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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8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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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抖,今夜他将会在丞相府留宿,实际上他并不是第一次留宿,对丞相府算熟悉,故而也不需人带路,径直朝后院的居室走去。

  前面走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只红漆匣子,她在姜维面前停下来,是个陌生脸的女僮。

  “姜将军。”她礼貌地称呼。

  姜维也礼貌地和她点点头,可那女僮没走,仍停在原地盯着他,他迟疑地说:“有事?”

  女僮说:“我家小姐有薄礼送给将军,望将军不弃。”她将那匣子恭谨呈上。

  小姐……丞相千金……诸葛,诸葛果?

  脑子里飞入一个剪影,风扬起她的白皙而瘦弱的脸,笑容在眉梢荡漾开去,像一池便要碎裂的秋水。

  哦,是她呢。

  丞相千金诸葛果要送自己礼物,为什么呢?

  “我……”姜维梗了嗓子,“我不能受。”

  女僮仍是做出呈递姿势:“小姐吩咐,将军一定要收下,这是她的一片心意。”

  “请转告你家小姐,无功不受禄,姜维实在不敢受!”姜维固执地说。

  女僮叹了口气:“将军若不受,小姐一定会责罚我,你不知道,小姐是下了死命令!”她说着说着竟要哭了,伤心地呜咽了两声。

  姜维顿时慌了手脚,平白地被人当道拦着送礼物,不肯受,对方还要哭,若是被人知道,还道自己有什么轻薄之举。

  “不是,不是,”姜维慌张地摆手,“哎哟,你别哭,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僮哭着收不住闸:“求你收下,不然人命关天,将军,呜呜,你一定要收下,求你了……”

  姜维焦虑得手足无措,一面笨拙地解释,一面到处打量,生怕有人过路,倘或撞见这一幕,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哪知女僮趁着姜维犹豫之时,把匣子猛地塞给他,在姜维叫喊时,撒腿就跑远了。

  他发了一阵呆,到底无计可施,想着不如先收着礼物,明日再寻个机会退回去,只好抱住匣子走去居室。

  进得屋来,关紧了门,他把匣子放在案上,犹豫了一刹,没能忍住那好奇心,两只手摸索着,轻轻打开了。那里边竟是塞满了物事,有各样糕点——麻饼芝麻饼红豆饼,略有温热,像是刚刚出炉,还有一副饕餮面具、一只绣工精美的革囊、一把考究的梳子,最下面居然卧着一条簇新的腰带。

  他沉吟着,仍是想不通诸葛果为何要送礼,他和丞相府千金没什么交情,就算彼此熟络,也不该男女私相授受,这不符合他的风格。

  他抚上腰带,没防备的,像是被针扎了,忽然心尖一疼。

  哦,白蘋……

  泪在眼睑深处吞没矜持,他想忍住,可他失败了,冰凉的泪滑下来,掉在白玉带钩上。

  他把匣子合上,他想明天寻机会还给诸葛果,如果寻不着机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得夜风吟唱,宛如雍凉春来撒在天空的黄沙,他推开了匣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

  月亮温润得像安静的想念,丝絮的云是记忆的残痕,在时间的天幕上游弋,许久许久。

  门开的时候,月光仿佛水般流泻而入,也将一个黯淡的人影投了进来,倚在外屋的灯下做针黹的黄月英抬起头,微微一惊:“你?”

  月光像优雅画笔,轻轻勾勒着那张疲惫的脸,诸葛亮轻轻走到妻子身边,悄声道:“果儿呢?”

  黄月英叹了口气:“早睡了。”

  诸葛亮蹑手蹑脚地走到里屋门边,朝里边望了一眼,灯光寂灭着,黑黢黢的房间有微亮的雾荡来荡去,夜风在窗下敲打,像熟睡中匀净的呼吸。他看不见女儿,只能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猜测那床帏间深陷梦中的女儿模样,他在寂静中冥想了一会儿,竟生出淡淡的怅然。

  他退了回来,在黄月英身边坐了下来,沉默一会儿,他说:“三日后,我回汉中。”

  黄月英既不惊异也不追问,她低低地一叹,轻轻一嗔:“劳碌命。”她微微停顿着,还是问道,“名字想了么?”

