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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0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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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冲入车骑将军府邸,刘琰正在兴高采烈地颂唱《鲁灵光殿赋》,看见捉他的人来了,竟然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走错了门。

  三十日后,有司议案结束,给刘琰定的罪行是:“卒非挝妻之人,面非受履之地!”十二个莫名其妙的判词呈上有司的案牍,最后,判决了弃市之刑。

  判处文书明发下去,朝臣都摇头叹息,这个罪定得太重了,可谁都知道这内里藏着宫闱的隐私,只没哪个人明说,诸人心照不宣,见面时也不言声,至多在暗地里悄声议论两句隐晦的话,又匆忙分开。对这个喜怒无常性情古怪的皇帝,诸臣皆无计可施,除了诸葛亮,没人能慑服得了他,而今诸葛亮远征在外,谁敢去捋龙须。

  董允拿着判书,细细阅了一遍,登时痛道:“什么判决,草菅人命!”

  他几番谋划,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冒险赌一把。他在心里算了算,朝廷定的处决日子是十日后,若此时便从成都快马驰出,昼夜不停,不过五日应可到汉中,再经五日回返,虽然劳苦,却能挽回一个人的命。

  他计量完毕,也不奏请皇帝,自带了两个随从,笼了良马驰出成都,星夜兼程,每到驿站匆匆扒一口饭,立刻换了快马,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一路上风尘遍染,霜风涤面,哪管什么昼昏明暗,只顾着不眠不休地狂奔。山道越走越是险峻,蜿蜒的栈道嵌入了笔直的嶙峋峭壁间,马蹄飞驰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脚下临着云雾遮蔽的深渊,一个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董允看也不敢看,闭了眼睛往前猛冲,其间的坎坷艰辛无法一一详述。

  等他赶到汉中,恰用了五天,汉中驻军明日便将开拔,他若晚到一天,这里便是一座空营了,因此虽然疲累不堪,却是满心的释然。

  正是晌午,天空蓝得纤尘不染,像被清水浸泡了很久,蓝中还透着明亮的白。山野间的树木嫩芽都冒了头,五颜六色的野花开满了原野,仿佛少女裙边的装饰,微风一过,四周的花草都扬起了头呼吸春风,一阵阵暖湿的芬芳在风里扩散。

  董允也无心情去欣赏烂漫春光,径直朝密匝营寨中走去,他才知晓诸葛亮并没有在汉中丞相府。因为明日即将出征,他几天前就随军而居,目下正在中军帐内商议行兵事宜。

  简单的通报后,董允一整衣冠疾步迈进,乍看见帐内那张熟悉的脸,仿佛深夜瞧见了照路的灯塔,一直紧绷的弦霎时松了,眼前登时一黑,跌着步子往前一冲,险些儿摔了一跤!

  “休昭怎么了?”诸葛亮急切地问。

  董允气喘吁吁地立稳了步子,摇摇手道:“没事,许是累了吧!”

  诸葛亮体贴地说:“休昭一路劳顿,可暂歇一时,亮明日才拔营,今夜尚有时间可与休昭叙话。”

  董允摇摇手:“不用了,事情紧急,顾不得休息。”

  “哦?是何等要紧事?”

  董允沉了一口气,连比划带说,把刘琰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说至尾声,不免口干舌燥,呼哧呼哧地吐气,像是喷出了火。

  诸葛亮听得很认真,玉石般的脸上是冰霜似的冷,白羽扇轻轻地从胸口飘落下来。他猛地抓住案角,剧烈的疼痛攫住了他的胃,像有铁钩子在脏腑内剜肉。

  痛,是刻骨铭心的痛。

  他一声不吭,痛就让它痛吧,让灵魂去承受,让心灵去忍耐,把一切疼痛,身体的、精神的,都沉淀为冷静的思考。

  他临行前对皇帝叮咛再三,希望皇帝处事求个“度”,谨记过犹不及,可是他才走了没多久,皇帝便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的苦心孤诣,原来都成了对着幻影努力。

  “丞相,”董允没看出诸葛亮的异样,继续道,“如今陛下一意孤行,诸臣无人敢进言,故我千里奔汉中,望丞相上言陛下,断不可草菅人命!”

  诸葛亮死死一按案几上的卷轴,羽扇摇了一摇,掩过额头的冷汗:“休昭如何看这件事?”

