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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9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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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再请命于我。”

  张裔哆嗦着,仿佛害着伤寒,说话也一个字一个字地顿挫而出:“丞相,没有你坐镇,我们许多事都做不好,您还是管一管吧。”

  诸葛亮轻轻摇头:“不行,我不能坏了朝廷的规矩,若当真有棘手之事,还有陛下,有尚书台,朝廷缺了诸葛亮,也一样自如。”他寂然地叹了一口气。

  “可目下的情形是,朝廷缺了丞相一筹莫展,众臣都没了主心骨,百事皆无从下手。”

  诸葛亮笑了一下,笑容微苦:“说过了,诸葛亮何德何能,敢为朝臣主心骨,君嗣不必劝了,我不能理政。”

  “可是……”张裔想劝几句,却像被泥巴糊了喉咙,堵着说不出。

  诸葛亮越看张裔越觉得蹊跷:“君嗣,你有事么?”

  “我……”张裔打了个激灵,“没,没有……”

  诸葛亮清亮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张裔的眼睛,张裔竟不敢和诸葛亮对视,慌张地低下头,吞吐吐吐地说:“丞相,盐铁赋亏空……不,是那两桩案,有些什么眉目么?”

  诸葛亮低下头饮水:“此事由廷尉主查,我不能过问,”他将铜卮轻轻一搁,目光在荡漾的水里漂浮,“若君嗣知晓实情,可否告亮?”

  张裔脸色大变,青白得犹如涂了石灰:“我、我不知道。”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表现太不镇静,挣扎着笑了一下,偏笑得皮肉不开,倒似哭一般。

  诸葛亮默然地凝视着他,半晌,他淡淡地说:“君嗣请先走吧,我不能多留你。”

  张裔很慢地站起来,深深地一拜,伏下头时,剧烈的颤抖在后背如狂风扫过山冈,他几乎撑不起腰,用了很多力气才让自己把脊梁骨掰正,一步一趔趄地走向门边。

  “君嗣。”诸葛亮忽然喊他。

  张裔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诸葛亮浸在一团水墨似的光影里,仿佛云深雾海间高山峡谷写意的背影,冷峻、沉静、容忍,甚或有那深隐的期颐,似乎在注视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他最后很轻地说:“没什么,你走吧。”

  张裔几乎要哭了,他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像逃避死神追捕似的,很快地消失在门后。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被秋风撕碎了,碾烂了,诸葛亮不禁长叹一声,他轻轻拉紧被褥,似乎畏寒。

  ※※※

  诸葛果在院子里转了一大圈,看着廊下的红紫繁花一瓣瓣落下,怔怔地发了很久的呆,想着张裔也许已走了,这才又折回去,却见修远从屋里走出来:“爹爹呢?”

  “睡下了。”

  诸葛果又欣慰又失望,她朝那紧闭的房门里望去一眼,怏怏地说:“那罢了。”她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谁在屋里照顾爹爹?”

  “屋里有人,小姐放心。”修远说,“我去取药……小姐,要进去么?”

  “不,等爹爹醒了,我再来。”诸葛果摇着头,她知道父亲睡眠很轻,很小的动静便会让他惊醒,她不肯惊扰了父亲难得的休息。

  她沿着墙根走下去,满园的落花铺成了一条香径,鞋底、裙边都染上了粉红色,像绣上了斑斑点点的花纹。

  她走得有几分累了,便抱了双膝坐在游廊下,似有似无的落花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风里回荡着隐约的盈盈声音,像是谁在忧伤地歌唱。

  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她的眼睛,鼻息弱弱地揉搓着她的脖子:“猜猜我是谁?”

  诸葛果握住那双小手,猛地回过身,眼睛对眼睛地笑道:“是小胖墩!”

  小孩子乍然被她擒住,扑闪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咯咯地笑了起来,男孩子眉眼清秀,眼神婉转流波,煞是令人心疼的伶俐可爱。

  诸葛果捏着诸葛瞻的鼻子:“小胖墩,打瞌睡;摔下床,成驼背!”

  “坏姐姐!”诸葛瞻拉着姐姐的头发,小手抓了抓姐姐的发簪。

  诸葛果按住弟弟的肩膀,牵着他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你书念好了?”

  “嗯……”诸葛瞻用力地点点头,三岁多的孩子,已经开蒙,认了上百个字,比起同龄的儿童,他实在太不寻常,难怪旁人赞叹道:谁叫他是诸葛亮的儿子呢?

