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游戏小说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91部分阅读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91部分阅读

  最新网址:www.shixunet.net

  听顺所守。前年燿师,馘斩王双;今岁爰征,郭淮遁走;降集氐、羌,兴复二郡,威镇凶暴,功勋显然。方今天下马蚤扰,元恶未枭,君受大任,幹国之重,而久自挹损,非所以光扬洪烈矣。今复君丞相,君其勿辞。〗那朗然的宣旨声像城楼上报时的钟鼓,掩过了沉闷的夯土声,诸葛亮郑重地跪拜接旨,平静得仿佛在接受一道寻常旨意,而其他属吏的脸上却放出亮光。这道诏书非同寻常,皇帝不仅褒奖诸葛亮的功勋,还恢复了诸葛亮的丞相之职,从此后,“丞相”的称呼又可以利索地宣之于口,再不用别别扭扭地嗫嚅出来,生怕破了朝廷规矩。

  宣完旨意,陈震又告知诸葛亮,此次与东吴会盟,两家约定参分天下,豫、青、徐、幽属吴,兖、冀、并、凉属汉,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他把两家会盟的誓词交给诸葛亮,诸葛亮看了很久没有说话,默默地把誓词合拢来,像是折叠着某个不能宣示的心事,恍惚地问了一声:“誓词由何人所书 ?[3uww]”

  “由吴主遣江东文墨名家着笔而书。”

  “你没有提异议?”

  陈震觉得诸葛亮的问话很奇怪,一篇会盟誓词,写的都是台面上的光鲜话,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是怎样的华丽字眼儿,又不是上书皇帝的政务策论,要提什么异议呢,他困惑地说:“没有……丞相,有什么不对?”

  诸葛亮沉默,眉峰紧紧蹙在一块儿,像是凝聚着极沉的心事,久久地化不开,他很轻地说了一声:“罢了。”从此也不再和陈震提起誓词的事。

  因左右无事,府营之所又在施工,诸葛亮便邀了陈震闲游。他们沿着汉水河畔缓缓踱步,秋凉的微风在水面盘旋,朵朵涟漪乍现乍灭,远处的定军山被淡淡的白雾遮住了一半儿真容,十三座山峰像抖动的鞭杆,起伏的弧线向着辽远的天尽头一泻到底。

  “定军山真乃形胜之地!”陈震由衷地叹道,“丞相择此地为府营,果然是兵家眼力。”

  诸葛亮微微笑道:“除在沔阳建造府营,我还欲在成固修城,稍后会有表章,烦孝起带给陛下。”

  陈震疑问道:“丞相何故还欲在成固修城?”

  诸葛亮远眺着汉水对岸耸峙的定军山峦:“汉中平坦,广阔而无有险阻,不得已需自修关隘而备敌攻。按地势来说,沔阳在西,成固在东,若修建城池,既可屯兵,又可屯粮,两边互为掎角,进可攻,退可守,北伐有后备之援。倘若他日曹魏起兵侵伐,也可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

  陈震明白了,他认真地念着诸葛亮的话:“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他轻轻抚掌,“丞相深虑未来,诚为后世谋远,我辈甚为钦佩。”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如果把沔阳和成固算上,诸葛亮在汉中附近建起了很多关城要隘,大大小小有十来处,真正把汉中变作进攻曹魏的前沿阵地。想起修建城关,一个惊慌的念头滑了出来,像忽然燃起的火花,他掐了一下,没掐灭。

  “丞相。”陈震很顺溜把这个称呼喊出来,他嗫嚅了一下,有些话盘桓着,没有勇气说出来。

  “有事?”诸葛亮洞若观火。

  陈震吞吐着:“我这次奉使东吴,回来时路过江州……”

  “唔?”诸葛亮淡淡的表情有了起伏,像被微风吹开的静止湖面。

  “骠骑将军也在大兴土木,”陈震说得很含蓄,“听说是建江州大城,周回有十六里,还欲穿城通江。”

  诸葛亮停住了脚步,身后跟随的亲卫随从们也停住了,离他并不近,应该听不见他和陈震的对话。诸葛亮心里已起了极大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是么,没听正方说起。”

  陈震捏着万分的小心:“或者骠骑将军稍后会有呈文。”他很怕是自己多嘴,可自从在江州见到李严广建城池,囤积兵粮,心中便一直梗着不舒坦。镇将修缮城关本为寻常,可扩建至周回十六里的大城,引长江水做护城河,这其中的居心不得不让人揣度。

  诸葛亮默然踱步,水面的风轻轻撩开他沉凝的容色,将一抹玩味的笑渗入他清俊的轮廓间:“周回十六里……正方财力不菲,果真大手笔!”

