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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8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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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通天冠,系上黄丝带。两个宫女跪身向前,一个捧了热巾净面,一个捧起一杯青盐水漱口,这么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伺候皇帝梳洗完毕,刘禅对着菱花镜左右端详了一番,铜镜里出现了一张秀逸而年轻的脸。

  他是个有着漂亮脸蛋的年轻男子,和他那过世的母亲长得很像,眉眼清秀,皮肤白皙,说话时,鼻翼两侧微微耸动,带着孩子般的俏皮。而先帝——皇帝的父亲却雄健刚猛,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和皇帝的柔顺截然相反。

  “陛下!”一声谄笑,一双修饰干净的手捧过一只青玉碗,碗中的小米粥热气缭升,一股缠绵的香味钻入了鼻中。

  刘禅端起碗,漫不经心地搅动银勺,送了一勺入口,略皱了皱细长的眉毛:“不甜!”

  “哟,可不得了,小奴可给太官令打过招呼,说皇上爱甜,想是他们又疏忽了,陛下若是不爱吃,小奴这就给您换去?”那捧碗的宦官是中常侍陈申,骨碌着绿豆眼睛,一迭声地埋怨。他三十来岁,面如菜饼,笑起来总是腻腻的,像是脸上涂满了油脂。

  刘禅挥挥手:“罢了,让他们下次留心就是!”他把这一碗小米粥喝了个大半,抬眼瞧着斜倚在床头的妃子,笑道,“卿还不起身么?”

  妃子懒懒地扶着罗帐,满头长发披在背上,身子软绵绵地像条白虫,两个宫女正给她穿衣,她举手柔弱无力地一摆:“臣妾头沉。”

  “病了?”刘禅放下碗,一径走到床边,一手握住妃子,一手搭在她的额头,“不烫呀。”

  妃子还是软软的,似乎没了骨髓,索性倒在皇帝怀里,越发地娇柔无力,媚态万端。

  刘禅忽地敛容,一本正经地说:“朕看你这病不重,朕也能治!”

  “陛下也通医理?”妃子绵软的声音似断断续续的呼吸。

  刘禅俯下身体在妃子耳边低语,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妃子的脸上飞起两团红霞,粉拳轻轻击在皇帝的胸膛,娇嗔道:“陛下,你坏死了!”

  刘禅哈哈大笑,拍手道:“瞧瞧,朕不是治好了么?”

  正笑得不亦乐乎,一个小黄门在暖阁外跪下:“陛下!”

  刘禅慢慢地看过去,鼻孔里只是随意一哼,算作是回答,那小黄门便匐地道:“参军蒋琬晋见!”

  刘禅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线柔光,他低低地自语:“他从汉中回来了?”他提高了声音说,“让他在宣室等待,朕稍后就去!”

  他回头看了妃子一眼,女人仍是一副风中柔荷的软糯模样儿,他心里知道她的故作姿态。这些宫闱中的女人们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谋划,素日张致出娇柔不胜力的妩媚,可那骨子里却藏着湿漉漉的刀锋,残忍、阴狠并且无情而酷烈。

  他看得见她们的造作,但他和她们逢场作戏,装作对她们的虚伪一无所知。这像一场掌控自如的游戏,仿佛博戏,规则定好了,位子分定了,照着规矩做下去,输赢都不必当真。不过是玩乐罢了,在游戏里会有什么真情真意呢?

  他把头转开,双手抄起来,眯着眼睛望着照在窗棂上的阳光,像薄薄的一层透明水波,中心恰恰显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恍惚似女孩儿映在菱花铜镜中素淡的容颜,剔除了浓妆艳抹的华丽,是那清水里漾出的一瓣花,格外清新沁人。

  他很莫名地叹了口气,起身朝宫外走去。

  ※※※

  刘禅走到宣室时,日头正高,雕栏玉砌之间到处是闪烁的金色光芒,红墙黑瓦被日光染了色彩,让这宫殿刹那有了金碧辉煌的华贵。

  刘禅的脚步声才在宣室外响起,等候在殿中的蒋琬已经跪在了门口,刘禅跨过门槛,略一伸手:“起来吧!”

  他一边朝里走一边说:“这满朝文武,能听出朕的脚步声的,只有卿和相父。”他不停步地朝前走,在宣室正中的御座边停住,回身缓缓坐下。

  “卿自汉中宣旨回返,相父可有甚话?”

