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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8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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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述来了火气,声音一下子扬高了。

  张裔冷笑:“自己个儿心里清楚!”

  岑述怒不可遏:“张君嗣,你别得寸进尺!”他把手里汗濡濡的手绢掷在张裔脸上。

  张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掷惊住了,浓厚的汗味儿让他几乎晕厥,他气得一跃而起,顿时耍起横来:“你要做什么,混账!”

  周围官吏见两人吵起来,纷纷丢了手中的活路来劝和,本忙得昏天黑地的蒋琬慌忙过来打圆场:“多大事啊,不至于不至于。”

  岑述对张裔挥起了拳头:“张君嗣,丞相只让你统摄后事,以为前方辅佐,可没把丞相印绶交给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别以为如今丞相不在成都,便由着性子猖狂!”

  这话戳中了张裔的痛处,白脸上暴出可怕的青筋,他拨开两个拦住他的官吏,怒骂道:“怎么着,便是你口中不以为然的长史,你也得受我统摄!也不知是谁猖狂,敢咆哮丞相府,耽误政务!我立时便可定你的罪!”

  岑述毫不畏惧地说:“有种你便定我的罪,只当大家都是瞎子,看不出你那越俎代庖的险心!”

  张裔暴跳:“岑述!”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官吏们拉的拉,拖的拖,蒋琬急得劝了这个劝那个,一迭声又骂底下的小吏:“没眼力见,还不把岑校尉拉出去!”

  岑述被三个官吏簇拥着拖出去,回头吼道:“张君嗣,我定会上书丞相,请丞相令,撤了你这官身!”

  张裔针锋相对:“只你会给丞相上书,我便不会么,咱们便赌一赌,看丞相是责罚你,还是责罚我,别到时候磕头认错!”

  岑述已被生拉硬拽推出了门,凶悍的骂声还像火花般弹入房中,走去很远,还能听见愤怒的余音久久地敲着丞相府的廊柱。

  因见岑述去远了,蒋琬软语劝道:“君嗣,何必呢,同朝为臣,各自留些体面吧。”

  张裔没言声,回头看见杨洪那份摊在案上的上情文书,像触到了一群嗡嗡叫的绿苍蝇,厌烦得直想一把火烧掉,低低骂了一声:“一丘之貉!”

  ※※※

  风剪着残红,一丝丝地飘出初秋的萧瑟凉意,一轮红日在汉中平原的天空安静地沉思,朱色的光芒仿佛英雄悲叹的血泪,缓缓地落在盆地的中央。平原四周合围的山麓吞没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仿佛拱卫汉中的无名烈士。

  马谡盯着那轮太阳看了很久,灼热的光芒让他忍不住流下眼泪,真矫情啊,像是为遗憾的英雄之路感伤,其实不过是在看太阳。

  他一夹胯下马,坐骑在阳平的街面上风驰电掣地奔跑起来,街上人很少,薄薄的烟尘笼着他们的脸。和成都的富庶繁荣相比,这座安静的关城像镜中的寂寞春山,轮廓是硬朗的,身影却是模糊孤单的。

  他在丞相行营门前下马,正看见长史向朗走出来,喜道:“巨达!”

  向朗也自惊喜:“幼常,你可来了!”

  两人执手一握,各自打量起来。马谡的人缘一向很好,和丞相府中的僚属相处融洽,便是不甚容人的张裔也赞他才器过人。他虽有傲物之情,却不带险恶之心,人家至多说他倨傲,却极少与他生出仇隙。

  向朗笑道:“刚还和丞相提起你,你便来了,丞相这会儿没什么事,快去见见吧。”

  马谡点点头:“巨达,你还欠我一顿酒,这回该还了吧!”

  向朗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乐呵呵地说:“记得记得,我怎敢亏欠!”

  马谡拍了拍他的肩,一阵风似的奔进府门,还没行到正堂,便见魏延领着几个亲兵从内院里走过来。

  魏延看见马谡便笑起来:“哟,坐而论道的马幼常来了!”

  马谡反唇相讥:“我还道魏文长升任刺史,会有君子循循之风,未曾想魏文长的嘴依然臭不可闻!”

