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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8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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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动让毫无防备的各郡县慌作一团,他们不知蜀军来了多少人,要占哪座城池,是短暂过路还是长期驻扎。慌乱像飓风般摧毁着本该迅速树立起来的抵抗心,仗还没有打,士气已低落入深谷。

  是呵,这支蜀军是打哪儿钻出来的?

  马遵还来不及打听蜀军的来历,各郡县投降的噩耗像涨洪水一样漫过他本已慌乱无主的心,一路行来,不辨真假的小道消息像飞尘般赶也赶不走。有说蜀军已连克二十多县,有说蜀军在各县安插了内线,里应外合致使战况摧枯拉朽,他本来想回冀城去看一看,可骇人的战报像淬毒的火焰,把一颗归心烧成了灰。

  风闻郡治冀城也被蜀军攻占了,路上遇见几个惊闻蜀军犯境逃出来的老百姓,七嘴八舌地说到处都是蜀军的斥候,有几个县城不交一刀便归顺了蜀军。

  这让本来焦虑的马遵更惶恐。

  他在冀城和上邽之间的传舍停下来,召集随从聚会商讨,这些从行的人员有功曹梁绪、主簿尹赏、主记梁虔……还有中郎姜维,那一双双眼睛像锋利的钻子般扎疼了他,他不禁怀疑起来,这帮下属会不会也有蜀军的内线呢?人心叵测,忠心像变幻的云彩,没有永恒固定的模样。

  “现在怎么办?”他无措地问。

  “要不,遣人去冀城打听消息。”功曹梁绪说。

  马遵烦躁地摆摆手:“不用,冀城一定被蜀军占领了!”他说得毋庸置疑,他是个武断的脾气,面上虽然优柔寡断,其实心里很执拗。

  “去向郭刺史求救。”梁虔提议道,他是梁绪的弟弟,两兄弟长得很像,都是甘凉汉子的模样,粗粗爽爽,仿佛用石炭在羊皮卷上勾出的素描。

  马遵仍是摇头:“长安悬于千里外,从此驰东求救,再等其遣兵救援,亦不知需多少年月,还来得及么?再说,前日收到的州中兵报,说蜀军在郿县出没,这次忽又在天水出现,却不知这两支蜀军孰为真假。上司至今未曾传来敌军战报,仓促间去长安求援,长安若也身陷战事,如何腾得出手来?”

  众人又说了几种可能,不是被否决,便是被辞以当三思,倒让众人没辙了。

  马遵见得众人皆没主意,焦烦地说:“罢了罢了,莫若先东去上邽,总之西边是去不得了!”

  “还是回冀城去吧。”一直闷声不吭的姜维说,他在天水郡公门的地位并不高,郡府僚属论事,他要么沉默寡言,要么根本被上司遗忘,待众人皆一一各抒己见,轮到他畅谈所怀时,公门会议已结束了。

  马遵扫了他一眼:“回冀城?冀城可在蜀军手里!”

  姜维安静地说:“我们一路行来,诸般闻说多为谣传,如今既是真假不明,莫如回去看个究竟,也比如今在此忙乱无措要好……”

  “儿戏!”马遵不等姜维说完话,劈头便骂过去。

  姜维还是温吞的表情,那不容情的斥骂像掠过脸的灰尘:“大魏律法,守城擅弃者夷三族。明府既身为天水郡守,若贸然弃郡而东走,他日蜀军退却,朝廷按律怪罪下来,明府担不起罪责。故而维以为当复返郡治案行实情,若当真已被蜀军占领,或遣兵重夺,若不能克之,当奔他城而起兵退敌。倘依此而行,按照魏律,迫不得已而弃城者,当量权而比轻罪。”

  姜维的侃侃而谈却没让马遵动心,马遵从骨子里瞧不起姜维,一个寒微的遗孤,不过因为父亲曾战死的烈功,没在前朝获恩赐,却为着本朝的优渥,承着恩荫赚得了官身,几年来战功少立,又不会结交上官,天生一只不开窍的闷葫芦。有部分下属说是他英俊之士,该当重用,可马遵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姜维有何过人之处,活脱脱庸人一个,当他腌菜般晒一边儿,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偶尔想起来,便提溜出来冷嘲热讽一番,偏姜维又是个不发火的闷脾气,任你如何踢打,他一概像温吞水。

  “回去……”马遵冷淡地说,“伯约以为当复返冀城探究竟,若身犯险境,既不能收复,又为蜀军所擒,尔以为如何?”

