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游戏小说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02部分阅读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02部分阅读

  最新网址:www.shixunet.net

  狼。

  ※※※

  风吹得窗前的辛夷树起舞,仿佛醉意沉酣的美人,因不胜酒力而蹀躞缓步。辛夷早已过了花期,无花的树梢上结出的是伤心的秋色,有雾霭从树背后缭出来,便似闺阁女儿在菱花铜镜面上呵出的一口气。

  一直在屋里做针黹的南欸忽觉面上生凉,她抬起脸,原来风将门拉开一个角,风便趁机溜进来。她觉得秋风送爽,备感舒适,可屋里的人还在熟睡中,她很怕凉了他,便起身把门轻轻拉上,一回头,却看见诸葛亮醒了。

  诸葛亮扶着枕头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

  诸葛亮摇头:“太久了。”

  “不到两个时辰还久?”南欸不舍得诸葛亮起床,“丞相昨夜可是一宿没睡,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呢。”

  “大白日昏睡,太不成体统,那得耽搁多少事?”诸葛亮一把将被子掀开,趿着鞋子站在了地上。

  南欸无奈,便给诸葛亮寻来外衣穿上,她低头给他系腰带,长长的腰带圈过来,带钩往里足足退了两寸。比起去年来,他是又瘦了,她忽然就心酸了。

  她抬眼看见他越加消瘦的脸,被疲倦的阴翳蒙住的眸子里溢满了忙碌之色,衣裳刚刚穿好,一只脚已向外跨了一步。这个匆匆忙忙的汉丞相是她的丈夫啊,是她这一生不得不爱,不可不爱的丈夫。她有多心疼他,她有多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她便安静地守着他,看着他熟睡的模样,蹙眉、皱额,似乎做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梦。她轻轻抹去他斑白鬓发滚落的汗,手指触着他凉悠悠的皮肤,疑惑为什么他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了。

  她把自己缓缓放低,而后,她轻轻地抱住了他,冰凉的泪在他胸前晕开。

  诸葛亮被南欸忽然的伤情弄蒙了:“你怎么了?”

  南欸说不出话,她不知该怎么倾诉心中深得不到底的爱,那爱,有些自私,有些矜持,却足够真实,足够保佑长久的新鲜。

  诸葛亮拍拍她的背:“傻丫头,做什么又掉眼泪?”

  “担心你……”南欸低呐。

  诸葛亮哑然失笑:“担心我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你比去年又瘦了,”南欸的手指触着他陷进去的后腰,只是一触,似乎害怕戳伤了他,忽忽地挪开了,“白头发也多了……”

  诸葛亮仍是没在乎地笑笑:“老了嘛,岂能不生白发,至于瘦,身在军旅,风尘仆仆,岂能比得寻常在家之日。”

  “丞相不老。”南欸固执地说。

  诸葛亮拗不过她,哄道:“好,不老,你怎么说都好。”他捧起南欸的脸,“可哭花脸了,若被瞻儿看见,他可要笑话你。”

  南欸被他说得一笑,泪在轻浅的笑靥上闪着光,她便痴痴地盯着他,看他尽管衰残却依然清朗的脸。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扫帚刷过门庭,一个僮仆敲着门喊道:“丞相,丞相!”

  诸葛亮松开了南欸:“何事?”

  “陛、陛下驾到!”

  诸葛亮大惊:“陛下?”这消息太突然,让诸葛亮一刹没醒过神来,蓦地,他像从云雾里跳出来,一迭声地呼道,“快快,接驾!”

  声音才发出,人也跑了出去。

  ※※※

  站在虹桥上,风像流年,从背后的某个地方缓缓淌开,几尾红鱼儿躲在水草间,有时矜持地冒个头,有时却懒洋洋地不露面。

  刘禅观鱼出神,独个儿沉浸在那小趣味里,不知不觉竟笑了起来。他扭过头去,看见身后恭谨垂手的诸葛亮,周围是一圈小心谨慎的宦官宫女,桥下也是黑压压的人头,丞相府的僮仆跪了满满一地,满眼都是人,像长得太茂盛的野草,他不禁觉得烦闷。

  “相父,朕来看相父,只为叙私情,不用拘礼,让他们都散了。”

  诸葛亮庄重地说:“陛下屈尊臣之私宅,臣诚惶诚恐,不敢违礼。”

  刘禅倍觉无趣,看鱼的心情也没了,他便走下虹桥,一路走,一路是磕头声,一颗颗伏低的人头挨着脚边生长。他实在受不住了,柔声说:“相父,朕是来寻你说话,你就让他们散了吧。”

  诸葛亮一愣,皇帝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不更事的孩童,变成了他记忆里惹人怜惜的阿斗,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挥手道:“你们暂且退下。”

  两人缓缓地沿着弯曲溪水往前走,鞋底踩在稀疏的枯黄落叶上,乍生乍死的脆裂声仿佛断断续续的哭泣,刘禅低低地问道:“相父,还要去北伐么?”