  陈震猜不透诸葛亮那笑容中饱含的深意,他只觉如坠云雾里,只好跟着笑道:“正方确实财大气粗,听说他还大建粮仓,广制兵器,颇肖当年的益州豪门。”

  诸葛亮又停住了,白羽扇犹疑地滑过胸前:“正方哪儿来如此丰阜财力,又修城池又建粮仓又囤兵器?”

  陈震不言声了,他也不知李严的财力从何而来,可李严修城建仓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蜀汉朝中一直有个私下议论的传闻,李严有和诸葛亮争权之心。李严和诸葛亮同为托孤之臣,数年以来,诸葛亮身居朝中,持掌中央权柄,李严却外拱国门,少有谒君,蜀汉朝堂上一言九鼎的权臣只有一个诸葛亮。以至于有人哀叹昭烈皇帝当年白帝城托孤,莫不是让李严给诸葛亮当垫背的枕头,旁人尚且会抱不平,何况是身在其中的李严呢。诸葛亮虽在蜀汉庙堂拥有帝王般的生杀之权,大多数官吏都服膺他的权威,可朝中暗中支持李严的益州旧臣也并不在少,或同情或想借着李严的手在诸葛亮的权柄里分一勺羹,到底诸葛亮的权力太大了,树大招风,非议和小人的揣度都防不住。

  诸葛亮背起了手,目光凝着萧疏的雾,他款款地向前走去。风吹拂着水波涌向岸边,缤纷的水沫儿扑在他的鞋面上,深色水渍染花了天蓝布帛,像结出繁复的蜀锦花纹,风将他轻轻的声音抛向后:“孝起,正方建大城一事,若他没有上告朝廷之意,你先不要告诉陛下。”

  陈震先是一怔,后来却又觉得诸葛亮是有道理的:“是。”

  “正方这个人,机力敏捷,政理如流,辅以忠心耿介,可堪大用。”诸葛亮说得意味深长。

  陈震迟疑了一刻:“震有一二言不得不说与丞相,正方腹中有鳞甲,乡党以为不可近。”陈震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在用隐讳的意思告诉诸葛亮务必要提防李严。

  诸葛亮回过头来,脸上又浮现那莫测的笑容:“腹有鳞甲?鳞甲者,但不当犯而已,若不犯,自然清静。”

  陈震愣住,他不知诸葛亮是听进了他的劝诫,还是在敷衍他,也许自己是杞人忧天吧?诸葛亮的铁血手腕素有耳闻,在他温润如玉的外表下,隐藏着冷酷的刀锋,斡旋复杂的政治局面一向不是诸葛亮的难事。陈震只是不想蜀汉陷入朝臣权力争夺的烂污里,若是出于这一点,他似乎有点明白了诸葛亮所说清静的意思。

  诸葛亮似有似无地说:“还有一事,我们与东吴会盟,双方约定分疆,书写盟誓,礼尚往来,我们也得回赠盟文。你回成都后,禀明陛下,着兰台良吏着笔。”

  陈震有些许疑惑,一篇文章写来写去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么?可他到底不好反驳,应道:“好,我即去禀明陛下,却不知丞相以为该遣何人着笔?”

  “谯周。”

  着醯夫子写通好之文?那还不得是通篇咬文嚼字的酸腐气,陈震觉得迷惑极了,谯周去年反对诸葛亮北伐,连写了三篇奏疏,一篇比一篇言辞激烈,其切骨之痛让皇帝也招架不住,私下说:“醯夫子恁地不留情面!”满朝上下谁不知谯周为反北伐第一干将,诸葛亮竟然让自己的对头去书写会盟典文,是看重谯周的文采,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公无私呢?

  诸葛亮却不再说话了,望着水面菊丝儿似的涟漪幽幽一叹,目光犹如一池秋潭越加深邃,难以捉摸。

  卷尾

  傍晚时分,落下的夕阳在墙垣上晕染出水墨似的痕迹,张裔回到府中,灯已挂起来了,一盏盏在风里摇曳生姿。

  他走到正堂内,等候多时的一位中年男人见着他堆满了笑,忙不迭地拜下去:“长史安乐!”