  姜维在言辞上总像是磨豆浆,人家已刀砍斧凿,他还在一颗一颗地择豆子,不等他说话,梁绪说道:“其实伯约所言,明府可慎思之,大魏严法,不当不遵。”

  又一个劝自己回去的下属!马遵忽然就怀疑起来,越看这帮下属越觉得可疑,莫不是赚他回去,好献给蜀军当肴馔,为自己在敌国谋个好前程,以逞逞这些年来自己压制他们的怨气。

  “明府,请听属下一言。”姜维终于把豆子筛了出来。

  马遵扫视了众人一眼,恍惚又想起,这些人的家眷都在冀城,便是为了妻小也不会肯和自己投东,他们若投降蜀汉,又保得妻小平安,又能赚来比现在更高的禄位,可谓一举多得,谁不做这稳赚的买卖呢?倒是自己,在这场肮脏的变节交易里是稳赔的棒槌。

  “你们总劝我回去,是什么意思?”马遵阴着脸道。

  这一次,姜维回答得很快:“为明府所念,亦为天水百姓所念。”

  马遵在心里呸了一声,他是口号喊得响亮,还没交锋便自挫了锐气的蔫种,姜维却是沉闷不做声,到危难时肯别了脑袋往上冲的犟种,两人天生便不能和睦相处。

  他很想立刻扔下这群心怀叵测的下属,却又怕当众撕破脸,招来不可预想的祸事,不免要耍一下手段:“容我想想,明日再议!”

  他不肯再说了,心里却谋定了阴事儿,狠抓着手掌心,把不可告人都隐入了不见光的脏腑里。

  ※※※

  春色像嫩润的水,在陇右的苍凉间涨起来,翻过了崔巍山峰,越过了关城要隘,一径里泼出去,填满了世界空寂的面孔。

  胜利也像泼辣辣的春色般越涨越高,蜀军一出祁山,起初预想过的北伐困难都像一触可碰的透明泡沫,不经意就碎了。

  最先崩溃的是南安、天水、安定三郡,郡辖的数十县像劈竹子般一节一节迎锋而倒,坚固的城池像泥糊的一般软绵,风一吹,扛不住地垮下来。

  蜀军最早占领的城池是天水郡的西县,还没攻城,守县的魏军便逃了个精光。蜀军兵不血刃地进了城,有魏国百姓刚打听到蜀国犯境了,出趟门打探消息,外边的世界已换了天。

  投降的衰败情绪正在魏国的土地上绵延生长,蜀军在等待下一次奇迹,胜利像举手摘来的一片树叶,轻易得让喜悦也变得单薄。

  正是晨光微曦时,西县的城门开了,诸葛乔策马缓缓跑过了城关,身后是一辆辆堆得老高的粮车。昨夜下了一场雨,地上泥泞不堪,粮车左右颠簸地碾过坑坑洼洼的泥淖,两三辆粮车的轱辘搅动泥浆陷入水坑里,甩鞭子赶马抽不出力气来。诸葛乔听见后边喧哗,一骨碌跳下马来,挽起袖子和押粮的士兵将粮车推出来,倒溅得一头一脸的泥水。

  他也不顾自己浑身狼狈,招呼士兵将粮草送去仓曹,自己则策马赶到西县的中军行营,正瞧见杨仪抱着一卷文书大踏步地走过来,后边是两个持刀的士兵,中央夹着一个满脸惊恐的男人,瞧那一身行头,似是曹魏官吏。

  “公子!”杨仪老远就看见他,热情地招呼道。

  诸葛乔纵身下马,得体地行了一礼。

  “公子要去见丞相么,我正好也去见丞相,咱们同路。”

  “不,”诸葛乔礼貌地说,“我得先去见仓官,待不多久,一会儿还得赶往阳平关,那儿还囤着粮谷,最迟在半个月内当运至陇右。”

  杨仪赞叹说:“公子当真是公义先行,令人钦佩!……只是如今屯兵西县,暂消战事,公子与丞相父子相隔咫尺,公务之余也可阔叙亲情。”

  诸葛乔很平静:“丞相若是公务暂歇,我或能一见,权宜而行吧。”他又行了一礼,自与杨仪背道而行。

  杨仪望着诸葛乔的背影目送,才发现诸葛乔的半身都溅满了泥点子,像跳进泥水里扑过浪,他诧异了一阵,却想不透那是什么原因,只是奇怪地感觉诸葛乔的背影像诸葛亮。哦,不仅仅如此,连他刚才说话的语气、行事的方式也像从诸葛亮的魂里抠出来的影子,莫非真是父子血脉一体么?可其实他们并不是亲生父子,说是叔侄更贴切。