  诸葛亮愕然,他显然又忘记了。自回成都以后,围绕着他的依旧是如山的文书,鱼贯而入的问事官吏,以及做不完的公务。他永远像一只停不住的陀螺,转啊转啊,把心血一点点拧干,直到被死亡攫走所有力量。

  黄月英也料到了他的遗忘,她没有责备他,苦笑了一声,咬断了线头,把针线卷进脚边的针衣里,将手中的针黹活路轻轻一抖,却原来是一件加了里的长襦:“试试。”

  长襦从诸葛亮的肩上垂下去,像水一样一淌到底,却稍稍宽松了些儿,腰带扎紧了,上身仍然显得蓬松,像兜住了一团云。

  “大了。”黄月英惋叹,她把衣服褪下来,露出了戚戚之容。

  “大就大,没关系。”诸葛亮满不在乎。

  黄月英慢慢地叠着衣服,很久不说话,那一件长襦花了她很长时间才叠成一方豆腐块。她用一双手抚着光滑的衣服,仿佛在抚摸谁渐趋消瘦的脸。

  “是你瘦了……”她忽然流下眼泪,“孔明,你太累了,就不能歇歇么?”

  她还是说出来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人生的知己,她隔着遥远而咫尺的距离,看得见他移山似的辛苦,体会出他内心的忧怀。她多想为他分担忧愁苦难,哪怕只是轻若鸿毛的一点负累。可她却无能为力,像个坐观他人溺水的看客,明明已心焦如焚,却只能在极远的地方呼喊一两声没有用的口号。

  诸葛亮凝视着伤情的妻子,酸楚的感觉像从心底漫出的冰冷泉水,他擦去妻子颊边的泪,回答她的声音却仍然执着:“不能。”

  黄月英凄惶地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不会干碍你的事,只是心疼你……”

  “我很好,不用担心。”诸葛亮用轻松的语气说。

  “好什么……”黄月英责怪着,眼泪又簌簌滚下来,她舍不得用重话说他,一点儿的责备、抱怨都让她觉得内疚,她只想做他身后默然无声的支持,奈何这种支持也如此乏力。

  诸葛亮略带忧郁地说:“我也想停下来歇一歇,可我不能啊!每当我生出懈怠心,先帝的嘱托便于耳边响起,知遇之恩、托孤之重,岂是寻常之情,普通之恩……那是责任,是担当,是不可后退……月英,你知道么,那责任催着我往前走,不能停,便是累到呕血也要撑下去……”

  “没有头么?”黄月英戚戚地问道。

  诸葛亮怆然一笑:“有……”他却不说话了,可又何须说出口,他和黄月英都明白那尽头是什么。在那漆黑一团的前方,没有光,没有梦,没有美好的憧憬,没有嘈杂的忙碌,那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

  黄月英心里疼得早如翻江倒海,这就是她的丈夫,是一个国家的丞相,亦是这个国家赖以存在的希望。他生来便只属于残酷的历史,属于壮美的山河,属于永存的誓言,就是不属于一个小家,不能担当一个寻常的父亲和丈夫的角色。

  她至此完完全全体会了,当年在她嫁给诸葛亮之前,父亲告诉过她,诸葛亮非寻常人,一生必将历无穷难,遭无穷苦,受无穷险。可她心甘情愿嫁了他,心甘情愿做他身后安静守候的女人,承受他的苦难,忍耐他一次次的远别,这仿佛是她的使命,他担当国家,她却担当他。

  她虽然难过,却不肯流露出来,她用鼓励的语气说:“你走吧,家里的事,你放心,南欸、果儿都有我。”

  诸葛亮感激地握住妻子的双手,这是他的幸运,黄月英是上天赐给他的女人,知礼、不争、懂事,使他得以安心做事,没有丝毫的后顾之忧。

  “走之前把名字取了。”黄月英笑道。

  诸葛亮也是一笑:“我已想好了。”

  “是什么?”

  诸葛亮不言,他见面前的木案上有一卮水,伸出指头轻轻一蘸,在案上写了一个“瞻”字。

  “瞻?”黄月英喜道。

  “嗯,是瞻,”诸葛亮缓缓道,目光悠远深沉,“慎终谋远,以望远志,故而为瞻。我希望他日后立远志,有远图,篡承熙绩,克明俊德,勿为庸人也。”

  “我却希望他做个寻常人。”黄月英用半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可不能学你,天生劳碌命。”

  诸葛亮忽地笑了:“好,就做寻常人。”

