我了,这种时候,你还期盼谁来照顾你?”

  若荪疲惫不堪,无力拒绝,便随着他走了。

  莲华宫在黑夜中暗暗发出碧绿的光,清爽宜人。满池的莲花随波漂浮,与大大小小的莲叶交错分开。前几日开的花,如今还这样好,可她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玉衡牵着她,沿着莲池边上的玉石板慢慢走着,忽而回首笑道:“刚下过雨,石板都湿了,我们还是在屋里喝酒罢。”

  若荪默默看着脚下的路,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窗边的矮榻前垂着一行湘竹帘子,玉衡将帘子挑起,扶若荪坐好之后,自己蹲下去替她拖鞋。若荪猛地缩回脚,惊诧问:“你这是做什么?”

  玉衡却强行钳住她的脚腕,替她脱去了方才在池边不小心沾湿的绣花鞋。一面用自己的衣袍包裹住她的双脚,捂在怀里,道:“那水极寒,寒气能从脚底涔入经络,不能大意。”

  若荪望着他垂下的双眸,他的一切都太平静了,只有那眼睫微微颤着,透露了几分心事。她何尝不明白,只是……“你对我再好,也得不到回报。”

  “我不需要。”玉衡用法术捂热了她的脚,便放下了,起身去拿酒来。

  若荪盘膝而坐,侧身望着窗外的莲花,水雾袅袅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梦境里,那个荒诞离奇而难辨真假的梦。他叫她等三日,三日之后,落得这样的结局。

  如果她没有等那三日,没有给他机会控大局,他、觅风、罗净现在都还好好的罢。就算他身份败露回了魔界,至多是永不相见。永不相见,没有彼此的消息,但都还活着。

  若荪双眼模糊了,看不清外边的景色,只尝有微咸的东西悄悄地涔入嘴角。

  玉衡拎了几壶酒来,隔着湘竹帘子见若荪坐在那一动不动,放缓了脚步,寻思怎么逗逗她。这时,一声压抑的呻吟从她喉间挤出,紧接着她的身影倒了下去。玉衡疾步冲上前,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若荪手腕上的镯子呈现紫黑的光,一阵强、一阵弱,那光似乎可以吞噬掉她的手,一点点地从脉上蔓延过去,将整只手都染成了紫黑色,极恐怖。若荪疼得无法忍受,从榻上滚了下来,压抑住呻吟,唤道:“馍馍、馍馍!你在哪里……出来,不要这样折磨我!”

  玉衡顾不得什么,当即将手里的酒壶扔下,过去按住若荪,慌忙问:“你怎么了?这镯子是怎么回事?”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来找我报仇了……”若荪猛然间分不清自己是悲还是喜,声嘶力竭哭起来,被龙骨镯箍住的那只手渐渐地长出了尖利的指甲,那疼痛难以承受,她便用力捶打地面,生生要将手废掉一般。

  玉衡此时没了分寸,只顾紧紧地按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不料若荪越发癫狂了,他哪里能抵挡门神的力量,一个翻身,他反被她压住了。

  若荪痛苦万分,右手里凭空变出一把匕首,朝左手砍下去。玉衡大惊失色,拼尽全力挡住她,“若荪!你疯了!”

  “这是魔爪,嗜血的魔爪……我好难受!”若荪啜泣着,她知道会控制不住自己,后果不堪设想,于是狠命地挣开玉衡的手,再次举起匕首,喝道:“你放开我,这只手留不得!”

  “不要!”玉衡心急之下,赤手握住了刀子,一股殷红的血自手心沿着手腕淌下,洒在了他白袍上。“你要当天孙,怎么能失去手?”玉衡素净的脸上绽开一笑,握住若荪那只紫黑的、长着利甲的手,往自己肩上搭,“吸我的血。”

  若荪完全不能自已,被那股血腥味迷住了心智,尖利的指甲迅速刺入玉衡肩上冰凉的肌肤,她终于平静了,眼看着玉衡的血一丝丝流入那指甲,流进她自己的身体,竟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好似上了瘾,她极享受这过程,便眷恋地依偎进他怀里。

  也不知吸了多少血,那只手渐渐恢复了常色,龙骨镯也安分了,静静环在她腕上。若荪睡得睡,腮上还挂着泪。玉衡虚弱地抬起手,用衣袖替她擦拭一番,方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第八章缘迷缘惑-5

  若荪于晨曦中醒来,望着梁上的雕花发了会愣,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她忙转头看玉衡,他的唇色原本很淡,如今苍白无血色。在他肩上靠近锁骨的地方,几处伤口结了痂,那暗暗的红色将他的肌肤衬得更加白皙。

  若荪举起自己的左手端详了会,用各种法术去动那只龙骨镯,终究徒劳。那只镯子有魔性,粘牢了她,或许这一世她都要受这样的折磨。她想:恬墨一定在某处恨她,恨得她死去活来。这样也好。

  她起身替玉衡注入了一些灵力,玉衡很快醒了,看见她的头一句话便是:“你别急,我们去问问医仙,会有解决的办法。”

  “你倒是先想想自己。”若荪歪头盯着他,“你可知道这样会有丧命的危险。”

  “我是神仙,还不至于丧命。”玉衡笑着支起了身子,微微有些吃力。

  若荪唯恐自己再被这龙骨镯控制,暂且封了左臂的穴位,“如今师父在养伤,我不便去打扰他,看来只好去请教青龙神君。”

  玉衡问:“去悟心廊么?”若荪不自觉抖了两下,上次进悟心廊有了阴影,真是不堪回首。玉衡见她神情忧郁,笑着说:“也没别的办法,就去碰碰运气好了。”

  青龙神君住在悟心廊的中央大殿,除了罗净,外人找不到进去的路。青龙神君本尊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若荪没有把握进去了还能出来,玉衡也不擅长此道,二人在廊外找仙童打听路子,仙童连连摆手,道:“若是让神君知道了,我会被削除仙籍的。”

  “那神君在家么?”若荪将颈上的那颗佛珠取下,交给仙童,“定是万分紧急的事我们才要见他,请神君看在我师父的面上帮个忙。”

  仙童嘟着嘴瞅了几眼佛珠,正想收下,悟心廊里飘出传出青龙神君的声音:“请他们进来。”

  他们第二次进悟心廊,仍然摸不着头脑,跟着仙童在复杂的廊道里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中央大殿。一条巨大的青龙盘踞在殿外一座嶙峋的石头山上,半眯着眼打盹。见有人进来了,那青龙迅速化为人形,坐在石头山前的竹椅上摇着蒲扇,懒懒问:“罗净的徒儿,找我何事?”

  “上神曾司驱魔之神,想必能帮若荪解惑。”若荪走近他,将手腕上的龙骨镯与他瞧,“这是什么魔物,怎样才可除去?”

  青龙神君只扫一眼,立即蹙了眉,手里的蒲扇也扔了,捉住若荪的手问:“何处来的?”

  若荪答:“昔日,恬墨趁我不备给我戴上的,便一直摘不掉了。”

  “这……这可是魔龙的龙骨。”

  “魔龙?恬墨?”

  “不,是他母亲。”

  若荪一怔,回想起在东海之滨恬墨讲给她听的故事。

  “很多年前,一条濒死的巨龙带着一条小龙来到这里,没几天,巨龙死了,小龙将它的尸首拖下了海……”当时他的口吻十分平淡,一点不像他,若荪还追问那小龙的去向,恬墨含糊过去了。

  玉衡见若荪想事情想得入神了,便与青龙神君说道:“这镯子十分可怕,不知下了什么咒,昨夜里突然魔性大发,将若荪的左手都变成了魔爪,须得吸血才能恢复正常。”

  青龙神君瞥一眼玉衡颈下的伤,道:“不论下了什么咒,一定有诱发魔性的原因。吸血,不外乎两个原因,本能和饥饿。既不是她的本能,或许是因为饥饿。”

  玉衡疑惑地望向若荪,“神仙又何来饥饿?”

  若荪忽然之间变得期期艾艾,“是饥饿么?会不会是他在念咒?他恨死我了,所以要折磨我……会不会是这样?”

  青龙神君答:“念咒只是令你痛苦,并不能控制你去吸血。这诱因或许就在你身体里,只是尚未被察觉。”

  “这么说,不是他在咒我。”若荪渐渐垂下头,希冀又一扫而空,她倒是宁愿是他在咒她。可这样说来,他仍然生死未卜。

  玉衡握住若荪的手,一面问:“上神,可有解决的法子?”

  “务必找到诱因。除此以外,我也帮不上忙。”青龙神君若有所思睨着若荪,似乎言未尽,但也就点到为止。

  第八章忘川彼岸-1

  天界元气大伤,众神都在休养生息,瑶池那边也静悄悄的。如此一闹,梵心的婚事作罢,整个人也变得疯疯癫癫,成日穿着嫁衣疯子似地乱跑。西王母心疼,便将她接去了瑶池。在同一日,若荪坐上了天孙的位子,按惯例要设宴庆祝,只是才经历了大劫,大家都兴致不高,早早地散了席,各自回去歇息。只有领仙玉郎神神叨叨地不肯走,等四下里无人了,他才拉着若荪往外跑。

  只见于归扶着罗净静静站在纤云宫侧门外的栏杆边,看样子罗净大好了,只是脸上留了疤痕。若荪身着那一袭霓裳迎风而立,遥遥望着面目平和的罗净,忽觉物是人非,便不肯再朝前迈一步。

  罗净笑着,虽然满面伤疤狰狞,却比往日少了许多凌厉,语气也温柔了,说:“我们特来恭贺你。”

  “多谢师父。”除了这一句,她不知要说什么。是她害他这样子,从高高在上的驱魔神僧,变成了容貌尽毁的凡人。想道歉,又说不出口,她便一直望着他们。

  于归笑眯眯冲她挥手,“师姐,有空下来看看我们。我们不能在天上呆久了,空气稀薄他受不住。”

  “嗯,我送你们下去。”若荪叫玉郎先回去,便赶过去送罗净和于归。

  她不是不愿下去看望他们,而是害怕回到昆仑看见熟悉的一切。

  那院子里还种着大片的龙须草,被风吹出一波一波的浪来。若荪不敢走近,只送他们到疏圃池边了。然后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朝那透着微弱灯光的小屋走去。

  老锦鲤浮上来瞅了若荪好久,问:“你还没把觅风找回来么?”

  若荪缓缓摇头。老锦鲤唉声叹气,见若荪沉默不语,它也无趣了,便沉了下去。

  不知不觉,她在池边呆坐了一夜。天亮了,但天际的云朵颜色寡淡,不复往日的热闹。若荪想,是时候把心思收回来了,她定不能输给恬墨,她要让天空比从前更美。

  两只小雀在附近的草地上跳来跳去地觅食,看见若荪,便议论了一番,议论完若荪又议论屋里的罗净和于归,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若荪平日里就烦那些闲话,冷不丁转过头瞪了一眼,两只小雀同时闭嘴了。

  不一会,它们又悄悄说起来。

  “噢,她能听见我们说话。”

  “神仙都懂鸟语吗?”

  “厉害的神仙才懂。”

  “别说了,我们快点多找些虫子去喂大鸟。”

  “嗯嗯,可怜的大鹏鸟……”

  若荪猛地回头,问:“什么大鹏鸟?”