  诸葛亮委婉地说:“今年不兴兵。”

  “明年呢?”刘禅巴巴地望着他。

  “明年,”诸葛亮迟疑了一下,他不想隐瞒自己的决心,坦诚地说,“若一切具办妥当,臣当再兴兵,望陛下恩准。”

  刘禅重重地叹了口气:“相父,你何必如此辛劳,歇两年不成么?”

  “臣……”诸葛亮很不想放弃,可他读得懂皇帝语气里的不赞同。

  “相父,你就歇两年,好么?”刘禅几乎在用恳求的口吻说。

  诸葛亮无奈了,可是那种焦灼的忧虑好比燃烧在心里的烈火,让他不能平和地安享寻常康乐,他只好说道:“陛下,能否容臣详思?”

  刘禅不再催迫,两人沉默着在溪边来回走了几遭,刘禅忽然道:“相父,恨李严么?”他说这话很费了些力气。

  “臣不恨。”诸葛亮说起来并不勉强。

  刘禅有些惊异:“他欺上瞒下,贻误北伐,相父不恨他?”

  诸葛亮平静地说:“李严所误所损者,是为朝廷公事,臣怎能有私恨。”

  刘禅呆了,他顿了一下:“那,相父想让他,让他死么?”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他从皇帝的神情里看出一些模糊的端倪,他淡淡地说:“李严该伏何等刑,岂能由臣定夺,蜀科有则,陛下有权,臣何敢置喙。”

  一句“蜀科有则”后接着“陛下有权”,暗示皇帝可以对这件案子运用生杀予夺之权,李严死不死全在皇帝的决断。刘禅立刻便听懂了,他本来还有为李严求情的心思,此刻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本以为诸葛亮势必要让李严死,这事若发生在他身上,他恨不得将那损害自己的人千刀万剐,可事情发生在诸葛亮身上,很多寻常之念便不管用了。

  “相父,原来是这样想的……”刘禅略带惆怅地说,他望着那一川溪流,水面的残花漂漂荡荡,泪瓣似的拨开涟漪,“相父,你为何时时处处公心为上,倒让人无所措足。”

  “臣身为丞相,有辅弼帝王之责,整肃朝纲之任,当以公义为先,不敢须臾怠慢。”诸葛亮诚谨地说。

  “可我希望你能自私一次,”刘禅戚戚地说,“相父若因私犯错,那样,我会觉得相父是个寻常人。”

  诸葛亮怔住,他瞧着皇帝的眼睛。他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不求回报地献给这个国家,献给皇帝,到头来却换来皇帝的战战兢兢,巨大的悲哀如阴影沉压,让他无处逃奔。

  “臣……”

  刘禅蓦地握住诸葛亮的手:“罢了,不说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听说果妹妹拜青城山玄虚道长为师,闭门清修,再不问世俗之事?”

  提起诸葛果,诸葛亮心中一痛,强捺住那酸苦的滋味,只轻轻答道:“是。”

  刘禅哀婉地说:“可怜果妹妹了……”他眼中有泪光一闪。

  “相父,”刘禅下了个决心,“果妹妹既有清修之心,朕念及我们打小的情分上,欲为她在西城修一座乘烟观,给她做清修之所,望相父不辞。”

  “陛下……”诸葛亮下意识地要拒绝,刘禅不等他说出口,抢话道:“相父,你就自私一次,不是为你自己,为果妹妹,成么?”

  皇帝楚楚的眼神透着孩童似的祈望,诸葛亮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了,他只得说道:“臣谢陛下!”