  蒋琬谦恭地回答:“臣已对丞相宣明旨意,丞相叩谢陛下体恤,然他称自己北伐失利,全因节度有亏,授任无方,深自谴责,再不肯受丞相印绶。陛下若一再强起,他心中愧疚愈深而不解,望陛下允他自贬!”他说着躬身呈上一册疏表,便有谒者接了,再捧给刘禅。

  刘禅展开疏表细细读过,目光在“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上流连,字很漂亮,舒展清整,但情绪却是低沉的。良久,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相父总这样认真。”他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依了他吧,朕即传旨,以丞相为右将军,行丞相事,总统如前。”

  他将表章轻放在面前的案上,又问道:“那马谡如何处置?”

  蒋琬用很平稳的语气说:“丞相已将其明正典刑!”

  “杀了?”刘禅睁大了眼睛,居然杀了?不就是打了次败仗么,脑袋便要搬家?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马谡的样子,瘦瘦黑黑,说话时手臂一开一阖,情绪常常容易激动,这么个鲜活生动的人,竟就死了?刘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蒋琬说:“丞相称,马谡违逆节度,有战而北,离地逃众,干犯军法,治军唯严,法度明方能号令众,因而不得不忍痛而杀之。”

  蒋琬说的大道理让刘禅更困惑,什么是法度明?就是要掉脑袋,丢性命么?以一人之死换来三军齐心,他觉得不可思议。

  “杀就杀了吧。”刘禅无奈地摆摆手,对于认真得近乎峻刻深文的相父,他总是毫无办法的,尽管相父许多时候的做法都让他迷惑不解。

  蒋琬忽地说:“还有一事……”他想插进来说一件事,又怕是自己多嘴生事,但抬眼望见刘禅有心要听的样子,便小心地说,“丞相长公子没了。”

  “什么?”刘禅惊得从座位上弹起,一手摁住案几,焦急地问道,“没了?怎会没了?”

  蒋琬面露戚容:“长公子本在汉中转运北伐粮草,走到阳平关时不慎摔下山崖……”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刘禅呆呆地出着神,又是一个人死了,又一张曾经鲜活的面孔,为什么转眼间便像灰尘般消失了,连个影子都没有?枯了的花明年会生,死了的人却再也不能回来。

  那个温润得像一枚白玉的男子,脾气好得出奇,寡言少语,仿佛是安静的一束月光,就那么平和温柔地倾照在同样安静的角落里。他总还记得小时候与乔的种种往事,那是在荆州湿润酷热的天空下,也是在白浪滔天的长江行舟里,他曾攀过乔的肩膀,赖着让乔抱过自己,也曾偷偷在心底羡慕过乔,想成为像乔一样的“大人”。乔的循循儒雅,乔的风度,乔的沉稳庄重,几度是他模仿的对象。

  这该有多悲哀呢?

  他抽了一下鼻子,忽然就恼恨起来:“朕如何没有见着讣告,尚书台也不呈来!”

  蒋琬听刘禅责怨尚书台,连忙解释道:“丞相长公子逝去,本事发突然,阳平关守将飞马传书丞相,当时丞相以为刚逢军败,诸事烦乱,遂暂不发丧,因之朝廷未知,或者一二日后便有讣告呈上。臣传旨汉中而偶然得知,所以先禀明陛下,望陛下毋责尚书台,否则,却是臣多语滋事。”

  依然是公而忘私的大义,刘禅又是难过又是气恼,这样一个丞相,或者于国家基业是福,可有时却显得过于无情了。

  刘禅烦闷地胡思乱想了一通,既然丞相大公无私,他总得拿出皇帝的恩德出来,因而说道:“传旨下去,立即备办赙仪送往丞相府,以朝廷名义发丧!”

  蒋琬如释重负,他要的似乎就是这个,当即跪下磕头:“陛下仁恩!”

