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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1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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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前奉诏赶来五丈原,领了诸葛亮的遗表,聆听了丞相遗言嘱托,昨天午后便离了军营。算算日程,多半已穿入秦岭栈道,他既已是走了,怎会再次返回呢?

  他没有细问,劝道:“等人也可以睡一觉,他来了,我叫你吧。”

  诸葛亮仍是摇头:“不,睡着了,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修远拈着被角的手一抖,剧烈的眩晕让他差点站不住脚,他躲在光影里看了一眼倦怠虚弱的诸葛亮,一颗心几乎凉透了。

  诸葛亮缓缓地挪动着目光,从灯光闪烁的帐顶一点点望向外帐,在那面硕大的地图上停住了:“劳烦你二位,把那图本挪进来。”

  姜维和修远应承着,出得外间取下地图,两人一人握住两个角,侧着身子将那硕大的地图抬到了里帐。

  “先生,放哪里?”修远问。

  诸葛亮从被底滑出手,轻轻一点:“地上吧。”

  巨大的地图像天空坠落的一片云,缓缓地覆盖了整个地面,图本上纵横交错的山川河流仿若邈远星河,城镇市坊好像点点繁星,而长安就是最明亮的一颗星,在无垠的苍穹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诸葛亮向修远看了一眼,修远站了过去,他扶着修远的手坐起来,身体朝外倾倚着,紧紧地盯着那幅地图。

  缠绵流淌的渭水,是一条褐色的粗线,渭水两岸用墨笔落下了无数的地名,陇西、天水、陈仓、咸阳、周至、武功,最后是长安。

  长安用红墨书写,鲜艳的红色在地图上绽放,像是盛开的一簇玫瑰,在整面地图上显得格外醒目。而黑色的五丈原像繁花旁坠落的微尘,在地图上两地离得很近,一根拇指就能将它们连起来。

  “真近……”他低讷着。

  姜维蹲了下去,手掌轻抚着褐色的渭水:“丞相,你在看长安么?”

  诸葛亮没说是不是,他衰微地叹了口气。

  “有一天,定让长安插上大汉的旗帜!”姜维自信地说,眼睛明亮得像落了一颗星辰。

  诸葛亮发出了一声涩涩的笑,这个年轻人的豪言壮语似乎并没有让他感到振奋,反而滋生了更深的哀伤。

  长安,那座他一生都踏不进的城市,听说有高高的城楼,通衢大道又宽又直,街道上行人如织、商贾云集,美人的发鬓挽得很高,像一朵朵高天的青云。那里的人急匆匆地走过,衣袂飘飞起来,彼此连成一大幅锦绣如花的幕布。长安,说不出的繁华富庶,那是大汉的故都,是一个梦,美丽得让他毕生上穷下碧,不舍追求的梦。

  梦,就该醒了吧。

  “伯约,”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倘若一朝百事差谬,避之可保生,迎之或罹难,你择其一而从之吧。”

  姜维怔住,他尚不能明白诸葛亮话中的深意,因为他看不到将来的事,他茫然无所措地出起了神。

  诸葛亮把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再次凝视着那面地图,长安,那红色的长安像绚丽的火把一般映入了眼里,光芒闪烁着、闪烁着,熄灭了,他倒了下去。

  ※※※

  中军帐了,刹时,满帐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悲痛的哭喊声、衣料的摩擦声,无数的鞋底踏上铺在地面的大地图,盖上了一行行杂沓的脚印。

  五个成都少府的医官扑到了床边,有的按住诸葛亮的胸听心跳,有的摁住他的人中死命地掐了下去,有的从腰间的医袋里抽出银针,有的掀开被子拖出他的手诊脉。

  “参汤!参汤!”有人喊叫道。

  一个太医惊醒了,疯了一般冲出去,从外帐的火炉上捧起一钵正炖得汩汩冒泡的参汤,也顾不得是否烫手,手忙脚乱地抱着就往里帐冲。可一是心慌,二是烫手,脚下没留神,竟自一个踉跄,只听“当啷”一声,那钵参汤直摔了下去,陶钵跌成了七八瓣,冒着热气的汤液洒了一地。

  “哎呀哎呀!”太医一面喊叫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捡,好不容易在一块碎片上发现没有流干的参汤,取来一只干净的碗,将那残剩的汤盛了,捧着奔到床边。

  诸葛亮的牙关咬得很紧,汤灌不进去,太医们被逼得急了,干脆用勺子抵住牙齿,硬生生地撬开,强行把参汤倒进去,那土黄的药液只有很少流入口中,大多都顺着下颌流淌。

  正在这忙乱时,一个人狂风般冲了进来,号哭着扑向床帏,歇斯底里地喊叫道:“我误了国家大事!”