  得了诸葛亮的允诺,刘禅像讨着了糖果,一抹喜色从眼角荡漾开去,他于是紧紧握住了诸葛亮的手,那么用力。

  还是个孩子呵,诸葛亮心想,喜怒形于色,爱恨显于态,他始终学不会他父亲的隐忍,也少了那胸怀天下的雄伟大度。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却不是,或者说,不够当一个好皇帝。

  不放心的担忧在诸葛亮的胸中涨起了气势,逐渐,化作了甜腥味儿,涌上他的咽喉,掐住他的声带,他没有妥协,狠狠地咽了下去。

  末路的感觉前所未有地袭击了他,他抬起被水雾遮蔽的目光,望向那爬满藤萝的墙垣外,望向云片流荡的半爿天空,望向,他希望望到的惠陵。

  先帝、先帝,再给我几年时间,让我把国库填充得更满,让朝廷能顺利交接,让年轻的皇帝更成熟,让大汉的旌旗可以越过陇右,覆盖整个关中,为后人铺下挺近中原的路基。别让我留下遗恨离开,别让这孩子独个儿面对巨大的理想负担。

  诸葛亮带着期望的神情微笑,泪从他的眼睛流向血汪汪的心里。

  ※※※

  落日如楼外垂柳,在遥远的天际飘出千万缕色泽鲜明的幽情,阶下的芳草都败了,不经意踩上去,仿佛断了肠。

  诸葛亮推开门,门有些重,似乎门后有另一股力量在和他对峙,他有些疑惑,却没有用力,那门只开了一半,他把头探进来。

  “爹爹!”一个欢乐的声音呼喊道,一个小身影从门后扑了出来。

  诸葛亮一下子笑了:“原来是你在捣鬼!”他蹲下身,捏了捏诸葛瞻胖乎乎的脸蛋,“小子敢把你爹挡在门外,你力气很大么?”

  诸葛瞻捏着小拳头,自豪地说:“爹爹力气没有我大,我力气可大了,比大将军还大!”

  “是,你力气最大。”诸葛亮笑呵呵地说,他很想抱起儿子,却觉得乏力,两只手搂住诸葛瞻,咬牙抱起离开地面三寸,手臂软得发抖,又衰弱地放下来。

  “爹爹抱不动我么?”诸葛瞻懂事地问。

  诸葛亮觉得酸楚,可他不能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软弱,勉力笑着说:“是啊,爹爹没力气了。”

  屋里的南欸走过来,牵住了诸葛瞻的手:“乖,爹爹累了,让娘抱。”

  诸葛亮看得一屋子人,南欸、黄月英都在,他左右找了一番:“果儿呢?”

  黄月英长叹一声,隐讳地说:“她能在哪儿?不问尘嚣,却在尘世外。”

  诸葛亮明白了,他也不问了,问多了只会让自己烦忧,他去屋中坐下,顺手从案上抽来一册书,看了两行,也觉得眼花,每个字儿都像在打水漂,便又放下。

  黄月英见到他的疲惫,甚是心疼,却知他要强,并没有催问,只捧了一杯温热的蜜饯给他:“孔明,你这趟回来,何时走?”

  诸葛亮默默地饮着蜜饯,许久地不言声,待那杯蜜饯下去一大半,他才说道:“不知,”他停顿着,怅惘地说,“也许,两三年走不成。”

  “真的?”南欸喜得抚掌,“丞相不走,那可是太好了!”

  诸葛亮一乐:“怎么,你不想我走么?”

  南欸红了脸,她低着头不说话,笑意却在眼睛里洋溢,黄月英嗔怪道:“明知故问!这屋里的人,谁成天指望你离家,便是瞻儿,也巴不得你留下来。”

  诸葛瞻听见母亲提到自己,一溜烟蹭了过去,伸出两只小胳膊抱住父亲:“嗯,我要爹爹天天在家。”

  诸葛亮抚着诸葛瞻发上的总角,久久地沉吟,孩子像花蕊似的卧在他怀里,小脸在他已不够宽厚的胸口蹭来蹭去,嘴里还开心地咿喔,似乎对终于能赖在父亲的怀里很满意。诸葛亮忽然就想起诸葛果,当诸葛果像诸葛瞻这般大,他很少抱她,父女之间的亲昵往往匆忙如浮光掠影。当他的女儿长大,有了心事,生出幻想,他却始终不能像一个寻常父亲般,满足一个女儿的寻常心愿。他欠这个女儿的,这辈子都清偿不了,或者说,他欠自己家人的,是他这一生终究要负的孽债,他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黎民,唯独对不起家人。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他苦涩地说。