  刘禅示意他平身,问道:“相父何时回返成都?”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热切的情绪。

  “丞相正在汉中整兵,本月底可能回来。”

  “可能?”刘禅清秀的脸上浮了阴影,这不确信的话让刘禅有些不舒服。

  “丞相并非不愿回成都,皆因军务繁忙,暂不能抽身,待汉中事宜完善,丞相当可回成都。”蒋琬很担心刘禅怨责丞相,急忙澄清事实。

  刘禅点点头,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既盼望诸葛亮回来,又害怕诸葛亮回来。诸葛亮在,他便觉得有了倚靠,仿佛身后屹立着一座山,再大的困难也有诸葛亮替他担当。但诸葛亮太严肃太认真,细腻不让繁琐,公正不恤亲情,每当他和诸葛亮待在一起,心里又愉快又害怕,这矛盾让他辗转难受,仿佛心上摆了一座擂台,攻守均强,互不相让。

  蒋琬悄悄看着刘禅似笑非笑的脸,那是年轻而精致的脸,也是让人很难亲近的脸,并非因为刘禅是个暴烈冷酷的人,恰恰相反,刘禅性子柔弱,像个不更事的女孩子。

  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先帝——一个炽热如火的皇帝,凡事率性不拘小节,他就算对你发火骂粗话,也是对事不对人,一夕之后,他照样对你和气融融。过去若是丞相远行未归,先帝也不会坐而等之,他定要亲自冲去寻回丞相,若因有事走不开,也要遣人去找,口里还得对那使者骂道:“把诸葛亮给我抓回来!”可大家都知道,他骂谁越凶证明他和谁关系越好,怕的是他不骂,面色沉沉地对了你,那才是他真的生了气。

  不一样的父子,不一样的帝王,物是人非之后,总要有所舍弃吧。

  蒋琬伤感地沉淀住这些混乱的念头,对刘禅恭敬拜道:“诸事已禀,臣请告退!”

  “卿一路辛苦,朕也不留你,自去吧。”刘禅温和地说。

  蒋琬的身影从宣室刚一消失,刘禅便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仰靠在御座上,盯着头顶悬吊的轩辕镜怔怔地出神,似有风吹进殿堂,轩辕镜下的流苏抖动如浪,镜中照出一个扭曲变形的他,被压扁了,拖长了,变成了另一个丑陋的自己。

  “陛下!”老鼠一样的声音钻入耳朵。

  “嗯?”刘禅随口一应。

  陈申蹭着身体蹲在刘禅御座下,小心翼翼地说:“永安宫留守宫人都遣返来了,现在鸣鹤堂候着呢,您要不要去看看,挑两个可心的使唤?”

  刘禅没有情绪,他总是想起那两张已经死去的脸,心头冒起一阵强似一阵的寒意,他摇晃着手腕:“没趣,有什么看头!”

  “那要不要小奴给您挑两个?”

  刘禅还是没精神:“不用了!”

  “这些宫人里有好些都是先帝在永安宫时的亲信侍从,陛下若不用,小奴可怎么安置他们?”声音很是谄媚,绿豆眼睛滴溜溜的像要掉了出来。

  “随便打发去哪里,偌大个蜀宫还没个待人的地方?实在无用,就放出宫去!”刘禅不耐烦地说。

  他磕着脑门,撑着凭几站了起来,宫殿宽敞的明窗透入的阳光照在刘禅的脸上,他挥手赶了赶灰尘,说道:“走吧,随朕去长乐宫!”

  第十一章 非难丞相谯周上疏驳北伐,拒斥请托孔明禁宫埋隐患

  一清早,兰台便忙活起来。

  高高的书架撑起了笔挺的脊梁骨,像松柏般苍硬古拙,一卷卷捆扎齐整的书摞在它结实的骨骼间,像是一块块饱满的血肉。

  兰台署的官吏们像工蜂般忙碌着清理书册,趁着天朗气清,将受了潮的书册一卷卷挪出来摊开。阳光刚刚好,一束束像河边柳条似的,垂落在藏百~万#^^小!说外宽敞的平台上,书卷便在阳光下敞开湿润的怀抱,潮湿的腥味儿渐渐蒸发起来,被阳光的滋味调和,像发酵的酒曲般熏人。

  风裹着浮尘拍过来,一骨碌钻进鼻子里,谯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因没掩着,不免响亮了些儿。周遭的官吏都偷着笑,有撑不住的还笑出了声,也不怕被谯周听见。

  谯周涨红了脸,装作去掸发冠上的灰尘,却抓出一绺头发来,越加地狼狈,反而招惹出更多笑声。

  谯周在蜀汉朝官中素来不讨喜,书倒是读得多,也算博古通今,可偏是个迂阔脾气,又不通人情世故,素日说话便是满口的圣人言哲人曰,一股子酸腐气,有人在背后悄悄称他为“醯夫子”,忒酸臭了。

  当年丞相诸葛亮初开府,特意召集史官咨问治史一事,问话到谯周时,谯周因为紧张,问一句答十句,有九句都飘在云端上,样子还极滑稽狼狈。丞相府僚属都是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哪儿见过这种呆子官,登时哄堂大笑。后来持掌百官风仪的掌礼官请丞相诸葛亮推案擅自取笑朝廷官员的僚属,以为如此不合礼秩,诸葛亮却说:“吾尚不能忍,况左右乎?”