  “我以为这件事刘威硕太过颟顸,他为人一向轻狂任性,有贸然之举诚属咎由自取。不过,此事是其妻秽乱在前,无论是谁都难能忍耐,但终究罪不至死,陛下处置过度了。刘威硕怎么也是刘氏宗亲,两朝老臣,哪能擅杀的!”

  董允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因为要给谁留面子而措辞谨慎,上至皇帝,下至臣僚都对他甚为忌惮。皇帝屡次被他顶撞,他以公义为上,刚正不徇私情,任你不情愿也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因此皇帝拿他毫无办法,骂他是“强项令”。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董允的严词批驳,他默然地叹了口气:“休昭,你难道不知道吗,这是陛下的脸面啊!”

  董允的刚烈暴躁像忽然被冰水激了个透凉,诸葛亮的话扎中了他的要害,道出了他内心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为了皇帝的脸面就必须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吗?董允不甘心地说:“为了陛下的面子,刘威硕就必须得死吗?”

  诸葛亮无力地摇了摇头:“休昭,我们也许救不了威硕!”

  “啊?为什么?我这次瞒着陛下赶来汉中,自己知道担了风险,只要丞相上表皇帝,我董允拼了这条命也要救回刘威硕。丞相知道,我和他一向不和,如今不为私情,而是为公义,我不能坐视靡政当道!”董允说得义正辞严。

  诸葛亮垂下羽扇,手掌抚着胃,慢慢地说:“休昭,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驿亭歇脚?”

  “有的啊,方便换马!”

  “用你的中郎将节传吗?”

  “用了,否则驿亭的署吏如何能换马于我?”

  诸葛亮漠然地叹息了一声,低而清晰地说:“你明白了吗?”

  董允如迷在瘴气里,脑子里开锅稀粥般,一团混沌。他眨眨眼睛,一时迁思回虑,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诸葛亮叫他明白什么。

  诸葛亮凝了语气说:“你以中郎将身份有事于驿亭,驿吏必会通报朝廷,你才出成都,陛下就已经知道了!”

  董允猛地醒过神来,他哽了一下,擦了满头的虚汗:“难道、难道陛下会提前杀了刘威硕?已定的处刑日子,擅自更改,越过有司,这不符法仪!”

  诸葛亮叹息:“亮也希望不要这样,但陛下有生杀大权,可越过有司直接下令!”

  “那怎么办?一条命啊!”董允痛心地喊了出来。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倏尔,他铺开两张素绢,援笔濡墨:“休昭不要急,亮即刻上书陛下,我们就试一试吧!”

  他右手一抬,轻轻触在素绢上,落下墨汁淋漓的工整隶书。

  董允因见诸葛亮应允了救人,焦躁的情绪稍稍缓了,斜签着坐了下去,沉闷地叹了口气,说道:“丞相,你一不在成都,陛下就昏悖了,处事荒唐,竟没个人能劝住他!”

  他边说边看诸葛亮,这时,诸葛亮已经写完了一张素绢,正落笔在第二张素绢上,董允一阵疑惑,这个奏表写得好长,竟不肖诸葛亮一向简洁干脆的风格。

  他左右是等,想着想着又说:“丞相,你一日不在,国家便纰漏连连,若是你有个什么差池,我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突地,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第一次因为说直话闹了个红脸。

  诸葛亮搦管书完最后一个字,对窘迫不安的董允温和地一笑:“休昭有话便说,亮很赞赏你的直率性子,没事的,生死有命,诸葛亮也自然有那一天!”

  安慰的话反而触发了董允的伤感,他猛一抬眼,刚好看见诸葛亮鬓角的白发,像乘胜追锋的大军,将溃败的黑发扫荡得片甲不留。是呵,这个曾经风仪美好的男人原来老了。

  诸葛亮已经老了,这个心酸的想法让董允难受得想哭,他慌忙掩过脸,把哀伤的情绪匆匆地藏了起来。

  诸葛亮把两张素绢分别放入了两个黄布袋,缚了丝绦,戳了封印,唤了董允道:“休昭,这里有两份奏表,你赶回成都之时,若威硕尚在,就呈上左边的,若是威硕有难,则呈上右边的!”

  他依次把奏表放入董允的左右手:“辛苦你了!”

  董允看看右手,又看看左手,他困惑地说:“怎么有两份呢?”

  诸葛亮沉静地说:“事情有两种可能,奏表自然有两份!”