  诸葛果弹弹他的脸蛋:“少哄我,你每天都要念到晌午过后,今天怎么那么早?”

  诸葛瞻绕了她的头发在手指上,缠出一个同心结:“娘不乐意,她不教我了。”

  “为什么不乐意?”

  “娘说爹爹病了,她不高兴。”诸葛瞻说得垂头丧气,他放掉诸葛果的头发,摇晃着她的肩膀,“姐姐,我们去看爹爹吧。”

  诸葛果搂住他的小手臂:“爹爹睡下了,姐姐一会儿再带你去好么?”

  诸葛瞻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嗯……爹爹为什么要生病呢?”

  “因为,”诸葛果琢磨着该怎么表达,“爹爹太忙,忙坏了身体。”

  诸葛瞻听不懂:“忙?为什么忙?”

  “爹爹是丞相,管很多人吃饭穿衣,你的、我的、大家的,爹爹一个人要管很多很多人,很累很辛苦。你念书念长了也会累不是?爹爹做的事比你念书还累,故而他病了。”

  诸葛瞻还是想不通:“那爹爹不做丞相,不管吃饭穿衣,他就不会生病了。”

  诸葛果笑开了眉眼:“你可真会说,”她忽而忧闷地一叹,“可是爹爹不能不做丞相。”

  “为什么呢?”诸葛瞻歪歪脑袋,他也不等姐姐回答,认真地捏住小拳头,“我长大了,才不做丞相呢,我不要生病!”

  诸葛果笑得合不拢嘴:“你还不做丞相,好大志气,你以后想做什么,倒给姐姐说说!”

  诸葛瞻搔搔后脑勺,啪嗒地眨眨眼睛:“我给姐姐当小胖墩……”

  诸葛果噗哧一声大笑,她一面笑,一面打了弟弟的屁股一巴掌:“臭小子,你真是姐姐的逗趣包,姐姐不疼你疼谁!”

  诸葛瞻揉揉屁股:“嗯,娘说姐姐常生病,我长大了就当个大夫,治好姐姐的病,然后、然后,”他锁着小眉毛冥思苦想,“嗯……就让姐姐和我,和爹爹天天在一起!”

  诸葛果的笑声渐渐远遁了,她忽然双手搂住诸葛瞻,身体微微发颤。

  “姐姐,你生病了吗?”诸葛瞻在姐姐怀里,他感到那个怀抱冰冷潮湿。

  诸葛果的声音若林下泉音:“没有……”

  一种深邃的忧伤如彻骨的寒风裹缚住她,她在这个瞬间没有办法表达内心的复杂感情,有感动、有悲怨、有遗憾、有痛楚……太多的感受像在心里积蓄了一池深广的水。

  良久,她轻轻放开诸葛瞻,挨了挨他的鼻子:“走吧,姐姐带你去见爹爹,若是爹爹醒了,我们陪他说话,他若还没醒,我们再等等。”

  “好啊!”诸葛瞻似获得了巨大的快乐,拍打着小巴掌。

  她牵起弟弟的手,踏着满径落花,踩出了一大一小两行脚印,像烙印在时间中的记忆之痕。

  姐弟二人缓缓走上虹桥,桥下静默的水漂流着残败的花叶,风吹开的涟漪乍起乍灭,宛若瞬息的生死。迎面匆匆走来一人,因走得急,轮廓被行走的风划烂了。

  诸葛果忽然站住了,一颗心激烈地勃跳起来,面上火烧火燎,有种积压的难受填满了整个脏腑,让她艰于呼吸。她费力地张开半张口:“姜……”可那在她心里念诵了千万遍的名字此刻竟变得陌生,她便是耗尽一生力气也不能完整地念出。

  姜维也收住了脚步,他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傻愣愣地僵在原地,连寻常的参礼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诸葛果很想好好地看看姜维,又觉得不好意思,目光便在姜维的下颚处打转,那儿有浅浅的一道折痕,勾向下唇的边缘。她出了一阵神:“你,来寻爹爹?”

  “啊?”姜维半懵懂半清醒,“啊……我是……没见着……丞相歇着呢……”

  诸葛果的目光从姜维下颚挪到他挺直的鼻梁上:“爹爹不能见朝官,他便是醒了,你也未必能见着……”

  “哦,我知道的。”姜维小声说,心里紧张得七上八下,尽管这种紧张让他觉得奇怪。

  “一向安好么?”