  从此后,谯周为丞相所笑的故事传遍了蜀汉庙堂。人们都说,谯周?他便是让丞相也忍不住发笑的滑稽官,当然不仅诸葛亮忍俊不禁,连皇帝刘禅也听说史官中有个醯夫子,曾有兰台官吏给皇帝送古书,皇帝指着那官吏笑道:“你是醯夫子么?”

  谯周也知道旁人对他的嘲笑,他心里很是难受。奈何他又不善与人争辩,吵个嘴又顾忌着君子非礼勿言,只会掉书袋,人家把他八辈祖宗挨个骂遍了,他还在喋喋君子该守循循之风。

  讲究威仪风度的朝官中能有谯周也算是奇特一景,诸人虽取笑他,可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腹有才华,朝廷策书、诏告、册命常常由他代笔,偏也妙笔生花,可称为一篇足资效仿的好文章。恰是这笔头硬的本事,才让迂气十足的谯周在官场占有一方立足之地。

  众人一面儿晒书,一面儿笑话谯周,却见一人遥遥地走过来,原来竟是丞相府参军李邈。他本在汉中行营随军,对于能入丞相府执事的官吏,旁的官吏都特别羡慕,甚至要竭力巴结讨好。

  “哟,李汉南,你甚时回的成都?”有熟识的官吏笑着招呼道。

  李邈把手中的一方竹简交给一位管库官吏,那是一份书单:“早回来了……”他怏怏一叹,“惹了人家的嫌弃,还能不被赶回来么?”

  这声抱怨像石子丢进死水里,竟就溅起漩涡,诸人晒书本来极无聊,乍听着有花边事儿可以打探,一拨拨盯腥味儿似的围拢上来。

  “为何?谁赶你?”

  被人围拢了,李邈偏要卖关子,半吞半吐地说:“皆因我行事不当而已,也怨不得旁人,我自愿受罚。”

  “说说,别留半截话。”众人偏被撩拨起好奇心,李邈咽着话越不说,越让他们心急如焚。

  李邈其实很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心里已敲起了响鼓,面上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也没什么,我为马谡求情,丞相称我不识大体,让我回成都反省。”

  虽不是惊天秘闻,却已够一捆爆竹的威力,足足炸出一个大坑来,众人登时七嘴八舌起来。

  “马幼常么?唉,可惜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苦呢?”

  “军令太严,就不能赦免么?”

  “马氏兄弟为国家出生入死,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可惜可叹!”

  “听说向朗也因为庇护马幼常,贬斥为民,官身褫夺,从汉中赶回了成都!”

  “可不是么,为一个马幼常,诸人受难,可是牵连太广。”

  ……

  众人虽热议马谡之死,却没一个敢直指肇事者,甚至连“丞相”两个字也不敢提。

  “此为战之非也!”一个呛人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一愕,竟然是谯周。

  谯周感觉到一双双目光抛在自己身上,登时不自在起来,他是实在憋不住才炸出一句话,没想到惹来瞩目。

  “允南是何意,不妨说来一听?”李邈像发现了矿藏,着急地要挖掘下去。

  谯周吞了一口唾沫:“我是说……若不兴兵北伐,则无有败绩,马幼常也不会身被严法,事有因果,因不起,则果不成……”

  “不兴兵北伐?”李邈惊问。

  既是要直抒胸臆,谯周大了胆子,声音亮起来:“国家偏安巴蜀,国小民弱,原该扫除烦苛,与民休息,待国泰民安,藏帑丰足,再做长策之谋。而今朝廷内少富安,民疾峻法,外被强寇,诸方裂幅。当此之时,征调细民,挽输北边,人马相继,府库空竭,是为大疲民力也。一战不胜,不思何以败绩,痛而改非,收兵反国,还民于本,奈何诛良将,惊贤德,不为国家惜才,专逞不善之刑,诚不可为。”