  张裔伸手扶起了他,吩咐僮仆安席请客人就座,他去主座落座,笑吟吟地说:“难为你久等,丞相府事务繁多,我实在抽不开身回来。”

  男人一直在笑:“长史身负朝廷重任,为国家殚精竭虑,等等也是应该的,”他说着恭维话,从袖中把一方宽宽的竹简抽出去,双手捧着递过去,“听说上个月长史嫁女,我家主人远在一隅,不能亲临婚仪,诚为遗憾。这是我家主人准备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望长史笑纳。”

  张裔用两根手指拈过礼单,目光装作很随意地扫了一遍,注意到这次送来的礼里有宅两区,他心里跳出一朵花儿,目光却立刻收回了,嘴上推让道:“汝主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怎么敢当!”

  中年男人捋捋八字须,笑容让那胡须也张扬起来:“我家主人说了,长史与他有过命交情,长史女儿也如他女儿一般,身为人父,之子于归,怎可不备纳彩,他还怕薄了呢!”

  体面话说得张裔很受用,他一面仍谦让着,一面却把那礼单揣入了袖中,动作极洒脱。

  中年男人瞧张裔收了礼物,心里微微一松,其实这也不是第一遭了。这些年来,他秘密来往两地,为自家主人和张裔做着不上台面的交易,每回张裔受贿时都先推让,后来欣然纳之。男仆见惯了张裔的虚伪,心里很鄙夷,可脸面上却是不能显露出来,他巴巴地说:“我家主人说,今年要办大事,手头太紧,问长史能不能……”他的声音陡地压得很低,“在成都做做文章……”

  话说得隐晦,张裔却听懂了,他拧了拧眉头:“你家主人到底要做什么大事,可别是干碍朝廷的祸事,那我可帮不了他!”

  男仆慌忙摆手:“不会不会,我家主人是何等忠耿,怎会干碍朝廷,长史岂能不知?长史放心,我家主人岂敢挪用库资,只是确有难处,不得已欲借用一二,一俟事体完结,立即归还。他绝不会做出有违朝廷纲常的事,更不敢拖累长史!”男仆话里藏着话,他这是在和张裔撇清干系,将来若出了事一概是自家主子担当,张裔尽管放心。

  张裔笑叹了一声:“这墙角都挖到我这儿来了,你家主人莫非不知,司盐校尉岑述是个悭吝主儿,管得很紧。你家主人总想从他手里捞好处,若被察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是。”男仆喋喋地应着,很认真地显出谨慎的模样,“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再没有了。我家主人知道长史古道热肠,又是他最可信任的挚友,这才求告在长史门下,万望长史帮一帮,若是帮不了,他也不强求。”

  话说得很动听,又不催迫,全在张裔愿不愿意,还透出一股楚楚可怜的味道。

  张裔沉吟:“这样吧,今年的盐铁秋赋立时便要收上来,让你家主人多等两日,我慢慢去想办法。”他顿了顿,着力叮咛道,“不过话说在前面,依旧照老规矩,一年之内必须归账,不然,别说是他人质疑,我也当以公义相逼!”

  话有些糙,且又不是准信,可其实已算是应允了,男仆一拱手:“多谢长史,请长史放心,吾主定不敢辜负。”

  得了好彩头,男仆的笑容更轻松自在:“再有,我家主人有件棘手的好事,全出于一片赤胆之心,因干系着丞相,又怕风头出大了,想交给长史去做,不知长史愿意不?”

  “是什么事?”张裔好奇起来。

  男仆又从另一只袖筒里取出一方叠好的帛书:“请长史过目!”

  张裔接过来,展开来,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通读了一遍,心中陡然一惊:“这个……”他把麻纸轻轻放下,神色质疑着,“你家主人何意?这是要祸害丞相么?”