  两只小雀又噤若寒蝉,其中一只胆大的颤颤巍巍说:“就是山脚下的大鸟,折了翅膀,好像快死了……”

  若荪闻言一阵风似的飞走了,两只小雀目瞪口呆,不一会回过神来异口同声说:“真是厉害的神仙。”

  寻遍了三川四海,却想不到他自己回了昆仑。若荪找到觅风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气息了。左边的翅膀折了一半,露着骨头,羽毛上都是血,一股一股凝起来。若荪急忙弄了一碗赤水来喂他,再一些洒在他身上,让他的伤口不那么疼。

  昆仑水果然是不死水,觅风补充了精气,便化出人形,虚弱地躺在一片荆棘里。他左臂的袖管已经空了,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脚上的鞋子掉了一只,另一只也破得穿不住了。

  若荪紧紧抱住他,哽咽了,“我以为失去你了,我以为再也没人保护我了。”

  觅风平静地打量着若荪,确信她安然无恙,疲惫地合上眼,道:“我只来看看你是否安好,我便放心了。”

  若荪急忙拍着他的脸颊,唤:“觅风,你别睡!我背你上去,然后请医仙下来替你疗伤。”

  觅风嘴角扯出淡淡的笑,“别怕,我不会走。应了她的诺言,便要一诺千金。”他的声音愈渐低弱,终是撑不住昏了过去。

  若荪将他扛回去,请罗净暂且照看他,转身回了天界求医仙下凡去一趟。正领着医仙要下去,偶然撞见在云河边呆坐的沉锦。沉锦看见若荪,竟十分欣喜,问她:“好一阵没见着你了,要往哪里去?”

  若荪不假思索邀她一道去昆仑。沉锦反问:“看你行色匆匆,去昆仑有要紧的事么?”

  “觅风回昆仑了,我请医仙下去替他疗伤。”

  沉锦愣了一下,接着又惊又喜,便上了若荪的云朵,跟着一起去昆仑。

  夏木荫荫,水暖风和。

  觅风躺在树下休憩,左臂的袖管空了,心却是满满当当的。他昏迷了几日,迷迷糊糊中一直觉着耳边有哭声,醒了才看见沉锦一双红红肿肿的眼睛。原来是她,觅风便笑了。

  沉锦仔细地将托盘搁在石桌上,捋了捋耳边的发,侧头一笑。“风大哥,该吃饭了。”

  觅风微微睁着眼,点头道:“你先吃,你吃完我再吃。”

  “那你就这样看着我吃么?”沉锦掩口笑起来,不一会又止住了,朝疏圃池那边努努嘴,“若荪她这是怎么了,整日都魂不守舍的。”

  觅风微微倾着身子探头看过去,若荪的身影纹丝不动,只有发髻上的披纱偶尔被风掠起,又落下。他思忖半晌,对沉锦说:“去叫她过来罢。”

  若荪不情愿过去,那树下尽是疯长的龙须草。昨儿夜里,她本想一把火烧个干净,火折子举了半晌,却如何也下不去手。

  沉锦拽着她走,说道:“想必是有事情要和你说,快去罢。”

  踩着那柔柔密密的草甸,她的脚心好似被灼痛了,每一步都是煎熬。

  走到树下,若荪仔细打量觅风的脸色,问:“觅风,你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你先坐。”觅风仅用一手支起身子,稍稍坐直了。

  若荪听话地在沉锦身边坐下,垂眸望着脚底被微风拂动的龙须草。

  觅风语气温和问她:“怎么?我回来了,你却这样闷闷不乐。”

  若荪看了看沉锦,再看着觅风,沉默许久,终于开口说:“我心里很乱。发生了太多变故,我像在做梦一样辨不清真假。”

  “你在想他。”觅风一语道破。若荪心头一惊,矢口道:“没有!”

  觅风苦笑着摇头,“你若不是在想他,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只是……有太多疑惑,无法解开。”

  “你可知道,恬墨是你母亲的关门弟子。”

  “知道。”

  “她弥留之际,为何会破例收一个男弟子?”觅风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我知道她是有心为之,也知道恬墨一定有些来历,却不曾想他有那样的身份。”

  “有心为之?为何?”

  觅风平静道:“我亦不明白,如今倒是懂了,她早已洞悉恬墨的身份,料到将来会惹下乱子,想以此报复天帝。”

  在一旁的沉锦听见这话,呼道:“又为何要报复天帝?”

  觅风与若荪相视一眼,都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沉锦的手忽然颤了起来,像受了惊似的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前,喃喃念着:“风大哥,你上次说的都是真的?他一直都在骗我么?”

  觅风想了会,答道:“其实你也有所察觉,只是不愿相信事实罢了。”

  沉锦猛地抬头盯着觅风,满脸都是泪,尽管有所察觉,她却不愿意去相信那事实。那个和她唱长生殿的男子,贵为天帝,岂是她能看透的。

  若荪见状,安慰道:“你慢慢考虑,不必着急,若不想见他,可以住在我那里。”

  “真要躲,我就不回去了。”沉锦惨淡一笑,“宁愿回到凡间去,当个薄命的戏子。”

  觅风一怔,想要说什么,但没说出口。若荪看着他二人的情形,再望望屋里相互搀扶的罗净和于归,只觉得心酸,眼泪又没完没了地落下来。

  第八章忘川彼岸-2

  夜里,月色朦胧,清风为伴。他们在小院里说笑,一边吃着昆仑的仙果。于归在讲她和罗净的前缘旧事,声情并茂,倒像是在唱戏一样。若荪和沉锦听得津津有味,暂且忘却了烦心事,竖起耳朵听于归说的每一句话,生怕错过了什么。

  偶尔讲到罗净的趣事,他面色尴尬道:“都过了一万多年,你怎么还记得这样清楚?”

  于归吐着舌头笑:“即使再过是十万年,我也不会忘。”

  沉锦瞧他们二人幸福的模样,心生羡慕,一手托着腮支在石桌上,“这么好的故事,编排成戏多好,然后演给凡人看,他们一定喜欢。”

  于归拍手称道:“好呀,你尽管编,哪里不清楚便来问我!”

  “咳咳……”罗净干咳,斜眼睨着于归。

  于归捂着嘴笑:“大师,你别怕羞,又不是叫你去唱。”

  “胡闹。”罗净不屑一顾吐出两个字,就仰面躺在草甸上闭目养神去了。于归偷偷地在他身后躺下,小声说:“不如,为我们的戏取个名字?”

  罗净闷闷地嗯了一声。

  “叫高僧与妖精二三事,可好?”

  罗净的肩膀抖了抖,不吱声。

  于归又绞尽脑汁想了会,“小妖精智斗师?”

  众人都沉默了,各自望向远处。

  于归瘪着嘴,委屈道:“那你也想一个嘛,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戏!”

  罗净继续不屑一顾,含糊道:“我不擅长这些。”

  于归更加不高兴,扭头朝另一边的沉锦和若荪央求:“我连字都不会写,更加不会。你们就帮帮我。”

  沉锦若有所思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如……就取作‘桃妆’。”

  于归把这两个字重复念了好几遍,越念越喜欢,一下子手舞足蹈起来,“好,就叫桃妆!你可要赶紧写,还要唱给我听。”

  沉锦不由失笑,故意逗她,“你自己的故事,何必要我唱,你唱便是了。”

  “我……我不会。”于归顺势推了推身边的罗净,“他这样无趣的人,就更不会了。”

  若荪抱膝坐在觅风身旁,见他们这样好,心中有了几分安慰。她仰头望着银白的天河,耳边是于归和沉锦的欢声笑语,想来沉锦不久后也会醒悟,那他们都可以圆满了,唯有她形影相吊,孤单单地住在那纤云宫中。若是一直能这样下去,倒也是好的。

  天河旁,那织女三星其中一颗放着微微的红光,若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仔细一看,那颗星子已变得通红,像是着了火一般。

  若荪忙起身,指着织女星唤道:“你们看,那是怎么了?”

  众人都仰头张望,织女星的确不寻常。罗净狐疑道:“像是……着火了。”

  “你们且在这,我回去瞧瞧。”若荪一挥长袖,召了片云火急火燎地赶回去。

  天河边的纤云宫火光冲天,炽热的风扑面而来,将天河的冰寒之气都盖了过去。

  天帝负手立在宫门前,眼睁睁看着那火像妖魔一般吞噬了整座宫殿。而众多织女都默默站在他身后,暗暗惋惜。

  若荪匆匆赶去,高声质问天帝:“这是怎么了?”

  天帝回眸,冷冷看着她,说:“这里是恬墨住过的地方,恐怕沾染了不少魔性,我用三昧真火烧了这纤云宫。”

  若荪争执道:“如今纤云宫换了主人,与恬墨再无关系。”

  “可就在刚刚,梵心堕入了魔道。”天帝眉头紧蹙,痛心疾首道,“她竟然痴恋他到如此地步,甘愿堕入魔道!”

  若荪震惊了,小声问:“梵心如今在哪里?”

  “已下了神魔井,万劫不复。”天帝低沉的嗓音中带着自嘲,“我视她为掌上明珠,她竟这样狠心离我而去。”

  若荪心底一抽,一种不详的预感中又夹杂着某种惊喜,大胆猜测:“她没理由这样做……是不是,恬墨还活着?”

  “不可能!”天帝一口否决,“被神荼灯刺中心脏,不可能活。”

  若荪道:“如果恬墨已死,梵心何必要下神魔井?”

  天帝语塞,神情复杂看着若荪,“你是说,她追随恬墨而去了……”

  若荪说不出此刻心底是什么滋味,各种猜疑、各种回忆都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或许学梵心孤注一掷去魔界一探究竟,但她竟然没有梵心那样的勇气。

  纤云宫里的一切都成了灰烬,银铸的宫殿不复光亮,通体焦黑。

  后院里的龙须草被烧了个精光,连草根都不剩。若荪站在那片烧焦的土地中央,霓裳上尽是灰土。她没敢做的事,天帝替她做了。可是烧光了这些草又怎样,烧不死她心里疯长的那株杂草,那株扰得她夜不能寐的杂草越长越猛,像一团乱麻填在她胸口。

  “若荪,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夜风中,玉衡清凉的声音和着焦味一齐送过来,若荪转身望着他,那一身银白在这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新。若荪望着他,没头没脑问了句:“你猜他是不是还活着?”

  玉衡不予回答,素净的手从袖中取出一朵巴掌大的白莲,替她别在发髻上,“那一朵在战乱中毁了,我又拣了朵来。”

  若荪没有在意那朵花,不依不饶说:“星君,你说他真的死了吗?我的手不会莫名其妙中了魔咒,一定是他在念咒。他会不会回来找我报仇?”

  “你那么想见他……”玉衡落寞一笑,眸中带了几分嘲意,“不如学梵心,去魔界看看。”

  若荪浑身一僵,定定望着玉衡说:“又来了,魔咒又来了。”

  玉衡忙垂头去看,见若荪腕上的镯子又发出那种紫黑的光,渐渐侵蚀她的手。

  若荪转身一跃飞上云端,不知要往哪里逃去,拼了命地朝前飞。玉衡紧紧追上,迎风疾呼:“若荪——别跑,你不能动用灵力,不然与魔性相斥会更难受!”