  那字在案上慢慢化开,像刚结出的花骨朵,在人生的短暂旅途中烙下第一个痕印,饱含着一个父亲的殷切期望。

  ※※※

  三日后,诸葛亮踏上了二次北伐的征程。

  这一次,诸葛亮走得很平静,没有首次北伐时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亦没有喧嚣的鼓吹仪仗,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由太常代表皇帝念了一篇出征祝文,而后诸葛亮跪拜受旄钺、羽盖鼓吹,仪式做足了,明面上显出皇帝对北伐的重视。而其实那天,皇帝窝在宫里和一群宦官博局,黄门将丞相出征的消息传来,他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眼皮也不抬一下,迅速把自己拖入热火朝天的欢乐中。

  皇帝把满手的五木棋子都撒了出去,“当啷”的敲击声像撞破了一颗心,宦官们忙乱地满地抓棋子。皇帝瞧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颇觉得有趣,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那笑一旦爆发竟自再也收不住,笑着笑着,眼角有透亮的水光倏忽滑落,他却抹着眼睛笑道:“风可真大呢!”

  在皇帝那亦痴亦狂的笑声中,丞相出征的车马已缓缓地驶出成都北门,沿着平整宽直的驰道一路向北。这条道是昭烈皇帝初入蜀时,耗万人之力修凿而成,由成都一直延伸到入蜀的要隘白水关,沿途遍作传舍、亭障,既为旅途来往之便,又为军事防卫之用。若是国家一旦有警,一日之内,烽火之信便会传入国家都城。

  当年开凿此路时,朝内朝外一派非议,有抗争激烈者不惜泣血公门,控诉此举是为疲敝民力,乃稗政也,应该立即废止,还民休息,甚至说出秦始皇修阿房宫致使二世亡国的悚骇言论。昭烈皇帝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杀了一拨人,关了一拨人,黜了一拨人,硬是在那汹涌澎湃的反对声中辟出一条通衢大道,把成都和边关要塞紧紧地联系起来,将随时可能到来的危机裸呈在国人面前,时时警醒蜀汉的君臣百姓,敌人就在看得见的前方,险峻高山挡不住他们,偏安一隅拦不住他们,唯有自己不思进取的懈怠才会招致灭顶之灾。

  道路竣工的那一日,昭烈皇帝对群臣说:“忧患亡国,则国不亡,安逸太平,则国亡。”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没有前人筚路蓝缕,怎么能有后人行走在康庄之道上的荫福平安?

  昭烈皇帝很喜欢西门豹治水的故事,他常常在与群臣朝会时,念及西门豹的传世名言:“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

  他把西门豹的这段话镌起来,挂在壁上的显眼处,经常诵读,还当作赐给大臣的礼物。有人只当是个寻常的赏赐,和什么蜀锦名刀一样,压根没当回事,可诸葛亮比任何人都理解昭烈皇帝的苦心。

  行大事者,往往饱受非议,世人习惯持目论而驳远谋,为一时之快忽百世之利。高瞻远瞩的人总是孤独的,生前遭着纷争反对,身后遭着口诛笔伐,背负千万人的指摘是他宿命的苦难,可不能因为有了非议便轻易放弃。

  那就由着他们说吧,为了百世之利,不得不在骂声中执着上路,所有的反对争议都可以抛舍。

  诸葛亮轻轻地握紧了手掌,像把某种坚韧的信念攥实了。

  成都城已离得越来越远,霜色的雾罩下来,迷蒙了城市的轮廓,一切都缥缈起来,宛如一道盘桓在时间之外的目光,默默地倾诉着过往的坚持,无怨亦无悔。

  便是死亡也不能扼杀他们坚持的勇气。

  第十四章 强攻受阻丞相退兵诱敌,投上所好阉人借机献媚

  大雪如泪倾崩,白茫茫犹如苍天塌陷,听得大片的雪花沙沙地飘落,好似残叶坠水,北风呜咽,一阵紧似一阵。

  大雪中的陈仓城肃杀如枯井。

  硕大的旗帜在寒风中瑟瑟战栗,发出呼啦啦如划桨般的声音,大颗大颗的雪粒不断地扑上去,让那墨黑的“魏”字只剩下些微残肢。

  铺天盖地犹如狂泻情绪的大雪让陈仓城沉陷在一派荒寂中,恍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空城,死寂、空洞、惨白、枯萎,可若把视线放低一点,会发现覆着雪尘的城楼上铺满了人,有活人,也有死人。

  守城的士兵有一半蜷曲在城堞下,已疲乏得打起盹;有的已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却没有伙伴察觉并为他收尸;还有一半缩在避风口,不时跺跺足,搓搓手,仍是不能祛除那钻入骨髓的寒冷;有支持不住的一头栽下去,在雪地里撞出一个夸张的人形,口鼻砸出血来,一溜溜地喷出去,很快被大雪掩盖得毫无痕迹。

  “轰!轰!轰!”