  男仆露出惶恐的神情:“是否有不妥?我家主人说,此议出于一片真心,绝无渎坏丞相名誉之意,丞相功德彪炳,可配昊天,原该有此一赏。长史是为丞相最可倚重之臣,若交托长史致成,庶几青史垂名,也为我季汉一桩美谈。长史若不愿,即可毁坏表文,断断不可错疑家主人赤诚。”

  张裔紧紧地盯着男仆,那张略显浮肿的脸上写满了忐忑紧张,没有他试图寻找的伪诈,他慢吞吞地把那张宽长的帛书叠起来:“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的美意我心知,容我想两日吧。”

  男仆一阵狂喜,依着张裔的脾气,若没有当面反对,便是默认了。他也不再催问,求张裔办得两件事情都有了眉目,他这趟来成都相当圆满。

  张裔待那男仆离开后,独自走入内堂,把门关得严实,独燃了一盏灯,他取来笔墨,又从案上抽来一份文书,那是今年的盐铁账目。

  他盯着这文书看了许久,笔尖的墨战栗着,像欲拒还留的迟滞心事,他久久地没有落笔,竟莫名地叹了口气。

  那盏雁足灯吐出银丝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缠绕起来,直到将他变作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蛹。

  第二卷 宫闱晦暗

  卷首

  江涛拍岸,雪浪击天,两条浩瀚江水如莽带纠缠,一东一西分别对撞而来。水流形成巨大的涡轮,形如野马分鬃,幽壑垂瀑,浩荡之声如铁车过桥,震彻长空。

  这里是嘉陵江和长江交汇之处,后世把这里称作朝天门。两江汇流之处的江面陡然变得宽广如胸襟,浩浩渺渺望不到尽头。水天之间有瑰色的阳光熠熠生辉,犹如亿万粒碎金子洒在广阔无边的锦衣上,灿灿之光摇曳着,流溢着,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壮伟之美。大小船只在码头解缆升帆,或顺流东下荆州,或溯流西入蜀地。江岸边行着成百的纤夫,光着粗大的脚板,赤裸着红褐色的后背,纤绳紧紧地勒住脊梁,口里吆喝着古老的船工号子。那口号悠远沧桑,似乎是有关巴人先祖廪君的传说。

  站在碉堡似的门楼上,俯瞰着脚下如猛虎咆哮的江水,李严不禁目眩了。他脚下踩的这座临水城关是秦时张仪灭巴国后所修,历经数百年依然屹立不倒,仿佛记录历史的铁券丹书,承受着时间长河的无情洗刷。城墙斑驳了,古旧了,轮廓生了毛边儿,骨子却依然硬朗坚挺。

  自章武二年起,李严在长江边屯守了十年,一开始在永安,后来挪到江州,地方变了,不变的还是那条江。他听了十年的涛声拍岸,看了十年的雨虹贯江,早就厌了烦了,明明是托孤重臣,却被远置于中央枢纽之外,仿佛是被流放在蛮荒之地的谪官。

  其实,能不能回成都做京官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官是真有权还是虚有其名,可事实是他在朝中的地位趋于后者。

  李严背着手在城关上踱步,目光平滑出去,江州城关犹如马上挥鞭,向着远端急速飞去,却在一处戛然而止,像是力气耗尽了,乃至让这雄伟的城池成了没有唱完的一节音符。

  他本来想修一座周回十六里的大城,人力召集了,财力聚敛了,工料也准备好了,可才修了一大半,朝廷便传来旨意质问李严为何要增修城关。他原来是打着修缮旧城墙的幌子,想着先斩后奏,待建好了再实话实说不迟,没想到朝廷风声收得快,一棒子打将下来,逼得他只好提前竣工。幸而他在朝中也有耳目,打听到原来是驻守永安的将军陈到把他修大城的事捅给了朝廷,尚书台拟文请皇命制止李严。还有一种传闻,说是诸葛亮不知从哪里得知李严要建大城,一封飞书传入永安,措辞严厉得让陈到如被钢刀劈头,陈到一面回书诸葛亮痛斥自己愚拙迟钝,一面密表劾奏李严违制。

  一想到背后那双眼睛时刻盯梢自己,李严便觉得又可怕又厌恶,当初朝廷将他从永安调入江州,擢陈到镇守永安,他便意识到这是诸葛亮在他背后安插耳目,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诸葛亮的审查。

  诸葛亮,你的用心太险恶了,李严恨恨地想着。同为托孤之臣,彼此的境遇竟如此不同,一个高居庙堂手握举国之权,一个困守边荒忍受四边暗箭,李严有时很怀疑昭烈皇帝在白帝城托孤的用意。他给了诸葛亮实权,给了自己虚位儿,用一实一虚的权力假平衡来蒙蔽蜀汉朝堂暗流涌动的政治纷争。

  他正在愤恨不平地胡想时,却看见儿子李丰急匆匆地跑上城楼,神情甚为焦灼,像是遇着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有事?”