  董允恍然,他也不再多做耽搁,把奏表拢入左右袍袖中,匆匆一揖,片刻都不停留,大步流星走出了中军帐。

  他走出营寨之时,汉中已是傍晚,夕阳软绵绵地垂靠天边,残红的晚霞涂抹了半边天,像是天在滴血。他回头一望,依稀能看见中军帐内清瘦倦怠的身影,忍不住落了泪。

  五天后,董允回到成都,然而,一切都如诸葛亮预料的一样,在他离开成都的第三天,皇帝特旨下令提前处决刘琰。

  来不及了,不是他走得太晚,而是死亡来得太快,钢刀上的血似乎还没有干。成都的春风里荡漾出一抹血腥味,郫江的水依然清澈如明镜,照出的,是冤魂的惨白脸孔,像被泡涨的萝卜,那么可怕,那么惨烈。

  他失神地在刑场站了一早上,下午的时候把诸葛亮的第二份奏表呈给皇帝。

  刘禅从中宫尚书令的手中接过奏章,他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解开绢袋的丝绦,细细的带子在指间飘浮,像女人的头发。

  女人,刘禅现在一想起这两个字就不寒而栗,似乎是一个恐惧极致的咒语,稍微碰一下就死无葬身之地。

  奏表展开了,诸葛亮的字干净得像清水里的石子,明亮又美丽,刘禅看了两行就松了口气,奏表并不是谴责他滥杀大臣。可是,神经刚刚松弛了一刹,看到最后又收紧了心。

  诸葛亮提议,自即日起停止大臣妻母朝庆之制。

  刘禅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嘴唇破裂,起了个大血泡。原来诸葛亮还是在劝讽,只不过用的是另一种方式,他只字不提皇帝的丑事,仿佛从不知晓,而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却明白无误。诸葛亮要从根子上断绝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刘禅觉着奏表上的每个字都像一根刺,扎得他欲哭无泪。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永远都处在诸葛亮的监护下,一点儿的风吹草动便能引来诸葛亮的密切关注,刘禅很无奈,又没有力量去反对。

  刘禅提起笔,软软地写下“可”,歪扭不齐的大字像被砍烂的脑袋,让人心底生寒。

  他无精打采地卷了白绢,却意外地发现绢袋里还藏着一张小纸片,像一片躲在浓荫下的叶子,被一株大树的阴影遮挡。

  刘禅觉得特别好奇,他把那小纸片抽出来,纤细的麻纸之外封了一圈黑色封泥,上面烙着三个白色的字“臣密上”,原来是密表。

  莫由来地,刘禅的心疯狂跳动着,紧张得一双手不住地颤抖。他吞了一口苦涩的唾沫,一点点抠掉封泥,整张纸全部展现出来,淡黄的纸上是一行黑字,只有十个字:〖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刘禅被震得弹了起来,御笔飞出了手腕,一滴浓重的墨掉在密表上,盛开了一朵可怖的罂粟花。

  ※※※

  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选择了褒斜道。

  褒斜道为两水所连,南为褒水,北为斜水,两水夹在耸峙如云的山峰间。山峰对峙如勇士脊梁,漫长蜿蜒的栈道嵌在山腰上,仿佛烈士胸口不能愈合的伤口。千百年来,这里迎来了秦帝国的镳镳锐士,迎来了心怀壮志的大汉开国君臣,亦送走了无数经略天下的不世英俊。

  褒斜栈道并不宽,最宽处只能行一车,很多地方太过艰险,不得已要下马步行。若遇着雨雪天,道路往往湿滑难行,非得提溜起十二分的小心,不然一个不留神,便会坠入崖下。蜀汉的北伐军队便从这逼仄栈道上缓缓推进,仿佛压在软管里的、已干了的膏油,非得用尽浑身力气,方能艰难地挤出汉中。

  诸葛亮扶着马背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一排旗帜扑向身后白蒙蒙的薄雾里,仿佛伸长的手,将视线逐次拉开了。只看见蜿蜒的队伍如长蛇盘桓,一径里向远方匍匐抛去,却又在山麓的拐弯处迷失了方向。风拍着巴掌迎面扫荡,士兵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敲得整个山谷微微颤抖。

  大军已行进了五日,却仍然没有走出褒斜道,谷底的褒水在轻轻地叹息,仿佛在为远征的人们吟唱送别曲。

  “先生,”修远从背后扶住了诸葛亮,他只觉诸葛亮的身上很凉,不禁担忧地说,“要不要歇歇?”