  “好,好……”姜维喃喃,“你送我的……我……”

  “你留着吧,不准还给我!”诸葛果武断地说。

  这一二年,诸葛果给姜维送过很多礼物,若是姜维远在边地,她会托以丞相夫人的名义送去,姜维有时候想法还给了他,有时候还不了,只好存着,久而久之竟存了满满一箱,那些糕点放得发霉了,他也没吃一口,却也没有丢掉。他曾鼓起勇气给诸葛果写过信,请以后不要送了,被人知道会说闲话。诸葛果给他回信,说别人闲话怕什么,我偏要送。

  你能拿这个执拗的丞相千金怎么办呢?姜维也不敢去求教诸葛亮,他心里打着小鼓,他并不笨,猜得到诸葛果的心思,可他没敢把这想法掏出来,他仍然闷在脏腑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叫诸葛果的女子。他是姜维,他是白蘋的丈夫,白蘋在等他回家,他相信他们终有一天能团聚。也许,他会带白蘋来见见诸葛果,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诸葛瞻眨巴着眼睛,他指着姜维说:“姐姐,他是谁呢?”

  “他……”诸葛果的目光终于沉入姜维清湛的眼睛里,“是姜哥哥。”

  诸葛瞻想“姜”是什么,他记起母亲教他认百草,姜好像是一味菜呢,这个哥哥明明是人嘛,怎么是一味菜呢,真是古怪!他皱着小眉毛:“是生姜,还是老姜?”

  诸葛果被弟弟的认真逗乐了,起初的局促忽然间丢开,她不禁起了玩笑心,揶揄道:“是生姜。”

  诸葛瞻信以为真,他很有礼貌地称呼道:“生姜哥哥。”

  姜维哭笑不得,这个充满玩笑意味的称呼分明就是诸葛果的恶作剧,他又不能当面否决一个小孩儿,只好别别扭扭地答应了一声。

  诸葛瞻仰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装着两个姜维,他想这个哥哥真好看,多像书上画的将军,高个子,腰板直得像一杆铁枪,肩膀宽如一支箭。他忽然想趴去姜维的背上,也许比父亲的背更宽厚更有力,一旦赖上去就不要下来了。

  他好奇地问道:“你是将军么?”

  “我?”姜维磨叽了一下,“是。”

  诸葛瞻兴奋地跳了跳:“我也想当将军!”

  姜维觉得这个小男孩既有趣又可爱,他展开了笑容:“有志气!等你长大了,姜哥哥带你上战场,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我现在就想做将军,怎么办呢?”诸葛瞻愁苦地说。

  诸葛果拍拍弟弟的脑袋:“臭小子,你现在当什么将军,胖成这模样,骑马不成,射箭不成,哪支军队敢收你!”

  诸葛瞻不喜欢姐姐奚落他,不高兴地撅起嘴巴。

  姜维宽厚地笑道:“小弟弟不泄气,长大了就有力气,能骑马能射箭,一定能做将军!”

  诸葛瞻得了姜维的鼓励,得意地一笑,回头对姐姐瞪瞪眼。他越发觉得姜维亲切,索性奔到姜维面前,伸出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攀住姜维的衣角。

  “臭小子,真个是墙头草!”诸葛果笑骂道。

  姜维弯下腰,他轻轻捂住诸葛瞻那双胖乎乎的小手,也说不得为了什么缘由,他很喜欢这可人的小男孩,被铁血酷烈长久冰封的柔情萌动了,他将诸葛瞻一把抱起。

  诸葛瞻欢喜得笑出了声,生姜哥哥真的抱他了,他真的能趴在生姜哥哥的背上,原来实现梦想并没有很难哪,比幻想得到父亲的拥抱还要容易。他用两只手丈量着姜维的肩膀,一根指头,两根指头……他量了很久,可是太宽,一双手不够用,好像比父亲的肩膀还要宽。

  诸葛瞻把脑袋放在姜维的肩膀上,轻轻敲着他的后背:“生姜哥哥,你会说故事么?”