  “你别跟着我,就让我自生自灭!”若荪强忍住左手的疼痛,直直往云海中坠下去。玉衡也跟着往下坠,情急之下摘了髻上的发带,变作一根长长的飘带飞出去缠上若荪的腰,用力一收将她拽回来牢牢箍在怀里,道:“我们去昆仑找觅风帮忙。”

  “不要!我不要他们看见我这样子!”若荪奋力挣扎,左手的剧痛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便用右手一直捶打左臂,恨不得捶断了它。

  “好,我们不去昆仑,但是你别这样!”玉衡捉起她的手往自己颈上凑,“难受,便吸我的血。”

  若荪狠命地想抽回手,却被玉衡钳得铁紧,举眸望一眼他认真的神情,忍不住泪如泉涌,哭喊道:“我为何要欠你这样多!?”

  “定是我从前欠了你的,才要还回去。”玉衡笑得很从容,握住她的手腕一分分朝自己脖颈靠近。

  若荪压制不住体内的魔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甲刺入他颈侧的血管,顿时血流如注。顺着她的指尖淌下来,滴在无暇的白袍上。像是一点点梅花,又像杜鹃泣出来的血。若荪的泪也随着一道往下淌,沾湿了衣襟。

  玉衡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被抽离了,速度得极快,令他瞬间瘫软下来。若荪矛盾不堪,既不想折磨他,却控制不了嗜血的魔性;既享受这快慰,又极恨这过程。

  玉衡越来越虚弱,唇色泛白,一点一点倒在她怀里。若荪的手也恢复了,只留了一块一块的斑驳血迹。她紧紧抱着玉衡,环望四周的茫茫云海,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嘤嘤的哭声随风而飘,在云雾中穿绕不绝。“你何必待我这样好,玉衡……”

  第八章忘川彼岸-3

  担心玉衡太过虚弱不能回天界,若荪带他到昆仑,喂了几碗金水下去,脸色已经恢复了。

  于归凑在床边,见玉衡睁开了眼比谁都高兴,叫道:“他醒了!师姐!”

  罗净疲惫地歪在一张竹椅上想着事,被于归这一叫打扰了,十分不悦,用力咳了两声,“病人需要清静,你出去熬药来。”

  等于归嘟嘟喃喃着跑出去,罗净调了调气息,对若荪说:“魔爪不会无缘无故地嗜血,定有内因。你过来,我且替你把脉。”

  若荪便将手递过去,玉衡也紧张地望过去。

  罗净闭目凝神听脉,忽而指尖一颤,目光如炬看向若荪,“你……有身孕了。”

  屋内的空气霎时如凝固了一般,连呼吸都闻不见一丝一毫。

  若荪愣了许久,缓缓笑了。她头一回笑,笑得那样勉强、那样无助和凄惶。明明该哭的,她却愣是哭不出来。

  玉衡神情复杂,口中不知念了句什么,又昏了过去。

  “因为是魔胎,有嗜血的本性。胎儿与这只镯子相互感应,诱你去吸血。否则,胎儿无法存活下去。”

  若荪在床边看着玉衡,脑里一直盘旋着罗净说的这句话。魔胎呵,她竟然怀了恬墨的孩子。原来那梦境是真的,他又骗了她。

  沉锦远远望着若荪,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也只能在心里暗暗担忧。于归在她身后神秘兮兮道:“原来她喜欢的是恬墨,这下子,玉衡星君多难过。”

  “可是恬墨已经死了。”沉锦用手拢在嘴边,生怕被若荪听见,然后斜睨着于归问,“罗净大师成仙之后,你不是也嫁给了逍遥王么?或许若荪也会和你一样,选择玉衡。”

  于归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垂眸道:“我是欠着他的。欠了多少便要还多少。”

  沉锦心中一动,缓缓回眸看了眼觅风。

  玉衡醒来时将近拂晓,若荪一直守在床边。他看着她先笑了,之后又笑不出来,嗓音苦哑问:“你既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为何还要杀他?”

  若荪答不上来,一想起腹中有个未成形的孩子,她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怀着那么多猜疑,她什么也无法确定。好像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他还有什么企图,她猜不出来。

  罗净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或许也是一夜未眠,声音低哑道:“这胎儿不能留,即便你想留,天帝也不准。”

  若荪出于本能急忙答道:“可他是我的孩子……”

  “是你和恬墨的孩子。”罗净加重了几分语气强调,“若是别人的,那都好说,只是天帝与恬墨的恩怨深重,他怎么会放过这个孩子?”

  若荪执拗地昂起头对罗净说:“恬墨已经死了,什么都烧干净了,只留下这点骨血。我不会放弃,就算将我逐出天界,我也要生下他。”

  玉衡吃力地抬手触到若荪的指尖,“我有办法。”

  若荪反握住他的手,“什么办法?”

  玉衡淡淡一笑,眼里透着几分狡黠,“谎称这个孩子是我的。等他出生之后,我们用法术封印住他的魔性,这样,便能安然无恙。”

  若荪断然想不到他会出这样的主意,愣愣道:“这怎么好……不是玷污你的名声么?”

  玉衡继续说:“我们的亲事早由素鸾订下,也不算私定终生。只有这样才能掩人耳目。”

  若荪犹疑着看向罗净:“但我已是天孙……”

  玉衡安慰道:“梵心已经堕入魔道,你是唯一的殿下了,想必天帝会对你宽容些。”

  罗净无奈摇头,拄着拐杖又出去了,边走边说:“你仔细想好,毕竟是魔胎,若压制不住他的魔性,后果难以预料。”

  天边一缕晨曦照在窗上,渐渐爬上了玉衡的脸庞,令他迅速地暖起来,不再那样苍白。若荪看着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但这样对玉衡多么不公,尽管他心甘情愿。若荪垂头苦笑,问:“天界仙子众多,你为何就喜欢我这个无趣的木头了?”

  玉衡越发攥紧了她的手,“因为我们一样孤独。若荪,我那的莲花都开了,你可知道它们是为你而开的?”

  若荪默默垂泪,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我担心胎儿越长越大更加嗜血,万一哪天我忍不住,会把你害了。”

  玉衡轻声笑起来,胸膛一起一伏,“我哪儿有那么笨,等着用自己的血喂你呢?我会捉一些动物养在莲华宫,绝不会让你和孩子饿着。”

  若荪也破涕为笑,抹着眼角说:“我们拖累你了,日后你还怎么娶亲?”

  “我不娶亲,除非娶的人是你。”

  他的语气清淡而洒脱,听在耳里却那样揪心,若荪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痴痴望着掌心的金砂。掌纹脉络早已注定了这一世要走的路,而那金砂便是这一世当中最耀眼的光。

  高耸入云的宝殿内云雾环绕,淡淡的晨曦照进来,驱散了阴暗。霎时,两行烛火一齐熄灭,青烟混在云雾中很快不见。

  天帝渐渐转身,广袖一撩,怒叱:“胡闹!你们竟然……”

  玉衡淡然笑道:“我们情投意合,况且有素鸾天孙主婚,也算名正言顺。”说着,拉紧了若荪的手,“现在若荪有了身孕,还望天帝宽恕,免去她天孙一职。让她随我回莲华宫去安心养胎。”

  “不可能!”天帝斩钉截铁道,“即便若荪没当天孙,也不能许配给你!”

  玉衡从容面对天帝的目光,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讥讽,反问:“为何?”

  即便晨曦那般温暖的光芒也盖不住天帝阴沉的脸色,反而将一张刀刻斧凿般的容颜修饰得愈发凌厉。天帝像是凝了一股气在胸中,想发作,却迟迟不动弹。

  眼见晨时的云雾依稀散去了,若荪打破僵局,问:“是因为玉衡的身世吧?”在这殿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空灵。

  天帝和玉衡都愣住了,定定看着她。若荪歪头打量玉衡,见他并无讶色,微微舒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已知晓……”

  天帝的眉头紧紧一收,粗哑的声音从喉口挤出来:“你们俩……竟然明知彼此的兄妹关系,还要做出这种有违伦常之事?”

  玉衡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不会逃避。如果天帝不同意,我们便离开天界。”

  “我已经失去了梵心,怎么还会放走若荪?”天帝如刀般锋利的目光片刻也不离开玉衡,恶狠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有孩子,你们也绝不能在一起!你也休想继承我的位子!”

  玉衡像是得逞了一般笑着:“这么说,天帝宽容,肯让若荪生下这个孩子了?”

  天帝踱步近若荪,问:“你当真要这样做?可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若荪答:“当初我母亲不顾一切将我生下来,何曾想过结果。”

  天帝抿唇沉默,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游移许久,终究拂袖而去,冷冷道:“我绝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至于孩子,生下来也不能留在天界!”

  若荪望着那道孤傲的背影莫名笑了笑,俯首道:“多谢陛下。”

  第八章忘川彼岸-4

  一片云霞攀上了天际,连日来清寡的天空终于有了一抹色彩。

  若荪从云端缓缓飘下来,身后跟着一众织女。有人悄悄说这云霞不如从前的漂亮,也有人说这云霞透着一股子哀怨,就像那望夫台上的机杼声。若荪缓缓收住脚步,回首道:“你们不知道么,我是随望夫台的上神学艺的。”

  织女们顿时噤若寒蝉,小心翼翼跟着若荪回纤云宫去。

  将近到了门口,却见阶梯上两行散花天女正在候着。若荪径自上前问:“可是天后娘娘找我?”

  “是,请天孙随我们去一趟南殿庵堂。”

  若荪大约知道天后找她所为何事,不多说什么跟着她们去了。

  庵堂里安雅静谧,天后正在煮茶,那些青梅尚未成熟她便摘了来煮茶,煮出来的茶香中满是酸苦的味道。

  天后侧目望了眼若荪,视线被她发髻上的白莲粘牢了,想移也移不开。

  若荪颔首道:“天后娘娘,这回还是请我来喝茶么?”

  天后喃喃问:“莲华宫的莲花开了么?”

  “嗯。”若荪偏过头,望向窗外那株开花的竹子,已经在枯萎了。她不解问:“为何不浇水?现在还来得及。”

  “噢,不必了。”天后回过神来,平和道,“除了佛,什么都不是永恒的。它活得太久太乏味,也该歇歇了。”她又看着若荪发髻上的花,像是极欣慰一般淡淡笑着。

  若荪举杯啜了口茶,不由皱了眉头。

  天后见状,笑问:“酸吗?”

  “嗯,又酸又苦。”若荪吁了口气,从前竟没发觉这样的茶难以入口。

  天后垂眸望着杯中泛青的水,脸上如莲花般的笑容凝住,“是么?我已经尝不出来了。再酸再苦,我的心都没有感觉。”

  “这样多好啊。”若荪搁下杯子,歪头看着天后,“我从前也是,对什么都没感觉,没有喜怒哀乐。如今我倒是想回到从前,那样无忧无虑。”

  “不是无忧无虑,而是心太重了,什么情绪都被压了下去。”天后徐徐说着,手指搭在了若荪手腕上,仔细听了会脉象,问,“你怎么会知晓玉衡的身世?”

  若荪心想瞒不过她,索性如实道:“从玉郎上神那听来的。”

  天后问:“既然知道你们二人是兄妹,为何如此放任自己?”