  也许,离诸葛亮太近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着他的影响吧,丞相府的僚属各自都带着诸葛亮的烙印,蒋琬有诸葛亮的沉稳容让,马谡有诸葛亮的干识睿达,张裔有诸葛亮的机捷敏锐,向朗有诸葛亮的循循雅量……有人玩笑,说诸葛亮把自己分成无数瓣,一位丞相府僚属分一点,想认识诸葛亮,只需将丞相府的各要吏合起来,便大致知道诸葛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仪默想着心事,领着士兵和魏国官吏拐进西县公署。到得正堂上,堂中散乱着敞开的箱子、凌乱的竹简,还有横倒的刀剑,有一拨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诸葛亮却和马谡、修远在一边说话。

  他把怀里的文书递过去:“丞相,西县士民簿。”

  诸葛亮接过来看了看,又递还给他,转脸对马谡道:“小小西县竟有千户人家,不简单呢。”

  马谡道:“陇右地广,丰畜牧,勤稼穑,自然人烟蕃息。”

  诸葛亮款款道:“当年先帝与曹操争汉中,曹操将武都氐人五万余迁入扶风、天水,募民广开水田,而乃仓库盈溢,家家丰足。”

  马谡点首:“若能长据陇右,不仅能得民力,还能折断曹魏右臂,扫清西线敌兵,为日后定鼎中原保证西线太平。”

  诸葛亮无声一笑,似乎随口地说:“俗语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陇右自古出良将,若能在此地寻得一二良将,亦是大功一件!”

  他眯着眼睛看见杨仪身后的魏国官吏,杨仪时时都观察着诸葛亮的眼神,立即说道:“这是刚抓到的曹魏官吏,他躲在粮仓里,被逻卒揪出来了,我特意审过,他不是西县官吏,是曹魏派来陇右案行春耕的大司农属吏,还算是朝官呢!”

  诸葛亮听说是曹魏朝官,不免多看了那官吏几眼,那官吏一直发着抖,只把头耷拉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你叫什么名字?”诸葛亮的语气很温和。

  那官吏却道诸葛亮要砍他的脑袋。他已知眼前这个是蜀汉丞相,自己落在敌国之相手里,自然凶多吉少,浑身上下不停颤抖,哪儿还有力气发出声音。

  杨仪只得代他说道:“听西县的官吏称,他唤作杜庄。”

  诸葛亮一笑:“不用怕,我们不会为难你。”

  杜庄怯怯地抬起半个额头,目光一半往上挑,一半往下压。诸葛亮的许诺没让他彻底卸下恐惧,他不太相信敌人会善待敌人。

  “你是从洛阳来?”诸葛亮缓和地问。

  “是,是……”

  “案行陇右春耕?”

  “是……”

  “这么说,你知道陇右民户数及农田垦耕数?”

  “知道……”杜庄蚊子似的哼哼,又觉得自己不够坦白,“也不全知道……”

  诸葛亮莞尔,他心里已决定让这杜庄为蜀军勾画出陇右农田分布,若要在陇右做长期屯守之计,这是必要掌握的资源情况。他又随口道:“你们这次派来多少人 ?[-3uww]”

  “派来陇右的有三人,我案行天水,”杜庄俨然是个老实人,撒谎也不会,泼水似的倒了出来,“徐庶去陇西……”

  “谁?”诸葛亮的心咔地响了一声。

  “徐、徐庶……”杜庄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诸葛亮捏紧了羽扇:“是颍川徐元直么?”

  “是……”杜庄磕巴着,他好奇起来,“你认识他?”

  元直……久违的称呼,亲切得让人的灵魂暖意,出乎意料的感觉让诸葛亮忽而便欢喜起来,孩童似的快乐在平静的面孔下奔流,可更深的伤感却很快把欢乐淹没了。欢乐是瞬间的感悟,悲伤却是永恒的宿命。

  “他在你们那儿做什么官?”诸葛亮语气沉沉地问。

  “右中郎将。”

  诸葛亮惋惜地叹道:“屈才了,难道魏国人才很多么,元直腹有经纶,何以仕禄如此?”