  谯周这一番言辞不啻一击惊雷,震得兰台外一派死寂,谯周这不仅在反对北伐,还在反对蜀汉一向执行的严峻刑法,更是在反对诸葛亮。

  谯周是吃了豹子胆么,敢公然挑战诸葛亮?自蜀汉立国,诸葛亮的权威一直无人能敌,昭烈皇帝在时,有意加重他的权位,令他得以抗衡诸方势力,今上继位,更是举国相托。诸葛亮在蜀汉几乎是不加冕的帝王,尽管他从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篡夺心,可是蜀汉官吏都认可,甚至连百姓也知道,丞相府才是事实上的国家权力中心。

  皇帝几次在人前说过“政由相父,祭则朕躬”,他把整个国家交给诸葛亮,事无巨细,皆由诸葛亮决断,便是官吏休沐加禄也要去问诸葛亮。蜀汉朝官都默默地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忠心皇帝,听丞相的话。诸葛亮在一天,蜀汉的朝政大权便在诸葛亮手中一天,千万别痴心妄想和诸葛亮平起平坐,诸葛亮的政治手腕,众人都领略过,当年那一颗颗沾满了血的头颅还没化成枯骨,谁都不想去重蹈覆辙。

  所以诸葛亮要北伐,腹诽的朝臣也不是没有,可连皇帝都满口答应,还令尚书台书写讨魏檄文,众人哪里还敢提反对意见。昭烈皇帝自来不喜文人清议,深忌空谈误国,因此严禁官吏诽谤朝政,这禁浮言倡实事的不成文科条是蜀汉官吏心中时时警醒的训诫。十数年间,蜀汉朝官养成了只做事少虚言的习惯。所以当北伐的诏令下达,诸公门一丝儿反对之声也没有,军需兵源一概妥帖地办好,还请命要求上前线杀敌,以能博得诸葛亮青睐。

  谯周,这迂儒一定是书读太多,不识天高地厚,竟敢对诸葛亮提出质疑,诸吏虽暗自赞同谯周的一二观点,也觉得后怕。

  李邈本想勾出几句不损大局的埋怨,没想到谯周的言辞大胆到他也接受不得,他干干地咳嗽了一声,打着官腔道:“允南,北伐是国之大计,此次虽遭败绩,到底不能废弃。”

  谯周却是犟种脾气,一旦对什么事什么人形成印象,便不可更改:“休养民力方为国之大计,从来没听说过兴兵能强国!”

  这话呛得李邈半晌不吭声,有好事者奚落道:“允南,你既反对北伐,丞相北伐时,怎不见你对陛下进言呢?”

  谯周义正词严地说:“我此番便要上书陛下,请陛下撤回北伐大军,俾国家休息,民力得养,十年之内不可兴兵。”

  “你真要向陛下进言?”李邈瞪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小瞧了谯周,小小的劝学从事却比朝中的两千石有骨气。

  谯周斩钉截铁地应道:“对!”

  ※※※

  暖烘烘的熏风像一群透明的麋鹿般跑过宫殿前的平台,奔跑的力量带起绵脆的声音,仿佛那不属于宫闱的欢乐,只存在一瞬。

  刘禅微微俯下身,目光停留在那一弧背上,有细细的水波荡漾开去,像从他身体里开出的花瓣。

  诸葛亮一个时辰前刚刚抵达成都,赶了数日的路,风尘未洗,连家也没回,便急着进宫面君。刘禅收到诸葛亮入宫谒见的消息时还吓了一跳,等他踏入嘉德殿,诸葛亮已规规矩矩地跪拜等候。刘禅看得出他的满面风尘,那越伏越低的背像弯曲的青竹,盛满了疲倦、辛苦、伤感和负疚。

  刘禅说不出为什么,心里竟难过起来,他亲自走下去,用一双手将诸葛亮搀扶起来,体恤地说:“相父辛苦了。”

  诸葛亮起来得很慢,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重重心事拖住了他,他沉重地说:“臣有负圣恩,兴师北伐,未获寸土,未建寸功,特向陛下请罪。”

  刘禅轻轻搭上诸葛亮的手腕:“相父言重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既是出兵,哪儿能不打败仗,朕不怪你。”

  他瞧着诸葛亮愧疚之色始终未去,又宽解道:“相父尽心了,朕体会得到。”

  “乔的事,朕很伤情……”刘禅的心里一直都搁着这事,非要说一说才舒坦。

  诸葛亮的眉峰微微一蹙,却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承陛下挂念。”

  刘禅没在诸葛亮的脸上看到他以为会看见的表情,没有哀伤,没有悲绝,连眼泪也没有,刘禅困惑了。死的诸葛乔难道不是诸葛亮的儿子么?何以他竟能隐忍至此,还是这个人原本无情?