  巨大的声响震荡着沉寂如死亡的雪天,城楼上的士兵从半死半活的僵硬状态中惊醒过来。有机灵的士兵趴在城楼上向外张望,苍茫大雪的背景下,一切都被抹去了清晰的轮廓,视线似被白纱遮住,恍惚看见几个庞然大物正缓缓逼近城楼,仿佛从大海里爬出来的巨型鲸,登岸的一刹掀起了骇人的海浪。

  “蜀军攻城了!”

  歇斯底里的号叫便是那催醒士气的战鼓,能爬起来的魏国士兵都爬了起来,不能爬的,被同伴又踢又拽,实在叫不醒,便知他已死去,心里难过了短暂的一瞬,下意识地将尸体用力推去一边,为其他活着的守城士兵留出空隙。

  “那是什么玩意儿?”有士兵悚然问道。

  庞然大物近了,可以看见那物体高有七层,每一层朝向城墙处安了铁面板,上面嵌着巨大的铁蒺藜,像一颗颗锋利的狼牙,底下装着十六只大轮子。有上百个士兵在最下一层着力推着这庞然大物前进,原来是攻城所用的冲车,可其形制却比一般的冲车足足大了一倍,一共有四辆,每一辆都如一座移动的高山。

  “好大的冲车!”

  士兵们心胆欲裂,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战争武器,像咆哮的巨兽,用尖利的牙和遒劲的臂撕开了厚重的雪幕,携带着劈山的可怖力量,一步步撞向脆弱的城防。

  “整兵,整兵!”守城将官挥舞起手中的红旗,嗓门喊得嘶哑了,出血了,却不敢放低声音。

  守城士兵硬着头皮一拨拨靠近城堞,拍打活络僵硬的手臂,有的拉弓,有的举刀,有的搬滚木,有的扛石头。

  一场恶战即将拉开血腥的帷幕。

  攻城的蜀军和守城的魏军已经对峙了二十天。

  当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还在蓄势待发时,蜀军兵出散关,翻过耸峙入云的秦岭山麓,悄无声息地挺近冬眠中的陈仓。那之后,魏蜀两边便展开了艰巨的攻守拉锯战。

  蜀军的攻城方式不断地在陈仓城下变换花样,一开始是搭云梯强攻,魏军用强弓和火箭密集防守,云梯沾着火,呼啦啦一烧到底,许多蜀军士兵因此葬身火海。这种强攻因为伤亡太大,蜀军只采用了一次;后来蜀军又在城外搭起高出城楼的阔大木架,架上站立弓箭手,箭飞如蝗,直射得城上守军不得已蒙盾而走,守城魏军便在城楼上修高台,外边蜀军加高一丈,里边魏军加高两丈;再后来,蜀军又昼夜不停挖地道,想出奇兵突入城中,魏军便横着挖一条深沟,让两条沟形成丁字形,迫使蜀军的突兵不能深入腹地,让蜀军的攻城计划再次落空。

  这场攻守之战虽极艰苦,可双方的死伤却很少,更像是一场军事谋略的实战演绎,而且蜀军的每一次攻城几乎都在运用机械,各种机械有的是常见攻具却加以改良,有的却是闻所未闻。

  为了应付蜀军的机械攻势,陈仓守军费尽心力,滚木用完了,攻具用尽了,迫不得已,竟去挖坟冢,拆了棺椁临时拼凑成攻具。陈仓老百姓都说这是断子绝孙的龌龊阴事儿,挖人祖坟者日后不得好死,即便如此,蜀军攻城的器械仍然层出不穷,仿佛从一眼永不干涸源泉里涌出来的巨流,魏军现在只要听见吱嘎的机括声,头皮都会发麻。

  这一次,蜀军又造出巨型冲车,庞大得令人瞠目结舌,魏国士兵不禁怀疑起来,蜀军统帅到底是在打仗,还是在展示他的机械天才?