  杜庄半懵懂半清醒,他想诸葛亮也许认识徐庶吧,不是熟人,怎么会用“元直”去称呼一个敌国臣僚?是呢,诸葛亮称呼“元直”自然得像念一句极熟稔的习语,那像藏在心底一辈子的念想。

  诸葛亮在想,徐庶也有五十多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还会仗剑披发快意恩仇么?没人知道诸葛亮有多怀念那个任侠仗义的青年,那是他一辈子最好的朋友,即便远隔天涯,从此再不能相见,这种互认知己的感觉也不会改变。他甚至相信,徐庶也会坚守他们永不谋面的友谊。

  知己,并不因时间的流逝而生疏,并不因距离的遥远而遗忘,有些珍贵的感情,像封在琥珀里的透明眼泪,原本具有永恒的价值。

  没人能体会诸葛亮那声叹息背后的复杂感情,即使曾领略过诸葛亮过去的马谡也只能隐隐摸出个囫囵边儿,直到杜庄退下,诸葛亮也没有再提起徐庶。

  “赵云将军昨日飞书,称曹真率五万大军屯守郿县,但陇右战事一起,边报定会飞抵洛阳,斜谷的疑兵不能做长久阻碍。”诸葛亮迅速地转换了话题。

  马谡道琢磨道:“我想最迟到本月底,曹魏便会驰援陇右。”

  诸葛亮点头:“嗯,要早做准备,在曹魏驰援前在陇右站住脚。”

  “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军心摇动,可不战而降,”马谡道,“谡以为唯陇西、广魏二郡难下,我军应乘胜追锋,拔下二郡,辄陇右一臂已断。”

  诸葛亮因见士兵已将堂上清扫干净,便吩咐修远把舆图挂在墙上,他举手用扇柄在陇右五郡间划过去:“天水三郡若能不战而降,则撕开了陇右五郡腹心,陇西、广魏倘无外援,庶几亦无忧也。”

  马谡接着诸葛亮的话头说:“故而封住援军进抵陇右之路,乃最要紧事。”

  诸葛亮凝视着陇右各郡之间的诸个险关:“守关隘,封援路,乃本次北伐决胜关键,需遣良将担之。”

  这话像一枚忽然落下的石子,在马谡的心里激出旋涡,他动了动嘴皮,想说什么还是咽下了,可有一种渴慕却从此种下了根。

  诸葛亮沉默许久,忽而说道:“听说太守马遵案行,冀城已为无主之城,当轻骑驰奔,掩其不备!”他挥起羽扇,敲在“冀城”上。

  “派谁去?”

  “张钺。”

  ※※※

  上邽城上像黑云般压下来的羽箭,瞬间便夺走了数人的生命,血像开花儿一般喷向天空,终于让姜维相信太守马遵抛弃他们了。

  马遵是在他们睡梦中悄悄离去的,待他们醒来时,已是人迹渺茫。诸人登时都蒙了,有人慌乱,有人咒骂,有人奔家,有人投蜀,诸人顷刻作鸟兽散,唯有姜维等十数人奔去上邽追寻马遵,上百里路狂奔如逃亡,耗尽体力抵达上邽,却是城门紧闭。众人在城下喊了几遭,起初没有回应,后来便箭如飞蝗,有人还在城上厉声喊话:“叛国贼子,竟敢做狂吠,莫不是为蜀军做斥候?”

  姜维等莫可奈何,马遵既是认定他们是叛徒,分辩抗争都毫无作用,还会白白牺牲性命。不得已揣着莫大的冤屈西奔冀城,一路颠簸,最后只剩下五六骑。

  可不等他们进入冀城,却远远望见蜀军的旗帜裹在连天的黄尘中,像杀出血路的苍色刀锋。

  “怎么办?”诸人慌得脸色大变。

  姜维看了一眼身后近在咫尺的冀城,有人奔去城下大喊着开城门,城上的守军眼见蜀汉大军压境,这当口放人进城,岂不是把敌人也放进去了么?再说,谁知道这几个归城的人是不是蜀军的细作,岂能冒这风险?因此都缩着头不动,任凭城下咒骂连连,一概装聋作哑。

  姜维转过脸,他想了一想,忽地抽出佩剑,一道青光劈开他脸上惯常的漠然。那一瞬,他像视死如归的勇士般冲入了迎面袭来的行阵中。

  他从此没有回头。

  第六章 姜伯约服顺汉丞相,诸葛乔殉难阳平道

  带着幽香的春风吹过冀城,却再也寻不到旧模样,城上的旗帜已换了,硕大的“汉”字旗飞扬在冀城的谯楼上,戳开了天空的一个角。

  蜀军攻占冀城的捷报插着春风的翅膀,很快飞入了蜀军中军行营,充任先锋队的飞军将领张钺亲自带着捷报回到中军。

  张钺把兜鍪一摘,额上本被压住的伤口喷出一线血来,吓得修远险些失态捂住眼睛,忙不迭地递过去一块手巾。

  张钺不在乎地用手巾抹去血:“不用管!皮外伤,死不了!”