  姜维为难了:“我,不会。”

  诸葛瞻才不管他会不会:“你说一个嘛,说将军的故事,我要听。”

  诸葛果笑着插了一句:“你随意说一个,不然他缠你一整日。”

  姜维无可奈何,他是策马沙场,纵横万里的将军,哪儿懂得哄小孩儿,本又是个闷脾气,平时说话本就少,要让他临时编排故事真比打一场全胜之仗还难。可诸葛瞻缠着他不肯撒手,还一迭声地催促,他不得已,便抱着诸葛瞻坐在桥阑干上,绞尽脑汁地编故事,常常编得自己都嫌弃,诸葛瞻却以为极好,还拍巴掌,说:“生姜哥哥,你接着说。”

  三个人坐在虹桥上,姜维一直磕磕巴巴地讲述着干巴巴的傻故事,诸葛瞻在拍巴掌,诸葛果却在悄悄看姜维。有人偶然过路,恰看得这三人的背影,风扬起几片残红,缭缭地飘过去,又荡回来,真像是一幅绝美的画,这么说了一个时辰的故事,直到有人跑来说丞相醒了,要见姜维。

  姜维这才把诸葛瞻放下,问诸葛果要不要去看丞相,诸葛果以为他们是谈公事,便说她待会儿再去,姜维只得自己独个前往。临走时,诸葛瞻还对姜维依依不舍,吵着让他下次再说故事。

  姜维走了两步,忽地转过身:“你送的……”

  诸葛果仍不容他说完:“你留着!”

  姜维停了一下,他没法和她争执,他不是不能,而是没有这个勇气。他缓缓走下虹桥,回头时诸葛果依然在目送他,那纤弱的身影仿佛秋风里的最后一点落红,逐渐地在这红尘紫陌间折损了美丽,这让他生出怜惜,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把白蘋忘了,他惶恐起来。

  他把脸转过去,再也没有回头。

  ※※※

  秋凉如水,风起处,拂得人满脸冰冷,天空总是雾沉沉的,仿佛老天黯淡了心情,大团的阴云卷过天际,如同一群惊慌奔跑的牦牛。

  凝着池中的鱼儿,刘禅呆呆地将手中的鱼食丢进去,荡开的细小涟漪如同一个个微妙的心事,泛起来,沉下去。水里的鱼儿一条条冒出尖头,跳跃着争吃食物,那争夺的欢畅却没有让他感到一丁点的兴致,他只是机械地从掌心拈起鱼食,一次次地抛下去。

  “今天,什么日子?”他怔怔地问,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别人。

  皇帝的问话让背后站立的李阚吓了一跳,他像从迷梦里跳出来一般,意识还有些浑噩,磕巴着说:“九月初,初一……”

  “快重阳了。”刘禅低声喃喃,手一翻,掌心的鱼食一粒粒全洒入水中,他瞧着水里游弋的鱼影,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

  凉风拂过水榭,吹得衣衫瑟瑟抖动,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两只手臂下意识地一抱。

  “陛下,天凉了,回宫吧。”李阚小声地提醒着。

  刘禅没有动,他只是麻木地转过身,呆滞的目光凝向水榭下那一条曲折的石子路,漾漾水波被风吹上了路边,仿佛汹涌的泪水,一遍遍冲刷着理智的堤坝。

  他叹了一口气,看见水榭中石案上平放的奏章,竹简只打开了一半,还有一半卷成一个轴,似乎欲说还休的心事,留一半,藏一半。

  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将那展开的一半竹简卷了起来,卷到末端,封皮上有张长条的签,签上有三个字:“臣亮上”。

  字真好看,优雅舒曼,容长细腻,笔笔的勾画都恰到好处,字如其人,写字的人也一样的优雅、细致、美好。自己从前是多么喜欢他的字,可今天看到这一笔字,却似被刺了眼睛一般,竟不愿再看第二眼。

  这是诸葛亮上的谢罪表,五日前诸葛亮回返成都,第二天便奉上了一份自陈,两日后再上一份,今日是第三份了。

  三份表疏都说了两件事,一是魏国j细诋毁流言,一是盐铁赋亏空。他不争辩事实,也没有为自己开脱,他在表里自称任职有亏,致使陛下忧心,社稷蒙尘,为避嫌疑,在事情未曾彻底解决前,他自请不理朝政,甘愿禁锢在府,等待陛下裁决。

  诸葛亮不理事了,蜀汉朝堂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么久以来,蜀汉大小政务皆由诸葛亮总统,大到宗庙祭祀、军队出征,小到官吏假期、薪俸增减,无一样不是诸葛亮做决断。而今他闭门不出,既不处置朝政,大小朝臣也一概不见。每日里,各公署的官吏聚在丞相府门首,抱着满怀的公务文书等着丞相的召见,可每次都被紧闭的大门挡了回去,急得满朝文武火烧火燎,若不是对诸葛亮的威严存着忌惮,几乎要强行闯府问事。