  这忽然道歉的话让黄月英和南欸都呆了,南欸挨不得,先自红了眼睛,匆匆别过脸去擦眼泪。

  黄月英也觉心酸,她掩饰着一笑:“说这话作甚,谁不知道你么,说是说,做还得做。”

  诸葛亮把瓮轻轻一放,像是把某个负担也卸下了:“罢了,我便歇三年吧。”

  黄月英不肯置信:“你就别哄我们开心了,你该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们不拦你。”

  “不,”诸葛亮静静地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得不遵,再说,年年征战,民力苦累,兵士疲敝,是该休养生息几年。”

  “我说呢,”黄月英无奈地笑了一声,“要不是陛下之旨,你还得去搏命。”她略一停,半心疼半埋怨地说,“你纵在家里,也仍然是搏命。”

  “诸葛亮天生劳碌命!”诸葛亮自嘲地笑道,笑声徐徐地低落,仿佛芬芳坠落,“可我很担心……”他没说了,神情愈加落寞。

  “你担心?”黄月英莫名其妙。

  再也不可能从诸葛亮的口中抠出一个字,他不会让自己的家人为自己担惊受怕,他宁愿把所有负担独自扛下,宁愿把所有痛苦咬死在腹中。他是诸葛亮,是泰山崩于前亦当慷慨赴死的烈士,是面对死亡也不会退缩半步的勇士。

  可他真的担心,他担心自己不够时间了,很多事还没有做,很多心愿还没有完结,很多承诺还没有兑现。他更担心自己一旦到了那不得不诀别的时刻,皇帝能不能负担起这个国家。

  陛下,陛下,我该拿你怎么办?

  ※※※

  黑暗中“吱嘎”的一声,像深井中跳出的一口难听的气泡,惊得一直趴在草甸上的李严抬起头来,昏眊的眼睛闪出一丝惊惶的光。他用一双手死死地按住地上的乱草,也忘记了扎手,只呆看着一名传诏谒者跨步走了进来。

  有绿幽幽的光在牢门口一闪一灭,仿佛躲在地狱门边勾魂使者的眼睛。

  不等那谒者开口,他浑身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处死的诏令到了么?原来诸葛亮到底是不肯放过他的,他怎么就偏偏听信了诸葛亮的鬼话,偏偏就低了头颅,砧板上的鱼儿还要挣扎,他却把自个捆绑结实了,主动送去敌人手里。死便死吧,可死得如此窝囊,便是做了鬼,也不得安生。

  他忽然哭了起来,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落在撒成了乌云的胡子上,一颗一颗地抖动着,仿佛草丛中惊飞的虫豸,他一面哭一面喊道:“陛下,陛下,老臣愧对圣恩,愧对圣恩……”他哭着狠狠地拍着地板。

  这疯子般的作态吓住了那谒者,他蹭地退了一步:“你……”

  李严慢慢地低了哭声,他狠狠地擤了一下鼻子,抬起满是泪光的脸,咬着牙道:“别废话了,说吧,是怎么个死法?弃市或族灭?”

  谒者先呆了一下,咳嗽一声:“谁说是处死?”

  李严没体会出谒者的意思,昂起脑袋,倒作出了倔不可服的模样:“不是么?莫非是自绝?”

  谒者懒得和他多解释,把手一抬,清声道:“李严听诏!”

  李严索性撩开了,一抹眼泪,把衣服一掸,跪了下去。

  谒者展开了手里的诏书:“骠骑将军中都护李严荷国厚恩,不思报效以辅国家,而执左道以乱政,内怀不忠,亏损德化,辄上骠骑将军印绶,免官禄、节传,削爵土,除名为民,徙梓潼郡!”

  诏策很短,寥寥数语,内容一清二楚,李严却半晌没抬起身,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反应不过来。

  此时许多杂乱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激烈碰撞,有的迅速地破灭了,有的却牢牢地扎了根,有的还在生成,有的只是模糊的片段。

  他不敢想象竟然是这样一道诏策。不是死亡宣告书,不是杀头族诛,不是骨骸无遗,他之前所有绝望的想象原来都只是想象,这就像是掉在悬崖边,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抓住了一条意外的救命绳索。

  谒者见李严不接旨,提醒道:“诏命在此,尔何敢怠慢?”