  他嘻嘻笑了一下,因见诸葛亮正关切地看着他,咧咧道:“丞相,那小子太厉害了,上百人都拿他没辙,若不是我们车轮战,又仗着人多,凭单打独斗,没一个是他对手!幸而生擒了他,我们绑着他去冀城下喊话,守冀城的软蛋都吓破了胆,他也算立功了不是?”

  “你如何不放箭?”诸葛亮静静地问。

  张钺由衷地赞道:“佩服他是英雄,不舍得取走他的性命……”

  “啪!”诸葛亮手中握着的文书摔在案上,把张钺后边的话拍灭了:“为你这不舍得,致上百士兵受伤,此为小不忍,非大仁也。他的命是命,我汉军将士的命不是命?”

  张钺被训得低了头:“丞相,末将服罪。”

  诸葛亮默然地看他一眼,铠甲上满是血污,额上的伤口仍在翻出浅浅的血线,活脱脱一副惨胜的悲烈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幸而冀城不战而降,不然为一人贻误攻城大计,岂非得不偿失?”

  “丞相训诫的是,张钺以后不敢擅自行事。”张钺诚恳地说。

  诸葛亮目光转而柔和:“去吧,寻军医疗伤,治好了伤才能立大功!”

  张钺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背离开,诸葛亮又叫住他:“那人,叫什么来着?”

  “姜维。”

  诸葛亮默念着,又叮咛道:“安置好他。”

  他目送张钺离开,杨仪这才把冀城收缴来的天水户簿呈上去,厚厚的一扎,共有五卷。

  诸葛亮翻了翻:“理一理。”

  杨仪点头,又道:“各降服县要不要派兵镇守?”

  诸葛亮思索着:“分不出这么多兵力,现在三郡皆降,暂不需分重兵屯守,中军……我想还是退守西县,迎战之军当攻克未下诸城,以及抵挡曹魏援兵……”

  诸葛亮回过头去,久久地注视着后壁上的硕大舆图。他站起来,用扇柄在冀县上轻轻敲了敲,羽扇从最北端的安定郡拂向西南的南安郡,又回到中央的天水郡,一条由东北斜下西南的线无形地连了起来,他盯着那条无形的线,莫名地叹了口气。

  ※※※

  天色已然昏黄了,渐渐地,日暮崦嵫,嵯峨高山被紫红色的晚霞笼罩,青翠中点缀了艳丽的红,仿佛是绿叶环抱着繁盛的杜鹃花,而那花却绚烂得渲染了半边天空。

  诸葛乔在马上望了望越来越黯淡的天色,山道上的光线像被墨涂了的宣纸,慢慢地再没有刚才清晰。他的身后是连绵跋涉的辎重马队,士兵推着堆叠得高高的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陡峭的绝壁之间,留下不规则的脚印,像任意画下的谶符。

  “千里崎岖阳平关,一战生死知何年!”

  从淡逝的光线尘埃里传来远方的歌谣,轻飘飘地在耳际盘桓,也许是戍守烽燧的士兵在抒发感叹,也许是山野樵夫迎风的一曲山歌。

  恍惚不明地,诸葛乔觉得心中涌起一脉戚戚的哀伤,他想把这些矫情的感觉扑下去,可却仿佛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弹出来。

  “公子,天晚了,山道难行,莫若歇息一夜,明早再赶去阳平关?”他身后的副将说,那人和他年纪相仿,却面容肃然,没有他的清秀腼腆。

  诸葛乔朝前眺望着:“过了这道山口,去前边歇脚。”他打量了副将一眼,“小伍,你累了么?”

  小伍摇摇头:“不累不累!”