  刘禅觉得自己和诸葛亮之间砌起了一面奇怪的墙,透明的,却韧性十足,戳不破,凿不烂,时间每往前走一点,墙便厚一点。他不知最后这墙会不会形成坚不可摧的人生距离,他往一边走,诸葛亮往另一边走,彼此背离得越来越远。

  他忽然很想和诸葛亮多待一待,不要像往常一般,说完公事便各自走开,让那陌生感一日日渗透进入他们本来亲昵的情感里。

  “相父,随朕走走吧。”他不肯撒开诸葛亮的手,说是请求,其实是迫使。

  两人转出宫殿,径直往后苑走去。后苑正在整土,到处是新翻的泥土味儿,宦官们东一拨西一群地忙活着,有的铲土,有的栽花,瞧见皇帝和丞相来了,纷乱着行礼。

  刘禅一面走一面说:“相父回了成都,就不走了吧?”

  诸葛亮犹疑了一下:“待成都的事处分完毕,臣还得回汉中。”

  “还要去汉中?”刘禅一愕,脚步也放缓了,“为什么?”

  “整兵,再战。”诸葛亮说的很缓慢,却很用力。

  刘禅露出茫然的表情:“还要打仗么?”

  这个问题让诸葛亮有种措手不及的悲哀,他听得出,皇帝的质疑不是怜惜民生,也非反思战况,他只是对兴兵北伐克复汉室完全没兴趣。北伐像个与他无关的陌生话题,他之所以应允诸葛亮的出征请求,只是天生的懒惰不乐意去做繁琐的思考,加上他对诸葛亮出于本能的依赖,想也不想便同意了。他从没有过开辟疆土的恢弘气度,一统天下的志向别说是宣之口舌,在脑子里过过也以为荒唐,那还不如听窗前飘雨让他着迷。诸葛亮无论是打了胜仗还是败仗,他都无所谓,不过是下的诏书措辞不同而已,反正诏书也不是他写,自有尚书台的官吏润笔。

  相父还是要北伐呵。刘禅觉得无力,仗有什么好打的,还不如留在成都吟赏风月,他握紧了诸葛亮的手,他想的是诸葛亮能留下来,说说故事,讲讲学问,他不乐意听博士们咬文嚼字,像在吟哦催眠曲,没有诸葛亮讲授时绘声绘色。他宁愿诸葛亮做讲经的老师,也不愿诸葛亮常年在外行兵,打仗有什么意思,那要死很多人呢!

  诸葛亮一字字地说:“先帝临崩托臣以兴复之业,臣不敢怠惰,臣希望陛下有朝一日能重返大汉故都。”

  大汉故都……是长安,还是洛阳?也许两座都算吧。刘禅对这两座城市毫无感情,也不向往,他觉得成都是世上最好的城市,街道又宽又直,好吃的东西排满了九街八陌,检江、郫江清亮得照见满天漂亮的流云,成都话多好听呢,骂人还带着比喻。

  想得出神了,刘禅没提防,后苑因正整土,到处坑坑洼洼,他竟一脚踩进泥坑里,溅起半身的泥水。这下慌得诸宦官围上来,赶着给皇帝抹泥水擦污垢,刘禅看得自己半身狼藉,非得去换一身衣服不可,可又不愿意诸葛亮离开,不得已说道:“相父,稍等。”

  诸葛亮看得出皇帝舍不得自己,他能体会这孩子对自己的依恋,不免有些感动,诚挚地说:“臣恭候。”

  刘禅满意地一笑,便和簇拥他的宦官匆匆离开,不忘记留了一拨人随侍诸葛亮。

  诸葛亮静静地伫立着,夏日的风带着浮尘味儿,有几分浅浅的苦涩。他站得久了,觉得腿酸,便缓缓地往前走。

  迎面过来一群宦官,个个扛着装满了土的箩筐簸箕,大约是在翻修御花园,正要把挖出来的土运出宫外,因见诸葛亮走来,也不敢冲撞,都绕去路边。

  “丞相!”一个背着满筐土的年轻宦官忽地叫道。

  诸葛亮诧异地一扭头,那年轻宦官竟将箩筐一丢,不顾一切地冲向诸葛亮。领队的执事宦官吓得面如土色,憋着公鸭嗓喊叫,可那年轻宦官却似疯了一般,挣开想要拖住他的同伴,猛地扑到诸葛亮身前。

  真是好大胆子,宫禁中见到首辅大臣不仅不回避,还大呼小叫,行此莽撞之举,这年轻宦官是不要命了么?