  李严忽然哆嗦了一下,从嗓子眼拔出一声狼号似的喊叫:“陛下哪!”他把身子更低地伏下去,呜地哭出了声。

  卷尾

  黄尘漫道,从成都延伸的驰道一直通向秦川的崇山峻岭,路越走越陡峭艰险,到处是对峙的苍翠高山,行进在这样的路上,人的心是压抑的,透不出一口气。

  李严在马车里摇摇晃晃,表情木然得像丢了魂魄。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曾经保养得富态光滑的脸上沟壑纵横,也不再修饰边幅,衣服边角都皱巴巴的,还沾上了黑污的泥点子,一部胡子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个稻草窝。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只记得好像一直是在路上,身体在窄小的马车里颠踬,好似在江海里被浪头冲得起伏上下。他却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哪怕现在被甩出马车,折了骨头,怕也不会痛。

  他现在是在赶往梓潼郡的路上,皇帝一道命令,流徙发配,永不叙用,就把昔日的托孤重臣抛入了偏僻的荒芜中,他完全是被赶出了成都。临行时,本想问一问还被羁押审查的儿子的情况,可是皇命便是催命符,由不得他推三阻四,他只能简单收拾一下行装,狼狈地离开成都。

  于是,他就这样走了,离开繁华的帝都,卸下银印青绶的荣耀,孤零零地去梓潼郡做一个百无一用的顺民。从此,他再也不可能起居八座,开府建衙,什么托孤重任,什么位极人臣,都成了虚幻的一场梦。

  梦啊,原来都是梦,他注定了一辈子窝在穷乡僻壤,看着头上的尺寸青天,慢慢地熬日子,熬到没有力气熬的那一天,那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马车仍在崎岖的道路上行驶,秋风呼呼地刮面生痛,路边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天上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一片连着一片的青色,冬天怕是要来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喊他,而且喊声越来越大,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还有急切的马蹄声,“嗒嗒嗒”,像激烈的战鼓。

  “呀,先生,像是大公子!”驭手勒住马,回头对李严说。

  李严昏沉的神经瞬时醒过来,他撩开车帘,果然看见李丰赶马狂奔,那张清秀的脸被呛人的黄尘掩没,像是蒙了一层纱。

  “爹!”李丰赶上父亲,顿时喜不自胜,忙忙地翻身下马,一把扶住车轼,眼泪顷刻如注流淌。

  李严看见儿子也自激动,他扶住儿子的手下了马车,拍拍儿子肩上的黄土,旋即,一种不安袭入心头,他忧伤地说:“难道,你也被流放了,唉,父子同样际遇,都是我害了你……”

  李丰见父亲误会,赶紧解释道:“啊,没有,我没有被流放,我是赶来送爹!”

  “没有?那你受了什么其他责处吗?”

  “也没有,陛下称我一向公心为上,父子罪不相及,并没有责罚,还让我任从事中郎,协理督促北伐粮草,听说是丞相的意思……”李丰看看父亲的脸色,没敢说下去。

  李严显然是震惊了,他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丞相,他、他没有处罚你,还、还让你协理督促北伐粮草?”

  “是!”李丰犹豫移时,说道,“我这里有一封丞相的亲笔信,虽是写给我的,但其中提到爹,我拿给你看吧!”

  他从袖子里拢出一封信送于李严,李严甚是惶惧,手一直哆嗦,总是不敢看,只好去看儿子。儿子的目光里却带了鼓励,甚至还有几分淡淡的喜悦,他稍稍定心,才把那信展开手里。

  信确是诸葛亮亲笔书写,行文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吾与君父子戮力以奖汉室,此神明所闻,非但人知之也。表都护典汉中,委君于东关者,不与人议也。谓至心感动,终始可保,何图中乖乎!昔楚卿屡绌,亦乃克复,思道则福,应自然之数也。愿宽慰都护,勤追前阙。今虽解任,形业失故,奴婢宾客百数十人,君以中郎参军居府,方之气类,尤为上家。若都护思负一意,君与公琰推心从事者,否可复通,逝可复还业。详思斯戒,明吾用心,临书长叹,涕泣而已。〗书信看完,李严的手一松,险些将那薄薄的卷帛掉在地上,他又看了一遍,这一次是逐字逐句,直看得眼睑发涩,仿佛看见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团温暖的火焰。

  李丰按住父亲的手:“爹,丞相没有忘记你,你看他信里说的,只要勤追前阙,日后还有起复的机会!”

