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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10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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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然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原来徐庶至死,没有一字遗言。

  诸葛亮收到信,先细细读了一遍,而后忙着处分各种公务,这么拖去一晚,待得有时间回信时,他却只回了一行字。

  一行字,仅仅一行字,把他半生的向往、半生的遗憾、半生的疼痛都凝聚了,仿佛一道深刻的目光,怀着刻骨铭心的记忆,狠狠地凿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他缓了缓手,从案上抬起头,似乎有些走神了,目光半晌才从远端拉回来。因看见姜维,倒把公事心勾起来,轻叹口气,凝了凝眉头,问姜维道:“伯约,军中粮草还够几日?”

  姜维走过去帮着修远归置文书,声音沉甸甸的:“不够五日了……”

  诸葛亮握住白羽扇微微一摇,又缓缓地静止,他玉雕般的容颜上凝了一层霜。

  姜维从卷帙后站起身:“丞相,发去汉中的催粮文书已去了半个月了,如何还是没有音信,我怕……”他摇摇头,没说下去。

  诸葛亮也没问他,但又何须再问,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粮草,也等待一个人。可是,百般的耐心未必能换来诚挚的相待,人和人毕竟是不同的。

  “丞相,粮草会来么?”姜维别有意味地问。

  诸葛亮没有情绪地一笑:“说来,是我的过错,用人不当。”

  姜维没有说话了,他知道诸葛亮话中的意思,诸葛亮当初把李严强调入汉中,原有看住李严的潜在意思,可却在无意中为自己的后方埋下了一桶随时爆开的炸药。虑到一头,虑不到另一头,诸葛亮毕竟也有失算的时候。

  中军帐内的空气凝固了,唯有穿堂的秋风一会儿掠过,一会儿抹去,似乎有低沉的悲叹在风中回荡、旋转。

  安静的空气里有了轻微的马蚤动,帐外的喧嚣像烧起的火,渐渐膨胀了,姜维出去看了一遭,回来便喜道:“粮草来了!”

  李严转性了?

  如果当真如此,那可真是社稷之福,诸葛亮沉闷的心微开了口,泛起了一点儿明亮的喜色。

  一会儿工夫,打外边进来两个人,恭谨地行了礼,却是李严遣来送粮的成藩和狐忠。

  诸葛亮接过他们递来的粮簿,轻声道:“有劳了。”

  粮簿在面前缓缓展开,诸葛亮一面看一面说:“这次送来的粮草有多少?”

  狐忠和成藩下意识对望一眼,两人心里都“咯噔”响了一下,狐忠赔笑道:“骠骑将军日夜筹备粮草,宵旰操劳,不懈重任,一心为、为北伐谋……”

  不说带来多少粮草,倒数落起李严的功劳,这是来送粮的,还是表功的?

  “哦。”诸葛亮不咸不淡地回应。

  帐内空气凝结着,沉默像沉重的石头,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诸葛亮抬起头,只问了一句话:“只有这么多?”

  狐忠答道:“这是从汉中后备紧急调拨的,实在是……”他哽了哽,“艰难,当然北伐干系重大,骠骑将军宁肯自己受点苦,也要保证前线粮草供应。”

  诸葛亮对狐忠的表功仍是无动于衷:“各地运往汉中的粮草呢?”

  “都堵在路上。”

  “堵了多久?”

  “有一个、一个月了吧。”狐忠说得结结巴巴。

  “一个月还堵在路上?”

  “栈道都塌了,正在紧急修复。”

  “那后续粮草什么时候送来?”

  “尽快。”

  诸葛亮不言,仿佛在想什么难题,俄而又问道:“岑述在哪儿?”

  “修、修栈道。”

  诸葛亮默然,忽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却吓得狐忠、成藩二人打个冷战,狐忠正待要打个圆场,诸葛亮说道:“感谢骠骑将军送来这半月之量的粮草!”

  字音咬得很硬,让这感激之语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杀气。

  狐忠、成藩二人把头低下了。

  诸葛亮把粮簿缓缓收拢,他漠然地望向帐外,那面隶书的“汉”字大旗战栗在冷凄的风中,似乎马上要倒了。

  “回去告诉骠骑将军,望他早送粮草,若是拖沓日久,我只有退兵,贻误北伐战机便是贻误社稷大事,我们都担待不起。”

  这话威胁的成分很重,狐忠、成藩二人自然明白,当下应诺着,又赔了些好话,这才退出去。

  诸葛亮望着二人的背影渐渐去远,一阵黄沙被风荡起,仿佛张开的幕布,将那模糊的轮廓抹得一干二净,他忽然地叹道:“李正方,你这是要作死么?”