  蜀汉没有了丞相诸葛亮,朝廷像缺了主心骨,百僚们手足无措,平日里顺顺当当的事忽然变得棘手困难了。从前诸葛亮在,事情无论多艰难,想起背后挺着一座山,心里便觉得踏实,而今山被云挡住了,心变得空落落的,做事总是发虚。过去,官吏们曾经私底下抱怨过诸葛亮的细致苛刻,可等到诸葛亮不理朝政后,他们才发现那种苛刻已深入骨髓,当没有人再约束他们的懒散时,反而不习惯了。

  刘禅轻轻地压住那奏章,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在心底说:相父,季汉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你。

  冷风吹得越发紧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冒出来,刘禅哆嗦了一下,抬头缓缓地看着李阚。

  这个小奴最近一直心不在焉,平日里的伶俐劲像是被掏空了,问一句答一句,唯唯诺诺,跟宫里的其他木头宦官没什么区别。

  “李阚!”他喊了一声。

  再次陷入古怪思索中的李阚惊醒了,慌忙地躬身道:“陛下,小奴在!”

  刘禅盯视了他一眼,可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哑巴着嗓子,手在奏章上一抚,缓缓地垂了下去。

  “听说相父病了……”刘禅没精打采地说。

  李阚颤巍巍地说:“小奴不知、不知真假。”

  “不知真假?”刘禅觉得这话特别刺耳,“你是说相父装病?”

  李阚埋低了头,他不敢回答。

  刘禅凶狠地骂道:“蠢材!”他一拳头捶在石案上,“相父染病,朕不能去看他,连问一声也不能!”

  李阚打着哆嗦:“陛下,陛下……可遣太医去看看,丞相的病……”

  “还用你献殷勤,尚书台昨日早按常例,遣了太医去诊脉,别说是你,就是朕也献不成!”刘禅恼怒地说,他又是担心诸葛亮的病情,又是气恼朝官们对诸葛亮重视过逾,这复杂的心理搅得他昼夜不宁,仿佛吞噬理智的魔咒,逼出来喜怒无常。

  他忽然对李阚产生了隐隐的仇恨,如果不是他,自己不会苦恼终日,自己和相父也不会产生那么大的隔阂,仿佛重重关山横在他们之间。

  他厌恶地瞪着李阚,双手紧紧蜷成了拳头,刹那,竟恨不得将这奴才打翻在地,可当他看见李阚迷惘而可怜的眼神,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心里又忽忽地软了。

  怨他做什么呢?

  即使拼命逃避,相父在季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还在,而自己仍然是那个傀儡般的殿上君主,顶着皇帝的名号,接受群臣山呼海啸的朝拜。可谁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有没有真心服膺,也许在叩头的那一刹,眼神里还会闪出不以为然呢。

  我该怎么办呢?

  刘禅木木地想着,诸葛亮被他的诏书召回来了,当初他凭着一口怨气,不问皂白地将诸葛亮调回。而今,随着诸葛亮真的返回成都,怨愤竟渐渐淡漠了,随之而来的烦闷和不敢说出口的后悔蔓延了。

  他实在想不出个应对策略,不得不去问李阚:“你说,相父回来了,朕该怎么办?”

  李阚愣了一下:“小奴、小奴不知道……”

  “你不知道!”刘禅忽地发了火,“若不是你,朕怎会下诏调相父回成都,如今他回来了,你说不知道!”

  皇帝的语气很严厉,李阚一个哆嗦,骨碌碌跪倒在地,惶恐地磕了一个头。

  刘禅跺着脚叹了一口气,再一看案上的奏章,越发觉得心中忧愁难以排解。

  三份请罪表,一份比一份长,通篇都谆诚恳实,不带一字半句的叫屈抱怨,诸葛亮即使被黑云压顶,也这样冷静严肃。

  他颓唐地坐下,企望地看住李阚:“四日后小朝会,朕该怎么问他……”

  刘禅的眼神凄婉悲怆,像是个受尽委屈的儿童,李阚心里发酸,他硬起心肠说:“陛下可问案丞相……”

  刘禅无声地冷笑:“他已连上三份谢罪表,朕还怎么质问他?两件案子都交给廷尉彻查,朕便是问,能问出什么来!”