  若荪不答,说:“再追究已经发生的事也无用,想必天后娘娘能明白我的心思,这个孩子我无论如何都要生下来。外人并不知我与玉衡的关系,反而有素鸾天孙曾为我们定了亲,这个孩子是名正言顺的。”

  “不可以。”天后当即反驳道,“天帝绝不会允许玉衡成为你的夫婿。当年他费尽心思才得到这个位子,怎么会让给珠华的儿子?若你们一意孤行,只怕天帝会想法子对付玉衡。”

  “天后娘娘护子心切,我亦如此。我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若荪慢慢起身,朝天后深深一拜。她不得已要利用玉衡,若有一天被天后得知了真相,恐怕无法在天界立足。最好便是永远埋藏起这个秘密,就连她自己都要相信玉衡就是孩子的父亲,自欺欺人。

  将近入夜时分,天色灰蓝。玉衡追一头梅花鹿追到了瑶池,方才明明看见它在古木旁踏着蹄子,转眼间又不见了踪影。他在水边寻寻觅觅,忽而,从树枝垂下长长的须条之间传来一个女人幽幽说话的声音:“什么人,敢捉我的鹿?”

  玉衡转头回望,见一团清气从水面上渐渐聚起来,汇成人形,是上元夫人。玉衡便拱手问安,接着解释道:“不知是上元夫人的鹿,冒犯了。”

  上元夫人在水边飘荡,水面上却没有她的倒影。她轻轻巧巧飘至玉衡身后,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一面问:“你要捉鹿做什么?”

  玉衡恭敬答:“想用鹿血给我怀孕的妻子补补元气。”

  “你妻子是谁?”

  “若荪。”

  上元夫人一惊,影子飞快晃了出去,直直立在他面前,喝道:“大胆!西王母多年前就定了规矩,天孙不能婚配。况且她身为殿下,怎可与你私定终身!”语毕,上元夫人击掌数次,召来几名仙姑将玉衡拿住,“私闯瑶池却没被发现,与天孙有私情而面无惧色,你丝毫不简单,随我去见西王母。”

  玉衡料不到上元夫人对此事如此严正,只怪自己疏忽大意了,不该私自闯了瑶池。

  一行人至大殿,上元夫人对西王母耳语了几句便化作一阵清气消散了,其余仙姑也一并退下。只剩玉衡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殿里,仰望着云雾中居高临下的西王母。

  因天色暗了,殿里只有一盏吊在藻井里的灯,他看不见西王母的神情,只听见她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你身上竟带着瑶池的仙气,究竟有何来历?”

  玉衡心中有顾虑,缓缓道:“无意闯进来,还望王母娘娘恕罪。”

  良久,西王母“咝”了一声,从高座上腾然跃起,瞬间闪到玉衡面前,“珠华竟瞒了所有人,你何止是他的徒弟?”不等玉衡回答,王母转身高呼,“上元!去把天后请来!”

  天后的羽衣在夜里微微发着光,如蒙着一层月色款款而来。她匆匆望了眼玉衡,转身朝西王母走去跪坐在她面边,开门见山说:“玉衡是我与珠华私生之子,请娘娘宽恕我们。”

  西王母斜倚在座上,慵懒地抬手抚了抚天后的头,“莲七,你怎可做出这样的事?前些日子冒出来一个若荪,你叫我不追究,原来是自己也藏了一个玉衡。这事若传扬出去,恐怕观音大士也会对你失望至极。”

  “观音大士慈悲为怀,或许能渡我。”天后垂着头笑了笑,低声说,“长久以来,我不住地后悔,倘如从始至终都在观音大士座下,不出紫竹林,我这一世该有多安宁。”

  西王母的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你每日诵经念佛,深居简出,难道还不够安宁么?”

  “心底的安宁却强求不得。”天后蓦然回首,望着殿中央孤零零的影子,酸涩一笑,“玉衡,你过来。”

  玉衡失魂落魄,步伐凌乱。他极力让自己维持表面的冷静,在西王母面前毕恭毕敬拜了下去。天后的手颤抖着,握住了玉衡的手臂,“我不知道你如何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原以为可以瞒过,想着瞒住你更好,你便不会如我和你父亲一样痛苦。”

  玉衡的额头磕在冰凉的地上,始终没抬起来,鼻音浓重说着:“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孤绝地活着,难道这样的痛苦更轻么?”

  天后哽噎了,轻轻抚着玉衡的背脊,“我从未想过会伤害你,只想你平安而已。”

  西王母神情平淡地望着他们,心下在忖度,那一场联姻声势浩大,堪称万年一喜。她最得意的事便是将莲七送上天后宝座,却不知内里的乾坤。西王母阖目叹道:“当初为何不说?我只当你属意斐清太子,便欢欢喜喜将你嫁了出去。”

  “我不知斐清当时用了什么方法令我浑浑噩噩,直到生下梵心之后我才清醒过来,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如今你有何打算?玉衡与若荪乃兄妹不伦,况且斐清怎么会容忍你和珠华的孩子来继承帝位?”

  “但她腹中的孩儿是无辜的,就让这个秘密封存下去,永远不让外人得知。”

  西王母望着跪倒在地纹丝不动的玉衡,叹道:“这孽缘何时才会终了。”

  天后扶起玉衡,牢牢握住他的手,抬头对西王母说:“我就让若荪躲在昆仑将孩子生下来,回天界之后继续当她的天孙,与玉衡再无瓜葛。求王母娘娘成全。”

  玉衡猛地站起来,毅然回绝道:“难道要让这个孩子重蹈我们的覆辙?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父母是谁,我不要他过这样的日子!”

  天后悄然攥住他冰凉的手,轻声道:“玉衡,这是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

  “我要和她在一起,即便是被贬为凡人,也要活得堂堂正正。”

  西王母侧目睨着傲然挺立在殿中央的玉衡,嘴角扯出一弯诡异的弧度。“你也算我瑶池的人,本座向来护短,你便自己看着办,今后天庭的事我一概不管。”西王母说罢,从宝座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瑶池出来,一切光华被抛在了身后,面前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却只能朝着那黑暗里去。玉衡明知天后远远跟着他,但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在进了莲华宫之后留了一扇门没有关。

  天后静静伫立在门前,望着庭内的满池莲花和池边那孤清的身影许久,于是什么劝诫的话也不想说了,她明白这花开得有多艰难,就让它开罢,即便将来败了,也算曾经美丽过。正欲离去,她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唤道:“玉衡,你师父瞒着你这么多年是用心良苦,他不曾亏欠你,别怨他。”

  玉衡莫名地笑了笑,宽袖下的拳头攥得铁紧,头也不回道:“天后娘娘好走,恕不远送。”

  天后无奈叹了声,转身时一挥素手,将那扇门缓缓合上。玉衡这才转身,看着密闭的门、空落落的院子,踉跄了几步眼看要跌进池里去。一阵轻风卷着莲香扑过来,稳稳托住了他的后背。待他定睛一看,风中是若荪半隐半现的脸庞。

  “星君,你没事吧?”若荪关切问道,小心翼翼查探他的脸色。

  玉衡摇摇头,牵着她一步步往殿里走去,笑着说:“我原来想去捉一只鹿来给你补血,不知不觉竟闯进瑶池去了。”

  若荪问:“你在瑶池遇见天后娘娘了?”

  玉衡想想,点头说:“算是吧。”

  “你们既已相认,何必如此生分。”

  “怎能相认?她是天后,我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若荪怔了怔,低声说:“可能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如同我这样。”

  玉衡当即握紧了若荪的手,信誓旦旦:“我不会让你承担这样的苦衷。这个孩子要堂堂正正地活,要给他我们都不曾得到的宠爱,和一个完整的家。”

  若荪觉得心在颤抖,那莫名的恐惧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明明望着面前的玉衡,脑子里却总有另一个影子扰得她心神不宁。她恍惚垂眸,望着手心的金砂,戚然道:“可……天帝不会允许我们成亲。”

  “我们在纤云宫已经成亲了,本来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别担心,一切有我。”玉衡笑起来,眼底有不容置疑的决意。可若荪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望着水中的倒影,一个怡然自乐,一个羞愧难当。不忍再看,她闭上眼,嗫声道:“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

  “等我忘了他。”

  “我陪你等。”

  白莲在风中摇曳,碧绿的莲叶随波而动,好似欢快地跳起舞来。几条银色的鱼跃出水面,又一头扎下去,溅起小小的水花。莲华宫是这样的热闹,他竟从来不知道。

  天帝派人重建纤云宫,工程巨大颇费时日,若荪便暂且住在西殿,与沉锦相伴。时不时听见青宫里的仙姑们议论往事,都是关于梵心和恬墨。每回若荪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生怕错过了什么细枝末节。

  “从前他们老在这桥上约会,都不避讳。”

  “还记得那一回,一朵琼花落在恬墨肩头,梵心殿下拾起来别在他发髻上,别提多可笑了。”

  “只是谁能想到恬墨上仙竟然是天魔……”

  “梵心殿下真是痴情,竟这样追随他而去了。”

  仙姑们有时咯咯地笑着,有时唉声叹息。

  若荪倚在一株树后面,仰头望着开满枝头的繁花,风偶尔吹起她的头纱,她便伸手攥住,生怕被不远处的仙姑们看见了。她这样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偷听着恬墨与梵心的过往,扰得一颗心忐忑不安。恬墨的那些过去到底是分不清真假,连梵心都未必清楚,何况外人。

  仙姑们说说笑笑渐行渐远,若荪还躲在树后发愣。直到胖墩墩的玉郎驾着云到她面前大喊了几声,才把她的魂儿给喊回来。玉郎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我说,挺着大肚子不好好呆着,怎么在这里吹风?”

  若荪定了定神,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说:“他在里面呆着怪闷的,我便带着他出来透透气。”

  玉郎嘀咕道:“赶紧生出来就不闷了。”他着实想看一看这孩子长得像谁。当初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无异于尝了一个晴天霹雳,险些晕过去。怎么也不愿相信若荪竟然怀了玉衡的孩子,尽管恬墨是个魔、尽管他已经没了,但领仙玉郎坚信不疑,恬墨和若荪是天生一对。他就这样坚信不疑了两千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简直可歌可泣。不过当事人不领情,一次次击破他的希望。到如今,他也只能祈祷着若荪糊涂了一场,记错了孩子的爹。

  若荪见他忽而皱眉忽而奸笑,便知他脑子里没好事,于是打断他问:“上神,你那位魔界的朋友可消息?”

  玉郎晃了晃脑袋,“他是我唯一的知己,却奔了魔界去,一别数万年,从不敢联络,若是被发现,我这官儿也当不得了。这回为了你我豁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他能否收到我的信。”

  若荪长长吐了口气,眼里的光华一点一点暗下去,“几个月了,若收到了早该回信。”

  “我的纸鹤出去了五只,四只都被梵心逮住烧了,剩下一只回来报信。她这是在警告我……”玉郎惋惜地摇摇头,“她已经不是昔日的梵心了。”

  若荪突然觉得心底一抽,手上的镯子又剧烈地颤了起来,开始发出微弱的紫光。她慌忙将手藏进袖中,道:“上神,我得回去了。”这样扔下一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领仙玉郎莫名其妙地望天,若荪自从怀孕之后,举止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消失,还频频在莲华宫留宿。他心头那个恨啊,却又真的恨不起谁来。

  第八章忘川彼岸-5

  强烈的阳光透过竹帘子的缝隙漏在榻上,一道明一道暗。若荪从昏迷中醒来,模模糊糊看见房中忙碌的身影,呻吟着问了一声:“我怎么了?”