  姜维早看出不对劲,他忙说道:“丞相,骠骑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送不来粮草,还是有别的念想?”

  “十五日粮草,”诸葛亮冷笑,“好高明的谋算,我猜后续粮草也不会多,慢慢儿把粮草运往前线。今日一粒米,明日两粒米,饿不死你,可困死你,大军行不得远征,打不得大仗,若是因而覆败,也许更好。”

  “不是还有岑述么?”修远插嘴道。

  诸葛亮狠狠皱着眉头:“他被人家打发去干苦力了,这个呆子!”

  “那丞相,我们该怎么办?”姜维问。

  诸葛亮衰弱地看住他,一字一顿道:“能怎么办,唯有退兵!”

  退兵!

  姜维被吓住了,他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惊骇中拔出来,劝道:“丞相万万不可!”

  诸葛亮怅然一叹:“粮草不济,士气低落,拿什么与魏军相持下去?人家一把掐住我们的咽喉,而今这两难之境,除了退兵,别无他途。”

  “可是兵行敌国,战机稍纵即逝,他日再欲复此,难矣!若是骠骑将军俟后再遣粮草来军前,或者还有转机呢?”姜维不甘心。

  “我会给李正方时间,时亦不多,我当再去信催迫,十五日之内,他若反省,乃三军之福、社稷之福,若是依旧不悛,那……”诸葛亮没说下去,可姜维明白,若是李严一意孤行,因而导致北伐受挫,诸葛亮会和李严算总账。

  姜维顿觉得无限委屈,眼眶几乎红了:“丞相,难道便任由小人作梗,贻误北伐大业么?”

  诸葛亮凄婉地看住他,想拉开一抹笑意,却是有心无力,只是衰弱地叹道:“人心不足……”

  姜维忽然就滚下泪来,他忧心忡忡地打量着诸葛亮。不知从何时开始,诸葛亮便老去了,白发再也掖不住了,从耳际一直蔓向脑后,每一根白发似乎都是他凋谢的精力,眼角的皱纹比去年又多了几条,细草似的飘向双颊,直和下颌新起的灰暗褶子连成一片。清亮的眼睛越发地失了光泽,眼窝深处的忧郁越来越深厚,几乎蓄不住了,便要从发红的眼角化作苍冷的泪流下来。

  那个风神俊秀、白衣羽扇的军师再也找不回来了,世上唯剩下这个衰残了容颜的汉丞相,他把一个国家背在身上,呕心沥血地攀登一座山峰,山很高,负担很重,帮手却很少。很多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凄风四起的路途上艰难行进。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登上顶峰,亦没有人知道他还能攀登多久,只是一路行来,同行的伙伴越来越少,山道越来越难行,前景越来越渺茫。

  上天还能给他多少时间,当他的生命已如飞瀑直下,他还能坚守多久?

  姜维想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呼吸着,把那种想要号啕大哭一场的冲动死死压住。

  诸葛亮仰头望着帐顶,目光里似乎蓄积了很多思考,越发深邃得像一潭古井,良久忽然道:“修远,李正方和我的往来信函你归整了没有?”

  修远低身翻了翻捆扎好的卷帙:“有的,所有文书信函都在,除了一部分留在成都的家里!”

  “可以了,这些足够了……”他看着修远整理信函,不禁一叹,“唉,两朝老臣,何故相逼如此,留个余地吧……”

  轻轻的惋叹中,诸葛亮坐正了身子,一瞬间,他恢复成了那个冷静的季汉丞相。

  姜维一擦眼泪:“丞相,纵算退兵,也要防着遭了这起子小人的算计!”

  诸葛亮沉凝了口气:“待退兵事定,由你督率三军撤离,打着我的旗号,沿驰道行军,不必着急,只在十五日之内回返汉中即可!你再简拔百人小队,护送我和修远,我们提前上路,抄近路回去!”

  姜维一惊:“丞相,你要去哪里,如何不跟中军同返?”