  诸葛亮摇摇头:“不用。”

  修远仍不放心:“可是道路崎岖,师旅远征,我担心先生的身体吃不消。”

  诸葛亮沉定地说:“三军尚未疲,况我何?”他安慰地笑了一下,拍了拍修远的肩膀,“走吧。”

  他仰起头,山巅上有一线阳光闪了一下,倏尔,那光芒仿佛一线泉水,竟沿着山脊流淌而下,堪堪落在栈道上,把那颤抖的木板斩断了一个口子。便在那缺口之巅,一行飞鸟振翅飞去,像石头缝里喷出的一股泉水,直飞向天际尽头。清越又哀婉的鸟鸣被风吹落谷底,一一落在出征战士的甲衣上,褒斜道在前方伸长了它的身躯,那躯壳上填满了世人来来回回的足迹,有的中道而没,有的却持之以往。

  他怔怔地盯着那数行高飞的鸟儿出神,却听见修远在身旁喋喋:“这路也忒难走了,堂堂丞相也要步行!”

  诸葛亮微笑:“只你话多,三军将士都无怨言,你却怨天尤人。”

  修远哼了一声:“我哪儿是为自己抱怨,我是担心你!”

  诸葛亮仍是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比这还艰辛的路也走过的!今日所行之道,乃昔日高祖出汉中之途,高祖若不行险道,如何能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

  修远嘟囔着:“又是大道理……”他挽住了诸葛亮的手臂,“待这一仗毕了,先生便歇些日子吧,总这么累死累活,让人好不忧心!”

  “已歇了三年了,还歇?”

  “才三年而已,何况休兵三年以来,先生真正歇过么?满朝上下,只你最忙。大小事一体交给你处置,比在军中还忙,忙忙忙,甚时是个头!”修远埋怨道。

  修远的嗔怪让诸葛亮笑了一下,他没有和修远争论,却像是被某个心事裹住了,陷入了沉思中。

  修远因见诸葛亮长久不言声,好奇地问道:“先生你想什么?”

  诸葛亮默然,若有若无地缓缓道:“我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件奇事,说是江阳至江州有鸟从江南飞渡江北,因不能达,堕水死者以千数。”

  “呃?”修远有些惊异,“有这事?”

  诸葛亮的目光幽幽如雾,答非所问地说:“纵不能达成夙愿,便当慷慨赴死,亦为烈士之美,不是么?”

  修远起初懵懂,忽然像被敲破了头,一刹的疼痛后是剧烈的震撼。他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一瞬间被那突如其来的沉重宿命感击倒了,他竟想要那么没出息地哭一场。

  又一行飞鸟从山背后急遽飞出,宛如轻烟掠过,在天幕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它们能跨过褒斜道的险峻峡谷么,它们能飞到最终的目的地么?

  诸葛亮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却忡忡道:“出了斜谷,该给陛下去信报平安。”提起皇帝,不放心的感觉在心底泛滥成灾,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晃了一晃,那让他难受起来。

  他转过头,却看见姜维走了过来,他向姜维举起了手。

  姜维越过两个士兵,走到他身边:“丞相,不过三个时辰,褒斜道即将行完,我军是否当在斜谷口扎营?”

  诸葛亮琢磨道:“斜谷口不当驻军,可稍作休整,立即行军北上。”

  姜维明白,蜀军每次北伐,花在出征路上的时间比与敌交战的时间还长。待得军队终于越过绝壁,踏入魏国疆域,收到边境战报的魏军已屯兵固守,战时良机往往因此瞬失。

  姜维看了诸葛亮一眼,恰看见诸葛亮鬓边掖不住的白发,他把目光一转,却又被诸葛亮眼角眉梢的皱纹不经意地割伤了,说不得个所以然,他忽然觉得心酸:“丞相,”他含蓄地说,“师徒远涉,保重。”

  诸葛亮一愣,他立即体会出了姜维的心意,他淡淡地一笑,却没再说话,缓缓地向前走去,一直没有回头。

  夹谷对峙的山峰仿佛两道送别的目光,哀伤而沉默地凝视着北伐军队的远去,那弥漫山谷的雾水,冰凉湿润,仿佛是那目光滚落的惜别之泪。

  蜀汉建兴十二年,五十四岁的诸葛亮再度北伐,他率十万之众经褒斜道北掠渭水,开始了他人生的谢幕之战。

  他走出去,便没再回来。

  第四章 争战地挫锋渭水畔,谋长策屯田五丈原

  长安,魏军中军营。

  地图展开了,山川河流像蛛丝似的,缓缓地编织成一张偌大的网络,司马懿举起手,敲了敲地图:“诸君以为诸葛亮当争何处?”