  他乍见诸葛亮已昏晕不醒,捶着地号啕大哭,一面哭一面骂自己,脑门“砰砰”地撞在地板上。

  床榻上的诸葛亮似乎听见了那凄哀的悲号,又或者是续命的参汤起了作用,已无气息的胸膛微微一颤,喉咙里“呃”地转了一声响,双眸闪出了微弱的光。

  “丞相醒了!”满帐的人都吼叫起来。

  号哭的人鹞子似的飞扑过去,抓着床单哭喊了一声:“丞相!”

  诸葛亮昏眊的目光慢慢地在帐内打量,姜维、费祎、杨仪、修远……还有一个人,跪在他的床边抽泣得不成模样,哦,是李福。

  “孙、孙德……”

  李福哭道:“李福该死,差点误了国家大事!”

  “我一直在等你,你说……”诸葛亮动了动手指。

  李福猛地擤擤鼻子,一字字明晰地说:“请问丞相百年之后,谁可继任?”

  诸葛亮张着口,用了全身的力气说:“蒋琬。”

  “蒋琬之后呢?”

  诸葛亮的目光渐渐涣散了,意识在飘逸,残剩的力气还在支撑着最后的生命意志,他很慢很慢地看向费祎,期待的目光在费祎的身上停留了很久:“费、费祎。”

  “费祎之后呢?”

  诸葛亮没说话,眸中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游丝似的气息一声声吹出。

  “丞相,费祎之后呢?”李福不甘心,追着问了一句。

  诸葛亮慢慢地转动着迷离的瞳仁,越来越昏淡的视线里,他看见杨仪正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像是一只饥渴的鹰隼,他把目光从杨仪身上挪开了。

  “丞相?”李福凑近了问。

  诸葛亮艰难地摇了半个头,李福明白了。

  忽地,诸葛亮的眼睛睁大了,目中微弱的光芒亮了三分,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转向李福,声音似从黄沙下发出:“告诉、告诉陛下,臣、臣死后,葬在定军山,是为了,不要、不要忘了长安……”

  诸葛亮眼中瞬时的明亮光芒再次黯淡,他费力地抖动双唇,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李福知他还有话说,身体向前靠过去,把耳朵凑在他的唇边,听见微若秋叶落地的声音:“陛下保重。”

  李福蓦地扑下,又悲又痛地哭了出来,这就是他们的丞相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里念的想的依然是江山,是君父,唯独没有他自己。

  诸葛亮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眸中最后的一点光亮犹如地面的水,被风渐渐地吹干,吐出的气也小了,没了。

  真累啊,想要这么闭上眼睛,从此再不要醒来。

  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像是置身在一个庞大的磨盘上,身体渐渐地飞了起来,轻飘飘的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他听见人们的呼喊声,可他没法回答他们,他甚至能看见他们扑在床边的身影,却不能让自己伸出一只手,拉一拉他们。

  眼前忽地出现了一片极亮的光,像是灵魂飞入了一颗恒星中,光芒也在旋转飞升,逐渐粉碎成无数的光片,每一片像透明的镜子一般,映照出一生无数的片段。他像一个看客一般,观看着自己悲喜甘苦的一生。

  记忆在飞升中被层层剥离,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那纯净的灵魂在时间隧道的尽头盘桓舞蹈。

  走吧,遗憾、疼痛、苦恼都没有了,满足、快乐、喜悦也没有了,当一切都不剩下,就是真正死亡的来临。

  走了,是诀别,不是再会;是永远,不是一瞬;是泪水,不是欢笑……

  ※※※

  帐内的喊叫腾起了,医官手忙脚乱地拥在床边,参汤灌不进了,牙关紧得再也撬不开了,一根根针扎进关脉,仿佛扎入生冷的棉花里,抽出来时,肌肉也不见颤一下,贴近胸口细听,心脏安静得没有一点响声。

  医官束手无策,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撕裂了声音哭喊道:“丞相,丞相殁了!”

  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姜维发疯一样拽住医官的胳膊,死命地摇晃着:“求求你,救救他!”

