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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9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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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弩采自成都金牛山的纯铁,配合上蒲元精湛的冶炼技术,其强度能瞬间刺穿魏国骑兵坚硬的铁甲。三棱角的箭头铸着倒钩,一旦卡进人体,拔都拔不出。

  蜀军弩兵排成三列,第一列发射弩弓,第二列拉开机括,第三列准备装机,待第一列射弩完毕,第二列很快补位,第一列则退至第三列。如此循环往复,犹如川流之水,绵绵不绝,一团又一团的弩云压过去,绞杀出一蓬又一蓬的血雾。

  魏国骑兵顶不住这强大的弩兵,纷纷往后倒退,王双此次终于明白了临行前郝昭的嘱托,他说论战斗力,蜀军其实和魏军半斤八两,就是机械太可怕。攻城的二十余天里,陈仓守军吃够了蜀军机械的苦头。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连弩!魏国骑兵的士气崩溃了,战斗的勇气被强弩射成了一排漏风窟窿,一心只想逃回去,听得满耳机括咔咔开动合拢,心里都泛出绿茸茸的毛边儿。逃命的念头虽然急迫,偏山道又太窄,挤得前后左右水泄不通,后列推前列,前列挡后列,越发动弹不得,有的士兵索性跳下马,从马肚子底下钻出去,爬着滚着往北逃窜。

  王双眼见士气涣散如冰消,本还想振奋斗志,此刻见得满目兵败如山倒的颓势,连他也生出惧意,扯着缰绳掉头就跑。

  蜀军弩兵忽地分开一条通道,有一队人马从鹿角后跳了出来,迎着败退的魏军摧锋而去。

  这支追击军队皆是一身轻甲,行动起来异常迅捷,道路越崎岖艰险,越是健步如飞,他们和伏击的弩兵都是蜀汉的蛮夷飞军,常常作为蜀军的机动部队,或伏击,或偷袭,或充前哨,或拦追兵。

  冲锋在前的张钺径入乱军之中,紧紧地追着那面摇摇晃晃的将旗,蓦地一弯腰,手中砍刀横劈而去,持旗的校尉还没来得及反应,头颅已偏出去三寸,喷出去的血与跳出去的旗帜一起飞升,张钺一伸手,将旗帜牢牢地揽在怀里。

  王双只觉脑后有冰凉的液体泼上来,出于战场上多年形成的本能,他拔出长槊,可仍是迟钝了一瞬,便是这瞬息的迟疑,他便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一声惊喝,一道亮光扫过王双的眼睛,如清朗夏日忽然劈裂的闪电,他在一派模糊的迷离中丢掉了脑袋。

  王双到死也没看清对手的模样,当他的头颅被张钺揪在手里,睁大的双眼只看见溃败如潮的魏军。狼狈如没打过仗的农夫,只想滚回家里婆娘的被窝里,从此太太平平地躺在田坎边晒太阳。

  蜀军在退兵途中击败魏军,斩首大将王双,取得了自初次北伐后的第一场胜利,而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更大胜利的开始。

  ※※※

  辚辚车辙从秦岭的绿莽紫卉间碾过,冰雪正在缓慢地消融,春的气息挣扎着从冰冻的土壤下冒出一点儿茸茸的芽苗。

  车颠了一下,忽然的头疼让诸葛亮目眩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被那颠簸震疼了,他用力摁住太阳岤,那痛终于被他压服了,汗却流了出来。

  修远见他难受,忧心道:“先生,要不要传令三军暂停?”

  诸葛亮摇头:“不用。”他见修远担心,勉力笑了笑,“想事太多,难免头痛。”

  修远叹了口气,取出一领手巾给诸葛亮擦去额边的冷汗:“先生,你真该好好歇一歇,每日忙得昼夜不分,睡不到三个时辰,只吃一顿饭,有时忙狠了水米不沾,再这么下去,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住!”

  诸葛亮莞尔一笑:“你怎变得如此啰唆,年纪轻轻,便如妇人般啰唣!”

  修远不悦地哼了一声:“临出门时,夫人可交代了,我若照顾不好你,她拿我是问!”

  诸葛亮用羽扇轻轻拍住他的脑袋:“小子原来是受人所托,怎么,敢拿夫人来压我!”

  修远不乐意了,一本正经地说:“我对先生好可是出自真心,夫人便是不说,我也会一心一意对先生,先生可别乱栽诬好人!”