  李严涕泪四溢,内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又是伤心,一时都积压在胸口,迫得他几乎晕厥。

  他把那封信紧紧握住,忽然地,像是受了无限委屈般,站在黄沙满天的驰道上,失声哭泣。

  第四卷 鞠躬尽瘁

  卷首

  蜀汉建兴十二年。

  这一年未曾开年便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大雪宛如千峰云起,骤然间已形成恢弘气势,莽苍苍若千军万马从邈远的天际奔向成都城,须臾攻城拔寨,斩将搴旗。

  骇人的暴风雪把整座城市笼罩了,人人躲避不迭,平时熙攘热闹的集市几乎是人迹罕至,唯有密集的雪片打下来,在地面堆积起厚厚的一层。可那雪却还是没完没了地崩塌而落,西城的百年老榕树竟生生压断了,断了的树横在路中央;南城的三十多家民户的房顶被压塌了,一众百姓冻饿街边,逼得成都县的大小官吏放弃冬沐假,顶着暴风雪去救人。那雪犹如一大张灰白抹布,覆盖了方圆百里,检江、郫江结了冰,最深处竟有三尺,有胆大的行人蹑手蹑脚地从冰面上走过,竟也安然无恙。闻说郫县、繁县、江源、广都等地也是暴雪如倾,苍天像是发了疯病,刚开年便给了蜀郡百姓一场恶狠狠的下马威。

  成都人被这百年不遇的大雪吓住了,也不敢外出,躲在家里焚香祈祷,祈望雪灾快些过去。天府之国从来风调雨顺,气候宜人,怎么今年偏就出了格?便有积年的老人说这雪下得不吉利,只恐要出什么大事吧。这越发让大家心里没了底,到底要出什么事呢,是更大的自然灾害,还是无法预料的人为之祸。

  雪下了整整两夜,到第三日天明时方才缓缓住了。

  可怖的大雪终于变小了,轻羽似的袅娜摇曳,北风也微弱多了,有阳光艰难地穿透彤云,仿佛镜子似的摔碎在雪地上,处处闪烁着彩虹似的七色光。

  从外边回到丞相府,眼见到雪渐渐小了,起初还如弱柳扶风,后来便似若断若续的呼吸,偶有一粒雪飘在肩上,不甘地化开了。诸葛亮缓缓地走入丞相府,阳光静静地洒下来,在他发暗的眉目间流淌,通身的疲惫顿时去了大半,听见修远在背后叮咛:“先生,回去好好歇一歇,元旦大节,别人都在休沐,你还累死累活。今年的雪大,但灾不大,偏要亲自循行灾情。”

  诸葛亮回头嗔道:“你可真是越发啰唆了。”

  修远不服气:“我实话实说,你事必躬亲,底下的官事事都请命于你,一丁点的主见也没有,养出一众懒汉来!”

  诸葛亮却像被牵动了心事,语气沉了下去:“是我太不放心的缘故。”

  “对,就是这不放心,为着这不放心,每每累得自己心力交瘁,何苦来呢?”修远说得又揪心又恼恨,他心中不由得发梗,难过地说,“先生,你今年可是五十四了,不是年轻后生了……”

  诸葛亮陡然失意,怅然道:“可不是呢,诸葛亮五十四了……”他仰起脸,雪已住了,很久很久才飘下一粒,仿佛压抑许久的泪。他望着那渐渐清明的天空,仿佛洗干净的一张脸,自语似的地问道,“还有多少时间呢?”

  院子里,南欸正带着诸葛瞻和几个丫头捏雪人,那雪人已大致成了形,只还没有眼睛鼻子,诸葛瞻拍着手喊道:“加把扇子,做成爹爹的样子!”他自告奋勇地寻来一大片枯黄的芭蕉叶插在雪人的手上,又搔搔头,“啊呀,还要粘胡子!”

  诸葛亮笑了笑,他静静地看着她们,看着这难得的天伦之乐,却没有打扰她们。他习惯了,也注定了,这一生只能在远远的地方眺望平淡的快乐,神往自己有一天能做一个极寻常的父亲,或者,便是那份神往也常常被繁重的政务压在生活的最底层。

  他悄悄地拐了过去,那天伦之乐渐渐成为身后的缥缈孤鸿影,他走进了书房,走入了堆叠的文书中。

  他从案上成山的文书里抽出两份,翻了翻,便在案后坐下。修远已为他备好笔墨,墨球碾在石砚上,青铜砚滴往砚上倒了水,水墨混合碾压,那墨便浓淡适宜了。

  诸葛亮握着笔略一思索,文不加点地写完第一封需要紧急回复的信,轻轻吹干墨痕:“这封信立即送走。”

  修远瞥了一眼信:“送去东吴?是给大将军陆逊的信?”