  玉衡回头看了她一眼,手里拎着药壶往玉碗中滗出浓黑的药汁,一面说:“我又去找你师父要了几包药。如今胎儿越长越大,你无法掩饰体内的魔性,这些天不要再出门了,呆在这里很安全。”

  若荪吃力地支起身子,拧着眉头回想了许久,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回了莲华宫,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果然是魔性太深,也不知这孩子生下来会是什么样的祸害。若荪从玉衡手里接过药碗,瞥见他衣袖上的斑斑血迹,心头一惊,“我又吸了你的血?”

  玉衡淡淡一笑,眉间的那点金砂配着白玉般的面孔,温柔雅致,“无妨。”

  怎能无妨?他颈上、肩上、臂上都是累累的伤疤,若是普通的伤口,可以不治而愈,这却是魔性的伤害,长久消不去。若荪如鲠在喉,将苦苦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后跳下了榻,往殿后冲去。玉衡来不及阻挡,便尾随她而去。

  后园里一片狼藉,只剩了几具被吸干了血的鹿的尸首。

  若荪僵住了,宛如浸在天河水中浑身冰凉。这些天惨死在她手里的鹿又何止这几只,玉衡都瞒着她。嗜血的魔性这样可怕,她越发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

  “若荪,别担心,我会处理。”

  “玉衡,我不想再这样。”若荪低下头,沉声道,“我受不了这样的痛苦,疯魔的时候完全迷失了自己,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或许还会发生更可怕的事。这孩子是孽障,我不要他了。”

  玉衡轻轻“嘘”了声,用手捂住她的唇,“别这样说,孩子会听见。”

  “我真是傻,他是魔,怎么会有真心,不过一直在利用我罢了。我这样傻傻地为他生孩子,将天魔之子留在天界,后患无穷,仍然是被他利用……”若荪面无表情说着,突然扑进玉衡怀里哭了起来。

  玉衡没料到一向隐忍的若荪会这样直接地说出埋在心里的话,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犹豫了一下,张开双臂抱紧了若荪,劝慰道:“孩子是无辜的,只要封印他的法力,谁也无法知道他是魔。恬墨已经死了,若荪,他死了。”若荪没有回答,压抑的抽泣声像一把锯子横在他颈上,令他痛得麻木起来,连灵力都使不出来,只紧紧抱住她。

  莲华宫外传来领仙玉郎欢喜的高呼声:“若荪!有消息了!他还活着!”

  若荪猛地扭转头,惊愕的面容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珠。只见玉郎跃过高墙飞了进来,在云团上骨碌碌滚了几下,爬起来掸掸衣袍,笑容满面道:“我的老友回信来说墨墨安好,过几天他还要去凡间游玩,这下你可放心了。”

  玉衡渐渐松开了双臂,忧郁地望了眼玉郎,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若荪脚下似生了根一般迈不开,难以置信瞪着空洞的双眼,喃喃问:“怎么可能?他还活着……”

  玉郎乐呵呵捋着胡须道:“是啊是啊,他还要去凡间游玩,不如我们去找找他?”

  若荪浑身无力瘫了下去,被玉衡及时搀住。玉衡焦急不已,对玉郎说:“她如今怎么能四处乱走,上神,若荪已经很累了,不要再刺中没有任何波澜,然后如路人一般与她擦身而过。如路人一般擦身而过。她预想了无数可能,想不到竟是这样,形同陌路。

  若荪僵住了,无力的双手从腹部一点一点滑下。一片雪花落在入她衣领中,被体温迅速化开,雪水顺着她的锁骨往下淌,形,最怕看到她受伤害,却又这样暗暗希冀着,只有伤得彻底,才能狠心忘掉罢。

  若荪睡得很轻,好像根本就没睡着,背对着玉衡说了一句:“永远不要让他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玉衡应了,俯身去拥住她,“你安心睡罢,我就在这里。”

  她蜷得更紧了,就像是昨夜的雪一直跟着她下到了天界,冰天雪地,没有丝毫温暖。

  夜色深沉,冷月从云层中钻出来,银白的光映出青宫里一前一后两个追逐的影子。

  沉锦慌乱地冲入屋内,将门闩插好,心有余悸地轻轻拍着自己的前胸。屋里亮着神荼灯,那光似乎比月色还冷。若荪正在给自己的真身浇水,头也不回说:“你躲了他好些日子了。”

  沉锦苦笑道:“躲有何用,他法力无边,要把我囚禁起来轻而易举,只是他也顾及颜面罢了。”

  若荪浇完了水,又回到机杼旁织云霞,说:“若实在不想在天界呆下去,让觅风带你走吧。”

  沉锦喝了杯水,气喘吁吁道:“他放心不下你。要走,大家一起。”

  “有何放心不下的。”若荪握住梭子的手顿了一下,“我和玉衡这样很好。”

  “既然很好,你脸上怎么一点点笑容都没有。”沉锦猛地按住她的手,“别织了,隔壁已经堆了一屋子,够几年时间用的。你这样日日夜夜织下去会累垮的。”

  “我是天孙,织作是我的职责。我要像我的母亲一样优秀,绝不能被外人看轻了。”

  “可你身怀六甲,累着孩子就不好了。”

  “他一天一天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把我变成吸血的怪物,他又可曾为我着想过?”机杼的声音忽然停了,若荪发出冷漠而怪异的笑,“还不知生下来会是什么样的怪胎。”

  “若荪!”沉锦地享受这种残酷的快慰。

  玉衡见情形似乎与往日不同,使出大量的灵力带着若荪飞上云端,寻到一间破庙。他们从天而降,砸破了屋顶,摔落在一堆废墟之中。

  “师父,救救她……”废墟之中的玉衡发出微弱的呼救,接着昏了过去。

  正在打坐的枯瘦僧人循声望去,正对上若荪一双通红的眸子。他微微愕然,手指间飞快变出一道符,一面念着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符贴在了若荪额上。

  刹那间,符咒化作一道金光劈下,若荪清醒过来,手指上的利甲一点点缩回去,最终恢复了原样,只是指尖还在滴血。若荪大惊,脸色灰白看着身旁的玉衡,指尖一颤,鲜红的血染上了他月白的绸衣。

  “玉衡!”若荪大声唤道,用力摇晃他,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她感到孤独和恐惧,就像看见庭院里那些麋鹿的尸首一样的感觉。这时,有干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没事,反而你很危险。”

  若荪警觉地扭头去看,发现昏暗中有一具嶙峋的身影,手中的法杖金光闪闪。她瑟瑟发抖问:“你……是玉衡的师父?”

  对方点点头,在她面前盘膝而坐,缓缓说道:“你临盆在即,若控制不住胎儿的魔性,会随它一同堕入魔道。”

  “可有什么方法,还望师父告之。”

  “胎儿已经成熟了,不再需要鲜血,你要尽最大的努力控制它嗜血的。直到产下婴儿,即刻封印它的元神,让这个孩子像凡人一样长大,这样方能保全你们母子。否则,你不仅自身难保,还会拖累旁人。”说着,僧人瞥了玉衡一眼,淡淡蹙眉。

  若荪垂眸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一股恨意从胸腔迸发,她拽起一片霓裳用力地将手擦干净,霓裳本来就幻紫凝红的颜色,多添了几抹也是这样。

  他织的霓裳,他留下的孩子,却要由她来承担所有苦难。

  她竟从未这样恨过,恨得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僧人接着说:“只要你们母子平安,这个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相反的话,我对你们也不会手软。”

  若荪懵了一下,苦笑道:“有些时候,我真想求个解脱。”

  “为人母,不要说这样的话。”僧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按在若荪眉间,注入一道法力以压制她的魔性。

  那股源源不断注入的法力踏实而温暖,令若荪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僧人挽起念珠,静静为他们吟诵经文。

  第八章忘川彼岸-6

  阳光从屋顶漏下来,照着稻草堆里安睡的两个人。玉衡醒来,发觉身在破庙里,可他师父已经离开了。他甚至没有机会看清楚那张阔别已久的面容。想必又瘦了罢。他收回思绪,紧紧盯着身旁的若荪,她连睡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定是昨夜里遇上了什么事。

  一道阳光渐渐偏斜,刺着了她的眼,她下意识地将双手护在肚子上,眉头收得越发紧了。玉衡用衣袖替她遮挡阳光,小声唤着:“别怕,我在这里。”

  如此轻微的呼唤竟惊醒了她。若荪睁着眼,额上涔出了汗水,魂不守舍喃喃念道:“七月初七子夜,他们要成亲。”

  恬墨和梵心要成亲?她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玉衡怔了怔,用衣袖擦拭若荪额头的汗珠,“他们在魔界自有他们的生活,你也将会有自己的生活。”

  若荪再也按捺不住,委屈的泪水泉涌而出,拽住玉衡的衣襟央求道:“想办法封印我吧,让我像从前一样没有感情!我不要再这样了,让我回到从前,去求求你的师父,他一定可以封印我的七情六欲……”

  “若荪,想想你腹中可爱的孩子,你就要当母亲了,这是你的新生。用你的一切去关心他,呵护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然后成家、再生孩子。我们全部的人都可以住在昆仑,邻居是你师父,还有觅风,他们也有各自的儿孙,孩子们一点也不孤独,他们在一起玩耍,渐渐长大……”

  若荪啜泣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专心听着玉衡为她描述的未来。腹部传来隐隐的抽痛,起先她没有在意,重复了几次之后,阵痛加剧,若荪紧攥住玉衡的手,紧张道:“他要出来了……”

  来不及回天界,玉衡带着她回到昆仑,顿时让一屋子的人手忙脚乱。

  这过程很艰难。应了珠华的预言,胎儿的魔性太过强大,几乎要将若荪吞噬。觅风与玉衡联手才能勉强压制住魔性,隔着设了结界的青纱帐子,若荪撕心裂肺的喊叫传出来,令人闻之悚然。沉锦和于归备好了纱巾和热水呆在一旁,眼睁睁看若荪承受剧烈的痛苦却束手无策。

  罗净已成了凡人,帮不上忙,便静静坐在屋外诵经。疏圃池的老锦鲤都专心听着屋里的动静,为若荪提心吊胆。

  一整日过去了,那哭喊的声音都嘶哑不堪了,但还未结束。

  玉衡和觅风皆已筋疲力尽,法力渐弱。

  眼看紫光就要冲破结界而出,于归喊道:“你们撑住啊,孩子就快出来了,再撑一刻钟,千万不能功亏一篑!”

  玉衡昨夜失了血以致法力虚弱,加上这一整日的耗费,已接近衰竭的极限。觅风情形不妙,疾呼道:“玉衡星君,你退开!”

  玉衡掐紧了中指,白玉般的面庞此刻黯淡无光,咬着牙说:“我现在退开,大家都会被反噬。”

  “你还要照顾若荪,这里就交给我。”觅风用仅剩的那只手掌控法力护住纱帐,又加了两成功力,将几乎要溢出的紫气狠狠了回去。玉衡终究支持不住了,往一侧倒下去。觅风刹那间受到了强大的冲击,紫气几欲冲出纱帐。想不到那胎儿的魔性顽强至极,根本无法抵抗,他气急攻心,竟咳出一口血来。

  帐中的沉锦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风大哥小心!”