  诸葛亮冷峻的脸上毫无情绪,他掷地有声地说:“回成都!”

  ※※※

  五日后,信使把诸葛亮催迫粮草的急信带回了汉中,呈到李严手中,李严还是不慌不忙拆开,不慌不忙阅读。和以往不同,这次信里的语气很严厉,其中还提到了若是汉中再不发粮草,我只有退兵。若逼到那一步,大家都担待不起。

  诸葛亮会退兵?

  李严心里慌了一阵,可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于视北伐为毕生信仰的诸葛亮来说,人生的最大理想大约便是和魏国对决疆场,实践他“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夙愿。他好不容易挺进祁山,一场大战轰轰烈烈,打得魏军龟缩不出,这么好的战机,搁谁手里都是足以炫耀一辈子的资本,他会舍得回朝?

  李严自信自己很了解诸葛亮,他甚至认为诸葛亮爱北伐超过爱皇帝,或者皇帝也清楚这一点,所以皇帝心里是很不舒服的。

  既然诸葛亮嫌粮草少,那下次就送二十天的量咯,再下次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我生生熬死你!

  他把那封信丢去一边,依旧当作是诸葛亮一贯的啰唆,只在汉中等着狐忠和成藩回来,顺道托人去看看还在修栈道的岑述,有没有摔下山崖,如果有,记得把尸骨带回来。他到底是丞相心腹,总要让丞相日后摸着骨头哭一场嘛。

  他并不知道,诸葛亮在祁山整整等了他半个月,当他在汉中优哉游哉地等着狐忠、成藩回来复命,岑述的密信已送到诸葛亮的中军帐,诸葛亮把信认真读了三遍。

  信里说,李严不可能准备充足粮草送往祁山,我亦可越权行事,可必定受他掣肘,丞相当早做筹谋。

  诸葛亮长叹,他对姜维说:“退兵。”

  “丞相,我军驻次祁山已久,一朝退兵,恐怕魏军知我粮草不济,会率军追击,故而三军押后一事需谨慎处之。”姜维忧心道。

  诸葛亮沉吟:“押后的事……”他打定了主意,“交给文长吧。”

  “丞相何时动身?”

  诸葛亮锁了眉头,目光深沉:“今夜。”

  ※※※

  魏延低下头,轻轻走近了中军帐,夜晚正在他的身后徐徐闭合阳光,浓得化不开的黑夜被帐内的昏黄灯光挡了出去,他抬起头,正看见诸葛亮的背影。

  那面大舆图被风吹起水波似的皱褶,诸葛亮便站在那面地图下,灯光映亮了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城镇要隘,仿佛有无数明亮的魂魄飘浮起来,一片片落在诸葛亮微佝的背影里,恍惚以为他也融入了那面地图里。

  “丞相!”魏延呼唤的声音不高不低。

  诸葛亮回过身来,笑容很亲切:“文长。”他招招手,示意魏延走过来。

  “伤好了么?”诸葛亮问,似乎无心。

  魏延知道诸葛亮问的是那三十军棍,他觉得有点尴尬,囫囵道:“还好。”

  诸葛亮看出魏延有委屈之色:“文长心有不惬乎?”

  魏延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太孤高,太骄傲,连撒谎和伪装也觉得是累赘。丈夫生于天地间,心之所念,便该是言之所及,行之所向,坦白道:“是。”

  “为何?”诸葛亮静静问道。

  “我犯了错,丞相罚我,我认。可刘琰与我同违军令,丞相为何不罚他,只让他写服罪书,区区舞文弄墨便即脱罪,魏延不服。”魏延果然是不虚情的直肠子,说出的话钢镚儿似的实在。

  魏延的质疑没让诸葛亮丝毫恼怒,他反而温和一笑:“文长快人快语,不言虚词,却是爽快脾气。”他轻轻摇动羽扇,“刘威硕为刘氏宗族,先帝在时,厚加亲待,奉为上宾,今上践祚,屡赐优渥,是为彰显朝廷奉养宗室老臣之恩,不欲他豫国政也。陛下遣他随军左右,不掌帷幄,不拔军阵,不过是随从讽议,周旋俯仰而已。文长与他争执,亮若重罚不赦,未免有伤朝廷养士之恩。再者,他是陛下所遣,便是定罪,也该陛下裁定。”

  话虽在理,魏延还是不舒服:“那,我权且忍下,幸而丞相已将他遣回成都。但,我有一言需先告之,他日若此人再入军营,我断断不愿与之为伍!”