  医官已哭得几乎气绝:“丞相、丞相救不了,救不了……”

  “救救他!”姜维双眼血红,喊叫的声音震彻如雷,掐着医官的胳膊,竟像恨不得拧断才肯罢休。

  “姜将军!”费祎使劲地拽开姜维的手,逼视着他流泪的眼睛,高声地叫道,“丞相殁了,他殁了!”

  姜维发出了一声受伤幼兽的号叫,跌撞着退后两步,猛地,蹲下身抱着头痛哭流涕。

  在这悲痛欲绝的人群中,修远觉得自己像被丢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听不见他们的哭声,看不见他们被痛苦扭曲的脸,明明心里很苦很悲很痛,泪水却像是被蒸发了一般,一滴也流不下来。

  在帐里无数晃动的影子里,他只看得见那床榻上再不能动的先生,摇曳的床帏掩着先生瘦削的脸,面颊苍白,就像被水洗刷了一遍又一遍的冷玉。灰白头发散在枕上,在肩上弯成几朵细浪,下颌边残留着药液的黄铯痕迹,还有一滴藏在几缕清须里发光。

  修远走到床边,轻轻擦掉诸葛亮下颌边的药液,拈走那清须里的一滴,双手将诸葛亮的头发向后拢走,露出先生起了皱纹的额头。

  他的先生睡着了,眉目再不紧绷了,再没有什么朝政大事打扰他,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个好梦,这个梦会很长,长到自己可以去找先生的那天。

  一阵透骨的冷风卷入帐内,吹得满帐的烛火摇曳着、挣扎着,最终承受不起那肆虐的摧残力,一起熄灭了。

  哭泣的人们有的还在黑暗中放任着悲伤,有的人却被黑暗惊住了,他们向着黑漆漆的周遭呼喊着:“点灯!”

  ※※※

  点灯!

  嘶哑的喊叫被风荡了出去,在五丈原上迢递飘远,一直飞入远山的落日里。

  夕阳正在缓慢地滑向遥远地平线尽头的山峦间,五丈原湮没在玫瑰色的余晖中,仿佛也在一点点坍塌、凹陷,被历史的千秋悲情压倒。

  渐渐地,夕阳完全地没入了远山,光芒在逐渐收缩,利箭般的万道晚霞如风干的水分,干涸在五丈原的悲凉秋风里。

  五丈原沉入了短暂的黑暗。

  刹那,天空迸发出极亮的光,把一片天撕开了一个口子,一颗硕大的流星在黑暗中冉冉升起,在蓝黑的天幕稍稍一停,立刻自遥远的天边飞速地滑落。赤红色的芒角流逝出绚丽的波纹,眼看就要坠入渭水平原,又不甘心地提升,似乎不愿意目睹某个人世间的悲剧。如此三番,一坠一升,再升再坠,旧的芒角波纹没有消退,新的波纹叠加上去,一时,满天星斗闪眼,光芒映照四野。

  第三次飞升之后,流星再次坠落,它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一种悲壮的力量拖住了它,将它拉下,再拉下。

  渭水在不安静地躁动,流光溢彩的水面起伏着莲花般的漪澜。

  陡然间,渭水咆哮了,一团天火落进了水里,红光映红了天空,像是一条河都在燃烧,火焰在水面上奔腾,狂躁地冲向天空,又从天空再次落下火种。

  “星星掉渭水里了!”

  有人在大喊,一个声音响起,其他的声音都跟着喊叫,霎时,渭水两岸响起了震天的呐喊。在汹涌的惊呼中,所有的人都涌向渭水岸边。

  火光闪耀明艳,亮闪闪地辉映出一张张脸孔,似乎还能听见忧伤的叹息,渐渐地在喧嚣中沉凝,一直都不曾离去……

  ※※※

  黑夜中的蜀宫安静得像坟墓,夜风像哀伤的呓语,抚摸着苍冷的宫墙,刘禅忽然醒来,他一脚蹬掉被褥,弹跳着蹦跶下床。

  守夜的宫人抬起头,惊诧地看见皇帝光着脚就跑了出去,仿佛一个任性的孩子。

  “陛下!”身后一片沸水似的呼喊。

  刘禅不搭理他们,赤裸的脚踩在冰凉的地上,竟浑然不觉得有寒意,那种古怪的心灵感应仿佛鞭子摧打着他,将他不顾一切地赶出去。

  他便在宫殿外的月台上站住了,空旷的天街在脚下臣服,夜雾仿佛海潮奔涌,潮汐之声不间断地拍打着宫殿的台基。

  天空一颗赤红的流星划过,宛如一团热烈燃烧的天火,烧出了半边天的绚烂。流星的芒角几次横扫天际,盘桓着,旋转着,舞蹈着,满天流溢着耀眼的光华。在那明亮的辉煌映衬下,整片天空的星光都暗淡无色,大捧大捧的明丽光芒像水一般流泻而下,照见皇帝凄惶孤单的身影。