  “对。”诸葛亮道,“从水路邮传,直到武昌。”

  修远因见那简牍上的墨已干,便盖了一片检,扎了韦绳,戳了紫都印泥,那信便算缄了口。他握着信,却是心事重重,小心地说:“先生,东吴是要北征么?”

  “是啊,东吴有北出长江之意,陆伯言问可否两家东西两线联合出兵,我以为甚好,只是兴兵非等闲小事,还需陛下许可。”诸葛亮淡淡地说。

  修远明白了,诸葛亮又要北伐了,才过了不到三年的安稳日子,他的先生又将踏上漫漫征程。他不会劝诸葛亮放弃,他太了解诸葛亮,知道诸葛亮心中那永远难以割舍的梦想,梦想一日不达成,诸葛亮一日不会歇息。他瞧着诸葛亮那霜白的鬓发,说不得的心酸让他几乎垂泪,他慌忙把目光退开,怕多看一眼,让自己更加伤情,低着头轻轻走了出去。

  沉浸在公事里的诸葛亮没有察觉到修远的异样,他又拿起第二封信,这一次却久久不落笔,笔尖上的墨汁滴答掉在案上,他却丝毫不知。

  门开了,进来的是黄月英。

  诸葛亮微愕:“有事?”

  黄月英走向他,先取来抹布将案上的墨汁擦去了,给他脚边的炭炉加了两块炭,火呜呜地燃烧着,映着她苍白的脸:“我刚刚去看过果儿。”

  果儿……诸葛亮的心一阵抽搐,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还好么?”

  “还好,这场雪虽大,乘烟观只是前后门被雪堵了,屋瓦房梁都还好好的。雪最大时,果儿也没出门,故而身体也无恙。”

  “她没事就好,”诸葛亮松了一口气,“你领她回家来吧,元旦还是在家过,老在道观里待着作甚。虽不受大委屈,未免太清苦了。”

  黄月英低低一叹:“我知道,明日入宫朝庆后,我便去接果儿回来,”她望着诸葛亮,期望地说,“你若得了闲,陪陪她成么?你也该知道,她打小亲你。”

  诸葛亮很想说好,可便是这简单的承诺竟让他长久说不出口,别扭了许久,只能委婉地说:“我尽力。”

  黄月英叹息一声:“知道你忙,罢了,你忙你的,果儿有我。”

  诸葛亮深感愧疚,想说些弥补的话,又以为自己多事,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扣着手里的信:“大哥来信,代问大家好。”

  “哦,你回信给大哥,也代问大哥大嫂侄儿们。”黄月英谆诚地说,“再有,正巧是元旦,我准备些年货,虽不值什么,权是我们的一片心,你随信寄去吧。”

  “这个自然,”诸葛亮顿了顿,语气慢慢地低落了,“大哥在信里还说了一事,他问乔儿的遗物,我们这里还有没有。若是剩有多余,寄给他们一份,他说大嫂去年总梦见乔儿,心中十分惦念。”

  黄月英伤切地念道:“乔的遗物……”一抹凄穆之色渐渐在她脸上染开,她强作镇静地说,“乔的遗物,我都收好了,我稍后选一两样。”

  “好。”诸葛亮低声道,又补了一句,“你费心了。”

  诸葛瑾的信缓缓地放开了,诸葛亮取来一片空白简牍,笔尖轻轻提起,却始终没有落下一个字,那轻软的毛笔仿佛掉着千钧铁,变得越来越重。诸葛亮以为自己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沉重的死亡记忆。

  墨汁噼啪掉下来,在竹简上溅出斑驳的黑痕。

  他苦涩地叹了口气,将毛笔搁下了,看着那团墨越晕越大,像逐渐失去印象的一张脸。原本是熟悉的,却被时间的水墨洇染了,变得隔世般陌生。

  “孔明,”黄月英轻轻地说,“果儿真苦哪,你就不能,就不能……”