  诸葛亮轩朗一笑,魏延这孩子气的话让他又开怀又有些担忧,他赏识魏延的勇武,以为魏延是蜀军中最犀利的一杆铁枪。可魏延锋芒太盛,功劳建得大,得罪的人也多,不留神便会伤了他人,更有倒戈反噬之险。若没有压得住场的人居中平衡,魏延这杆犀利铁枪只怕会折戟沉沙。

  “文长,桡桡者易折,圣人训诫过犹不及,亮望你能体会个中真意。”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

  魏延哪儿是能藏锋的人,他是宁折不弯的倔强,哪怕死在刀口上,也不肯窝在棉花团里当循循君子。可因为是诸葛亮的苦心,他也不能当面反驳,拐着弯道:“丞相诒训,延当铭记。但魏延是粗莽武人,不懂得文士马蚤客的依违两可,若是当仁不让之事,绝不转圜。”

  诸葛亮在心底长叹一声,真真是宁折不弯的魏文长,这番玉碎言辞慷慨有力,却让诸葛亮生出了极大的忧患。

  魏延啊魏延,我在一日,尚能保得你一日平安;我若不在,你只能自求多福。

  诸葛亮只得把心事撇开,说道:“文长,宣你前来,是为军务。”

  “丞相请言。”魏延听说有军务,浑身都来了力气。

  “此次退兵,亮想请文长押后……”

  提起退兵,魏延便是满肚子的不乐意,插话道:“丞相,为何忽然宣示退兵。大好战机一朝失去,再要找回便难了……”

  诸葛亮挥起羽扇:“退兵一事,文长不必多言,此为军令。”

  “丞相……”魏延像被网住的鱼儿,总要挣一挣。

  诸葛亮索性不和他争论了,肃声道:“文长听令!”

  魏延只好住口了,躬身一抱拳:“唯!”心里却是不服顺的,偏偏他不擅藏匿情绪,那些不悦、厌烦、瞧不起和忍不得全部显于容色。

  诸葛亮凝了魏延一眼,知道他是迫于自己的威权而不得已伏下头颅,可如果有一天,有一天……到那江河归海之时,这个倔强而骄傲的将军能不能顾大局而舍小忿呢?

  诸葛亮不知道了,他缓缓地背过身,羽扇徐徐地匍在那面大地图上,仿佛覆盖人生的巨大阴影,沉重、冰冷,并且不能抗拒。

  第五章 弃战机蜀军退祁山,追穷寇魏兵败木门

  “诸葛亮撤兵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犹如一粒石子丢进死水里,虽没有激起大的波澜,却仍是撞起了轻微的响动。司马懿从虎席上立起身体,直直地盯着跪地禀告的斥候。

  斥候卷着衣袖抹了一脸的汗:“正是,诸葛亮已经退兵,如今祁山只剩下一座空营。”

  司马懿缓缓地落了座,诸葛亮又退兵了?这一次是真还是假,是实还是诈呢?经历过卤城惨败后,司马懿对这个对手越发地不敢掉以轻心,对手的一点风吹草动,便足够让他琢磨思量许久。

  他把目光投向营帐内的将军们,这些人的表情多少有些茫然,如果说上一次诸葛亮退兵让他们兴奋,这一次却让他们困惑。

  “大将军,诸葛亮会不会又想引我们出兵追击,故技重施呢?”郭淮忧心忡忡地说。

  司马懿也在想这个问题,用兵智计不一定要层出不穷,计谋不嫌重复使用,毕竟兵不厌诈,同样的错误总是会犯在同一支军队身上。

  “末将以为诸葛亮或者真的是退兵。”张郃小心地说,他说得不甚肯定。

  司马懿挑起眼睛,没有显出太多的情绪:“俊乂是何想法,且说来听听!”