  李丰抹着汗,将手里捏得湿漉漉的一卷帛书递过去:“刚才逻卒在滩头抓住五个魏国细作,在他们身上搜出这个……”

  李严疑疑惑惑地接住,拈着两个角展开了,方看了一行,双颊不禁抽搐起来,一部胡须也耸动着,一颗心不能遏制地狂跳起来,目光一趟又一趟地滑过那被汗浸染的帛书,每个字都像滚烫的石头,不安分地跳起来。他竭力按捺住那从胸口烧到咽喉的火辣滋味,用沉稳的语调说:“那些人,果真是魏国细作?”

  李丰平息着情绪:“他们抵死不承认,可口音都不是巴蜀腔,又揣着这诋毁之文,我瞧八九不离十。”

  “哦。”李严把帛书拢起来,“先看起来吧,事情非同小可,需得查问清楚。”

  “要不要通报朝廷,若这事成真,便是敌国谮恶重臣。”李丰略显急切地说。

  李严的眉峰微微一坍,像是按下某个阴暗心思:“这事暂不通报朝廷,你,”他看着儿子满脸认真的表情,有些话此时便说不得了,含糊地说,“先不要管了。”

  “不管?”李丰一脸茫然。3uww小说下载李严把帛书揣进了袖子里,脸上摆出郑重的神色:“而今曹魏三路大军进攻我朝,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满朝上下皆同仇敌忾、齐心抗敌,不合在此时把这种肮脏事报上去。等过了这阵子,再审问清楚,不要急,知道么?”

  李丰半信半疑,曹魏大军进攻蜀汉的事他是知道的,便在半月前,曹魏兵分三路,大司马曹真由褒斜道,征西将军张郃由子午谷,大将军司马懿溯汉水由西城,两路陆路,一路水陆,齐头并进挺近汉中,其来势汹汹震惊了蜀汉朝堂。丞相诸葛亮率兵驻守成固赤坂,遣将扼守各处关隘,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

  可抵御敌国侵犯是一码事,擒获敌国细作是另一码事,若说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也许这正是曹魏在三路大军之外的第四路军——心理之战,此时正该上报朝廷,以期激起蜀汉君臣的杀敌决心,为什么父亲要将这事压下去呢?

  李丰想不明白了,他想从李严的嘴里掏出真相,李严却背过了身,仿佛江心中被烟雾遮蔽的江渚,永远看不到真容。

  涛声如擂鼓,城关下涌动着亿万朵粉身碎骨的浪花,像纷繁的念头般没有穷尽。

  第一章 演练八阵丞相再谋兴兵,清查府库岑述惊悉亏空

  蜀汉建兴八年。

  雨还在下,仿佛苍天坍了倚柱,豆大的雨滴噼啪坠落,一阵阵如霹雳弦惊,天宇间陷入了一片昏黑中。

  汉水暴涨而起,犹如沉酣的巨龙忽然惊醒,怒吼着奔涌向东。发狂的洪流冲垮了脆弱的堤岸,将一株株成年大树连根拔起,一排浪打下来,刚刚还盘桓的大树已被卷入下游的漩涡里。

  几十艘战船被强行拖在岸边搁浅,却因洪峰太迅猛,生生摧毁了十来艘船。桅杆折断了腰,船身被横冲直撞的大木料撞出几个大窟窿,手腕粗的系船缆绳也冲断了,拥在岸边的魏国水兵想去拉回来,才挨着边儿,便被卷入洪水里,连挣扎也来不及,已沉入江心。

  战争还没打,却遭到暴雨的伏击,有魏军士兵私下议论这场秋雨也许是蜀汉在施法作祟,都说蜀汉多巫蛊之术,对阵行兵打不赢,只好去靠天。

  司马懿守在中军帐里,听见外边雨横风狂,握着的书也看不进去。那连绵一月的雨扫荡过伊、河、洛、汉诸水系,把整个关中笼罩在雨势的威力下,也一并下在心里。

  汉水这一路魏军被洪水阻隔,褒斜道和子午道的两路魏军更狼狈。从曹真军中传来的战报称,魏军在褒斜道跋涉一个月才走了一半的路,前方的栈道多被雨水冲坏,泥石流时有发生,沿途险象环生,不得已一面修路一面整兵。后方的粮草转运不继,军中伙食从大斛变成小斛,兵士已有哗变之心。