  帐内诸将都把目光望向那面垂在壁上的大地图,却没有立即作答,似乎在思考,又似乎是不想出风头。自从张郃身死木门,魏军私底下纷传张郃死于借刀杀人的阴谋,这念头太阴损,拿不到台面上来,见个光必死无疑,但总也按捺不住那荒唐的胡思乱想。当初人人都知道张郃对司马懿太过嚣张,自以为是元勋旧臣,全不把这个皇帝昔日的府邸伴读放在眼里,结果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堂堂张郃尚且如此收场,诸将自此都服膺司马懿的权威,没人敢在他面前张狂不恭顺。

  司马懿见众人不吭气,不禁笑了一声:“怎么,诸将尚有顾虑否?”他索性不待他们开腔,自顾说道,“前方战报,诸葛亮兵出斜谷,诸将以为他当兵向何处?”

  这是第二次问询,显见司马懿是真想听听众将的意见,而不是欲擒故纵。

  郭淮微一拱手,说道:“大将军,末将以为诸葛亮当争渭北。”

  司马懿眯了眯眼睛:“怎讲?”

  “诸葛亮兵出斜谷,必是为北渡渭水,以切断陇右水上通道。故而我军当在渭北设营,御诸葛亮于渭水之南,若蜀军有渡渭之图,我军正可趁其半渡而击之。”

  司马懿背着手踱了几步,似乎在思考郭淮的话:“伯济之言虽合兵法,可我以为诸葛亮必定不会放弃渭南。”

  他在那面地图前停住,手掌覆上去,轻轻划过渭水以南的广袤土地:“渭南土地肥沃,民众殷富,若此地为他所得,则为其屯兵仓房也。我以为,我军当南渡渭水,在渭南扎营,俾得渭水两岸皆不落入诸葛亮之手。”

  郭淮一惊:“在渭南扎营,岂不是背水而战?”

  司马懿抱住手臂,眉峰轻轻一挑:“置之死地而后生,与敌国争锋岂能退缩?敌争之,我当争,敌不争,我亦当争!”

  “诸葛亮会不会东出武功,与我争长安?”胡遵疑疑惑惑地问。

  司马懿思索着:“出武功乃奇兵突进,非勇者而不能为,诸葛亮用兵谨慎,应不会犯险”,他望着那面地图,目光在渭水一线缓缓滑动,“我猜,诸葛亮会屯兵”,手掌重重地覆在地图的某处,沉稳有力的声音也落了上去,“五丈原!”

  众人听得司马懿掷地有声的断言,半分疑惑半分惊异,一道道目光凝聚在“五丈原”这三个字上。五丈原,渭水南岸的一个小平坝,北临渭水,南毗太白山,原是不起眼的小地方,可此时似乎获得了特殊的意义,比长安更光灿,比那渭水两岸的任一处重要关隘都惹人瞩目,仿佛一道清晰而深刻的伤疤,烙在历史那苍老的肌肤上,即使过去一千年,也从不曾痊愈。

  司马懿所猜不差,两日之后,魏军斥候从前方传来军情,诸葛亮果然兵次五丈原。消息传来,诸将对司马懿佩服得五体投地,仿佛他是参透天机的巫师,指掌间便见得天下人间玄妙。

  “诸葛亮到底是个谨慎人,他屯兵五丈原,吾无忧也。”司马懿笑呵呵地说。

  郭淮却不这样认为:“大将军,诸葛亮兵次五丈原,北临渭水,只恐有渡渭争北原之图。诸葛亮一旦连兵北山,隔绝陇道,摇荡民、夷,此非国之利也,故而我军当早做准备。”

  这一番担忧提醒了司马懿,他迅速地把自己从大意轻心中抽拔而出,做出了毅然的决断,他一挥手,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争北原,一定要将诸葛亮挡在渭水南岸!”

  郭淮追着问道:“倘若我军将蜀军赶回渭南,又当如何,是乘胜追锋,还是固守待其自溃?”

  司马懿摇摇头:“纵然我军逼退蜀军,使其不得渡渭水,诸葛亮也不会轻易退军,他必将屯兵渭南,相机而动,再兴刀兵。若然,我军当,”他停顿着,颊边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笑,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拖!”