  李阚不敢回答,把头伏了下去,一双汗濡濡的手贴在地上,印出了两个巴掌印。

  “你说,怎么问!”刘禅咆哮着,举手狠狠一捶,打得那奏章翘起来蹦跶。

  李阚浑身一抖:“陛下,陛下若是不放心……”他吞了一下,“既然丞相有请罪之意,陛下可收了他的印绶和兵符……”

  刘禅挑着嘴角森然地一笑:“收了印绶和兵符,拿给谁去?谁能受得起?”

  没有回应了,李阚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嵌进地里。

  刘禅长时间地不说话,一丝近乎惨烈的笑斜挂在眼角,他看着李阚弯曲如虾的后背,怨、气、悔都冲上了头顶,双手一扫,将石案上的一盏水荡了下去,当啷摔了个粉碎。

  他一跃而起,歇斯底里地嚎叫道:“好,就收了!”脸上青筋暴涨,冲得面颊一片血红色,他拽着拳头,无声地笑个不休,眼泪却飞了出来。

  第五章 遭猜忌丞相萌生致仕意,掩阴谋李严暗起灭口心

  把遮窗的帷幕轻轻撩开,凉风霎时扑入,烦闷的胸襟暂时一荡,片片秋叶挣扎着从枝头掉落,飘飘荡荡地在半空中起舞回旋。门廊下丛生的花也败了,一瓣瓣蔫挂在干枯的花茎上。

  倚着窗静观院中的秋景,说不出是欣赏,还是悲愁,手里抚着一架旧琴,手指在琴徽上拨来拨去,像有意,也似无心。

  这一秋真凉啊!诸葛亮默默地想着,手指缓缓滑过琴弦,“铮!”不经意的一声战栗如叹息飞出,指头竟有些刺痛,似乎弹的不是琴,而是刀口。

  许久都没有弹琴了,事情太多,心事太重,忙得昼夜不分,哪里有闲暇奏琴颐养性情。虽然这架琴总是相伴身边,但这些年自己竟从没有弹过一次。

  诸葛亮慢慢地看住这琴,琴面的冰纹似乎更深了,蜿蜒出泪水似的痕迹,琴弦因久不弹拨,微微发暗。琴尾上悬挂的红色垂旒的光泽败了,这琴看上去像是个步入垂暮的老人,面容憔悴沧桑。

  他沉沉一叹,莫名的感受驱策着内心,他抬起双手,一手调着琴徽,一手拨弦听音准,不过片刻,音色已纯,再无高低不宁的杂音。

  他于是不假思索,双手抚弄琴弦,悲而清的琴音从指尖颤抖发出,仿佛满天柳絮随风飞起,哀伤的旋律犹如人生最悲伤的叹息,却又没有歇斯底里地发泄出来,仍然带着隐忍的冷静和明晰,仿佛自动地将一颗心放在火上煎熬。明明折磨万端,偏偏把痛苦都吞咽下去,熬烂了一颗心,泼冷了一腔的热血。

  琴声幽幽,如泣如诉,听着令人心颤的琴音,黄月英缓缓地走到了门口,却没有立刻进去,牵着她手的诸葛瞻想要跑进屋子里,她俯下身体,轻轻地“嘘”了一声,诸葛瞻懂事地收回了脚。

  她听出这是《梁甫吟》,有多久了,诸葛亮没有抚琴了,又有多久,没有抚这一曲《梁甫吟》。曲声很悲,透着深凉的伤感,让人忍不住想要哭泣。

  “嘣!”一声咽塞的断弦音震得人心头一抖,黄月英惊了一下,诸葛亮倏地缩回了手,手指似被断弦震痛了,抖动着伸到了唇边。

  “爹爹!”诸葛瞻忍不住喊道。

  诸葛亮扭过头,微绷的眉目舒展了,他笑了起来:“瞻儿!”

  诸葛瞻咯咯笑了,小脚板迈过高高的门槛,两只小手高高地举起,扑蝴蝶似的投入了父亲的怀里。

  “爹爹,你在弹琴么?”他仰起小脸,水晶般透明的眼睛里蓄着满满的好奇。

  诸葛亮半蹲下身体,刮了刮诸葛瞻的鼻子:“是啊,爹爹在弹琴,好听不?”

  诸葛瞻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诸葛亮大笑:“诚实!”他举手抱起诸葛瞻,在他的左右脸颊亲了亲,“爹爹以后教你弹琴好不?”