  冲车前段的铁蒺藜已快抵住了城墙,城上疯狂地射下云团似的飞箭,当当地弹在铁面上,刮出一串串明耀的火花,却挡不住那庞然大物的冲势。俄而,听见震耳欲聋的几声撞击,冲车实实在在地砸向了城墙。

  魏国士兵们只觉得脚底下一阵战栗,仿佛地心被搅动了,身体摇了一摇。那城墙已被砸出几个大窟窿,残砖噗噗地直坠而下,满天的灰尘将白茫茫的雪幕扫开了一隅。

  “快,快!”有人嘶吼着。

  却原来是几百个魏国士兵扛着十来只大石磨盘走到城堞边,磨盘用手腕粗的麻绳扎紧了,麻绳的一头由士兵拉拽,众人一起用力,将磨盘慢慢地搁上城堞。

  “一二三,推!”有人发令道。

  十来只石磨盘一起坠落,仿佛突然飞入大气层的陨石,直直地砸向冲车顶部,“通!嘭!轰!”几声沉闷的巨响后,磨盘在冲车顶停了一瞬,忽然,那冲车像被剥开的橘子皮似的,一层接着一层坍下去。

  呜呜!蜀军中军吹起了哀长的号角,冲车底部推车的士兵忽然全都撤了出来,像涌出开闸沟渠里的水流,到底有几个跑得慢,来不及撤出冲车,被垮下来的冲车碎片和石磨盘活活砸成肉泥。

  魏军又一次击退了蜀军的冲锋,确切点说,是砸坏了蜀军的机械,死了不到十个蜀国士兵,这让魏军感到丧气。决战贵在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夺得两三辆破烂不堪的陈旧马车,又不能为我所用,这仗打得着实憋闷。

  下一次蜀军的进攻会在何时呢?魏军不知道,大雪不因为战争而停止飞泻,退败的蜀军跑向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世界,几支羽箭稀稀落落地落在他们身后,像给他们做了迟到的标识。

  ※※※

  站在中军帐前,马岱拍了拍肩膀,甲胄上积了太厚的雪,掸落之际,像甩出去的一件灰白披风。他搓了搓僵硬得麻木的手,跨步走了进去。

  诸葛亮没有执笔落字,他正站在那面一直随军的巨大舆图前,他在左边,姜维在右边,两人指着舆图上的要隘轻声议论。听见背后的呼喊,他回过身来,看见冻得满脸通红的马岱,缓缓地绽出一丝笑来。

  “又输了一阵。”马岱懊丧地说,“四辆冲车都毁了,折了八个兵,可惜。”

  诸葛亮一惊:“八个……”他盘算着,“攻陈仓共损兵……”

  “七百九十二人。”马岱准确地说出数字。

  诸葛亮紧蹙着眉头,有一道深色的褶痕从眉心滑下去,七百九十二的数字并不少,足以在他心中激出反思的漩涡。

  不到八百人的兵力损失对人口荫茂的曹魏来说犹如九牛一毛,可对于民生孱弱的蜀汉来说,每个兵都弥足珍贵。故而将官在操演时,有意识地训练士兵以一当十的临敌战术,欲以一州之力对抗九州之力,没有以少胜多的战略策略,仅仅拼战斗力,蜀汉很快会被耗光。

  马岱也知道,诸葛亮之所以耗费神思设计攻城机械,也是为了减少伤亡。蜀汉几乎全民皆兵,由于实行十二更休轮换制度,每年都有数万青壮年回乡务农,再有必须分配部分兵力去扼守边关要塞,真正能用上北伐战场的兵力十万不到。所以诸葛亮对每一个士兵的生命都特别看重,失去一个兵就意味着少了一份克敌的希望。

  “丞相,”马岱小心地说,“我军粮草支撑不到下个月。”他的言下之意是要不要继续在陈仓城耗下去,蜀军越过散关进抵陈仓,原是趁着江东在石亭之战大破曹魏,魏国重兵压往东线,关中防线虚弱,擦着空隙出兵陇右,却不想在陈仓遇到最顽强的抵抗,这一耗便拖去了二十余天。

  诸葛亮沉吟着:“粮草后继是一难,曹魏援兵也快来了,我军深入北国,后无……”他背过身,目光在地图上寻找着、探索着,又凝定着,最后停在某一处,像落入深潭的石子,久久地不动了,很小声地说,“陈式将军现在何处……”

  这句问话只有姜维听见了,他也低声回了一句:“已过沮县。”

  诸葛亮垂着头,似在思考什么难题,半晌,他缓缓转身:“准备撤兵。”

  马岱怔愣着,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撤兵?”