  刘禅仰起头,泪从他发红的眼睛里一串串滚出来,他喃喃念道:“相父,是你么……”

  相父,是你么……

  流星越飞越远,他向着北方急速奔去,仿佛乘风而去的理想,他要去的地方,是长安。

  第十章 丧主帅退兵起风波,失夫君月英荷重任

  费祎在营帐门口略略一停,心里毕竟犹豫了,却还是定了神踏步进去。

  “文长!”他一进去便很得体地行了一礼。

  魏延正在洗脸,眼睛哭得肿了,看东西不太清楚,眯了一阵才道:“文伟?”

  费祎恻然一叹:“丞相新殁,哀心疼痛啊!”他说着也掉下眼泪。

  魏延把手巾扔入脸盆,鼻子擤了擤,却不再有眼泪,只跟着叹息。

  费祎又寒暄了两句,想想终要有一问,便试探性地斟字酌句道:“如今丞相亡故,秘不发丧,决意退兵,想让文长断后,文长以为如何?”

  “退兵?”魏延烦躁地甩了甩手,这两个字像一颗烦闷的炮仗,炸得他心中一片嘈杂。

  “文长以为有何不妥?”费祎平和地问。

  魏延背着手橐橐地走了两步:“丞相虽亡,我辈尚在,北伐事大,一退之间动静必大,伤损士气,得不偿失!”

  “文长的意思……”

  魏延搓了搓手:“不如由亲官护送丞相梓棺回返成都,我自留下来率兵击贼,两相不误!”

  “但此乃丞相遗命,不可违逆吧!”

  魏延唉地埋怨一声,脱口而出:“怎可以一人死而废天下之事!”

  费祎顿觉得彻骨地寒心,他想起诸葛亮尸骨未寒,手下大将居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真真让人难过。

  诸葛亮临终前与杨仪、姜维和费祎密议身殁后退军节度,遗命魏延断后,姜维次之,因担心魏延不肯退兵,怕生出诸多龃龉,因此并没有召他同议,只以军命下达。诸葛亮去世后,费祎和杨仪、姜维共筹退兵事宜,因不知道魏延肯不肯听命断后,所以特来魏延的先锋营中探个虚实,这一试,真如诸葛亮事先所断。一旦诸葛亮去世,魏延必定不服管束,压在魏延头上的那朵云已经飘走了,谁可以镇得住这个桀骜的将军呢?

  他捺住强烈的不悦,和缓地说:“北伐虽为国家大事,奈何如今非常之期,还是退兵为最稳妥。我与威公、伯约多番商议,皆认为文长智谋武艺超群,威公很赞成由你断后,况北伐机会还多,何必强求此时!”

  本来是劝和的一番话,魏延听来却像被火烫了般。他这几日正气恼诸葛亮临断大事不找他商议,偏去找他的仇敌杨仪,还让杨仪节制三军退兵,完全不把他这个征西大将军放在眼里。一想到将受杨仪部勒,他如何能甘心,真是宁愿一死,也不肯屈尊此人之下。

  他冷笑道:“杨仪什么东西,敢来指挥我,还有那个……”他没说出名字,眼里早蓄满了火辣辣的嫉妒。

  费祎无可奈何地叹道:“文长决然不退兵?”

  “退兵无益处!”魏延斩钉截铁地说,忽而一笑,手掌轻轻按住费祎的肩头,“莫若文伟也与我同留下来,共同出兵北伐!”

  费祎肩膀一抖:“文长……”他没想到自己来游说魏延,竟把自己陷进去了。

  魏延不由得他说话:“文伟,我知你忠心国事,不然,丞相何必临终许以大事,还将你列位公琰之后。如今,你我联名告之诸将,言不退兵之缘由,若能攻下长安,也不负丞相所托。丞相在天之灵,当能领会你我苦心!”