  修远的认真让诸葛亮忍俊不禁,他一面笑一面去敲修远的肩膀。

  车窗外有人轻轻敲击,修远拨开了窗棂子,却见姜维策马立在车外,毕恭毕敬地称了一声“丞相”。

  诸葛亮瞬间恢复了严肃的神情:“说。”

  “张钺将军已击退追兵,力斩王双。”

  一切似乎成竹在胸,诸葛亮并不感到特别惊喜,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陈式将军的消息也到了,他已进抵下辨。”

  诸葛亮平静的神情微微漾出很浅的波澜,他一字一顿地道:“传令魏延,立即西入建威,拼死也要抵住曹魏援兵,成败之机,不可丝毫懈怠!”

  姜维应诺着,又道:“还有一事,费祎来了。”

  诸葛亮这才惊奇起来:“怎么,文伟竟到军前来了?”

  “是,他说有紧急事不得不千里奔赴。”

  “快传!”诸葛亮急声道。

  姜维退了下去,不过一会儿,费祎果然驱马赶来车前,躬身便是一揖,瞧得他风尘仆仆,头发里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脸颊泛出冰冻的潮红。

  诸葛亮向他一伸手:“文伟,上车叙话。”

  车夫勒住马,车轱辘嘎嘎一转,便堪堪停住了。费祎搭着车夫的手跳上马车,在诸葛亮下手坐下,修远知他们有机密话要说,知趣地退下马车,还把车幕拉下来。

  “文伟奔赴军前,是朝中有紧急之事么?”诸葛亮并不寒暄,果断地直入主题。

  费祎用手背擦着下颚的水沫,尽量保持着稳重的语气:“若非紧急事,祎也不敢扰惊军阵,原是为前日东吴遣使成都,宣答我主,说孙权有称帝之意,欲二帝并立。朝中如今纷争不断,多以为孙权若然称帝,是为篡逆,名体不顺,宜显明正议,绝其盟好。主上难以决断,不得已遣我来军前咨问丞相,是顺承其旨,还是绝盟正名?”

  诸葛亮沉默着,静静地问道:“朝中持绝盟者所占有几?”

  “十有八九以为当绝盟。”

  诸葛亮微微锁着眉头,白羽扇轻轻拂过胸前:“孙权有篡逆之心久矣,他纵是不称帝,亦未尝没有绝汉之志,何况江东偏于一隅,早具分陕之势,”他略一停,却去问费祎,“文伟以为当如何应对?”

  费祎并没有太多犹豫,认真地说:“祎以为不能再树一敌。”

  诸葛亮含笑,到底是他从万人中擢拔出的费文伟,见识果然非同常人,能勘破正朔那层轻薄的白纸。他也没有明言,便说道:“这样,我即刻上书陛下,文伟辛苦带回成都,也不要让东吴使者等久了。”

  “如此甚好!”费祎喜道,他当然清楚诸葛亮的主张,也明白诸葛亮在蜀汉朝堂的力量,有了诸葛亮的九鼎之言,再大的争议也会消于无形。

  “若需遣使入东吴盟会,当遣何人 ?[-3uww]”费祎追问了一句。

  诸葛亮思索了一会儿:“尚书令陈震。”

  “尚书令?”费祎一愕,尚书令为尚书台长官,丞相不在朝,则持掌朝政要务,遣这么大的官去当使者,是不是郑重得过度了?

  诸葛亮始终平静:“非陈震不能宣致盟意,小盟遣小吏,大盟自然遣大官。”