  魏军在路上竭蹶耽搁,却为蜀汉赢得了时间,汉中诸关隘已驻有重兵,诸葛亮亲镇赤坂。赤坂为子午道和汉水上溯汉中的交会处,诸葛亮兵次赤坂的目的很明确,便是在这两道汇合所在以逸待劳,屯兵等待魏军决战。

  兵发之初是魏军处于优势,士气高昂,水陆并进。蜀汉却是被动挨打,现在的形势却变成我们等着你来打,你偏偏不来。

  一个月,对于瞬息万变的战争形势来说,能让优势变成劣势,胜利者变成失败者。

  司马懿把书丢开了,他对现在这进退维谷的局面感到极其窝囊,早知道如此狼狈,还不如不要出兵。

  也许不止他如此想,朝中早有了反对之声,一月有余,寸土未辟,寸功未建,那帮靠嘴巴吃饭的文官们还能闲得住么,也不知有多少份深切之表飞上皇帝的案头。曹真这次真是栽大了,去年丢了武都、阴平,损兵折将,今年自告奋勇兴兵伐蜀,做出势要拿下汉中的咄咄气势,却被一场秋雨堵在路上,他这辅弼大臣的脸算是丢尽了,这烂污局面还真不好收拾。

  一身戎装的司马师扑了进来,身上还在淌水,像从井里爬出来的一根青藤,他从甲衣里掏出一封信:“父亲,刚收到的洛阳急件。”

  司马懿拆了急件详看,唇边泛出一丝笑,像水波般越抹越开。

  “父亲,有什么大事?”司马师好奇道。

  司马懿把急件一合,笑容从唇角已顺着一条皱纹爬到眼角:“传令下去,撤兵。”

  “真要撤兵?”司马师睁大眼睛。

  司马懿扬了扬手中的急件:“此为陛下诏令。”

  司马师盯着那急件,像是看见皇帝那张隐忍中透出愤懑的脸:“父亲前日说陛下必会宣诏撤兵,竟不是虚言?”

  “这场仗打又不能打,不撤兵而何?”司马懿冷淡地说,他轻轻掸掸诏令,“再不撤兵,我们讨不着便宜,还被人家耍了。诸葛亮趁着我们兵伐汉中,派魏延西出陇右,大破郭淮、费耀,斩首三千!”

  司马师陡然一惊:“是么?”

  “诏令明示,还能有假?”司马懿振振有词。

  这场悄然的胜利就发生在魏国三路大军侵伐汉中之时,当东线魏军陷入秋雨的泥潭里,却不知魏延率军西进,打了陇右魏军一个措手不及。好端端的一场伐国战役足足变了味道,本来想在敌国的土地上纵横肆虐,却被敌国军队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司马师拍着巴掌一叹:“大司马这次可栽了,仗没打成,白白耗了一个多月时日,兵士受苦,粮草空损,出征前他可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

  “何以在背后议人!”司马懿喝止道。

  司马师不说话了,肚子里还在叨叨,他太年轻,二十出头本不是藏锋的年纪,若不是有一个阴鸷性格的父亲,早已去满世界大张旗鼓地显摆秘密。

  司马懿忽地一叹:“可惜了……”

  “可惜?”司马师发懵。

  司马懿富有意味地一笑,却不肯表露心事,他迟迟地抚着诏令,缓缓地陷入了不为人知的沉思中。他其实在想一个人,他原来有机会和这个人正面交锋,可惜一场大雨阻断了,也不知下一次对决会在何年何月,只是,会有下一次么?

  雨声大如洪钟,像荡在时间帷幕外的切切渴望,强烈、沉重而寂寞。

  ※※※

  上天和魏军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当三路魏军徐徐退回魏境,太阳出来了。霎时晴空万里,绚烂霓虹横跨天际,咆哮的洪水也安静起来,像疯狂玩耍后疲累的孩子,缓缓地滑向家园的怀抱。

  推开紧闭多日的门扉,诸葛亮深深地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沁人心脾,一扫胸中积郁。

  “先生!”修远在后面喊道,给诸葛亮搭上一领披风,“天下凉了,小心伤风。”

  诸葛亮朝他悠然一笑,也不打算继续窝在屋里避风。这段日子他实在是忙坏了,一面要处理朝政,一面要应对军情,像一架铜壶滴漏般昼夜不停地工作,每一刻都在思考,脑子里一日要过几十件事,睡不到两个时辰,吃不上一顿饭,案头的灯燃尽了,他仍在伏案疾书,灯重新亮起来时,他依然没有休息。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昼夜之分,事情来了随时处理,睡梦里也不得安生,往往刚躺下去半个时辰,想着还有事情没做完,又爬起来继续忙碌。这番劳累让丞相府僚属招架不住,甚至有人当面泣求诸葛亮休息,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卸下诸葛亮的忙碌。