  费祎吸了口冷气,他明白魏延是想借他之力,他以文,魏延以武,两相结合,达成魏延不退兵的愿望。

  费祎想要拒绝,可肩上魏延的手劲越加越大,燃着火般的双眸中是非此不可的威慑,好像费祎要是不答应,魏延定会不让他好过。

  费祎向上抬了抬身体,试着减轻魏延压在他肩上的力量:“文长……”他打定主意便要劝说,可是话未出口,却看见魏延含笑的眸子里已隐隐有刀光闪动,遒劲的大手还下意识地捏了捏腰间的长剑,又听得大帐外兵士革靴底的马刺踩得嚓嚓作响,如迸了火花般。此地为先锋营垒,距蜀军中军有两里之地,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身处危境,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文伟,意下如何?”魏延笑眯眯地问,双手扶住了费祎的臂膀。

  费祎压抑着狂跳的心,深吸一口气,说:“文长之心,祎已知矣,文长为国家计,不计个人得失,在非常之期敢挺身而担重任,使祎也心有戚戚焉!”

  魏延一喜:“这么说,你答应了?那么,我们且手书联名,昭示众将!”他一招手,就要吩咐人传笔墨。

  “等一下!”费祎喊道。

  “怎么了?”

  费祎的脸色白中透青,语气却甚为稳定:“仅是祎与文长手书,恐众将不服,不如再联合了威公。他为丞相长史,司掌丞相印信,代丞相行退兵事,如果能以丞相命而令三军,何惧三军不听令?”

  “杨仪?他会答应?”魏延嗤之以鼻。

  “长史为一文吏,不谙军事,祎当以善言劝说,晓以军事,他也不会不顾大局。文长要图大事,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杨仪吗?文长放心,祎如今已心服将军,愿与文长共谋谟运,必不欺君也!”

  魏延皱了眉毛沉吟不答,压住费祎肩膀的手慢慢放开,在腰间的钩带上抓了一抓。

  费祎见魏延还在犹豫,又道:“众将中有许多都不愿意退兵,只无人牵头。祎可明谕利害,联络起事,让他们都知晓文长之志,必能得保大事可成!”

  魏延紧锁的眉头缓慢地舒张:“也罢了,那么就劳烦文伟居中绸缪!”

  费祎脚步一软,险些跌倒,硬撑起一口气说:“事不宜迟,祎立刻前往中军,若是威公同意,一切好说,若是他不同意,祎便代尚书之秉钺,夺了他司印之职,只要丞相印信在手,众将便可归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陛下也当能体察!”

  魏延阴沉的脸上显露了满意的微笑:“如此甚好!”

  费祎匆匆一拱手,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出了营帐。

  天空正下着淡淡的细雨,冷风撩得雨丝乱飞,费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一眼望见自己那匹拴在营外木桩上的战马,镇定地走过去解开辔绳,不露一点声色。

  背后的营帐内传出一声呼喊:“文伟!”锵锵的战靴声渐渐向帐外而来,他脸色一变,知道魏延毕竟还是疑惑,要唤了他回去再做定夺。

  他再不能故作镇定了,一拉马鬃翻身上马,狠狠一击马尾,箭一般飞向营寨外。

  “文伟留步!”魏延追出来扬手高呼。

  马蹄翻飞如电,马上之人对身后的呼喊置若罔闻,只一味地雷奔电激,马蹄溅起半身高的泥泞,漫天细雨中,费祎越跑越远。

  魏延猛然惊醒了,他拍着巴掌大吼:“来人啊,把费祎追回来!”

  兵将得令,忙着找马寻人,闹哄哄地忙了好一阵,牵马坠镫,拉缰执辔,顶风冒雨地冲出营寨。

  雨越下越大,眼前是黄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连天盖地,小石块似的砸得地面坑坑洼洼。天色渐趋昏暗了,无云的苍穹暗得像被一大张灰布遮挡,一点光亮都透不出来。

  费祎拼了力气赶马狂奔,耳听见身后追击的马蹄声在风里如刀刃刮面,他也不敢向后看,闷着头快马加鞭。

  一时风声、雨声、马蹄声、人喊声交相迸发,天地间昏惨如巨大的阴冷坟墓,五丈原像被抛入了轰天洪水里,仿佛即将沉没。

  费祎擦了一把雨水,心里虔诚地祈祷:丞相,你魂若有灵,保佑我得逃此难,保佑季汉免遭萧墙祸乱!