  诸葛乔安静地一笑,因见有士兵推粮车不慎,粮谷袋子滚翻落下,他便跳下马来,帮着士兵扛粮袋重新捆扎装车,士兵们见丞相长公子亲操粗活,既无人阻挡,也无人惊讶。他们早已习惯了与诸葛乔打成一片,没人拿他当丞相公子看待,他从不显摆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只当自己是一名普通的士兵。

  也帮着诸葛乔为士兵装粮的小伍一边忙着,一边独个琢磨。他想丞相怎么舍得让儿子去押运粮谷,这差事多辛苦啊,巴蜀之路险峻崎岖,一不留神便会殒命深渊,别说是朝廷要吏,便是贫窭之家父母也会忧心。可诸葛亮竟就匪夷所思地忍心了,而且一趟一趟地敕令诸葛乔往来运谷,承受着山林间不能遮蔽的风霜雨露,丞相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的儿子呢?

  诸葛乔重新跳上马,小伍也在他身后,动了动嘴皮:“公子……”

  诸葛乔摇头:“别总称呼我公子,叫我乔或是伯松。”

  小伍喃喃着:“乔……”他搔搔头,“不习惯,总以为失礼。”

  诸葛乔没所谓地一笑:“果妹妹也这么称呼我,我早习惯了,你就这么叫,没关系。”

  “果妹妹?”小伍一愣。

  诸葛乔解释道:“哦,就是我妹妹。”

  小伍醒悟过来,他听说丞相有个女儿,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待字闺中,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有说是丞相舍不得,有说是这千金小姐有不愈之疾,有说是小姐好清修立志不从俗。诸葛亮严谨持重,为人无可挑剔,他的家事却抵不过飞短流长。

  “小伍,”诸葛乔道,“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

  诸葛乔喜道:“真巧,我也二十五。”

  小伍也自展颜:“是么,那真是巧呢。”

  “你是成都人么?”

  “嗯,公子哪里人 ?[-3uww]”小伍问完便以为自己很蠢,听说丞相是琅琊人,自然公子也是琅琊人,自己竟问出这般没长进的傻问题。

  诸葛乔却似脱口而出:“我生在江东……”他忽地意识到自己漏言了,自愕了一下,“祖上是琅琊。”

  “公子生在江东?”小伍却不知诸葛乔的繁复身世,还以为逮着了什么新鲜事儿,诱出心底的好奇来。

  诸葛乔没法遮掩了,老实地说:“呃,是……”

  “江东……”小伍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是什么样子?”

  “江东……”诸葛乔缓缓地打开记忆的阀门,很多美好的情绪都开出了湿漉漉的花朵,像云霞涌在藏青山间,走得很远,离得很久,也能在回眸时望见那惹人迷醉的绚丽,可他最后只是乏力地说,“很好。”

  “比成都还好么?”小伍问,在他心里,成都是美得不可比拟的天堂,天下的女人加起来比不上成都婆娘的一声嗔骂,天下的美食堆起来也比不上成都摊铺的一勺面汤。

  诸葛乔沉默了一刹:“各有各的好吧。”

  “那你更喜欢哪里?”

  诸葛乔又沉默了,心中涌动的关于江东的记忆退潮了,那是追不回的往事,是去年开败的残花梗儿,曾经如此真实地姹紫嫣红过,可人总不能永远守着过去。怀念是珍贵的,一辈子用泛旧的记忆养活将来的日子便成了愚蠢。

  他淡淡地笑着:“以前喜欢江东,现在,我喜欢成都。”

  “公子,”小伍刚一脱口便意识到自己称呼错了,他不好意思地吞了一下,却到底说不出那总觉得失礼的称呼,“仗打完,你打算做什么?”他又拍拍自己的脑袋,以为自己无聊,丞相的公子难道能和平民比么,打完仗回家种地?

  诸葛乔有些茫然:“不知道……你呢?”

  “回家呗,我想我女人了。”小伍小声地说,嘻嘻地笑了一声。

  诸葛乔笑笑:“我……也许去江东……”

  “去江东?”小伍错然,“那,还回来么?”

  “回来,”诸葛乔肯定地说,“我是丞相的儿子,怎能不回来。”

  小伍有些蒙了,他总觉得诸葛乔说这话的背后有别的意思,可他猜不出,他看不懂诸葛乔那笑容里的深意。

  诸葛乔已完完全全把自己当作了诸葛亮的儿子,属于江东的记忆已是江上一点灯火,明灭在奔流到海的涛声中。此时此刻的诸葛乔,说着成都的俗语,吃着成都的米谷,穿着成都的蜀锦,他把自己的血肉付与成都的沃土,终生与巴蜀的山水魂魄相依。

  小伍想诸葛乔是舍不得离家,所以才会说出那捉摸不透的话:“公子会想家么?”