  费祎懂了,遣陈震为使称贺孙权称帝,方能表达盟友诚意,寻常官吏虽也能宣传使命,但总有轻忽之感,想通了这一层,费祎不禁为诸葛亮的缜密心思叹服。

  “丞相,这是要回汉中么?”费祎惴惴地问了一声。

  诸葛亮幽幽地说:“不。”他却不说话了,羽扇掩住他的半边脸,像湖水般深邃幽蓝的眸子里深溺着谜一样的水雾。

  ※※※

  暖融融的阳光照得宫殿一派璀璨,香烟缭绕间,远处谯楼上的钟声辽远地传来。刘禅把手中的奏疏轻轻一搁,漫不经心地打了一个呵欠,目光像筛豆子似的,一点点撒在奏疏上。

  诸葛亮的字一如既往地干净工整,笔笔力道不弱,没有一丝差错,用墨也恰到好处,不浓不淡,他的字像他这个人一样完美无缺。

  〖权有僭逆之心久矣,国家所以略其衅情者,求掎角之援也。今若加显绝,雠我必深,便当移兵东伐,与之角力,须并其土,乃议中原。彼贤才尚多,将相缉穆,未可一朝定也。顿兵相持,坐而须老,使北贼得计,非算之上者。昔孝文卑辞匈奴,先帝优与吴盟,皆应权通变,弘思远益,非匹夫之为忿者也。今议者咸以权利在鼎足,不能并力,且志望以满,无上岸之情,推此,皆似是而非也。何者?其智力不侔,故限江自保;权之不能越江,犹魏贼之不能渡汉,非力有余而利不取也。若大军致讨,彼高当分裂其地以为后规,下当略民广境,示武于内,非端坐者也。若就其不动而睦于我,我之北伐,无东顾之忧,河南之众不得尽西,此之为利,亦已深矣。权僭之罪,未宜明也。〗刘禅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他几乎能想象出诸葛亮书写时既严肃又冷静的模样,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翁仲,魁伟、挺拔、威严,令人崇敬,也令人畏惧。

  永远别想在诸葛亮的世界里察觉出任性的蛛丝马迹,他把一切都收纳在规矩礼法中,用一颗时刻保持冷静的心看待纷争、嘈杂、紊乱、肆意。浓烈的爱、g情的恨都被他关在没有缝隙的铁门外,万千红尘纷扰如指尖乍起乍灭的泡沫,他却在纷扰中静如止水。

  一个人若太冷静,太理智,他便会很少犯错,可一个不犯错的人太可怕,一个人一旦无懈可击,他其实就是强大到足以摧毁一切。

  相父,你真可怕……

  忽然闪入脑子的这个念头让刘禅打了个寒战,他不在乎孙权称不称帝,反正北边已有了一个皇帝,再多一个皇帝和他平分天下,他只当是博局时多了一个玩家,皇帝不过是个称呼,谁要谁拿去。可他在诸葛亮的文字里读出了另一番滋味,那是冷静到令人胆寒的理智。再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告诉他:“忍受吧,为了换取将来更大的利益,你必须忍受。”

  刘禅把目光匆匆挪开了,似乎多瞧一眼那墨色字迹,便会看见诸葛亮冷峻的脸。他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让他生出无限依恋的白衣先生,会变成一个让他恐惧的权臣。

  人若长大,什么都会改变,或者,从前,他是孩子,诸葛亮是先生;现在他是皇帝,诸葛亮是丞相。人生角色天翻地覆,情感也在这改变中腐烂。

  刘禅觉得很疲惫,索性连思考也舍弃了,他把奏疏一合:“把奏疏送去尚书台!”他没精打采地吩咐。

  玉阶下垂手鹄立的小黄门捧起奏疏,倒退着亦步亦趋,跨过高高的门槛,闪身便走得远了。

  “陛下,累了么?”谄媚的声音听着很舒服。

  “累!”刘禅撒娇似的说,回头看见一脸讪笑的陈申。

  “小奴给陛下捶捶腿!”陈申殷勤地说,双膝跪了个结实,双手轻轻拍打着刘禅的腿。刘禅闭上眼睛,享受着宦官舒服的伺候,“李阚,唱个曲听听!”

  李阚轻快地答应着,蹲在刘禅的另一边,悠悠地哼起了乡野俚语,歌声舒缓动听,仿佛一首安魂曲,缠缠绕绕地绵延进了心里。刘禅听得惬意,竟生出了醉醺醺的感觉。

  那陈申一面给皇帝捶腿,一面滛兮兮地对李阚眨眼睛,李阚并不反感,哼曲的间歇,偶尔还会还以柔情横波,直把那陈申勾引得骨头都酥了。

  “真好听啊,”刘禅轻声道,“像小时候娘唱的……”

  娘……好久远的记忆,早就忘记了她长什么模样,多高多矮,多胖多瘦,有没有皱纹,爱不爱笑,全都一团模糊。连娘的称呼也很陌生,即使在梦里,也看不清楚她,好似自己从来不曾有过母亲。

  他忧伤地叹了一声,半睁开眼睛:“唉,太悲了,不要唱了。”

  李阚忙住了口:“都是小奴的罪过,惹了陛下伤心。”

  刘禅略笑了笑:“朕不责你,曲子很好听,只是朕听着有些揪心。”

  “早知道小奴便唱支欢娱的曲子,如今却惹得陛下郁郁不乐。”李阚说得愧疚,眼睛忽地一亮,“小奴还会樗蒱,若陛下想看,奴才可演示给陛下一瞻。”

  “樗蒱,好好,朕早就想学着玩玩,可惜偌大个蜀宫竟没个能手,你既会,便教教朕,朕闲来也有个消遣不是?”刘禅兴趣盎然,眉间霎时大放光彩。

  “小奴谨遵圣谕!”李阚伏地一拜,“只是樗蒱游戏需要棋盘和行子!”