  修远在诸葛亮身边二十年,他太知道诸葛亮的脾气了,诸葛亮一旦忙起来,没有人能抽走他手中的笔,管住他榨油似的拼命使劲地思索,便是先帝……

  哦,如果先帝在该多好,很多事先帝都可以为先生分担。先帝像一座巍峨的山,有他在,许多风雨许多艰难都有了坚实的屏障,什么朝臣纷争,什么急难困苦,先帝都能亲自抹平,先生根本就不用操心。倘若有下吏频繁寻先生处分政务,先帝会拦住他们,不留情面地骂他们:没用的混账,丁点小事就不能自己处理么,偏去麻烦军师!

  可先帝不在了……那座温暖的屏障化作了缥缈的记忆,这世间只剩下先生的孑孑孤影,像一束寂寞的飞蓬,散在风里。谁去护卫他隐忍的痛苦,谁能为他卸下心疼的负累呢?

  念及先帝,修远的眼睛湿润了,他怕被诸葛亮看见,把脸偏过去,悄悄擦掉那已溢出来的泪水。

  待他抬起头时,诸葛亮已走出去很远一段,前边姜维喜滋滋地走过来,老远便喊道:“丞相!”

  诸葛亮笑道:“伯约有什么好事?”

  姜维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利索:“八阵,八阵……”

  诸葛亮伸出羽扇搭在他的肩上:“慢慢说。”

  姜维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激动的心情犹如蓬勃的火,呼啦啦烧得脏腑里欢畅不已,出口时却只有几个字:“丞相,八阵已成!”

  这真是值得庆幸的好事,诸葛亮也觉得心情舒爽,语气轻快起来:“好,起初交付伯约以一千兵操演八阵,后为三千,再而为五千,而今是一万,一万兵练八阵若成,以伍伍相教,可至十万人也!”

  姜维狠狠点着头,眼睛里像坠入了太阳,明亮灼人:“正是……丞相,什么时候校场点兵?”

  诸葛亮却自沉吟:“不急,待回沔阳再说。”

  “要回沔阳了么?”

  “魏军已退,边关无险,正该回师沔阳,准备再度北伐。”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却不虚浮。

  说完公事,诸葛亮远眺着蒙在蓼烟间的黛青山林,不禁大起闲适之情:“雨后初晴,去山野间走走如何?”

  姜维当即应诺,两人出了赤坂的临时行营,丞相府的二十名亲卫不远不近地跟从,也不敢打扰丞相和心腹说知己话。

  诸人沿着山道步步登高,满野皆萦着淡淡的水雾,树杈枝叶间还残余着晶莹的雨珠,风一荡,像喜悦的泪水般坠下来。赤坂的山石红得像孩儿脸,雨后的阳光落上去,像无数片打碎的镜子,闪着宝石般的光。

  修远早盼着诸葛亮出来走走,一路上叽里呱啦,问东问西,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石头,兴奋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

  “话真多!”诸葛亮嗔怪道。

  修远不在乎被诸葛亮责骂,只要诸葛亮不做事,不想那些绕得头晕的朝政急难,多挨几句骂也值得了。

  诸葛亮却偏过了头,和姜维缓缓地向前走,高高的树丫上蓄积的雨丝儿垂下来,像一川冰凉的珠帘。诸葛亮和缓地问道:“伯约,你家人有音讯了么?”

  姜维本来绽着笑的脸僵住了,声音也卡得厉害:“有……曹魏没有难为她们,只是,接不出来……”

  诸葛亮安慰地抚抚他的肩:“不急,慢慢想法子……”心思转换着,说道,“听闻凉州刺史换人了……”

  “听说是叫孟建,汝南人。”

  “公威……”诸葛亮喃喃一念,唇边晕开一抹少年人的轻扬微笑,那是姜维很少经略过的神情,他恍惚觉得此刻的诸葛亮变得年轻了,那不经意的笑像记忆的清水,抹去了他深重如阴翳的皱纹。

  “丞相认识他?”姜维小声地问。

  诸葛亮沉浸在记忆的深水里,半晌才浮出来,怅怅地说:“认识,只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顿了顿,“二十年。”