  “我想的呢,想妹妹,母亲,也想丞相……”诸葛乔提及“丞相”,声音特别尊敬。

  “这次运谷往陇右,便能和丞相见面了。”

  诸葛乔迟疑:“也许吧,若是丞相不忙权且可见一面,我不能扰了他的正事。”他认真地笑了一下,因见天色渐晚,说道,“传令下去,今夜在此扎营,明晨再上路!”

  一干人押运北伐粮草,连日赶路,颠倒黑白,正走得气喘吁吁,听得此令,哪个不面露喜色。遂你笑笑我,我看看你,推车的推车,赶马的赶马,就算是山野荒地、人烟罕至,加之露水清寒,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只想着即刻找个能坐能躺的地方即足矣。

  诸葛乔翻身跳下马,理了理衣衫便要牵马随队伍一起露宿山林。

  正在此时,身后拉粮车的马却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滑了一下。后面推着粮车的士兵来不及刹车,车把式撞在马屁股上,扎得马儿“嗷”的一声惨叫。

  这下子,那马连连甩蹄子,刨着地便狂奔而去,赶车的士兵大力拉扯缰绳,奈何惊马力大,却被颠出去老远一截。

  眼见这惊马横冲直撞,几只粮袋子已被颠甩了出去,落入身侧的幽深峡谷,周遭是一派惊恐的喧哗,刚巧站在前首的诸葛乔顾不得了,扬手竟死死拽住缰绳。

  可惊马的力量太大了,他被带着往前冲出去很远,却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仿佛出于本能,一把拔出腰刀,运全身之力,斩断了马辔。牵着粮车的绳索瞬间脱落,粮车被惯性拖出去一截,最后终于歪倒在山道上。

  卸了负担的惊马更加没了阻扰,奋力往前一挣,带起的力量把诸葛乔荡飞了起来!

  众人骇然惊呼,跑的跑,喊的喊,上百双手向半飞起来的诸葛乔伸过去。

  险峻的山道垂临绝壁,马再也不能收住脚,再一次奋蹄,竟直直地坠入了雾霭沉沉的万丈深渊!

  “公子!”喊声如刺耳的破碎钟声,震得山谷间经久回荡。

  小伍疯了一般扑在悬崖边,看着那坠落的黑影被谷底的云雾吞没了,仿佛落入大海的一粒米粟。他向那越来越远的影子伸出手,徒劳地抓住满手的冷风,大声地喊着,大声地哭着。

  小伍恨不得跳下去以身自代,两只手茫然而神经质地捶着、铲着、撞着,却不经意地触到一物,似乎是从诸葛乔怀里甩出来的物件。是一片青色竹简,不落一字,只有一道裂痕,约摸是摔落时不慎撞出来的,在光滑如玉的表面划出凌厉的一笔,像漫长时间里砍在心上的一行泪。

  所有的士兵都伏地痛哭,凄惶的哭声填满了整个山谷,强烈的山风呼啸奔腾,也不曾减弱一丝的悲痛。

  ※※※

  宛若被噩梦惊醒,诸葛亮手中的笔忽然掉了,在竹简上甩出去偌长的溅墨。

  他抬起头,营帐外月光洗地,一派清幽的白。他恍惚起来,以为看见谁的魂飘在半空中,白生生的衣袂牵住了丝丝晚风。那朦胧的淡雾中藏着一道依依惜别的目光,哀伤、留恋、渴慕,却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总也靠不拢。

  他本想接着做事,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也失了心绪,手竟发起了抖,冰冷的战栗感传遍了全身,忽然便悲伤起来,像心上开了一个缺口,幽冷的水便漏了进去。

  奇怪!诸葛亮以为自己可笑,想要自嘲地笑一下,那笑容偏被莫名的哀愁清扫干净,硬是没法让自己展颜。

  修远正在挑灯,转脸看见诸葛亮魂不守舍:“先生?”