  “哪里得棋盘和行子?”

  李阚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毋怪,小奴们私下里常玩玩博戏,因此奴才们的屋里有棋盘和行子。”

  刘禅笑着打了李阚一巴掌:“好啊,你们这些狗奴,平日里做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私底下原来都瞒着朕快活耍子!”

  李阚慌忙磕头:“奴等死罪,以后再不敢了!”

  刘禅拂拂衣袖:“罢了罢了,还不快给朕拿来,你若教不会朕,朕就定你死罪,教会了,赦免!”

  “谢陛下圣恩!”李阚恭敬地重磕了一个头,抬脸笑道,“陈申屋里的樗蒱棋子最好,凿得格外精致,用他的好么?”

  陈申正要说话,刘禅早踹了他一脚:“狗奴,拿去!”

  陈申连忙赔了个笑脸,极是媚笑地应诺得好听,屁颠屁颠地跑出了宫门。

  刘禅却是心痒难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端杯子饮水,一会儿扯着毛笔来回舞动,瞥见李阚笑眯眯的一张脸,忍不住笑骂道:“狗奴,你们倒很会找乐子,有好玩意儿自个藏着,也不献给朕!”

  李阚谄笑道:“陛下万圣之尊,听的是中正雅乐,观的是高阁雄观,治的是万邦庶民,哪里瞧得上这些子不入流的卑贱玩意儿。小奴命贱,闲来无事只会斗鸡走狗,陛下雄才大略,理民有方,治国有策,区区小技,陛下都不用学,看一眼便熟稔在心。小奴私底下的这点小玩意儿,哪敢随意献给天下君主,不能耽误了陛下的政务不是?”

  这马屁拍得不偏不倚,刘禅听得浑身通泰,他摸狗似的抚了一下李阚的脑袋:“小子嘴甜,跟谁学的这拍马的本事?”

  李阚嘿嘿傻笑,蓦地,却低了头,发出一声疑呼:“咦!”

  “咋了?”刘禅疑问,跟着李阚的目光一瞧,那地上有一个闪光的小物事。李阚揣测道:“想是陈申刚才从袖里掉出来的!”

  他垂手摸了起来,才看一眼,脸色登时变了,刘禅越发觉得奇怪:“什么玩意儿,给朕瞧瞧!”

  李阚握紧了那物什:“陛下还是不要看了,下人们的腌臜小玩意儿,不入天子的圣眼!”

  越是不让看,刘禅的好奇心越强,一时动了怒,一拍案几:“拿给朕看!”

  李阚战战兢兢地张开手掌,刘禅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原来是一枚铜钱,正面刻着一只躯干扭动、数脚伸展的蜈蚣,反面是一行字:“丁亥年五月……”

  还没看完这行字,刘禅的汗便流了出来,他哆嗦着捏住铜钱,颤声道:“厌胜钱……”再想到背面的年月日时居然是自己的生辰八字,一股寒意打心底生了出来。

  “这是谁的?陈申么?”刘禅苍白的脸上隐着可怖的惶惑。

  李阚垂着头,颤颤巍巍地说:“小奴不知,或许是……”

  刘禅狠狠一拍案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奴,知、知道一些……”怯怯的声音犹如暗河的水流。

  刘禅脸上的皮肤猛一阵抽搐,嘶哑着声音说:“厌胜钱,魇镇之术,陈申他想做什么!”他牵起了又冷又毒的笑,“他想弑君?”

  “陛下!”似乎忽然醒悟,李阚轻喊了出来,“陈申忠心侍君,定不会有此大逆不道之举!”

  “那这铜钱做何解释?”刘禅阴沉了脸。

  李阚嗫嚅着:“也许,也许不是他的……也或者,他想让陛下世世恩宠他,也许……”

  “管他什么念头,”刘禅挥手喝断,“宫廷之中怎能出现厌胜之物,还是符咒钱!朕要下旨彻查后宫,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处心积虑地想害朕!”

  李阚忙不迭地跪上前,小声地说:“陛下,祸方初萌,不宜即下断语,如今事态不明,若贸然彻查后宫,一会扩大事端,二恐殃及无辜,陛下三思!”