  急切的心情和悲切的悼亡同时爆发,他压低身体,脸在马鬃上摩擦了一下,是在擦雨水,也是在擦泪水。

  终于,中军营寨大门即在眼前,湿漉漉的“汉”字大旗耷拉在旗杆上,却让人看了陡生无限亲切。哨楼上的士兵透过雨幕看见有人飞马奔营,凝了目光仔细看罢,叫道:“是费司马!”

  营门在雨地里迟缓地开了,费祎一骑飞奔,“嗖”地踏入营垒,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他在马上对天空一拜:“天佑季汉啊,丞相有灵,受费祎一拜!”

  他跳下马,也不多做休息,提起沉重滴水的袍子,快步跑入了中军帐。

  中军帐内,杨仪和姜维正各坐一方,猛看见落汤鸡般的费祎冲进来,都吃了一惊。

  费祎一抹雨水,声音嘶哑得像含着干木柴:“魏延、魏延,要反了!”

  “呼!”肆虐的狂风席卷如潮,吹得营内的帘幕飞向空中,纷纷雨水飘了进来,洒在中军帐正中央摆放的一具巨大棺椁上,一粒粒在冰冷的木板上跳跃。

  这是蜀汉建兴十二年八月三十日。

  ※※※

  九月初一,蜀军撤出了五丈原,由姜维断后退回汉中,魏延本不欲退兵,但因所部不多,又被费祎所诓,生恐杨仪等先回成都告他的刁状,便自领所部兵马抢先南归,蜀军因为文武争权暂时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蜀军撤兵的第二天,魏国大将军司马懿才知道诸葛亮已经病逝,屯守营寨多日不出的他这一次再也不能忍耐了,传令三军轻骑追击,一日一夜奔袭百里不停。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待魏军追上蜀军,却惊骇地发现诸葛亮羽扇纶巾行车安然,姜维领兵严阵以待,蜀军旌旗招展,战鼓雷鸣,大有血战之状。司马懿大惊失色,以为又上了诸葛亮的当,将重演卤城惨败。他不遑多想,掉转马头,回军迅速撤退。退兵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吓得一众魏军将士股栗失色,等退至平夷处,司马懿遣人细细打听,获悉蜀军已入谷发丧,诸葛亮是真的病故了,他们看见的诸葛亮不过是泥塑的偶像。这段传奇为当地老百姓津津乐道,还编出了“死诸葛走生仲达”的顺口溜,羞得魏军上下无地自容。

  几日后,司马懿率军案行蜀军营垒处所,众将兴高采烈地在营盘旧地上大呼小叫,开锁猴似的满地跑,拆营灶,踢沙盘,跑到哨搂上观风景,把蜀军营垒当成了上林苑。唯有司马懿默默不语,独自盘桓良久,将军们向他贺喜之时,他却说了四个字:“天下奇才!”

  魏国将军们都猜不明白,如何最大的敌手死了,司马懿毫无半分喜色,却像是为诸葛亮扼腕叹息。

  司马懿没有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世上最强大的对手已经不在了,他不再害怕任何人,也不再拥有了智慧对撞时的快乐。

  寂寞总是属于没有对手的强者。

  司马懿和诸葛亮交锋的历史结束了,另一对敌手的故事却还在继续。

  魏延和杨仪分兵南归,魏延先行一步,凡所经之栈道,他全部一把火烧掉,逼得杨仪只能另选崎岖山路险行,途中二人飞檄传至成都,一日内竟发出十封加急文书,都称对方为叛逆。皇帝的面前堆了越来越多的文书,二者都言之凿凿,以己为忠,以对方为叛,皇帝难以抉择,去问蒋琬和董允等人,众人一时也委决不下。此时费祎的文书及时传到,把整个事件叙说得条理分明,皇帝和朝臣这才下了决断,得出了众口一词的结论,那便是:魏延才是真正的叛逆。

  九月初,魏延行兵至南谷口,扼守险关以拒杨仪,护送灵柩的军队来到关前,杨仪并没有着急应战,却遣了王平于阵前喊话。王平当下里痛陈其词,怒叱魏延无德,丞相尸骨未寒,却自相分裂,有何面目以对丞相在天之灵?一番斥责后,再指着魏延麾下兵卒苦口婆心地劝服,说道尔等都是蜀中子弟,老母妻儿皆在蜀中,丞相在时,待尔等不薄,何必跟着魏延反逆。