  诸葛亮回过神来,看一眼书简上的累累文字,那一道墨痕像鞭子似的劈痛了眼睛。他叹了一口气,索性歇下那忙碌的心,握住羽扇竟走了出去。

  天上有一轮白得像失血嘴唇的月亮,星星是那唇中吐出的垂危的气,在黑寂的天幕抹开了一溜溜惨白的痕迹,像是结不了痂的烂伤疤,永远残忍地裸露在尖锐的伤害里。

  他忽然地想起了赵直,若是赵直在,或许能为自己解除迷惑。自南征回返成都后,赵直便声称纵是诛十族也再不上前线,他也觉得以前对赵直太苛刻了,便由得他去了。北伐前,他曾遣人去寻赵直,赵直大约听到了风声,提早溜出了成都,人影儿也找不到,他也不想为一人而大动干戈,也就没再勉强。可如今想来,绑也要将赵直绑来,赵直并不能改变他决定的信念,却足够作为一种警醒的力量。

  诸葛亮慢慢地在军营里踱步,月光在他的周遭结出柔色的花朵儿。他便一步步踩在花心上,每一步宛如显出一桩心事的轮廓,心事太多,最后也数不出有多少。

  他忽然想起一事,因问修远:“那姜维还在么?”

  “还在呢,您没发话,他们不敢放。”

  诸葛亮失笑,他忙得晨昏颠倒,早忘记了军营里还锁着一个魏国俘虏,连劝降的时间也没有,这姜维便跟着蜀军从冀城来到西县,无辜地成为偌大的军营中被遗忘的一张陌生面孔。

  “去看看他吧。”他平和地说。

  ※※※

  月光从营帐顶漏下来,姜维仰起头,冰冷的感觉洒了一脸。

  他于是站了起来,用一双手去承接月光,月光在掌心分崩离析,直直地落在地上,开出无数细小的漩涡。

  帐外看着他的两个士兵听见响动,手持长戈挑开帡幪,喝道:“别乱动,想逃跑么?”

  姜维瞪了他们一眼,忽地又坐下去,这一起一落太用力,拉着身上的伤,疼痛搅住了筋骨,他觉得背上、肩上、腰部、胳膊都凉飕飕的,也许是浸出来的血。他自从被俘也没有查验伤情,硬熬着坚持到现在,蜀军的医官要为他治伤,他把人家赶了出去,身上撕裂着,心里也焦虑着,不知道冀城的家里母亲妻子如何了。他知道冀城已投降了蜀军,或许整个天水郡都被蜀军掌控了。

  他们生擒自己做什么呢,还要让自己为他们充任摧毁城池的帮凶么?冀城人也许恨死自己了,他便是侥幸逃出蜀军行营,也无颜回去见父老子弟,这一下不仅马遵认定他是叛贼,冀城也以为他投降了蜀军,他真真百口莫辩。只是别因自己的冤屈贻害家小,再深重的骂名由他一人承受。

  月光更强了,那是被谁将帐门一整个掀开。姜维避开了脸,他听见轻软的脚步声贴着地面吹拂,像漏在铜壶里的沙土,叹息着时间一瞬一刹地离开。

  他转过脸去,月光里荡漾着一个人的轮廓,周遭有朦胧的雾水,空气里弥漫着梦的滋味。

  姜维呆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人的脸,仿佛在清澈的水底慢慢绽放的芬芳,那一分幽静弹动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很多年以后,白发上头的姜维还能回忆起那一天,那天有风有阳光,是个清朗的好日子,像过去很多日子一样有美好的憧憬,也有悲伤的喟叹,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后来说,我原来以为自己一生已不可逆转,直到那一日方明白,其实自己的生命才真正开始。

  那时,五丈原的悲哀已尘埃落定,而大将军姜维正在北伐的道路上一次次艰难开拓,承受着庙堂和民间的双重质疑。那灰白了头发的将军坚毅而悲情的目光穿透了时间,可他绝口不曾提后悔。

  “天水姜伯约?”声音很好听,似静夜敲着窗的风。

  姜维木然着:“你……”他看见那人缓缓走向自己,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人干净的鞋面上,没有一丝儿修饰,他重新把目光拉起,正好撞上那柄白羽扇,他像个傻孩子地问道,“你是诸葛亮么?”

  他很大胆地直呼诸葛亮的名讳,自己却不知失礼。他本就不善交际,此刻更像是被外力抽走所有成丨人的繁琐心思,变成了心机俱无的孩子。

  诸葛亮并不在意,脸上漾出亲切的笑:“我是。”他在姜维身边坐下来,目光一直很平和。

  姜维盯着羽毛扇,他发现扇柄上镶着一枚白玉麒麟:“你……冀城……”

  “冀城很好,我军不行残戮之事。”诸葛亮像猜透了姜维的心思。

  这人能看穿人心?姜维有些惊讶了,他终于把目光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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