  刘禅心中乱麻一般,又烦躁又害怕:“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李阚赔着小心说:“陛下若依小奴蠢见,不如先静观其变,既是出于后宫,陈申又为首嫌,便让小奴悄悄地去宫闱内打探,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巫蛊魇镇之物,如果没有,则此物恐非陈申所有;如果有,陛下再定决断,可好?”

  刘禅哪里想得到个万全之策,脑子里一闪过那蠕动的蜈蚣和自己的八字,浑身上下便犹如染了毒一般,又痛又麻,他叹息一声:“依得你了!”

  正说话间,陈申捧着棋盘跑了进来,兴高采烈地欢呼:“陛下!”

  刘禅一见他,说不出的恶心便涌上心头,他“嘭”的一声据案而起,冷冰冰地说:“朕今日没兴致,不玩了!”说完,也不和陈申解释,咬着细白的牙齿,跺足便出了宫门。

  陈申抱着硕大的棋盘,傻子似的呆愣在原地,本想问个所以然,可皇帝的脚步越走越快,早已消失在宫室楼台之间。再回头时,只见到李阚带着一脸复杂的笑慢慢踱出去。

  “陛下怎么了?”他追着李阚问。

  李阚轻轻咳嗽了一声,也不理陈申,自顾自背着手,跟着皇帝远去的背影亦步亦趋,竟也走了个无影无踪。

  第十六章 泄私愤阉人深宫除异己,争权柄李严江州囤兵粮

  沐浴着暖暖的阳光散步是一件很惬意的赏心乐事,陈申哼着小调,颠着步子,轻捷得像是踩着鼓点,迎面走来的宦官都向他点头哈腰地问好,更让他心里的欢快浓厚了几分。

  背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扭过头去,却看见一张浸在阳光里的柔美笑脸,清明的眸子里仿佛蓄了两汪水。

  “李阚,你这小子……”陈申吞了口唾沫,伸手便要去捏李阚的脸。

  李阚娇嗔地打开陈申的手:“这里人多,你也不怕被人看见?”

  陈申涎着脸笑道:“这后宫里,谁不知道咱俩的事,你还装什么呢?”

  李阚咯咯笑了两声,一拳击在陈申的胸膛,嗲了声音骂道:“讨厌!”那造作柔媚越发让陈申浑身发颤,嗓子冒起了烟。

  “我有好东西给你,你跟我来!”李阚轻轻一牵陈申的手。

  被这媚眼一勾,小手一牵,陈申的魂早丢了,恍恍惚惚地跟在李阚的后面,一路上只听见李阚软得像水的笑声,脑子里混沌一片,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进去吧!”李阚贴着他的耳边说。

  陈申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已走到了后宫东苑的一处僻静小院,四面的砖缝里长着杂草,院中有一口井,井台上爬满了绿幽幽的青苔,不知哪里吹出一股阴风,激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小子真会找地方!”陈申滛兮兮地笑着,抬手就要搂着李阚滚进去,腰上却被重重一推,脑袋撞着门踉跄而入,险些摔了个狗啃屎,正要回嘴调侃李阚性子急,黑漆漆的屋子里伸出七八只手,死命地将他摁了下去。

  “你们是谁?”陈申被惊得冷汗直冒,想撑起身体,奈何那压住自己的力量太大,脸被狠狠地压在冰冷的地板上,疼得他杀猪似的喊叫。

  微微的光亮了起来,渐能看清了黑黢黢的房间,陈申哼唧着抬起眼睛,却看见是四五个小黄门反剪了自己的胳膊,屋子的正中,李阚大模大样地独坐一榻,乜着眼睛吊起了阴毒的笑。

  “你、你……”陈申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阚清声一喝:“陈申,你知罪么?”

  陈申翻着眼皮瞧他:“什么罪,你想做什么?”

  李阚咬牙哼了一声,顺手从旁边拾起一个小包,噗地砸在他面前:“自己看看吧!”

  陈申斜着目光一瞧,那包袱里滚出来一堆杂乱的什物,有木偶小人和雕凿了繁复花纹的铜钱。他没看明白,憋着嗓子问:“这是什么?”

  “物证俱在,你还不肯承认么?”李阚拍着座位闷吼道,“你竟敢在后宫施行魇镇,欲造忤逆,好大的胆子!”

  “我……”陈申越发的迷惘了,“什么魇镇?”

  李阚低身捡起一个木偶,猛地凑在他眼前:“看看这木偶上的字,是不是你写的?”