  拖?

  众将面面相觑,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不明白这一字要诀到底藏着什么玄机,这是说要和蜀军比耗磨么。敌人兵临城下,该当众起挡之,御敌于国门之外,奈何三军主帅却做出了这样让人有些泄气的决断,像是对敌时还没举刀,便主动退避三舍,怯然地缩回巢岤里,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在自己的疆场上来去自如。

  也许,司马懿是自卤城之战后,便对诸葛亮生出莫大的忌惮,从此宁愿藏在硬壳里当缩头乌龟,也不愿意与对手面对面地抗争交锋。至少这样,能为他自己保存光荣的颜面,可这尖锐的质疑是万万不敢说的,纵算诸将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闷在心中。

  这一年的魏蜀交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不兴刀兵的消耗战,耗着时间,耗着国力,也耗着行入末路的生命。

  ※※※

  云像松开的衣衫般,带着一二分慵懒散开了,阳光洒在渭水上,粼粼如亿万只清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支来到渭水畔的军队。

  偌大的“汉”字大旗弄着春风,浩荡人马似乎赤色春潮,每一波浪头都整齐划一,急速地汇入那条温情脉脉的渭水。水面波光反射,仿佛无数面镜子,照见上万张年轻士兵的面孔。

  魏延赶马奔到渭水畔,往对岸望了望,阳光纠缠着水汽,形成一面朦胧闪光的银灰纱幕,罩着对岸那柔和如女子容颜的原野,他命令道:“立即搭浮桥!”

  军令传达下去,先锋营士兵顿时忙活起来,一部分士兵掏出造桥工具,四下里寻木桩子,另一部分士兵去找渡船。可方圆几里都搜遍了,却连半只船影儿也没寻到,更没有行船人家,像是渭水畔的人间生气都忽然蒸发了,徒留下空旷无垠的一派压抑的安静,听得水声哗啦啦向东流淌,无端让人焦躁起来。

  因找不到船,没法以若干船扎缚相连,蜀军没奈何便在河上一根根地搭木桩,再在木桩上搭木板。耗了两个多时辰,才搭入河中三分之一,眼见太耗时,便有将官提议魏延,不如放弃搭桥,令士兵全体凫水过河,好在刚开春,未到汛期,水流不急。

  魏延莫可奈何,他是开路先锋,只有他先打开渭水通道,后面的中军才能顺利进兵。他若迟迟不过河,不仅有逗留之罪,也会贻误整支蜀军的战机。

  “好吧,全军凫水,到了对岸,再想办法搭桥!”魏延不太情愿地下了这个军令。

  顷刻间,蜀军将士有的去铠甲,有的解鞍鞯,刀枪剑戟用竹帘裹起来,粮秣辎重摞在马背上,尽量避免沾水。一队队排在渭水边,前赴后继地蹚水,一时,人马嘶吼声、噼啪划水声,以及将官指挥士兵的吆喝声、士兵传递口令的呼喊声,统统搅在一块儿,整条渭水都起来,开出一朵朵浑浊的波浪。

  看得满眼嘈杂,魏延却越想越觉得蹊跷,竟对下令渡水生出隐隐的后悔,心里忽地闪过无数惊慌的念头,正没个计较处,已有斥候飞马来报:“将军,发现魏军……”

  话还没说完,满天尘埃已扬了起来,四面八方皆是喊杀声,也不知打哪里钻出来许多的魏军,马蹄敲着河岸,蓬蓬如雷声滚滚,上百面旗帜刷过河畔,仿佛百炼钢刀,砍出天幕上道道明亮的伤口。

  魏延整个人都紧缩了,他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啊呀,蠢拙!”

  “上岸,上岸!”传令的校尉挥舞红旗,声嘶竭力地吼叫。

  正在渡河的蜀军见得魏军袭击,慌得便往后折返,后边的推前边的,前边的推更前边的,偏是在水里,行动到底不便,顷时便挤成一团。

  岸上岸下陷入了一派混乱。

  伏击的魏军却越来越近,已能看见“魏”字大旗,琉璃瓦片似的闪闪发亮,仿佛忽然凑上来的一张得意忘形的脸。

  再也躲不开了,两军在渭水畔激烈对撞!