  觅风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继续强撑。屋外罗净的诵经声愈加急促了,忽然察觉到什么东西在靠近,一睁眼,只见青影掠过。伴着一股巨风,一袭青灰色的罗汉袍出现在觅风身后,运气出掌,为他输入沉稳的法力。

  罗净跟着进了屋,手执念珠拨了几下,惊讶不已,“竟是珠华殿下。”

  玉衡闻言用力睁开眼,呻吟道:“师父……当心,那孩子身上的戾气难以抵挡。”

  珠华面容枯瘦晦暗,唯有一双眼睛亮堂堂,盯着玉衡道:“修行了这么多年,怎么还如此想不开,抵挡不得,便要想化解之法。”

  玉衡强行支起身子,追问:“如何化解?”

  珠华答:“天魔之子,身上自有化不开的戾气,但是别忘了,若荪是神,况且还是罗净座下的弟子,所以这个婴孩体内一定有禅心。要让正气压过邪气,魔性自然会收敛。以心经唤醒他的正气罢。”

  沉锦在帐内小声说道:“可罗净大师一直在外诵经。”

  “他念的是大悲咒,怜悯众生。”

  罗净恍然大悟,立即席地打坐,一串梵语如轻吟低唱的歌曲从唇瓣中逸出。玉衡也撑起虚弱的身子,专心念起了心经。于归见状也坐下诵经。嗡嗡的经声充盈一室,紫气果然淡去了,慢慢收敛,依稀能看清了帐中各人的轮廓。

  若荪安静下来,不再哭喊,想到七月初七的喜宴,牛郎和织女的鹊桥,望夫台上寂寞的机杼声。他胸前戴着大朵的绸花,牵着别人的手……而她在忍受这样的折磨,像个怪物一样生下一个小怪物。

  若荪痛得麻木了,也再没有力气,只听见沉锦的欢呼声忽远忽近。

  “生出来了,是个男孩儿!好漂亮的孩子!”

  帐外的众人屏息凝神,玉衡急忙问:“为何没有哭声?”

  见沉锦捧着孩子一直发愣,于归一骨碌爬起来去瞧她怀中的婴儿,惊讶叹道:“嗳?他……他在笑!”

  “是怪物么?是么……”若荪迷迷糊糊呻吟着,朝沉锦伸出颤抖的手,“让我看看。”

  沉锦将孩子抱到她面前,小心翼翼说着话,生怕惊了他。因为他长得那样好看,肌如白瓷,眼珠灵动,微微地笑着。那笑容淡泊而从容,竟像极了玉衡。

  若荪轻轻摸了摸婴孩的脸,软软的,仿佛一触即破。他为何要笑?是在笑她傻,还是在笑她痴。他的父亲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还这么高兴做什么呢?

  于归高兴得手舞足蹈,嚷道:“若荪,快给他取个名字吧!”

  若荪疲倦地阖上双眼,似乎连想都没想,脱口说道:“天……荪,就叫天荪。”

  帐外的玉衡隐隐听见了,低头苦笑,原来她心中早有打算,这个孩子哪里与他有丝毫关系。他始终走不进她的世界。

  夏末的蝉鸣依然声嘶力竭,没有消停的迹象,况且这昆仑水养出来的金蝉分外吵嚷。翠绿的藤蔓攀在窗上,浓密而翠绿的宽叶遮挡了阳光。透着光去看那层层叠叠的叶子,如碧玉一般。若荪斜靠着床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发呆,身子还不大好。好在那孩子也不闹,安静得出奇,令她不用受多少累。

  珠华用佛印封住了婴儿的元神,他会像一个普通的凡人渐渐长大,没有任何仙术和法力,没有看破尘世的眼睛,也没有仙人们该有的般若。他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

  若荪卧床十几日了,算下来今日该是七月初七。是恬墨与梵心的大喜之日,她应该去放一片云霞,以示恭贺。对呵,天空冷清太久了。若荪当即大声唤了觅风进来,让他回天界去交待织女们做好这件事。

  不一会,漫天的云霞便挂在了西天。她拨开藤蔓,微眯着眼看落日的金晖如何与绚烂的晚霞缠绵。它们缠缠绵绵便下去了,下到山里面、海里面,将天地都让给了夜幕。

  山脚的阴风扶摇直上,预示着今夜鬼界有动静。那些风无孔不入,吹得床帘摇摆,银钩子叮叮当当地响着。躺在若荪身边的婴孩突然像着了魔一样咯咯笑起来,若荪颤了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倒底是亲生骨肉吧,他的父亲大喜,他这样高兴呵。

  这是他出生以来头一回出声,笑得手舞足蹈,眼睛眯成一条缝。那种得逞的神情令若荪忌恨不已,受了多大的苦才将他生下来,他却一直嘲笑她。

  若荪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去仇视他,但无济于事,他仍然笑着。她大概是恨极了,突然伸出手去掐他柔软的脖子,想让他别再发出那种笑声。若荪还未使力,却听见“嘭”的一声,咯咯笑着的婴孩伴着轻烟消失了,襁褓中剩了一株柔弱的龙须草。

  她愣住了,痴痴看着这株龙须草,怎么能想到,她孩子的真身竟是一株龙须草。纤云宫烧成了灰烬,天界的龙须草一根不剩,却有漏网之鱼。若荪收回了手。

  小天荪大概是吓坏了,躲在草里不敢出来,就这样与他的母亲对峙。直到玉衡进来,他才变回婴孩的模样,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玉衡见若荪神情异样,又看了看孩子,问:“若荪,怎么了?”

  若荪的长发披散着,如缎子一般耷在肩上,衬得脸色苍白。她抬起漆黑的双眸迷惑地望着玉衡,“他不是被封印了么?怎么还能变出真身?”

  “师父为他留了一线微弱的法力,让他可以在遇见危险的时候本能地保护自己。”玉衡说着,上前去抱住了小天荪。不住地逗他,看样子是极喜欢的。

  若荪倚了下去,平静地看着他们如父子般亲密,轻声说:“他长得像你。”

  “他身体里流着我的血。”玉衡笑了,就像这是他这一生中最自豪的事。

  若荪翻了个身,摊开掌心细细端详那点金砂,鼻腔越来越酸。她说:“给他也点上金砂吧,这样就不会丢了。”

  玉衡一怔,心中宛如怒放了千万朵花,却只淡淡应了声:“好。”

  若荪深深吸了几口气,起身披了一袭素白的羽衣飞快冲出屋子腾云而去,长长的衣袖在空中扬了几个弯。她回首望了眼跟着冲了出来的玉衡,粲然一笑,“等我,很快就回来。”

  一路踏着凄艳的彼岸花而来,不知踏碎了多少花瓣,才来到忘川河。腥黄的河水底下是无数不得超生的水鬼,奈何桥上有刚下来的鬼魂在游荡,不肯相信自己已死,不肯喝下那碗孟婆汤。

  若荪身着白衣,流泉般的黑发垂在两颊,偶尔被阴风撩起,与那些鬼魂无异。只是她没有丝毫的畏惧,缓缓走到三生石面前,对孟婆说:“今夜冥界很安静。”

  孟婆摇着蒲扇扇灶火,漫不经心道:“是啊,大家都去赴宴了。”

  若荪举头望了望上方,冥界没有星月,只有无尽的漆黑。这个时候,织女是不是跟牛郎相聚了?

  “天魔娶亲,娶的竟是天帝的女儿,真是稀奇。”孟婆脸上的褶皱一动一动,看不出表情,只是哑哑的嗓音中带了几分嘲意,“天帝那厮这是遭报应了。”

  若荪不解,反问:“什么报应?”

  “五千年前,他偷袭魔界,造成魔界元气大伤,当年的魔尊为掩护妻儿逃走,借道黄泉路,与追兵恶斗之时跌入了这忘川河。”

  “魔尊……”若荪拧起了眉头,暗暗思忖恬墨曾讲过的那些话,关于东海的那条龙、还有伏神珠。

  “谁料斩草未除根,魔尊的儿子竟然潜伏天界三千年之久,险些攻下了天界。可惜他千算万算,算不到竟会败在你的手里。”孟婆浑浊的眼目直直盯着若荪,好似要看透她的心一样。若荪无端端想起恬墨留给他最后的眼神,心口钝痛,不敢直视她,撇开头望着土灶上咕咚直响的药罐,说:“我来,是求一碗孟婆汤。”

  孟婆粗粗的嗓子里好似卡了东西,含糊不清说:“这不合规矩。”

  “就当我已经死了一回。”

  孟婆无端端叹了口气,将药罐里的汤滗出来,又加了水放回灶上。

  若荪端起汤碗,望见碗沿粘了一片残留的猩红花瓣。她将唇凑近,轻轻吹着气。

  孟婆摇着扇子若有所思,突然说:“这碗,是他用过的。”

  若荪一顿,举眸望向她,“谁?”

  “恬墨。”

  “他何时来过?”

  “虽然死里逃生,但伤势过重,养了大半年才能行走,当即便来了我这里。”

  若荪耳朵里嗡鸣不止,脑子昏昏沉沉。她只当自己恨他至极,恨得要将他连同自己所有的回忆一块抛弃,却不曾想,他倒是先将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恨她若此,绝情若此。

  她不觉,一滴泪滚出眼眶,顺着脸颊滑下,落在汤里。接着两滴、三滴、四滴……渐渐盛满了碗。她的手在发抖,汤洒出来,烫在指尖上。

  这碗孟婆汤喝下去,还有谁会记得他们的过往?

  是真的烟消云散了吧?那就好。她放心了,唇渐渐贴上碗沿,清寡的汤汁带着淡淡的红流入她的口中、咽喉、肺腑、经络。

  孟婆摇着头,皱纹越发深刻了,嘀咕道:“他如何能死里逃生?以你驱魔门神的精准手法,怎会刺偏了一分?只怨你心中有他,故而无意识放了他一马。可怜你自己竟不知道。”

  孟婆说这番话时,若荪没有听见。

  她已经走远了,走到彼岸花丛的深远处,那道缥缈的白影被凄艳的花朵包裹着、逐渐吞没。

  「因为等一家出版的消息,需要等到20号,所以又要暂时停更了,囧」

  第八章魂梦问情-1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道彩虹已经挂上了湿漉漉的天空。几个小仙童按捺不住兴奋,不顾道路湿滑奔去玩耍。远远望去,只见几只球一样的东西在彩虹桥上溜来溜去,不亦乐乎。

  若荪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孩子,洁白的衣裙被彩虹映出了一道道彩色的光痕。小天荪伸出细白的手指在她裙摆上晃了晃,盯着那些彩光出神。

  “小天,你怎么不去和他们一块玩?”

  小天荪半扬起面孔,两道稀疏的眉毛中间有一颗闪闪的金砂,将整张面庞都点亮了。他落寞地瞥了若荪一眼,低下头说:“我不喜欢和他们玩。”然后挣开若荪的手,一步一步飞快地朝归心阁的方向跑。

  他小小的身影里是与玉衡如出一辙的孤清。若荪心疼地追上去为他打着伞,小天荪却越跑越快,在一方台阶前不留神滑了一跤,重重跌在满是雨水的光滑石板上,弄脏了衣裳。

  “小天!”若荪将伞扔在一旁,急忙抱起他来,“摔疼了么?”

  雨丝越下越密,彩虹依然五彩缤纷。小天荪瘪着嘴,眸中映出彩虹的光泽,不一会,那光泽化成水淌了出来。他垂着头,嘤嘤地哭起来,“为什么我没有法力?为什么我这么笨,总是摔倒……为什么下雨的时候雨只淋我一个人?”