  “你想让我做什么呢?”诸葛亮安静地说。

  黄月英看着他,像个乞求照顾的小女孩儿,彼此的凝视长久而专注,仿佛能看穿彼此的心,却看不到快乐,只是让人疲累的苦楚,她衰弱地摇摇头:“没什么……”她别过脸去,泪已崩绝而落。

  诸葛亮轻轻地扳过妻子的肩膀,手指沾着她脸颊的泪,抚着她耳际的头发滑下去,滑下去。一抹银光止住了他的抚摸,仿佛被针刺了,指头微微一颤。

  哦,月英,你怎么也生了白发,眼角的皱纹竟似蒲草似的抹也抹不匀,那个言笑晏晏的十九岁少女去哪儿了呢?她仿佛风里亭亭玉立的洁白辛夷,有着不染世俗的干净,烂漫不掩饰的天真,她从春风拂槛的美好季节里跑出来,她向他招招手,笑弯了眼睛,笑得天空明亮如烟花绽放。

  还有呢,那个在夕阳西沉的乡间小道上送她归家的少年,他又在哪儿呢?他挽起衣袖,肩上扛着锄头,腰间挂着盛满了美酒的红葫芦,迎着晨曦走向忙碌的水稻田,迎面悠凉的风仿佛一个温情的拥抱,洗涤着昨夜沉酣的迷梦。少年欢喜起来,大声地念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可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急速奔跑时倒伏的剪影,已在记忆中变得零落、残损、模糊。

  一生都在叹息回不去,因为真的什么都回不去,青春回不去,美好回不去,记忆回不去,当斩绝一切的死亡轰然来临,过去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诸葛亮捋了捋妻子的头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今生,委屈你们了。”

  “你知道就好!”黄月英流着泪笑道。

  诸葛亮半认真半调侃地说:“若有下辈子,别来找诸葛亮,让他自生自灭。”

  黄月英抹着泪一笑:“好,可是你说的,那我当真不来寻你,”她轻轻地叹息着,依依地说,“就怕到底舍不得,又来寻你……”

  诸葛亮轻淡地笑笑:“那我就不做诸葛亮,我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在隆中住一辈子,躬耕、读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问世事,不求闻达。”

  “好啊,”黄月英露出了少女的笑容,“下辈子你得听我的,出门半步都得由我许可,谁敢来寻你出仕,我一概打出去!”

  诸葛亮笑着摇摇头:“好个凶悍的黄家女儿,那我出门去会会朋友,你总该许可吧?”

  黄月英略想了想:“看是谁咯,若是那帮劝你经世济国的朋友,仍旧不准,我锁你在家里!”她说得开心,笑容飞扬起来,却像是断线的纸鸢,在冲上云霄的一刹迅速地坠落,“真像一场美梦……”

  泪水淌过她不再年轻的脸,仿佛红尘滚滚滑落,她泪涔涔地说:“来生别做诸葛亮。”

  诸葛亮凝视着她的泪,苦涩的微笑在眼睛里漫漫成雾:“好,来生不做诸葛亮。”

  第一章 悯孤女慈母求姻缘,泄苦楚后主秽宫闱

  天不晚,只是门窗紧扣,光线便暗了下去,不得不点起灯。

  棉裙裹身的宫女微昂起头,拨了拨青铜灯盏里的灯芯,瞅着那火苗突突地跳了起来,一线亮光刺入眼中,视野里宫室内的景象变得混沌了。

  吴太后端了热水小口一啜,缓缓放了在玉案上,含笑看着身侧,灯光一闪,把两个小小的影子投在她的胸前。

  公主锦城和诸葛瞻半倚在她身边,四只小手拨弄着一个金色绣球,柔软似水的流苏在掌心飘荡,手上晃一晃,绣球发出丁丁的清脆响动,引得孩子时不时咯咯笑语。

  吴太后瞧了一阵孩子玩乐,转头笑道:“这俩孩子就是投缘,锦城在宫里天天念叨瞻小子,我这耳朵啊,都要被她念老了!”

  黄月英恭敬地斜坐在一侧,也是一笑,答得却很简短:“是!”

  “你以后可要常带了瞻儿来宫里,巴巴地来一趟,又是许久不见,这次回去告诉丞相一声,不要不舍得!”

  黄月英谦和地说:“太后说哪里话,太后垂恋瞻儿,是臣家之福,哪里敢不舍得!”

  吴太后?br />好看的电子书shubao2

  最新网址:www.shixune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