  陈申浑浑噩噩地望去,那木偶前胸扎了一根纤细的钢针,后背上书写了某人的生辰八字,那字迹歪歪曲曲,仿佛从土里冒出头的蚯蚓,躯干上还沾着泥土,横不正,竖不直,可左看右看,这笔烂字竟真就像自己所写,连弯钩时的停顿也一模一样。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木偶,可为什么偶上的字却与自己的笔迹丝毫不差。

  “看清楚了么?”李阚阴森森地说,“居然敢魇镇陛下,你果然了不得!”

  李阚的话猛地惊醒了陈申,他这才意识到那偶上的八字是皇帝的,当即身体抖成了一团:“我没做过偶人,你血口喷人!”

  李阚冷笑:“你没做过?这些东西可都是在你房里搜出来的,这一笔字也是你陈申的吧,事到如今,依然狡辩抵赖,你真是冥顽不化!”

  这莫大的冤屈重重罩上,而自己竟无力反驳。忽然间,陈申的脑子一闪,他与李阚有私情,李阚可以随便出入他的寝卧,这些会不会是李阚的栽赃?至于自己涂在偶上的字,李阚能随时得到自己的笔迹,若要模仿那是太容易不过。

  “是你构陷我!”他声嘶竭力地喊叫。

  李阚阴冷地一笑:“我构陷你?你可真会栽赃啊,临死还想抓个垫背的么,呵呵,陈申,你给我听好,你若是承认了罪行,我自当宽饶了你,若是不认,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我没做过,为什么要承认!”

  李阚揪住他的头发:“别逼我出狠招!”

  陈申奋起力气高喊:“我是中常侍,有朝廷身份,你不可对我动私刑!”

  “哟,现在知道后宫不能动私刑了,陈中官不是素爱这一手么?”李阚轻轻扇着他的耳光,“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动私刑,我可和你不一样!”他站起身,厉声一喝,“来啊,绑了!”

  几个黄门立即将陈申抬起丢在一张硬榻上,牵起一根手腕粗的麻绳,你摁头,我压腿,将陈申和那矮榻绑在一起,粗糙的绳索深深地勒进皮肤里,疼得他又叫又喊。

  李阚扬起袍角,极是洒脱地一坐:“给陈中官上大餐!”

  两个黄门躬步走来,一个捧了一扎蜀产的麻纸,一个端着一盆热水。那端热水的将脸盆放于地上,拈了一张麻纸浸在水里,待得纸全被水泡湿,轻轻揭起,盖在陈申脸上,如此几番,已经盖了三张。

  那陈申唔唔哼鸣,湿纸把空气隔绝了,憋得他胸口闷得像被掐断了,喘不出气,脖子已是赤红一片,手脚偏又被绑在榻上,只能像虫一样地蠕动。

  “陈中官,成都麻纸,昂贵无比,我对你可真好,不惜破费,就是担心失了你的身份!”李阚笑眯眯地说。

  那黄门又盖了两张麻纸,陈申已是气息微弱,身体的扭动越来越激烈,脖子上青筋爆裂,炸开的红紫色从脸部一直蔓延到胸口。

  李阚慢悠悠地说:“怎么样,认不认?若是认了罪,便揭了脸,若是不认,硬要撑骨气,那只有提早送你上路!”

  “唔唔!”陈申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认了就抬抬头!”李阚冷声道。

  陈申艰难地昂起了头,只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已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揭了!”李阚一挥手,那黄门便将麻纸一张张揭开,当最后一张纸离开脸。陈申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满脸皆是湿漉漉的热汗,还有纵横如阡陌的泪水。

  李阚努努嘴:“让他签了!”一个黄门捧了一张白帛,另一个黄门将陈申身上的绳索解开,扳起他的手,硬塞给他一支毛笔。他哆嗦着,喘息着,连那上面写了什么都没看清楚,便在那白帛的最后画上了自己的名字。笔才落完,指头又是一痛,原来是被人用小刀割了小口,强压着在白帛上摁了个血淋淋的手印。

  画押完毕,黄门捧了白帛呈给李阚,李阚牵过一看,刹那,仰头大笑:“陈申,你也有今天!”他一卷白帛,命令道,“把他关住,不准泄漏风声!”