  “对,撤兵,”诸葛亮肯定地说,着力地补了一句,“三日后。”

  马岱本是揣着小心地一问,没想到诸葛亮不仅考虑到兵围陈仓的困局,甚至下达了撤兵的军令,他在心里迷惑了一阵,也不合反驳,拱手应道:“是!”

  待马岱离开中军帐,诸葛亮惋惜地叹道:“七百九十二人,代价大了些。”

  “有得必有失,成大局不得不牺牲小卒……”姜维宽解着,说这话底气却不足。

  诸葛亮凝了一眼姜维,意味深长地说:“每个兵都是国家有用之士,要珍惜他们,将不爱士,士怎会拥戴将?”

  姜维有些难为情,很响亮地回答道:“是!”

  诸葛亮见他窘迫,还给他一个和气的笑,却见修远小跑了进来,后边跟着两个士兵。那两个士兵扛着一具铁制的强弩,许是那强弩太沉,直压得两人脸膛发红,虽在极寒天,豆大的汗却从脑门心迸了出来。

  修远掸着满身的雪花:“先生,蒲元遣人把新制的连弩送来了,您过过目。”

  两个士兵把强弩放在地上,因没有一起发力,最后松手的士兵缓了一步,强弩的一端已落下,另一端还翘起,“嘭”的一声砸出一个小坑,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好大力道!”姜维惊呼道,他走到强弩边,仔细地打量着这骇然之物,弩柄粗得有如壮汉的手腕,弩槽既深又阔,机括像一颗铁铸的狼牙,两根钩弦绷得笔直,轻轻一拨,嗡嗡之声震得耳膜发烫,“这能同时发射多少支弩?”

  “十支。”诸葛亮也俯身细看,抚着钩弦轻轻拉了拉,他赞道,“蒲元精进之术,比我拿给他的草样改进了不少。”

  他立起身来,羽扇轻轻挥动着:“一共送来多少架连弩?”

  “一千架。”修远说。

  诸葛亮点头:“一概送去张钺将军营中。”

  姜维有些疑惑:“不配给先锋营?”按理说,蜀军的弩兵有一半归属在魏延的先锋营,连弩自然该划给先锋营,诸葛亮怎么把连弩拨给张钺统率的蛮夷飞军呢?

  诸葛亮一步步地走回舆图,语带双关地说:“不,先锋营别有他用,携重器不易行军,连弩拨给飞军,可为此次退兵所用。”

  “丞相是说,陈仓守军会出击?”姜维忽然领悟了。

  诸葛亮沉默,依然是那种讳莫如深的微笑,仿佛冰雪天永远也看不清的地平线。

  ※※※

  腊月天气,天飘起了雪,呼啸的北风缭乱了雪花,那茫茫大雪便在宫室间荡来荡去。

  蜀宫御花园里,一弯结着薄冰的池塘上压着一座重檐水榭,顶上已是染了一层霜白。雪还在纷纷坠落,十数个宦官在水榭中忙前忙后,将四面无遮幅的水榭临时用黄铯幔帐包住,幔帐对着池塘的一面留了一个小窗,窗上贴着透明的轻纱,能让水榭中的人透过这一面纱看得见簌簌落下的雪。中间的石案上摆了烘烤精致的果品茶点,一只烧得滚烫的大铜炭炉挨着一张软榻,榻上铺了厚厚的棉褥,还搭了一条蜀锦作面的毛毯。

  “陛下驾到!”尖尖的唱赞从雪幕后透过,唬得水榭里的宦官迎了出来,齐刷刷地跪在积雪覆盖的冰凉石子地上,也不敢挪一挪。

  刘禅从连接水榭的曲廊中款款走来,斗篷上落满了雪,手里捂着一个红色的手炉,一边走一边瞧着茫茫风雪。

  跪着的宦官把头埋得很低,感觉皇帝踏雪的脚步声经过身边,喀嚓喀嚓地走上了水榭,一个个跪得筛糠似的哆嗦,但皇帝不发话,没一个敢起来。

  刘禅在水榭里的软榻上坐下,有内侍牵起毛毯给他搭在腿上,眼望着那些跪着发抖的宦官,他发了善心:“都起来吧。”

  “谢陛下!”发抖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感激。

  刘禅顺手从石案上的果盘里拿起一块糕点,眼瞅着纱窗外纷扬的雪花,送了糕点进口,慢而耐心地咀嚼。

  雪越下越大了,雪花扑在轻纱上,融化成一溜溜的水,白雾濛濛地笼罩着纱窗,外面的雪景也看不清了。

  这么坐了大半个时辰,嚼糕点嚼得牙酸,不免无趣,刘禅顺口问道:“有什么好曲子听?”