  张郃拱手道:“诸葛亮前次以增兵减灶之计,假退兵以诱我军,一计既成,怎可用而再用,此其一;闻说蜀军后方粮草不济,蜀军数次寇掠,皆被粮草后续难持所困,这一次因辎重不备而弃营退兵,也并不蹊跷,此其二;诸葛亮此次退兵,兵行一路,则将此次经略一地的民户、财籍通通抄掠而去,若是假退兵,俟后尚要返回,何必多此一举,此其三。故而以为诸葛亮是真退兵。”

  司马懿撑着手臂没有作声,半晌,怡和地一笑:“然也,俊乂所言甚是。”

  众将此刻也都体会过来,一时帐内发出了一派小小的欢呼声,刚才一张张错愕懵懂的脸上已堆了笑。

  “大将军,要不要追击?”几个将军跃跃欲试。

  司马懿不回答,却慢吞吞地望着张郃:“俊乂以为当不当追?”

  张郃略一沉思:“可追可不追!可追者,是因诸葛亮真退兵,并非诱敌深入;不可追者,归军有急归之心,追之是迫其入死地,兵法云:‘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况诸葛亮诡计多诈,若在途中设伏,岂非得不偿失?”

  司马懿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张将军此言和昔日多有不同!”

  张郃一愣,这才明白司马懿是说上次他力主追击诸葛亮,结果致使魏军大败,那一场惨败下来,他连着几日在军中抬不起头。如今司马懿旧事重提,不由得羞愤气恼涌上心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马懿心里冷笑了一声,沉稳着声音说:“诸葛亮此次退兵,为后方掣肘所制,可遣轻骑追击,一为勘察敌情;二若是交锋,倘能取得小胜,不失为好事!”

  张郃觉得自己不得不说话了:“大将军,三思。”他没有竭力否认,只是提了个婉转的建议,司马懿这个人毕竟不同于曹真,他城府太深,像一池望不到底的潭水,还没探了手进去,已感到了浸骨的寒冷。

  司马懿微阖了眸子,像是漫不经心地说:“我欲让张将军领兵追击,张将军意下如何?”

  不知怎的,听见司马懿这话,张郃竟打了个冷战,仿佛不小心跌进了那池潭水里,漫胸的冷水将他逐渐吞没,水灌进了肺里,呼吸艰难起来。

  “大将军,三思。”他还是那么说。

  “张将军害怕了么?”司马懿眯眼的样子总是像在窥探人,可等你想要认真地打量他时,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出来。

  张郃弯下了腰:“愿往!”声音滑落下去,被地上的尘土掩埋了。

  “军中无戏言!”司马懿用力从案上抽出令箭,声音斩钉截铁。

  ※※※

  扑棱棱一只鸟儿振翅飞远,张郃仰头瞧着鸟儿在天空滑过的浅浅痕迹,莫名地感到一种透骨的凉意。

  他们一路追击蜀军,渐渐走入了陡峭崎岖的山路,蜀军像是蹿伏在山野里的长蛇,明明已能窥到他们的尾巴,等魏军急急忙忙地赶上来时,蜀军却瞬间消失不见。这么你追我逃,除了看见蜀军仓皇逃离时丢弃在道上的旗帜、铠甲、弓弩,却没和一个蜀兵正面交锋。

  “将军,这里地势狭窄,恐蜀军有埋伏,还要不要再追?”张郃的副将说。

  张郃左右环顾了一遭,他们已追至了木门,一条崎岖蜿蜒小道像水流般漫向前,两边耸起的山峦上林木丛生,地形竟然有些像街亭。

  街亭……张郃的心里咯噔一声,说不出的恐惧忽然一闪,虽然很短暂,却让他不寒而栗。

  “咻咻!”破空的声音极为刺耳,仿佛是同时撕裂了一千匹布,同时有一万片指甲在金刚石上划印子。

  “啊!”一声惨叫仿佛刀锋劈开,一股滚烫的液体从张郃的背后喷出,溅到他的肩膀上,“噗通!”一个士兵胸口中箭喷着浓血栽于马下。

  两声惨叫,三声、四声……无数声惨叫此起彼伏,像是地狱里冤屈亡魂的哀求,鲜血从胸腔中迸射而出,瀑布似的溅得漫天一派血红。

  张郃的眼前飞舞起密集的光亮,仿佛亿万颗划过天际的流星,长长的芒角拖出久久不能消散的尖锐光泽。

  “将军,有埋伏!”副将歇斯底里地嚎叫道。

  张郃已是看清了,两边山坡上蹿出了成千成万的蜀军,高擎着明晃晃的刀,震天的呼喝似乎要把天空捅个窟窿。

  “撤退撤退!”他不顾一切地喊叫。

  魏军立刻后队变前队,马蹄子向后一顿,便要沿原路急奔。然而山上一片巨响,滚木、巨石呼啸着冲下山,“嘭嘭”地在山道上越堆越高,竟将狭窄小道堵了个严严实实,两山上的士兵齐声呐喊,成百的旌旗迎风一晃,一支军队自山腰后俯冲而下,像堵墙一般横在了两山之间。