  他将白帛收入袖中,冷眼睨了一下陈申,抬腿便往外走。

  “李阚!”陈申忽然喊道。

  李阚缓缓地回过头,陈申抖着指头,湿漉漉的眼睛里迸射出怨毒的光:“你、你等着,你今日害死了我,明日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他忽然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脱了黄门们的束缚,发疯一样的扑向李阚,吓得一群黄门抱腰拖腿,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制服。

  “你不会有好下场!”他号叫着,仿佛深夜厉鬼的惨叫。

  那可怕的声音让李阚不禁打了个哆嗦,“砰”地推门急匆匆走了。直到走出了这个院子,陈申的惨号依然在身后如影随形,仿佛一条鲜血淋淋的舌头甩在脊梁上,激得他侵骨地寒冷。

  他紧紧地抱住了双臂,像躲避死神般逃向了冰冷的阳光里。

  ※※※

  夜深如墨,凉风在宫闱间如幽魂飘荡,一抹疏淡的月光打下来,勾勒出宫室绰约的剪影。

  刘禅正坐在寝宫的床榻上,手里捧着尚书台刚刚送来的紧急奏疏,还没看得两行,抬头看见李阚悄悄地走进了门,一步步迈得很小心,像是一只在阴暗角落里找食的耗子。

  “陛下!”李阚在他榻前跪了下来,脸上颇有几分戚容。

  刘禅把奏疏一搁,低声道:“嗯,怎样了?”

  李阚伤切地叹了一声:“真没想到,小奴也不愿是这样,可是……”他哽咽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白帛,惶恐地呈给刘禅。

  刘禅抖着拉开,才看了三行,已是气白了脸,猛一拍床沿:“混账东西,枉朕素日这般倚重他,居然敢害朕,他的心肝都被狗吃了么?”

  李阚慌忙劝慰道:“陛下息怒!别伤了龙体!”

  刘禅气得全身发抖,也不想看那白帛,一把揉了扔在一边:“除了他,还有谁?”

  “还有钩盾令张硕。”李阚小声地说。

  刘禅拍着床褥,发狠地暴吼了一声:“混账!”他寒着气得扭曲的脸,狠狠磨着上下牙齿说,“朕定要将这两个狗才千刀万剐,立即将他们交付掖庭狱,必要定下弃市灭族的大罪!”

  “陛下不可!”李阚惊惶地说。

  “怎么不可?”刘禅眼放凶光。

  李阚膝行一步:“陛下,历来巫蛊之术行于宫廷,动辄牵连甚众,武帝时宫闱兴魇镇,付与有司彻查,百姓转相诬告,州郡坐而死者数万人,致使民心惶惶,无辜而受罪者不可胜数。魇镇为宫闱秘闻,本就不该昭示民间知晓,一让皇室蒙羞,宫廷威仪扫地;二则清查无度,有司追逼甚紧,易生诬告,牵连无辜,事情反而越闹越大。陛下仁厚,定不忍见无辜受累,再者,若此事被太后知道,岂不伤了她老人家的心?”

  刘禅怔怔地听着,思量着李阚的话的确不无道理,不情愿地说:“难道这样算了?”

  “不是算了,是隐秘事得行隐秘法!”

  “怎么个隐秘?”

  李阚悄声道:“这事本来知晓的人就不多,不如将这两个罪魁秘密处决了,既消了陛下心口的气,又不致蒙垢宫室。以后则对宫闱魇镇多加留心,但有萌端,则速定决疑,陛下您看可好?”

  刘禅绞了眉毛苦苦思索,煞是觉得心中烦闷不堪,可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一个几全其美的办法,不由得悒郁地摇摇头:“就这样吧,不过不能让那两个狗才死得舒服!”

  “是!”李阚干脆地应诺。

  刘禅越回想越觉得气恼愤懑,索性起身在屋子里乱走,一眼睨见被他刚才搁在榻上的尚书台文书,实在难以排解胸中焦躁,索性又拿起来继续阅读。

  可仅仅看了一半,刘禅像被雷击了,整个人陡然一弹,蓦地抓紧了奏疏,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用了力气掐下去,指头竟掐得青紫,那粗厚的蜀地麻纸被他生生戳出两道指甲裂痕。

  李阚看皇帝神情有异,又不敢多话,揣着小心悄悄地打量着,到底是怎样的一份表疏让皇帝变了脸色。

  刘禅还在掐那表疏,鼻翼夸张地耸动着,鼻孔里哼出一声骇人的冷笑。他一扬手,奏疏从手中松落而下。

  李阚心里一抖,偷转了头去窥探刘禅,这个年轻的皇帝已是满脸乌云,仿佛暴风雨即将袭来。他低了头,目光送到了地板上那摊开的奏疏上。

  那是这次东吴与蜀汉的会盟誓词,可以看见表疏的几行文字上压着两道清晰的指甲印,那些盟誓文字是:“诸葛丞相德威远著,翼戴本国,典戎在外,信感阴阳,诚动天地……”