  魏延帐下军心登时涣散,当先便有三千士卒奔出营寨,人流一涌,跟风的心思便传染开去,短短时间内,士兵走了大半,唯剩下寥落可数的少量亲兵。魏延意识过来,那抢先逃去的正是诸葛亮遣调入他军中的三千士兵,原来他的步步经营都被诸葛亮算到了,还能拿什么去争。

  他无计可施,只得率了亲兵逃离南谷关,往南而奔,跑到汉中之时,被早已受命伏击在此的马岱拦路截下,穷途末路之际防备不足,马岱一刀凌空剁砍,头颅咻地飞上了天空,最后看了一眼汉中的秋阳,滚落在浓稠的血泊中。

  魏延被马岱斩杀,传首杨仪,杨仪望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死不瞑目地睁着直勾勾的眼睛,他一脚踏了上去,恶毒地骂道:“庸奴,还敢作恶吗?”他仰起头得意扬扬地大笑,周围的人都阵阵心寒。

  铲除了敌手的杨仪自以为前途光鲜,再无任何阻拦,可是世间轮回有数,他哪里知道,他的下场竟然与魏延无贰。他自以居功至伟,恨才不能用,落于蒋琬之下,便谗言费祎,口出叛逆之语。费祎密表皇帝,皇帝勃然大怒,将杨仪贬为庶人,发配汉嘉郡。

  沦为庶人的杨仪仍不服气,依然上书诽谤,言辞激切,惹了帝王狠心,传诏郡守收押,被抓的第三天,绝望的杨仪在狱中自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尚书令的费祎才体会出来,诸葛亮临终之时,让他留守军中应对萧墙祸乱的真实含义。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躺在冰冷棺椁里的那个人不能知道了,天下已没有他匆忙的身影,他亦不用再为天下负担痛苦,仅仅作为一个传奇供后人品读。

  ※※※

  萧萧飒飒,秋雨缠缠绵绵地下了半个多月,似愁如怨,碎聒不已。天空像是塌陷下来,到处黑沉沉的,不分昼夜,只有密集的雨声响彻周遭。

  黄月英轻轻关严了门窗,反身坐回床边,探了探南欸的额头,微叹了口气,把被子掖得更紧一点。

  “丞相!”南欸在睡梦中惊声尖叫,双手一舞,被子被她撩到了地上,重重地砸起呛人的浮尘,她全身抽搐地坐了起来。

  黄月英慌忙握住她的手,死命地压下她的疯狂举动,任她发了癔病般地乱摆乱动,用指甲狠狠地剜自己的手,长指甲在手背上划了七八道血口子,她就是不肯放手。

  过了很久,南欸才缓缓平静下来,她懵懵懂懂地说:“是、是夫人……”

  黄月英的神色有点疲倦,她弯下腰去捡那床被子,被褥很重,像是里面坠了块铁砣。她只好蹲下身,一寸一寸地拖起被褥,身子也在一寸寸地放低,几乎要将整个人都投下去。

  南欸木木地看着黄月英:“夫人,丞相什么时候回来?”

  被子提到一半停了,好像黄月英再使不出力气了,略停片刻,她呼出一口气,奋起一股力量把整床被子抱在怀里,掸着灰尘,轻悠悠地说:“他不会回来了……”

  “哦……”南欸迷糊地笑了笑,无力地垂下了头,眼里却映入了一片润泽的光芒,原来是一块缺了头的白玉麒麟。她怀着惊奇伸手一抚,触手间却是凉中带暖,仿佛是刚刚浸在冰水里的烙铁。

  她握起玉麒麟,手指在断裂的豁口轻轻滑过,轻微的刺痛让她微微战栗,泪水陡地涌出眼睑。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这个玉麒麟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玉麒麟由邮吏自五丈原带回成都,随着礼物到来的还有那个悲痛至极的消息,那一刹那,天旋地转,乾坤暗淡,宇宙昏惨。

  他不会回来了……

  南欸把玉麒麟贴在脸上,哀伤地、绝望地一遍遍念道:“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不会回来了……”

  一只手扶上她的背,温热的气流从脊背注入身体里面,耳畔的声音软和得像一片羽毛。

  南欸抬起泪眼:“夫人,他不会回来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黄月英把怀里的被褥抬上床,铺开了又给南欸盖好,用力一笑:“傻丫头,你看这个白玉麒麟,虽然是缺的,却温润如初,坚质不改,仍然保持了玉的本性。你要明白,这是丞相的期望,是他对你的一片心啊!”