  匆忙跳上河岸的蜀军迎着敌人的刀锋冲了过去,有的连兵器也没来得及拿,全丢在了渭水里,顺手捞来一根修桥剩下的木桩,抬手去挡敌人挥下来的锃亮刀剑。木桩被从中央生生砍断,伴随着纷飞木屑的是半截削飞的手臂,带着一泼血直飞入渭水里。

  还在水里拼命挣扎的蜀军却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登时成了活靶子。一排排羽箭带起刺耳的尖啸俯冲而下,溅起一蓬又一蓬血雾,凄厉的惨叫响成一片,被河风一送,沿着渭水荡向下游。

  阵脚大乱的蜀军不可能和魏军做正面交锋,士气仿佛泥沙,被冰凉的渭水冲垮了。对决才一开始,蜀军便溃败如潮,能爬上岸的都撒腿乱跑,还陷在水里的或者拼命游上岸,或者成了魏军弓箭下的冤魂,没下水的也被失败的恐惧传染了。明明手里还握着刀兵,偏偏不敢奋力一拼。

  “弩兵!”蜀军传令的校尉带着魏延的将令,抱着红旗奔腾在乱成一锅粥的蜀军阵营。

  终于像是从噩梦中警醒,没有因为凫水丢掉兵器的蜀军士兵意识自己手中还有连弩,一队队聚拢来,迅速收缩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球。

  魏国骑兵犹如一支支追逐疾风的鸣镝,各自以三三三的锥形阵组合成小队,小队再组合成大队,便是这源自曹操时代的骑兵攻势,使得他们纵横穿梭,将渭水岸当作血腥的屠宰场。

  “开!”蜀军传令官喷着火喊叫。

  成千具连弩张开了愤怒的咽喉,一支支强弩仿佛烈焰喷薄,在天幕上划过千万道苍劲的明亮弧线,骑兵再快,也比不上弓弩快,何况是连续开弓发射的弩,骑兵的冲锋被连弩逼得连连倒退。

  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时辰,蜀军依凭连弩攻势,挽回了几乎大溃败的局面,却丢弃了近千具蜀军士兵尸体,被迫退出渭水。

  凉悠悠的渭水因受了血气的刺激变得潮热,整条河红似晚霞落川,河上河下堆满了蜀军士兵的尸体。很多士兵没有着铠甲,手里也没有拿兵器,他们几乎是在手无寸铁的状况下被魏国骑兵肆意斩杀,苍白的死亡被春日的暖光映照,晃出令人生寒的恐怖。

  ※※※

  魏延缓了缓手,那手背上有个刀口,血已不流了,疼痛也早忘记了,那伤口却刺激了他。一股子犟脾气冲上脑门心,他举手将兜鍪一掼,露出满脸的血污,眼角向上狠狠吊起,唇死死地抿着,似乎在竭力地咬死某个狂暴的情绪。

  “文长,你这是何必……”背后是马岱的大声疾呼。

  魏延听也不听,大踏步走入中军帐,带着抱怨的口气喊道:“丞相!”

  诸葛亮正和姜维伏在案上研究舆图,他听见呼喊,抬头看了魏延一眼。这一眼仿佛秋潭融水,噤得人心头发颤,再看那张冷峻的脸,苍白、憔悴、消瘦,仿佛又老了十岁,魏延后边的话竟全缩了回去。

  “文长,辛苦了。”诸葛亮和蔼地说。

  面对这样温和的诸葛亮,实在发不出脾气,魏延吞咽了一下:“我军渡不过渭水,魏军早有准备,这一仗败得,”他停顿着,那口气蹿着蹿着又跳上来,“太窝囊!”

  诸葛亮眉棱微弹,他叹了口气,语气凝重地说:“此败,非文长之过,是亮用兵不妥。”

  认错的诸葛亮让人更拿不出力气去和他争执,可魏延以为自己不能放弃,他鼓足勇气道:“丞相,魏军或已获悉我军动向,我们还要去争渭北么?”

  诸葛亮从地图上立起来,羽扇轻轻抚在胸口:“文长以为当如何?”