  李阚一目十行地扫了誓文一遍,整篇誓文没有提皇帝一句,却把诸葛亮豁然抬出来,仿佛与盟的不是两国君主,而是诸葛亮和孙权。深居成都蜀宫的皇帝被很轻易地忽略了,像一缕廉价的破麻,哪里及得上蜀锦的昂贵夺目。

  目光幽幽地挪开了,李阚露出了捉摸不定的笑。

  ※※※

  出使东吴的陈震见到诸葛亮时,恰是七月流火的日子,溽暑像一件褪去的棉衣,滞重地摔落下满身的厚重绿意,秋风却似一领薄衫,轻盈地荡起了凉悠悠的半黄枯意。

  那时,蜀军刚刚攻克了武都、阴平两郡,这两个在昭烈皇帝与曹操争夺汉中时失去的大郡,重新回到蜀汉的怀抱。西面的武都、阴平与东面的汉中连成一线,从此蜀汉获得了北出陇右的新通道,再不用担心兵进关中会遭到汉中西线曹军的侧击。

  这场开疆辟土的胜利是一场惊心设计的大戏,去年底诸葛亮亲率蜀汉中兵围攻陈仓,把长安洛阳一线的魏军注意力全数吸引过来。当魏蜀在陈仓城攻守激烈时,将军陈式却领轻骑潜向武都、阴平,在魏军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进抵下辩。而当曹魏方面察觉蜀军有偷袭二郡动向,诸葛亮却早已遣魏延北上建威,封住了曹魏援军的南下之路。

  诸葛亮率领的中军撤离陈仓,南退散关后,沿途关关设障,把东线驰援的曹军也堵在门外,这一场夺郡之战犹如关门打狗,在援兵绝迹、重兵压境的绝望境地下,两郡守军的斗志土崩瓦解,蜀军没有费多少力气,便一举拿下两郡。

  武都、阴平的失守让曹魏上下丢尽了脸,曹睿愤怒之余,在朝堂上把一干重臣狠狠地数落了一番。大将军曹真被严旨斥责,不得已发了狠誓,说必在一两年内兴师伐蜀,期皇帝陛下允臣戴罪立功。

  新的战争又将徐徐拉开冰冷的帷幕,魏国丢失的两郡让一些形势和一些心态悄悄地发生了改变,最大的改变是曹魏上下再也不敢轻鄙诸葛亮。从那一年起,诸葛亮和他率领的蜀汉北伐军像游刃的鱼儿,在曹魏的北部疆域来去自如,这让曹魏君臣伤透了脑筋。

  真正的对决就要开始了,这场对决的另一个对手还驻守在荆州的烟水缥缈间,他收到二郡失守的朝廷战报,不瞠目结舌,也不痛心疾首,他用他一贯笃定的语气说:“诸葛亮巧施诈计,玩弄圣朝于股掌之间,非奇才而何?”

  他和那些曹魏官吏不一样,他在很多年前就认定诸葛亮是天下奇才,若非各为其主,互认为敌,也许他会策马奔赴成都,和这个被曹魏朝堂传说成愚拙腐朽的蜀汉丞相见一面。

  司马懿,魏国的骠骑将军,都督荆、豫军事,长年驻扎在荆州。他一直以为他最大的敌人是长江对岸的东吴,即使在他克定与蜀汉勾连的孟达叛乱时,他也还是没有把蜀汉当作他最需要应对的仇雠。至于诸葛亮,是他很久前在心底默默认可的一个经纶桢干,却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和这个人在战场上相遇,他还不知,他和诸葛亮的对决之锋正在命运之手的轮转下悄然地出鞘。

  什么都会发生,谁也阻挡不了。

  ※※※

  陈震参加完孙权的登基典礼,代表蜀主与吴主会盟,先回成都复命,而后带着皇帝的诏命北上沔阳,一路上听见蜀军攻克二郡的捷报,不由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沔阳正在修建新府营,到处是打地基建骨架的机括声,满天飞着雪片似的木屑。他在一处施工处所找到诸葛亮,纷纷的木屑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却不闪躲,大约是心绪较好,正和一众官吏有说有笑。

  陈震和诸葛亮见过面,寻了一处安静所在,传达了皇帝的旨意:〖街亭之役,咎由马谡,而君引愆,深自贬抑,重违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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