  诸葛瞻紧紧地贴着父亲的下颚,小手摸着那柔软的青须:“嗯,娘说爹爹会好多本领,瞻儿都想学。”

  “爹爹会哪些本领?”诸葛亮笑着逗儿子。

  诸葛瞻抿着小嘴,很认真地出神着,手指头在父亲的掌中轻轻点划:“会弹琴琴,做木马,会打仗,会写文章……嗯,还会好多呢……我也想学弹琴琴,学做木马,学打仗。”

  诸葛亮笑声欢畅:“有男儿志气,好,爹爹教你弹琴,做木马,打仗!”他捉着儿子的手,缓缓放在琴上,“这是琴弦,琴徽……”

  倚在门边的黄月英看着父子的欢愉,霎时竟是感慨得几乎要涌出泪来,自诸葛亮返回成都,一直病卧床榻,闷锁府中,整日愁眉不展,很少见到笑脸,偶尔绽出一丝,却苦得扎人的心。

  儿子快乐的笑声如雨滴般洗刷掉心里的沉重,诸葛亮忽然钻出一个念头,也许自己真的该急流勇退了,不如抽身而离,享享这难得的天伦之乐,半生辛苦,全为了社稷江山,剩下的半生该留给家里人了。

  繁复的心情卸下了负担,浑身有一种舒坦的轻松感,诸葛亮笑道:“去把修远两口子叫来吧,今日我们好好乐一场!”

  “好!”黄月英已看出他心情变好,回头便让女僮去请修远。

  吩咐的话音才落尘,门口便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先生!”修远竟然迈了进来。

  诸葛亮轻轻招手:“过来,一起吃饭,再把你媳妇叫来!”

  修远没有忙着坐下:“先生,有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黑糊糊的布袋,“我刚才从相府角门进来,有个乞丐忽然冲出来,硬塞给我一只袋子,还说要交给先生,我本来不肯要,他撒腿就跑了,我觉得事情蹊跷,所以来回一声。”

  “乞丐?”诸葛亮一愣,他迷惑地接过黑糊糊的布袋,封口打开了,里面躺着一张巴掌大的手绢,摊开来上面有一行字,刹那,诸葛亮舒缓的眉目忽地一紧,扬起的笑坠落了,清朗如月的脸如被阴霾突然笼罩,皎洁的光华黯淡了。

  “爹爹,是什么?”诸葛瞻好奇地问,伸手便要夺来看。

  诸葛亮轻轻让开他,将手绢叠了拢入袖中,不露声色地说:“没什么。”他平静地一笑,“我们吃饭,别管了!”

  诸葛亮神情自如,端起勺子喂了诸葛瞻一口粥,自己再吃了一口,淡淡的微笑始终在眉目间流淌,而刚刚被洗刷掉的沉重重新压下,但他一直没有吐出一个字。

  ※※※

  夜很深,遥远的天际只有寥寥的星光闪烁,四周一派昏沉沉的安静,微微的虫鸣在夜风中忽强忽弱。

  借着如豆灯光,诸葛亮重新打开那白日里收到的手绢,平平地铺在书案上,一行字如同漂在水面的石子,轻轻地浮了起来。

  “妇寺当道,君欲隐退乎?托孤之重,君果遗忘乎?”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短短一行字映入他的瞳仁里,像浸入湖水里的汀兰,清晰得仿佛生长了一千年。

  他认得这是董允的字,蜀汉百僚皆奏事与他,谁的笔迹、谁的文风是什么样,他闭上眼睛就能辨清。他知道,董允之所以托乞丐之手传书于他,是为着他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才用了这不得已的办法。他为避嫌疑,一直与朝中臣僚断绝往来,凡一应文书投递皆退了回去,政务卷宗更是不肯收,一众蜀汉朝臣都被挡在大门之外,他俨然有卸了丞相之职的姿态。不问政事,不见下属,岂不是要致仕了么?

  他再把这两句话读了一遍,心情越来越凝重,难以排解的忧烦熬得他辗转难平,仰面只是沉沉地叹气。

  他缓缓地满撒目光,却看见兰锜上搁置的长剑,那是章武剑。

  记忆在这个时候奔涌返潮,一幕幕新鲜如昨,只是被夜晚的雨水打湿了面容,稍稍地洇漫了。

  “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那一句临终叮咛在耳际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仿佛世代响彻的钟磬,逐着时间的车辙,每一声都催人奋进,敲打出无数行坚韧的热泪。

  忍耐,忍耐,忍耐!