  若荪搂住他,一手拾起伞来为他挡雨,徐徐说道:“小天,不是所有神仙都有法力的,我们神仙享受的是福报,你前世积了德才能投生到天界来,这是你的福报。”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用袖子擦干了脸,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昆仑?”

  “我们今天就回去,娘在昆仑放一道彩虹,你和妹妹一块儿玩,好不好?”

  “嗯。”小天荪用力点点头,又巴巴望着若荪小声央求,“不要告诉爹爹我哭鼻子了。”

  “小天是男子汉,从来都不哭。”若荪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继续牵着他往前走,一面用法术烘干他的衣裳,一面问,“你往这里走是要去归心阁么?”

  “嗯,我要去找觅风拿纸鸢。”

  “是要送给桃子妹妹的吗?”

  “一个是我的,一个是她的。”

  “小桃子身体不好,你要多让着她。”

  “娘,我知道!爹爹说了,小桃子出生的时候和我一样,所以她一直很虚弱,而我就没有法力。”

  “是啊,是这样。”

  “那……娘亲难产的时候痛不痛呢?”

  “娘不记得了。”若荪微微笑着,轻抚他的头。

  伞周缀着一圈雨帘,伞下面干燥而温暖。小天荪紧紧拉住娘的手,手心出了汗也不松开。被雨水冲刷过的白石地上两道影子一长一短,渐行渐远。

  归心阁里仍然飘着清淡的桃木香,小天荪牵着纸鸢跑来跑去,累得气喘吁吁。若荪在里屋与觅风说话,透过窗棂看着外头的小小身影,唤道:“小天,这里没有风,纸鸢飞不起来,等我们下去再玩。”

  觅风问:“今夜要回昆仑去么?”

  “嗯,他在天界太孤独了,不如在昆仑快活。”见那影子不乱动了,若荪收回视线,冲觅风笑着,“你和我们一道去罢。”

  “不了,我晚上要去守井。”

  若荪轻轻“噢”了一声,望着觅风空荡荡的袖管,“其实你大可不必再担此职务。”

  “身为门神,降妖除魔便是这一世的职责。”

  “是么?那我呢?”若荪歪着头想了会,“听说,我从前也是门神。”

  “你不一样。”觅风拍拍她的肩,“天孙大人,时候不早了,你们一家三口快些下昆仑去共聚天伦罢。”

  若荪起身微微一颔首,“沉锦那边我会多多照应,我父王不会亏待她,你别记挂了。”她说着类似关心的话语,眼角眉梢却是疏离的笑意。

  从里屋出来,不见了小天荪的身影。若荪加快了步子四处寻他,裙摆在身后拖曳得老长。

  “小天!小天你在哪里?”

  “娘,我在这。”一扇半掩的门后,传来弱弱的声音。

  若荪寻了进去,只见他蹲在一只匣子面前好奇地翻来翻去。他看见若荪进来了,从匣子里抓了一只奇怪的东西举起来给她看,“娘亲,你看这些是什么?”

  若荪接过来仔细看了会,摇摇头说:“不知道。”

  “好像可以吃呢!”小天荪话音未落就照着那东西啃了一口,啃不动,反而嗑着牙了。他扔开那东西,捂着嘴“咝咝”地吸气。若荪拾起来,放回匣子里去,摸着他的头说:“看样子是放了很多年的东西,都成石头了,怎么可以吃呢?”

  小天荪抿着嘴,盯着那些古怪的东西嘀咕:“好像蛇呢……可是又长了脚。”他忍不住伸手扒拉了几下,发现匣子底下还压着什么东西,拽着一角慢慢牵出来,竟是一件衣裳。这衣裳好长,他拽了很久才完全拽出来,轻柔的纱层层叠叠摊在地上,如一片晚霞般旖旎。

  小天荪惊呆了,竟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他一脸希冀仰去看若荪,亲昵唤着:“娘亲,这衣裳真好看,你穿上吧。”

  “娘不喜欢。”若荪蹲下,将那件霓裳叠起来,放回匣子里去,“也不知是谁的东西,不要乱动。我们快走吧,找你爹爹去。”

  纤云宫自重建以来便一直空着,无人居住。或许是因为太冷清了,空荡荡的让人无端觉得寂寞。若荪带着小天时而歇在莲华宫,时而下凡间去,只有纺织的时候才在纤云宫逗留。若荪交待好织女们,便匆匆出了宫门,不远处温玉一般的仙人牵着小仙人,都殷殷盼着她。

  若荪穿过云雾朝他们奔去,“等久了吧,现在可以走了。”

  玉衡顺势揽住她的肩,温柔道:“我们此番在凡间只住上半年,不必记挂天界的事务。”

  小天荪忽然松开玉衡的手挤到他们二人中间去,一手牵着玉衡,一手牵着若荪,这才作出一副满足安逸的样子。

  玉衡无奈地望了眼若荪,摇摇头。这小不点虽然总爱装出不合年龄的老成,但改不了黏人的本性,每回都要挤到他和若荪中间,连睡觉都是,赖在爹娘怀里才安心。好在他的神情、动作、甚至衣着都像极了自己,玉衡才不去计较几百年来这小不点究竟搅了他多少好事。

  来日方长,他总是这样想。不经意地瞄着若荪,见她发髻上的莲花松了,便忍不住伸手替她别紧了些。

  “多谢夫君。”她温柔笑着说。

  玉衡心头一暖,耳根微微泛着红,竟不好意思看她了。

  小天荪仰着头左看右看,抿着唇想了会,自言自语道:“我也要送小桃子一朵花……”

  很快到了昆仑,站在云端瞧见油亮的草甸上一团粉红色追着云朵疯跑,口中含糊不清嚷嚷着:“天天、天天!”

  小天荪吸了吸气,站得笔挺,一脸云淡风轻地从云朵里走下来。

  玉衡将纸鸢交给他,宠溺笑着,“小天去吧,和妹妹一起放纸鸢。”

  小天荪接过纸鸢,一本正经地对粉嫩的小丫头说:“小桃子,你看,你要什么我就有什么。”

  小桃子脸上肉乎乎的,笑起来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好漂亮的纸鸢!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的风很大,很好玩的……”

  看着两个孩子相处融洽,若荪松了口气,与玉衡慢慢朝树下的院落走去。

  “这次下凡来天帝知道么?”

  “我想着很快就回去了,没告诉父王。”

  “他知道以后恐怕又会责怪你。”

  “小天都长这么大了,他再阻止也无用。”若荪拉住他的手叫他慢些走,“你不是说我们曾经在纤云宫拜堂成亲了么,尽管父王不承认,我们始终是夫妻,不要多想了。”

  玉衡侧头,唇轻轻在她额上碰触,声音低柔问:“让小天在昆仑住几日,我们先回杏林好么?”

  若荪抬头望他,水漾的眼里掠过一抹羞涩,身子软软地倚入他怀里,“只怕他不肯。”

  玉衡回头张望了会那两个孩子的背影,也有些不忍将他单独留下,毕竟这么多年都形影不离。他无奈叹叹气,道:“如此看来我还要继续为夫人守身如玉若干年。”

  若荪举起拳头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笑道:“你若能看上别的仙子,便不用为我守身如玉了不是?”

  “可惜,除了你,我谁也看不到了。”玉衡又揽住了她,嘴角微扬的弧度里是藏不住的甜蜜和满足。

  “喂,你们俩肉麻不?”于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叉着腰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拖着一大捆藤条。

  若荪依恋地偎在玉衡怀里舍不得离开,朝于归努努嘴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给小桃子做秋千。”于归笑眯眯地拖着藤条继续往前走,“她数着日子盼你们来,昆仑这么冷清,她自己一个人玩也是太无聊了。”

  若荪神秘兮兮压低声音说:“你们抓紧时间再生一个给她作伴不就好了!”

  于归倒是不避讳什么,委屈地撅着嘴说:“我倒是想,可是小桃子太黏罗净了,跟我争宠。”说罢,她作出一副幽怨自怜的样子。

  若荪抿着唇与玉衡相视一眼,窃窃地笑了。

  这么多年在昆仑养着,罗净身上的伤痕浅了淡了,只是仔细瞧还能数出一道一道的沟壑。他正往草地里钉桩子,神情极认真。

  沉锦写了一出叫做《桃妆》的戏,写的便是罗净和于归。若荪总爱听她唱,那些唱词美好温暖、旖旎缠绵,即便他们的故事她早已从玉衡那里听说了,仍然愿意翻来覆去地听她唱戏。

  沉锦曾笑言要为若荪写一出戏,若荪却说她这一生乏善可陈,写出来都浪费笔墨。沉锦当时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说不得。若荪倒从不追问,循规蹈矩当好天孙,安心地相夫教子。

  若荪在院子喝茶小坐了片刻,看着玉衡帮罗净把秋千架起来了,也起了几分玩心,和于归玩起了荡秋千。碧草映着蓝天,高远的云层中,一只纸鸢宛如大雁展翅飞翔。若荪站在秋千上高高地飘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这种感觉比腾云驾雾更有意思。

  远处的小桃子瞧见了,扔下手里的线轴飞奔过来,抢着闹着要上秋千。小天荪拾起线轴将纸鸢收回来,像个大人一样责怪小桃子。小桃子乐在其中,不管他在念叨什么,一个劲嚷嚷:“再高点、再高点!”谁知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她脚下打滑,从秋千上甩了出去,摔趴在草地里。先是愣了一下,圆滚滚的身子爬起来之后发现一众人都看着她,这才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夜深了,小桃子带着泪痕熟睡已久。若荪和玉衡告别他们一家,回到属于自己的杏林去。

  不知人间又过了多少年,相邻的几间屋舍都没了人住,破落一片。小天荪犯困了,不等若荪收拾完屋子就窝在玉衡怀里打起盹儿来。迷糊中,他忽然攥紧了拳头,忿恨地喊道:“我不是神仙、我也不是魔物!”

  若荪惊愕地扭过头看着面容扭曲的小天荪,伸手摸住他的额头,用法术窥探他的梦境。

  他的梦里很干净,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只有一株弱不禁风的龙须草和一块奇怪的黑石头。那石头会说话,嗓音低沉得有些骇人,只重复念着一句话:你不是神仙,你是魔物。

  若荪收回手,懵然说不出话来。

  玉衡在一旁也看见了梦里的情形,眉头蹙了一下又飞快展开,云淡风轻地笑一笑,“你怎么了?小孩子做些稀奇古怪的梦也不足为奇。”

  若荪怔怔地将孩子接过来抱了会,眼睫不住地颤抖,“我已经看到这个梦境好几次了,他……怎么做这样莫名其妙的梦?”

  玉衡安慰道:“说不准他醒来之后也不记得自己梦见过什么,一个梦而已,不必担心。”看着他们母子躺下,他拉好帘帐,举了盏灯去角落里将他的古琴寻了出来。拂干净灰尘,摆放仔细了,娴熟地弹奏了一曲。

  这调子里暗藏着仙术,催人入睡。

  夜深人静,林子里传出温柔的曲调,薄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一盏灯的影子。

  第八章魂梦问情-3

  回答:每天更新,估计1月10-15日结局。

  风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来,夹杂着不属于人间的寒气。树叶沙沙作响,花瓣纷扬而落,那不似春寒的寒气惊走了一群鸟儿。乌云忽然之间遮蔽了天空,顷刻又飘远了,月色仍是那么好。

  雪白的杏花林里出现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

  女子红唇如血,讥诮的眼神往四处扫了一周,阴阳怪气道:“此处平凡无奇,怎么就中了你的意?”