  二十年对二十九岁的姜维太漫长,对五十岁的诸葛亮来说,却若昨夜一梦。人越年长,时间于他越快,一年如同一日,一辈子如同一瞬。

  正在此时,山道下跑来一人,怀里裹着一札文书,走近了才发现是杨仪。

  瞧见杨仪抱着文书来找诸葛亮,修远很想把他丢下山去,却又不能在诸葛亮面前发火,只得躲在一边恶狠狠地瞪了又瞪。

  “有紧急公文。”杨仪拍着怀里的文书。他也是刚收到公文,哪里知道诸葛亮是出来散心,想也没想便跑来寻丞相处理事务。

  诸葛亮点点头:“回去吧。”

  虽说是回去再处理公文,诸葛亮却是个见事来了就忍不住的忙碌脾气,顺手便把杨仪怀里的文书取来一份,一面走一面看。

  修远生怕诸葛亮摔了,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姜维也不敢怠慢,两人一左一右护卫着,像是两根拐杖。

  也不知是怎样的一份文书,诸葛亮平静的脸色忽地变了,浓重的翳从他的眸子里往外流淌,越来越多,越来越厚,仿佛一团阴云罩住他的脸。

  “唉,这个张君嗣!”

  诸葛亮忽地发出一声愤懑的叹息。

  这让修远和姜维莫名其妙,诸葛亮大约觉得自己失态,也不再说话,把文书紧紧一拢,刚才那闲适的轻松却消失得干干净净,新的沉重灌入他的眼睛,压灭了他的笑容。

  待一行人回到行营,诸葛亮着手把紧急事务批复了,交给杨仪分遣下去,而后他留下了两份文书,左手摊一份,右手摊一份。

  一直留着没有走的姜维看出诸葛亮的迟滞难决,他小心地问道:“丞相,是有棘手之事么?”

  诸葛亮把两份文书放下,他抬起头,合拢的门像紧扣的唇,屋里唯有他、姜维、修远三人,有细细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门,那只是安静的风声。

  他注视着姜维,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充满了不掺一丝儿假的真诚,像没有瑕疵的白玉,不会生出污垢。这个魏国降将虽然跟在自己身边只有两年,论资历远远不及丞相府诸属吏,却是他最值得信任的心腹,有些事不能告诉蒋琬、杨仪、张裔,却可以告诉姜维。

  他拿起右边的文书:“你先看这份。”

  姜维郑重地接过来,这原来是李严所书,他请求将巴郡、巴东、巴西、江阳、涪陵五郡合并为巴州,以为益州东面屏障。表中言之凿凿,罗列了五郡合州的种种好处,暗里的意思却是他想做巴州首任刺史。

  姜维沉默着,将李严之表放回了诸葛亮的案头,喑声道:“丞相,李将军是何意?”

  “伯约以为如何?”诸葛亮反问道。

  姜维好不容易才说出声来:“李将军是有与朝廷分陕之意……丞相,你、你要答应他么?”

  诸葛亮陡然变得冷峻不可逼视,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可李将军要上书陛下,请尚书台公议……”姜维嗓子像被卡住了,每个字都吐得很艰难。

  “上书陛下也不能。”诸葛亮像决然的刀锋,一刀劈下,没有丝毫犹疑。

  姜维不问了,李严想成立独立王国,分朝廷的权,更要分诸葛亮的权,这是诸葛亮最不能触碰的底线。天底下只有皇帝能收归诸葛亮的权柄,别的人至多心里臆想一番,若付诸行动,诸葛亮一定会处以铁血手腕。

  可也许,也许,皇帝也不能……

  “你再看这份。”诸葛亮又把左边的文书递给他。

  姜维小心地捧在手中,心里不敢存丝毫怠慢,可这一份比上一份还要惊心动魄,一半的文字才送入眼底,已是惊骇了神色,手心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子。他稳着手,撑着一股力气将全部文字看完,眼睛像被掺了沙子,竟花了,使劲眨了眨,那一个个文字鲜活地跳跃起来。他低下头,默然无声地把文书还给诸葛亮。

  这是张裔写给诸葛亮的例行奏事文书,前半段说的是寻常公务,后半段却是建议诸葛亮宜行常则,加九锡礼。他以为此议甚好,然未知丞相心意,故而上表诸葛亮,请问合宜否

  最新网址:www.shixune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