  魏军前不得前,后不得后,堵在逼仄的山道里,左右支绌。当此时羽箭狂飞,鼓声喧天,魏军未曾交战,已是心胆俱裂,不是你的马头撞了我的马尾,便是我的刀剑剁了你的胳膊。霎时人仰马翻,呼喊连连。有的被石头砸扁了头,有的被弓弩射穿了胸口,还有的拼死一搏,冲向拦路的蜀军,还没近身,已被利刃封了喉。

  张郃的眼睛发昏了,到处都是箭,到处是晃动的光亮,他竭力地想要指挥军队。可魏军已陷入了一片垂死的混乱里,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指挥。

  “嗖嗖!”利箭交迸如电光,坐骑几声悲鸣,双蹄一软,张郃被活生生摔下了马!

  “张将军!”副将从马上伸出手,抓住了张郃的后背心,但这救护的接触只维持了短短一刻,那只紧握的手慢慢地松开。“砰!”副将像块被扔掷的石块,头朝下砸在乱军中,一支强弩刺穿了他的喉咙,动脉里喷出的血刷地冲上天,落下来,散花般泼溅了他满身的惨红。

  “张郃!”对面军阵中有人呼他的名字,张郃一仰头,杂沓的人影里,魏延扬起了手,眼睛里一抹杀气腾腾的骄傲。

  张郃抽出佩剑,迎风一挥:“匹夫!”

  魏延拍马冲向张郃,他终于等到了和张郃对决的一天,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年,胸中潜藏许久的血腥味一股脑都涌出来,海潮般呼啸着将他推向前。

  他从马上飞身跳下,像一只急遽滑行的鹰隼,从半空中对准他觊觎多年的猎物俯冲而下。

  两人过手一招,两柄长剑擦着疾风对撞而过,“当”的一声震得彼此虎口发胀,冲锋的势头被这猛然的对撞遏住,身体收不住,仍往前冲了一截。

  魏延兴奋得喊了一声,他猛地扭过身,右手一展,长剑狠狠平挥而去,那扫荡出去的明亮弧线像一声狂暴的咆哮。当那力量发挥到最大时,与张郃扫过来的另一道弧线碰在一起,又是一声剧烈的金属撞击声,满天的粉尘撞出来,像被击碎的无数魂魄。

  这两人仿佛两座山峰,彼此倾尽力气对撞,却很难彻底将对方一击中的,过手已有数十招,力气也耗损了大半,仍是不分胜负。

  山道里倒下的魏军越来越多,尚活命的像躲雨的蚂蚁,一地里乱窜,两人对决的战场越来越狭窄,最后竟无法施展招式。

  魏延冲出去很远一截,回头看着被重重包围的张郃,虽在险境,气度仍是慷慨不弱,真不愧是响当当的天下名将啊,只是,可惜了。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高高地扬起了手臂,不忍地喊道:“放!”他把头偏了过去。

  利箭如电光迸裂,张郃一挥长剑,挡开扑面射来的飞矢,箭镞在剑刃上撞得铿铿响动,零碎的火星子四溅分散。

  张郃挺剑再向前冲,猛然间,身体向后一仰,仿佛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撞向他,膝盖头霎时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一只蚂蟥在吞噬自己的血肉。

  那是一支强弩,三棱角的箭镞已勾住了骨血,动一动便是痛不可忍,想拔出,却不知从哪里入手。

  “当啷”,他手里的剑掉落了。

  无穷无尽的箭,成千上万的光束,仿佛编织了一张严密的大网,所有的生灵都无法从网中逃脱。

  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街亭,满天箭飞如雨,鲜血四溅。他在光电交加的血肉战场上,透过密集的金属光芒,仿佛看见了马谡一张狞笑的脸。