  “这些杏花不美么?我以为你会喜欢。”男子一袭黑亮的长袍,有金线在胸襟袖口游走出各种图腾,一双眸子赛过天上的寒星。

  女子勉强笑了笑,尖锐的声音也柔了下来,“倒不是不喜欢,反正你说了算。”

  “我如今只想好好养着,等我完全恢复了,那就会是人间的浩劫。”一朵花被他拈在手里,瞬间化作粉末随风而散。

  女子裸露的长臂勾上他的颈,媚眼迷离,轻轻吐着香气,“你可答应过我,待统领三界之后,要正式迎娶我……上回要不是你的旧伤来势汹汹,我早已是你夫人了。”

  “你既然做了本座的女人,还计较那些俗礼做什么?”那眸中的寒光如铁箭的锋芒,狠狠刺向她,唇也紧跟了去。他就那么狠,连一个吻都毫不留情,充斥着戾气和霸道,简直要将那唇瓣嘬出血来。

  女子嘤咛了几声,痛苦并快慰着。

  外面下着雨,潺潺如溪水的声音。杏花落在窗台上,偶尔被风扫进来,带着雨水沾得满地都是。春天的午后最容易困倦,若荪懒懒地歪在床头,时不时替小天荪拉一拉被子。他身子那么弱,在这样的季节最容易着风寒。

  玉衡在里侧看书,见若荪一手支着脑袋,双眼微眯,开襟的一侧敞着,露出锁骨和半个香肩。轻柔素白的纱衣下,是冰肌玉骨。他情不自禁放下书卷,越过小天荪俯身去亲吻她。

  若荪出于本能地闪避了一下,惊醒之后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嗔道:“你吓坏我了。”

  “这里没有外人,还能是谁呢?”玉衡的气息极轻,唯恐惊动了熟睡的小家伙,贴在若荪耳边说,“可还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

  若荪耳廓通红,忍住笑推开他,“别闹,小天一会就醒了。”

  玉衡自怜地叹道:“在夫人眼里,儿子始终比夫君重要啊。”

  若荪正想反驳,忽然听见小天荪在睡梦中喃喃自语:“爹爹,有怪物……”然后使劲往玉衡怀里钻。玉衡只得松开若荪,抱住小天荪轻轻拍着、哄着。

  若荪笑道:“看来儿子更亲近爹爹。”她枕在自己胳膊上歪头看着他们父子,眼里满满的都是幸福。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树上残留的雨水折射出星星点点的阳光。若荪习惯性地伸臂往身边捞一把,这次却捞了个空。她惊得弹了起来,急忙推醒里侧的玉衡,“小天呢?”

  玉衡警觉地跃下床榻,呼道:“小天!”

  “我在这里。”一扇窗被拉开,雨水滴滴嗒嗒落在窗台上,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冲若荪和玉衡小声说,“爹、娘,我们有新邻居了。”

  他们都松了口气,若荪在镜台前坐下梳理头发,一面侧头对玉衡说:“也不知何时搬来的邻居,一点动静都没用,不会又把我们当成老不死的妖怪吧。”

  小天荪在窗外举着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说:“娘亲,他们很好,刚才那个叔叔给了我一个好玩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玉衡快步走过去,将小天荪连人带东西一块抱了进来。

  “是面具,可以戴在头上。”小天荪一边比划着,一边将面具戴上了。那面具的形状十分怪异,头上有两只角,鼻子也往前伸了很长。

  若荪定睛一看,失声叫道:“是冥界的牛头!”

  玉衡飞快将面具取下,将小天荪护在怀中,低声道:“来者不善。”

  “怎么了,爹爹?”小天荪仰着头,见爹娘的脸都绷得很紧,下意识地往玉衡怀里钻了钻,喃喃道,“他们看上去不像坏人。”

  院门外响起有力的叩门声,一个女人的尖细声音传来,“有人在吗?我们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

  玉衡单臂抱着小天,一手牵着若荪,云淡风轻地笑着,“没多大事,我们出去会一会新邻居。”

  院门敞着,他们径自走进来了,一男一女皆是纯黑的装束。

  白衣飘飘的一家三口也缓缓走出了屋子,相距不到一丈,双方都收住脚步。

  这短短的一段路,玉衡走得十分心惊。他最担心的事情来临了,他不知道此刻恬墨和梵心来这里有何目的,几乎所有气力都凝聚在双手,用劲攥紧了妻儿,生怕一阵风刮过去,他便什么也没有了。他侧头盯着若荪,盯着她每一分神色的变化,心摇摇欲坠地悬在高处,等待下跌的一刹那。

  恬墨磊落地站在那里,目光坦荡,似笑非笑抱拳道:“打扰了,没想到这深山里还有人居住。”

  梵心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两个白衣仙人,又气急败坏地瞪着身旁的恬墨,但是生生将怨气压了下来,咬紧牙关在旁观望对方的反应。

  若荪淡淡一笑,颔首道:“哪里,邻里之间日后还要多照应。”

  “瞧你们一家倒像世外高人,真是叫人羡慕。”恬墨笑起来,一脸不羁。

  玉衡的心渐渐落了地,方才大概是太过害怕,手心出了汗,滑腻无比。他松了若荪的手,深深看着她道:“夫人,去为客人沏壶茶。”

  若荪温顺地点点头,牵着小天荪转身进了厨房。

  雨后的杏花林里空气湿润,被雨水冲刷过的屋子焕然一新。几个人在纳凉的竹亭里坐着喝茶,各怀心思,眼神飞来飞去。小天荪一个人在院子里玩那只怪异的牛头面具,若荪目不转睛盯着他,担心有什么闪失。

  恬墨一手捏着杯子,目光斜斜地望着某处,漫不经心道:“那是我们从酆都买的玩意儿,看他喜欢便送给他了。”

  若荪顺口接道:“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打算在此长住?”

  梵心悄悄按住恬墨的手,将话茬接过来:“我们俩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共度余生。他身子不大好,需要常年静养,瞧这个地方清净,正适合我们。”说着,视线飘向玉衡,“其他的也不多想了,只要两个人能长相厮守,已心满意足。”

  若荪点头微笑,一面起身去提脚边的竹篮子,“你们那边如果需要帮忙,就过来说一声。今晚留下吃顿便饭再走罢,我去溪边摘些野菜。”

  不料恬墨紧跟着若荪站了起来,一步跨向前挡在她前面,“我陪你去,正好也四处走走,熟悉这里的环境。”

  若荪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粲然一笑,“那就跟着我,此处地形复杂,别走丢了。”她又回头对玉衡轻轻说:“夫君,你先招待客人,我很快回来。”

  玉衡怔怔地点点头,随即又不放心地唤住她:“夫人。”

  “嗯?”

  “采些蘑菇回来,小天喜欢吃。”

  “好。”若荪冲他挥一挥手,洁白的长袖被风吹起,螺髻上一朵白莲花衬得秀发黑亮。她又扭头看了看小天荪,与恬墨一白一黑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花丛缭乱的杏花林中。

  直到他们走远了,梵心突然一挥手设了道结界,将自己和玉衡困在凉亭里。

  玉衡的视线不由自主投向小天荪,见他安然无恙,方神色平淡面对梵心,“你们想干什么?凡间不是你们呆的地方。”

  “你也不想闹出动静惊吓了孩子吧?”梵心颇为不耐烦,抱怨道,“真是倒霉,随便选了个地方竟然和你们做了邻居。”

  玉衡轻笑,拂袖离座,“那你们尽快搬走,你也不希望他们见到什么似曾相识的人和事会恢复记忆。”

  “他们都喝了孟婆汤,就算拿太上老君的金丹也唤不回他们的记忆。”梵心俏丽的容颜似乎是用脂粉抹出来的,底下藏着过分的苍白,连笑都显得很狰狞。她睨着玉衡的背影嗤了一声,“与其想如何逃离,不如想想怎么和平共处。”

  玉衡侧目而立,反问:“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想回天界去通风报信,所以这座林子已经完全封印了,只有杀死我才能出去。”

  玉衡更加担忧地看着小天荪,只怨自己平日里只懂吟诗作画,没心思习那驱魔之术。

  梵心接着说:“我也不想在这里整日与你们相对,可是恬墨已经决定的事,若我极力反对,他反而会起疑心。”

  玉衡道:“我们失踪多日,天庭定会派人寻找,到时你们会遭遇更大的麻烦。”

  “那就等等看墨墨会不会心血来潮又换个地方住。”梵心睨着玉衡,脸上跋扈的神情一点点转淡,显出几丝无奈,“方才我说的话是真的,我们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共度余生。墨墨的伤势很重,你能想象得到神荼灯对他的伤害有多大。他如今无法胜任魔尊,便退位让贤,带我来凡间隐居。”

  玉衡狐疑地看着她,不敢尽信。从神荼灯下逃生的几率微乎其微,恬墨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可是魔界真的不再追究百年前那场恶战了吗?即便恬墨都忘记了,怎么会没有人告诉他发生过的一切,而他竟不想报仇而甘于平淡?

  “我不想伤害你们,恬墨更是一无所知。你和若荪这样的生活,正是我也想得到的。只要你安静地继续过你的日子,不作无谓的逃跑和困斗,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平静。”

  “神魔不两立,我要如何相信你?”

  梵心妖娆一笑,贴近他耳边说:“你信就最好了;不信,便要想想怎么对若荪解释。说恬墨是她的故人?还是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玉衡保留得最隐秘的那点心思也被梵心看破了。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若荪不开心。

  小天荪似乎察觉了异样,扭过头恰好看见亭中的陌生女人贴在爹爹身后窃窃私语。他板着小脸站了起来,朝那边喊道:“爹爹,我被虫子蛰了手。”

  梵心弹指撤了结界,若无其事地坐下饮茶。玉衡快步走出去将瞪着大眼的小天荪抱进屋,关切问:“蛰哪只手了?”

  小家伙摇摇头,将手藏在身后,“不疼了。”

  玉衡从他忽闪的眼神中看出了天真的心思,摸着他的头说:“小天,以后不要乱跑,跟着爹爹。”

  他用力点点头,眼神戒备地瞟向屋外凉亭里的陌生女子。

  开得繁盛的杏花一大簇地拥在一起,如绵绵的云朵悠然自得。一条涓涓的溪流将这片林子一分为二。这杏林里的路不好辨认,因此鲜少有人来。

  若荪挎着竹篮在前头领路,娴熟地在杏林中七拐八绕,很快到了溪边。恬墨跟在后面,脚步忽快忽慢,缎面的黑靴在草丛中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四周太安静了,他们也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若荪在溪边一棵大树下蹲着,一手扒开草丛,一手采摘一朵朵的小蘑菇。

  恬墨看够了景色,收回视线盯着她的背影,打破沉默问:“为何要到溪边来?”

  若荪没看他,却带着几分笑意答:“这里的蘑菇很多。”

  盯着她看了一会,恬墨也过去蹲着,“我来帮你。”

  他蹲在她面前,闻见一阵芳香,不自禁抬头端详她的脸。从眉眼、到鼻翼、到嘴唇,很柔和的轮廓,只是发髻上别着一朵白莲花,给她添了几分清冷。

  若荪察觉到不寻常的目光,故意侧过身去,开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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