  那持掌苑囿的钩盾令本在一旁殷勤侍奉,听得皇帝提要求,忙不迭地说:“有,有!”他一招手,四个抱着笙、阮、箫、笛的宦官走上水榭,齐齐地跪下来。

  刘禅懒洋洋地说:“奏一曲听听,要配得上这雪景!”

  四个宦官应诺着,从地上缓缓而起,怀抱笙阮,手持箫笛,霎时,清音袅袅,曲声婉转,果真犹如苍莽雪天,万里飘絮。

  “停!”刘禅拍拍软榻。

  奏乐的宦官慌忙住了声,以为是哪里吹黄了调子,战战兢兢地等着挨批,却听刘禅道:“不好,不好,朕不想听这个,整日的中正雅乐,朝堂上听的是死谏耿言,回了宫又得受这韶乐扰耳,腻死了,你们换一曲。”

  四个宦官交头轻议,须臾,再起乐音,不似刚才的悠扬轻缓,却带了几分欢快的意味,恰如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不好!”刘禅却再次喝断。

  四个宦官面面相觑,不知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曲子,他们都在宫廷乐府里承习,素日里学的也就是这些雅正乐曲,今日为博皇帝欢欣,还专捡了两支欢娱的曲子,可这喜怒无常的皇帝偏偏不领情。

  刘禅烦躁地瞪了他们一眼:“一帮蠢材,连支好曲子也想不出,朝廷养你们做什么!”

  凶狠的话犹如铡刀砍下,四个宦官吓得跪拜在地,砰砰磕头,大冷的天,汗却渗了出来。

  刘禅甩甩手:“滚、滚!”

  好比雷雨天见太阳,四个宦官高呼万岁,抱着乐器呲溜射了出去,犹如飞鸟出笼,迅速就没了踪影。

  刘禅烦闷地敲敲脑门,自语似的说:“无趣,陈申不在,周围使唤的竟没一个管用,早知道就不放他回家去了,有他在,还能听上笑话!”

  “陛下要听好曲么?”忽有个轻轻脆脆的声音说。

  刘禅循声一瞧,原来是个二十出头的清秀宦官,笑弯了一双明目,正站在水榭台阶上。那钩盾令听手下率然出头,喝道:“大胆,陛下未问话,你多什么嘴,还不退下!”

  刘禅挥挥手:“不必拘于繁文缛节,”他又瞅了一眼这宦官,越发觉得面善,只是暂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莫不是你有什么好曲?”

  那年轻宦官赔笑道:“小奴不擅雅乐,不通音律,小奴只有一支乡间小曲,或许能博陛下一笑。”

  刘禅听得起了兴趣:“什么乡间小曲,你唱来听听!”

  年轻宦官控背一拜,蹙尔,微立起身体,右手放在嘴边,合成了一个半圆,忽地高声喊出:“啊……”

  这声嘶哑的呼喊犹如打碎的土罐,吼叫得青筋暴起,因为气力不足,还带出了刺耳的鸡鸣声。因见他唱得这般难听,脸上还摆出正经肃穆的神情,刘禅瞪大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宦官缓缓地收住了,双手一叉腰,挤眉弄眼地摇摆着身体,丹田中猛地抬起一股气,声音忽转悠扬,唱出了一首婉转的乡里曲调。

  “妹子儿,日落苍山该归门,须守妇道完女贞。那汉纵有千般好,不及十年夫妻恩。你若一心不回魂,哥儿我狠心断了根,去那宫里做宦臣,害你守寡空思春!”

  刘禅起初还诧异着这人唱曲子深藏不露,前抑而后扬,可听到曲末,听得曲词滑稽,吟歌曲之人却造作悲怆,明明是调侃意味却被他唱成了挽歌似的哀音,逗得他捧腹大笑,一面抹泪一面说:“好曲子,好曲子!”

  那年轻宦官笑着参礼:“谢陛下夸赞!”

  刘禅揩着眼泪:“好个机敏的小子,你叫什么?”