  先帝,我差一点便要放弃了,差一点啊……

  他仰起脸,窗外黑夜正浓,昏暗天空上星光点点,满院的花树在夜风中摇曳,沙沙的声音让人感到舒缓。

  黑暗中有静悄悄的风在窗下盘桓,仿佛是那流逝在悲伤记忆深处的熟悉叮咛。诸葛亮那已疲软的心膨胀着,坚挺着,被难受的委屈打击的意志正在艰难而执着地恢复。

  “孔明!”门外有人很轻地叫他,他一回头,看见黄月英悄悄地走了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黄月英已走到他跟前,她望着他硬挤出来的笑容,很久的凝眸后,轻声道:“孔明,你有心事了么?”

  诸葛亮一怔,俄顷,他微微一叹:“到底是瞒不住你的眼睛。”

  黄月英瞅见书案上的手绢,但她没有看,只把目光随意地溜过,再次落在诸葛亮的脸上:“白日里果儿问你的那些话,你别当真,她小孩儿家的,张口乱说呢!”

  诸葛亮无奈地一笑:“你什么都看出来了,是么?”

  黄月英一时没有回答,她在心里无声地一叹:“我知道的,诸葛亮怎么可能闲居归隐,如果你致仕了,那还是你么?”

  妻子的话打中了诸葛亮的心结,一阵的感叹让他说不出话来,良久,只能吐出几个颤颤的字:“知我者,妻也!”

  黄月英半苦半愁地轻轻一笑:“夫妻二十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一身为公,全无私心,你一辈子就是个受累的命!”后面的语气稍稍带了埋怨,只是一刹,怨气缓缓消融了,她通情达理地说:“想做什么自去做,一家人都习惯了,果儿也不会怪你!”

  诸葛亮一震,说不清到底是感动多一点,还是内疚多一点,他凝视着妻子渐霜的华发,许多年来的复杂心事翻涌着。他觉得自己欠了妻子太多,他即便可以对国家坦荡地说一声问心无愧,也永远会辜负家人。

  这么相对站了很久,仿佛被夜风吹清醒了头脑,诸葛亮想起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说道:“月英,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现在?夜深了,你去哪里?”

  诸葛亮肯定地说:“必须现在去,你去告诉修远一声,让他在角门备好马车,我要悄悄地出府。”

  黄月英越听越疑惑,犹如陷身迷雾里,周遭皆是混浊不清的一团漆黑,可她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既然诸葛亮交代了,定是有非做不可的原因。

  “好,我去办,不会惊动任何人。”

  诸葛亮牵住她的手,动情而用力地一握:“谢谢!”

  黄月英“啧”的一声责备:“夫妻何必说谢谢!”她知道事情必是很急,不多赘言,匆匆地走了出去。

  诸葛亮将书案上的手绢叠好,细心地揣入了怀里,他又望了一眼章武剑,面上的忧伤消退了,坚毅的光融入清湛的眸中,让他显得冷峻不可侵犯。

  ※※※

  巴郡江州,骠骑将军李严公门。

  呼啸的风从房顶滚下来,李严起身把门关严了,一片残了一半的黄叶漏空钻进来,飘飘荡荡地落下去,他抬起一脚踩了个粉碎。

  他回身看着参军狐忠,那乍起的残忍忽然消失,脸色突然变了,一大块惨白的翳从眼眸深处蔓开去,他苦咂咂地说:“大事危矣。”

  狐忠自然知道李严所虑何事,宽慰道:“将军勿忧,他们还没有怀疑到你,至今也无诏令下至江州讯问。朝廷虽遣盐府官巡行巴郡,那只是因盐铁赋出亏空,案行常则罢了。”

  李严摆摆手:“唉,你不知道诸葛亮,他是精细人,工于心计,城府不可测度,这事瞒得住旁人,瞒不住他。”

  狐忠犹疑着:“我以为这事尚有转圜,一者,因前番大城修造未成,挪用的盐铁赋还有剩余,我们想法把亏空补上,勉能弥补差缪;二者,这事可牵连着他,若不是过手丞相府的盐铁赋有亏空,陛下怎会下敕令严查,朝里传来消息,说他避嫌卸任,闭门不理政,再加上曹魏j细诋毁案,诸案并发,他自身尚且难保,还能查到我们头上?”

  李严唉了一声:“正为他自己牵进亏空案里,他为了保住自己,必定会想方设法撇清干系!”他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统领朝政的丞相不理政,你相信么?他这不过是做个姿态,做给陛下和诸臣看,谁知道他底下有什么手脚!”

  狐忠黯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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