  他在诸葛亮面前站定,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丞相,你还认得我么?”

  诸葛亮着实吓了一跳,他还来不及说话,旁边的一个老年宦官一把推开他,怒道:“过去,宫省之中大呼小叫,惊吓了大臣,你该当何罪!”

  那宦官却不肯放弃,死命地拨开老年宦官的手,激动地说:“丞相,是我,我是永安宫的李阚!”

  诸葛亮略一愣,目光在那宦官身上一番打量:“李阚?”

  李阚兴奋地拼命点头:“是我,是我……”

  “你……”诸葛亮不知李阚找他做什么,整个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饶是他明睿决断,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李阚突然双膝跪下,双目滚泪,哀凄地求道:“求丞相救李阚一命!”

  诸葛亮惊得一退:“你做什么?”

  李阚抽泣道:“永安宫掖庭撤除,我被遣入成都,可是……”他伤心地噎了一口气,“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丞相看在当年永安宫的情谊上,看在先帝的分上,将小奴调出宫去,小奴情愿归乡耕田!”

  诸葛亮听完却似并未动容,毫无表情地说:“你起来!”

  “求丞相成全!”李阚砰砰地磕头。

  诸葛亮的声音陡然变得很冷:“后宫宫人出入自有掖庭永巷掌管,我乃朝政大臣,怎能干涉后宫!”

  李阚呆呆地抬起头,额上已磕出了血,顺着眉峰流了一溜。他可怜巴巴地哀求着:“丞相……”

  “回去!”诸葛亮喝断了他,“你身居中宫,当守后宫规矩,如何敢私交大臣,再胡言不悛,定将你交于掖庭狱!”

  李阚既吃惊又害怕,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向诸葛亮投去凄婉的目光,可诸葛亮冷漠地微仰起脸,竟看也不看他一眼。

  背后忽传来皇帝的问话声:“这是做什么?”

  换了衣服的刘禅已走到跟前,他看着跪在当道的李阚,是个陌生脸的年轻宦官,愕然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李阚不敢说了,害怕地低下头去,跟着皇帝的陈申是认得李阚的,忙道:“这小奴不懂规矩,陛下勿惊!”他向周围挥手,“还不快拖走!”

  李阚被两个宦官夹起来,他向诸葛亮最后期望着,悲哀地呼道:“丞相……”

  刘禅听出意思来了,他怀着孩子气的玩乐心,笑呵呵地说:“怎么,相父,你认识他?”

  诸葛亮无可奈何,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扔进了陷阱里,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听见这小奴和他是旧相识,又在众中请托于他,他便是强辩清白也洗刷不得。他深深沉下一口气:“请陛下治臣交通内宫之罪!”他说着跪下去了。

  刘禅大震:“相父何罪之有!”

  诸葛亮揪心地说:“臣为朝堂重臣,有交通内宫之嫌,不可辞其咎!”

  刘禅慌起来,他最怕见到的便是诸葛亮的认真,那像无情的刀锋般生硬,他一面去拉诸葛亮,一面劝道:“相父何故请罪,这等劣奴不知规矩,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朕知相父公心,绝不会有交通内宫之事!”

  他指着李阚斥道:“是谁领进来的狗奴,拖走拖走!”

  陈申得了皇帝的命令,吩咐手下拖走李阚,又小心地问道:“陛下,怎么处置这小奴?”