  “小奴李阚!”声音清清朗朗。

  刘禅一呆,他蓦然想了起来,这不正是上次因与诸葛亮有旧,险些掉了性命的李阚么,他讶然道:“你就是……”

  李阚愁愁地一叹:“小奴前次不懂规矩,得罪了丞相,累陛下烦心,小奴罪该万死。今日能为陛下唱曲,原是为了赎罪,若能博陛下一笑,小奴纵死也甘愿!”他说得伤切,扯了衣袖去擦眼泪。

  刘禅一挥手:“罢了,那些烦心的事何必再提!”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你果真与相父有旧?”

  李阚惶恐地跪倒:“小奴该死,又累陛下挂心,实因先帝曾驻跸白帝城,小奴伺候榻前,得与丞相有过几面之缘,若说有旧,不知这算不算。但小奴以为若以此为凭,那这宫里的人都与丞相有旧了!”

  刘禅叹了口气:“相父对事认真,他就是这个脾气,唉……”匆匆地便压下了后面的话,他见这李阚眉清目秀,应对机慧,生出了几分喜爱,“李阚,你还会什么新鲜玩意儿?”

  李阚换了认真的表情:“小奴会唱些不入流的曲子,会樗蒱、藏钩的把戏,粗粗做得几样宫膳不用的点心,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陛下见笑了!”

  偏偏这些话都打在了刘禅的软肋上,他越听越开心,兴致勃勃地说:“李阚,你愿不愿意做朕的内侍?”

  李阚当即一个劲地磕头,却没说肯不肯。

  “你不愿意?”刘禅一疑。

  李阚磕头不停,口里动情地说:“小奴是太快活了,又太担心,快活是为能侍奉陛下,是小奴祖坟埋得好,担心是怕伺候得不好,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

  刘禅哈哈大笑:“好个伶俐的小子,不要磕头了,你跟朕走吧!”

  “谢陛下!”李阚重重一磕,谦恭地站起身,目光缓缓地从皇帝的身上挪在了钩盾令脸上。

  那钩盾令听见皇帝要召李阚做内侍,本自惊诧,乍看见李阚含笑的目光,仿佛被一道寒光逼视,顿时不寒而栗。

  第十五章 伏击散关斩将搴旗,绮靡宫闱钩心斗角

  雪停的时候,蜀军退兵了。

  晶灿的阳光洒下来,宛如一川闪亮的瀑布,照见一座阒静的空营,井灶、圊溷、藩篱都没有毁坏,灶坑边还袅起一缕轻烟,仿佛残余着清淡的稻谷香。

  为要不要追击蜀军,守城的郝昭和来驰援的将军王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郝昭认为蜀军拔营而去,是为粮草不济,又听闻我军增援,考量双方实力,方才拔营南去,所谓穷寇之兵不可穷追,王双却以为蜀军仓促逃亡,准备不足,我军应趁此时机奋勇出击,一举打垮蜀军,以大涨士气。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几乎动起拳脚,最后郝昭还是妥协了王双,两边达成默契,郝昭继续守陈仓,王双则率军出击,至于功劳,郝昭说:“都算在王将军身上。”

  王双谦逊的话也懒得说,吆喝着,率领麾下驰援陈仓的五千骑兵追着蜀军驰奔而去。因大雪下了数日,积雪很厚,退兵的足印清楚地印在雪地里,一行行仿佛白米面上撒出去的芝麻酱,这让魏军追踪起来很方便。

  在接近散关时,足印越来越深,像挖在死人皮肤上划开的刀口,只是翻出腐烂的黑肉来,却没有一点儿血。

  魏军追兵像被一刀斩断的大树,戛然而止,蜿蜒纵横的秦岭山道中央竖起了一排密匝得让人心里发毛的鹿角,鹿角后是等候多时的蜀军,静如山岳。

  一丝儿声音也没有,风在很高很高的天空呼啸,仿佛百年前天神打出的一声喷嚏,被云裹住了,一直没有消散。

  来不及喊出冲锋的口令,也来不及敲出撤退的金声,因为什么都来不及了。

  魏军听见尖厉的声音扎破了耳朵,一声、两声、三声……不知道多少声,也没法辨认。天上有极亮的光波连成了一片浩瀚的明亮海洋,等到那光芒逼近身前,才发现原来是镶了三棱铁箭头的强弩。

  那是连弩!寻常的连弩,可在蜀军弩兵的手中却发挥出异乎寻常的杀戮作用,一架能同时开机发射十支弩的连弩便是可怖的绞肉机,任何迅猛的冲锋都会被强弩逼退。

  冲到前列的魏国骑兵拉不住战马的缰绳,一排接着一排被强弩射翻倒地。?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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