  他拼尽力气仰头张望,激烈的光束在天空密布,连成了一片星光耀眼的长河。“张”字大旗倒塌了,像一场盛大表演的谢幕,如此悲壮,如此凄凉。

  张郃伸开双臂向着上空飞舞,在他最后的意识里,是满天血红色的箭雨,振聋发聩的呐喊,脑子里倏忽浮现了“借刀杀人”四个字。渐渐地,世界的一切变得模糊了,惨烈的红之后终于归于死寂的黑暗。

  “张郃死了!”一个蜀兵兴奋地高喊,接着是两个、三个……更多的士兵都跟着呐喊。人潮蜂拥而上,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里却只看见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死了的张郃,便同一株干枯的野草一般,没有一丁点令人欣赏的气质。

  漫山遍野都洋溢着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魏国大将张郃死在蜀军的强弩攻势下,到死都不曾闭上他的眼睛。

  ※※※

  “踏踏踏”一骑快马扬尘飞奔,箭一般射到了一支缓缓行进的军队里,两面大纛随着风烈烈招展,斗大的“汉”和“诸葛”在天空中飞扬起了坚毅的面孔。

  斥候停在中军队伍前一辆四面遮幅的马车前,眼瞅着姜维策马跟在马车旁,慌忙在马上行了一礼,虽然气喘吁吁,脸上却掩饰不住一抹激昂的喜悦。

  姜维一勒马辔,马鞭轻轻挥去:“什么事?”

  斥候兴奋地说:“魏将军伏兵木门道,魏军果然遣兵追击,我军大获全胜,还射杀了张郃!”

  他的声音很是洪亮,周围行军的士卒全都听见了,乍一听说射死了张郃,抑制不住的笑容流满了脸,一个挨着一个地凑着低声议论,还发出了欢畅的惊叹声。

  姜维正色道:“行军途中,怎可交头接耳,全都肃静,否则军法惩戒!”

  这一声喝令颇具威慑力,士卒慌忙闭口不言,顿时军阵中鸦雀无声,只听见脚步扣着地,以及头顶上呼啦啦的旗帜响动。

  “姜将军,军报还须上呈丞相。”斥候望了望被幔帐覆盖得不透风的马车。

  姜维向他点点头:“你先退下,由我亲自禀明丞相,你回去传话,丞相有令,魏将军既已得胜,立刻跟随中军,返回汉中,不得延误!”

  斥候应了一声,也不敢怠慢,扬手一抽马尾,怒卷风潮般背离而去。

  那疾驰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姜维似愁非愁地叹了口气,射杀张郃的消息并没有让他像士卒一样兴奋,压抑的沉重始终包裹着他,让他透不过气来。

  诸葛亮已离开中军整整三天,这件事唯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知道。他临走时定下了伏兵之计,遣魏延在木门道埋伏等待,便是算准了魏军会再次遣兵追赶。诸葛亮算无遗漏,计无差缪,对这一点姜维深信不疑,所以蜀军的胜利早在预料当中,喜悦几成多余。他也不担心诸葛亮暂离军营,他自信自己可以在十天内掌管大局,让蜀军安然无恙地返回汉中,但是十天之后呢?

  如果诸葛亮回返成都后没有扳转形势,或者从此竟是回不来了,朝局一旦发生变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他根本不敢想象的。他仰头望着天空变化万端的云层,一团团如同荒野里的白獐,你追我赶,嬉闹逗乐间却暗藏着重重杀气。

  ※※※

  急报上的墨字在视线里逐渐清晰了,李严像被蜇了一般,弹了起来,手里捧着的一碗蜜饯直摔下去,响亮的撞击声竟也没让他有反应。

  窗外雨声滴答,仿佛有一摊血从房梁上缓慢落下,在冰凉的地面敲出亡灵讽刺的笑声。

  李严打了个冷战。

  心里机械似的重复着一个声音:诸葛亮退兵了,诸葛亮退兵了,诸葛亮退兵了……

  深彻的绝望从李严的骨髓深处爬出来,一把攫住他的心,掐死了,掐成了粉末。

  五日前,狐忠和成藩的信也送到他的手中,信里说诸葛亮有可能退兵,将军休得为了一时争心,贻误北伐大事,若是将来出了差池,丞相不容情面,将军危矣。李严仍然不相信地把信丢去一边,他不相信任何人的警告提醒,唯独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家操纵在股掌之间,还道自己可以做主人,他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诸葛亮会退兵。