  “延以为,”魏延迈了一步,声音洪亮地说,“莫若放弃渭北之争,丞相明渡渭水,吸引魏军主力注意,延则暗度子午道,兵行长安。”

  真是个固执的魏文长,多少年了,他始终念念不忘子午道,一次次被否决,又一次次翻出旧账。可他忘记了,这世上有个人比他还要固执。

  诸葛亮轻摇羽扇,不咸不淡地说:“文长所议,乃旧议也,昔日亮曾与文长共论兵事,早已定下安步扎营的长久之策,何故今日再提旧议乎?今日我大军出斜谷,经略渭北,乃为横跨渭水,切断陇右水道,出兵前共商军机,诸将皆无异议,此为众议皆可之策,何须多言。”

  魏延不服气地说:“可我们欲经略渭北,魏国却早有准备,今又遭此大败,想来渡渭不易,何必耗死在一地。丞相用兵谨慎,安于平坦,考其本心,诚为可谅。然用兵贵在奇正相合,因势权变,守死困地,善为将者不取也。”

  这俨然是在批评诸葛亮不会用兵,一旁的姜维听得变了脸,偷偷打量一眼诸葛亮,那张平静的面孔上却不见一丝儿的波澜,他平和地说:“文长出于公心,有此切切进言,亮记下了。”他显出一丝温良的笑容,“文长辛苦,先退下歇息吧。”

  魏延其实还没说完,满肚子的话都憋了数年,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倾诉,奈何诸葛亮打着太极就推开了。他烦闷得想用头撞墙,却又不能倔着不走,只得行礼退下。

  一直安静听着的修远因见魏延走了,埋怨道:“这个魏将军,真是个犟种!”

  诸葛亮摇摇头:“也不怪他,打了败仗自然不痛快。”羽扇缓缓地滑下,他蓦然凄惶叹道,“八百多条士兵的命哪……”他扶着书案坐了下去,胃隐隐地疼起来,仿佛有一脉冰冷的血涌出来。

  姜维慰藉道:“丞相,胜败乃兵家常事,丞相不可哀心过甚,我们当振作士气,再与魏军决战。”

  诸葛亮抚着案沉默:“其实,文长说得对,魏军已料到我们必争渭北,人家在明,我们在暗,想要再渡渭水,难!”

  姜维踌躇着:“那,我们目下是进兵渭水,还是另辟他途?”

  诸葛亮望着摊开在案上的舆图,目光在蜿蜒似长蛇的渭水上轻轻扫过:“还是先回营五丈原,也许,”他一顿,涩涩地说,“要做长久屯兵的打算。”

  “长久屯兵,”姜维皱眉,“若是长久屯守渭水,我担心我军辎重不足。我军自去年起,虽在斜谷邸阁存有积粮,拖得数月半年尚可支撑,倘或时间长了,我怕耗不起。”

  诸葛亮凝神思索:“我想,可在渭南屯田,以做长久之计。”

  “屯田?”姜维一愕。

  诸葛亮点头:“我军可与魏民开垦荒芜,相杂种田,军一分,民二分,如此,既解了三军缺粮之慌,又可广收民心,善莫大焉。”

  姜维不免惊喜:“丞相良策,维以为可速行。”

  诸葛亮微微一笑,他带着期许地看住姜维:“只是要麻烦你们这些带兵的将军,去当一回农夫。”

  姜维毫不犹豫地说:“那没什么,只要丞相一句话,姜维第一个下田。”

  修远听得笑出声:“姜将军,你会种田么?”

  姜维尴尬地笑笑:“不、不会,”他旋即很认真地说,“可我能学,学一学不就会了么?”

  诸葛亮莞尔,缓缓地去看那面地图,褐色的渭水仿佛一道不见底的沟壑,深得把目光都淹没了,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沿着渭水忐忑前行,一路经过重关要隘,终于在长安停住了,却像触到了尖锐的荆棘,扎得眼睛生了白翳。从此,万里山河都模糊了,重重关钥都稀释了,只有那座长安城,仿佛流血的伤口,永远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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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清远悠长的歌谣随风摇荡,渐渐弥散在飘着粪香的农田,农夫挥起鞭杆,拉犁的黄牛哼鸣着,尾巴甩了甩,赶走无处不在的牛虻飞虫。一畦畦田土划得整整齐齐,像纵横交错的棋枰,每一畦田里,都有着短衣扎头巾的壮实汉子在挥汗如雨,已分不出谁是士兵,谁是农夫。

  旬月之间,蜀军已和渭南的魏民打成了一片。

  蜀军初来之时,渭河边的老百姓还有点畏惧,蜀军起初宣布与民屯田,各家各户都躲着不敢出来,谁也不相信敌国军队会给敌国百姓带来好处。蜀军也不强求魏民立即配合,却在各乡各村宣布明法,称蜀军愿意帮助百姓垦荒地开良田,除屯田的粮食收成取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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