  “可是,没有他,怎么能活下去!”南欸一捏麒麟,手指被豁口刮破,一丝血染了指头。

  黄月英擦干她手上的血:“你还有瞻儿啊,你是他的亲娘,要抚育他成丨人,这个就是你活的理由!”

  南欸迷茫地呢喃:“瞻儿,我还有瞻儿……我要抚育他长大……”她惊醒般地大声说,“他在哪里?”

  黄月英温声道:“刚才你晕过去,把他吓着了,我遣人送他先回房去了,放心吧!”

  南欸将玉麒麟紧紧捂在胸口,期盼地哭道:“我想见他……”

  “好的,我着人带他来!不过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瞻儿年纪小,虽然早慧,有些事情他不一定明白!”

  黄月英见南欸恢复了平静,便慢慢站起身。

  门开了,一阵风卷了雨丝扑打进来,门外躬身走入一个女僮,一边关门一边行礼:“夫人!”

  “何事?”

  “内廷传旨,现在正厅等候!”

  黄月英想,一定是灵柩自军前运往汉中,皇帝知会她准备迎丧。一颗心像被狠狠地抓了一把,酷烈的痛逼得她眼前发黑,她没有声张,双手装作理衣服,狠命地压在心口,试图压下那刻骨的疼痛。

  她平静地说:“你去保姆房中接了公子过来,再多遣几个女僮,照顾好南夫人!”

  “是!”

  她从旁首的衣竿上取来一领斗篷,轻轻披上,一推开门,冷风骤雨袭得她寒噤不已。

  “夫人,雨大,容奴婢送你吧!”那女僮跟着出来。

  “不用了!”黄月英摇摇手,自己迈了步子朝雨中走去。

  迎面过来了几个女僮,手里皆抱着锦盒,见她出来,都立身不动,恭谨地一拜。

  黄月停住,指指锦盒:“你们是给小姐送药吗?”

  “是,刚煎好的!”

  她点点头,向混沌迷蒙中的竹林看去,竹林在大雨中瑟瑟战栗,翠绿的竹林笼罩着苍黄阴湿的雾气。雨滴啪啪地击打在纤细的竹叶上,仿佛在击打一曲生命的绝响,那掩隐在竹林中的小屋子也在狂雨中消失不见。

  自八月起,诸葛果便旧病复发,且病情来势汹汹,蜀宫特旨遣了太医诊断,总是不见个好转,却是一天连着一天地挨日子。如今,逢此变故,她这病体沉沉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只好以养病需静为由,将她移居到诸葛亮的书房里。那里隔了层层竹林,只要家中人凡事多加注意,可以暂时让她没法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黄月英目光一凛,严厉地说:“记住,任何人都不许将丞相病故之事告知小姐,否则,家法伺候!”

  众女僮听得害怕,躬了身诺诺答应。

  黄月英向她们点首,微微蹬了蹬鞋面的雨水,顺着屋前的长廊走向前厅。

  廊下的花树都凋谢了,枯叶残花漾在地面蓄积的潦水里,仿佛漂泊在汪洋里的孤舟。大风覆地而过,孤舟在水面打转,没有方向地漂了又住,住了又漂。

  黄月英踩着满过脚踝的潦水,越走步子越沉重,仿佛被灌了铅,注了铁,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仿佛是用灵魂残存的力量去走完这不长的道路。

  她没有力气走了,摇摇晃晃地靠在庑廊的立柱上,用力地撑住行将倒下的身体。

  孔明,我走不动了,你扶扶我好吗?

  黄月英斜斜地把脸挨上了湿漉漉的立柱,隐忍的哭声消散在嘈杂的风雨声中。

  天荒地老,此恨谁人能知道?

  孔明,扶我一把吧!

  她颤颤地伸出手,掌心抓着握不住的风雨,握不住了,那些注定将要离去的美好,那个永远都不可能回来的人。

  垂天迷漫的雨幕中,忽然从半空中倾洒下一道阳光,破开了冷风急雨的苍凉,明媚的光影里仿佛走来一个身影,白衣胜雪,轻盈如梦。

  “月英……”声音恬静得像隆中早晨的空气。

  又看见那样的微笑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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