  李严忽然想起诸葛亮上次来信里说到,若是退兵,大家都担待不起,他在此时此刻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比谁都清楚,诸葛亮回来了,会和他算总账,朝廷也会追究他运粮不济的责任。

  他而今已如此下作了,可不能再有蹉跌了,若是再遭贬谪,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是的,什么也不是了,托孤重臣、封疆大吏、两朝老臣,以及他那还没实现的政治抱负,都将成为泡影,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在诸葛亮心目中,他自认无足轻重,想想马谡、张裔,他们可是诸葛亮的心腹,说杀就杀了。可怜马谡和诸葛亮还是通家之好,张裔为诸葛亮卖命这么多年,结果呢?杀他们时,诸葛亮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诸葛亮的残酷手段,他是一向了解的,背地里也骂过诸葛亮不近人情,想到有朝一日,这些手段会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慌里慌张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因为惶惑,手发着抖,写错了好些字,墨还洒了。他在信里用哀求的语气说:别回来,粮草充足着呢,我明天,不,我马上给你送去!

  信才送出去,他却坐不住了,派人出去打听北伐军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汉中,打听的人晚回了话,他便是一顿臭骂。

  这么苦熬了一天,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索性备了车马,领了一拨人往西而去,他是不愿意傻等,想自个儿去打听消息。

  哪知走到沮县,北伐军的一片旗帜还没瞧见,却遇见复返汉中的狐忠、成藩,三人连传舍也来不及进,路边见着就说开了。

  “丞相退兵,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李严怒不可遏。

  狐忠忙解释道:“我们给将军写信告知过,说丞相有退兵之意,将军收到了么?”

  是呢,这事儿从头到尾是自己固执己见,赖在别人身上不免无耻。

  “那你们说怎么办!”

  成藩说:“既然退兵已成事实,只好回汉中迎候。”

  李严咆哮道:“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可以向丞相解释,并不是故意不发粮草,确实是天雨不断,道路难行。”狐忠劝解道。

  “他要是肯听解释就好了!”李严拍着手说,他忽然生出一个恶狠狠的念头,“不然就把责任推给岑述,便说是他运粮不力!”

  狐忠深以为这是昏招:“岑述是丞相心腹,丞相……不会相信。”

  “牺牲一个岑述,总比牺牲我好!”

  “可是,岑述只是督粮官,将军才是总督北伐后援的主将,无论如何,将军也脱不了干系。”狐忠小心地说。

  “那怎么办?”李严要疯了。

  “丞相还没回汉中,也许还有转机。”成藩惴惴道。

  “什么转机?”

  “抢先向朝廷请罪,不可在丞相上告朝廷后再行辩白,朝廷念在将军是两朝老臣,也许会网开一面。”狐忠诚挚建议道。

  李严现在想的是要么跑路,要么鱼死网破,请罪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可是跑路又太窝囊,那就只能鱼死网破。

  李严神经质地抽了一下:“我要去成都。”

  “将军去成都做什么?”狐忠惊道。

  “拼死一搏!”李严说得杀气腾腾。

  狐忠听懂了李严的意思,慌忙道:“将军不可!事已做错,不能一错再错,他日酿成大错,悔之晚矣!”

  李严决断道:“不必说了,网罟里的鱼还要挣扎,何况是七尺血性男儿,你们放心,若是有什么长短,我不会牵连你们!”

  他不容人进言,一时前方传来消息,说北伐军已快到沮县了,前头打着的“诸葛”大旗在日光下熠熠闪烁。血冲上了李严的脑门,顾不得了,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掉转马头,向成都疾驰而去!

  第六章 背水一击丞相反戈,作茧自缚将军下野

  李严恭敬地伏拜在玉阶下,大殿内安静得可以听得见落叶飘落的声音,鹄立在玉阶左右的宫人连呼吸也尽量低沉微弱,像呆痴的木偶般无声无息。

  刘禅从奏章上抬起头,饮了内侍递来的一杯蜜羹,眼睛微微一瞥,看见李严还跪得一丝不苟,扬手道:“正方平身吧!”

  “谢陛下!”李严站起来,仍是谦卑地立住,也不敢随意拿眼睛去望满殿的木兰棼寖,文杏梁柱。

  刘禅边饮羹边道:“正方三日前递?br />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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