  刘禅厌恶地说:“你看着办就是,何必问朕!”他心里闷得像塞了棉花团,不是气恼李阚的无事生非,而是烦闷于诸葛亮的认真。诸葛亮的事事较真是对自己的刻薄,更是对他的苛责,这让他起初想和诸葛亮执手谈心的愿望也消失殆尽。

  李阚被两个宦官死死地拽走,像一块破抹布,他便一直看着诸葛亮,那张在记忆中美好的面孔一瞬变得狰狞如恶魔。他忽然笑了一声,仿佛绝望的小兽,额上的血缓缓流入唇边,他舔了舔,很苦很腥。

  第十二章 人才凋敝独木支蜀汉,探病赵云再定北征计

  一叶飘落,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飘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坠落下来,风再一吹,落叶在地面蹁跹如舞,“呼”地扑到了一个孩子的怀里。

  孩子呀呀地叫着,双手抓摸着这片落叶,可他的力气和准度不够,叶子从手心里滑走了。他着急地扑了过去,奈何脚下发软,一头便要栽倒,身后却有人稳稳地护住了他。他的腰上系了一条绸带,身后那人便用这绸带保护着他行走。

  他皱皱鼻子,扭头瞧了一瞧,对上一张清丽的女人脸,是娘哦,他想喊她,口一张,送出来的发音却是“羊”。

  “是娘!”女人小声地矫正。

  “羊!”他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小脑袋一偏,水般清澈的眼睛里含着小小的自得。

  女人笑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她凑下身子,在他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捏着他的小手说,“香娘一个,香不香?”

  孩子踮起脚尖,在母亲的脸上啄了一口,女人笑着亲了亲他的小手:“乖孩子,娘的乖宝宝!”

  孩子呜噜呜噜地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扭了小身体,一步步朝前蹒跚学步,蓦地,他停住了,一张陌生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

  一柄羽扇向下延伸,柔软的羽毛触摸着孩子粉嫩的小脸,然后是满月般干净的微笑。

  孩子被吓住了,他向后紧紧一缩,倏地扑入母亲怀里,嘴巴呵呵地呼着气,眼睛里藏着小小的惊恐。

  南欸已是呆了,诸葛亮的忽然出现让她如同坠入了梦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捏着孩子的小手半晌不动,仿佛失了魂。

  她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上流溢着残损的霜色,似乎比离去时更瘦了一些儿,让人禁不住地心疼。她瞧见他腰间的褐色大带,那是她做的,密密的针脚织出她绵长的痴恋。她像个初见心上人的小女孩儿,又爱又紧张又害怕,行礼称呼一概都忘了,只是凝望。

  诸葛亮被她盯得不自在,玩笑道:“不认识我了?”

  “丞、丞相……”南欸这才想到该行礼,身上却微微颤抖着,让那礼很别扭。

  她忽地又意识到什么,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指着诸葛亮道:“叫爹爹。”

  孩子不肯,“爹爹”是很陌生的词,在他十一个月的短暂人生中,他听过学过很多词,唯独没有“爹爹”。

  诸葛亮见儿子对自己生疏如此,心底凉悠悠的,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黄月英款款地走了过来,忽见诸葛亮回来了,竟生生怔了一刹,她又喜又惊:“孔明?”她弯腰抚了抚孩儿的脸,笑着哄道,“快看看,这是爹爹、爹爹呢!”

  孩子唔唔地呢喃着,还是不肯认,索性把脸埋进南欸的身体里,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

  诸葛亮苦巴巴地说:“儿子不认老子,奈何!”

  黄月英半疼半责地说:“也是你活该,生出来便没见过你,冷不丁见面,他怎会亲近你?”说起亲情疏离,黄月英又想起一茬,“再一桩,几次去信让你取个名回来,你偏没音信,至今还没名呢!”

  诸葛亮恍然,若不是黄月英提及此事,他一定想不起来,他一旦沉浸在浩瀚的朝政公文中,别说是给儿子取名字,连自己也忘了。

  黄月英嗔道:“早知道你忘了!这次既是回来,必得把名取了,你若记不住,我天天提醒你。”

  “好,不会忘。”诸葛亮许诺道,他四处望了望,心底的惦记化作脸上的殷殷表情,“果儿呢?”

  黄月英一时没回答,她吩咐保姆女僮,抱了小公子回屋去,又让南欸也一同去,这才开口道:“果儿……”她说起便是一叹,“她不自在。”

  “不自在,她病了么?”诸葛亮惊道。

  黄月英沉默了一会儿:“为乔儿……”

  诸葛亮也沉默了,他再抬脸时,黄月英的眼中已闪着泪光,夫妻彼此对望着,眸中流淌着相同的东西,仿佛抹不去的忧伤,那是他们共同的伤口,触一触,便彻骨地疼。

  “果儿,怪我是么?”诸葛亮低低地说。

  黄月英幽幽地说:“没有,她只是心中悲痛,过不去那道坎,时间长了,慢慢便好了。”

  诸葛亮又不说话了,即使说,又能说什?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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