  两人各自讥诮挖苦,却并不生气,他们的关系很奇怪,说是朋友却常以侮辱诋毁为乐,说是仇敌,却不曾真正生出怨恨,更像斗嘴的冤家。

  魏延笑吟吟地说:“听说你又从成都送来蒲元制成的弓弩刀剑,是什么好兵器,能让我看看么?”

  “我这里没带一刀一剑,刚入了阳平的武库……你去看看吧。”

  “那不要紧,我一会儿去武库查验,你这会儿是去见丞相么……我也要去,同路同路。”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里走,走到正堂门口,听见里边若断若续的说话声。虚掩的门恰露出一条缝,可以看见诸葛亮正在和杨仪叙话,也不知说了什么,诸葛亮竟笑起来。

  魏延脸上的笑容戛然落尘,唇角轻轻一挑,鼻孔里哼了一声。

  门口的铃下通报了一声,诸葛亮听见马谡来了,略带喜悦地向外招呼道:“幼常?”

  “丞相!”马谡一面走一面呼喊,像个寻着了父亲的孩子。

  魏延很慢地跨了进来,杨仪抬头见到魏延,满脸欢乐顷刻干缩,两人的目光一撞,又都各自闪开,像碰着了瘟病,恨不得跳进汉水里洗刷干净。

  诸葛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位下属眼底的刀光剑影,清晰地照进他的心里,他平静地说:“威公,你先退下吧。”

  杨仪巴不得离开,他告了一声退,转过身后,迅速退了出去。

  杨仪的离开,让魏延的表情轻松一些儿,诸葛亮因吩咐修远给二位备好锦簟,请他们落了座。

  马谡道:“这次我统共带来五千口刀,三千把弓,蒲元说他下个月来汉中。”

  诸葛亮点头,他因对魏延道:“这五千口刀分出三千口,发给张钺的飞军。”

  “好,”魏延道,他想起张钺,心情像风吹开的花,他由衷地说,“张钺勇略果决,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诸葛亮含笑:“亮正是看出张钺可为将,才遣他来汉中,他日可为北伐先驱。”既说到北伐,诸葛亮索性撩开话题,他从案头取过递给魏延,“文长,这是李正方早上刚转来的,孟达的亲笔信。”因担心马谡不明白,解释道:“李正方前番来信,称孟达有投诚之意,几个月来,我与李严数度书信往来,议的皆是此事。”

  马谡又惊又疑:“是么,孟达愿意投诚?”

  “自曹丕亡故,孟达在曹魏的亲故也相继没世,他以贰臣跻身北国,甚受排挤,朝中又无依靠,他心中不安,故而思谋反正。”

  魏延将那书信看完,抽搐着半晌没有判断:“丞相怎么看?”

  “想听听文长的意见。”诸葛亮认真地说。

  魏延把书信转递给马谡,犹豫着说:“说不好……总以为成功的把握不大。”

  马谡插了一句:“曹魏节制荆豫的人是谁?”

  “司马懿。”诸葛亮道。

  马谡思量着这个人物:“司马懿……听说他素有谋略,曹丕在时,数次征伐皆让他镇守后方,很是倚重他。曹丕死后,他为托孤大臣,曹睿亦对他倍加重用,这等人物不好对付。”

  诸葛亮点头:“正是,此人有谋略,可孟达过于轻忽,恐会以骄误事。”

  马谡便去看孟达的亲笔信,孟达在信中称自己当初投降实出无奈,他虽身在敌国,却心归天汉。幸得今日有李严当中斡旋,终能报效故国,重效旧君,曹魏对他很信任,不会起疑心,请诸葛亮放心。

  “自大过了。”马谡摇头叹息,“丞相莫若去信叮咛,若此事能成,也可助成北伐事业!”

  “我会去信。”诸葛亮将信接过来,目光在“李严”两个字上一落,却像被风吹落的灰尘,轻轻撒开了。

  “丞相欲何时出兵?”马谡问。

  诸葛亮沉凝地说:“再等等,需要几头并进才好。”

  “哪几头?”马谡好奇地问道。

  诸葛亮静静地说:“一头是汉中屯军,一头为各地开拔北伐的更休士兵……孟达也算一头吧……这几头中,尤以汉中屯兵为重。”他缓缓地看向魏延。

  魏延郑重道:“丞相放心,汉中屯兵已整装待发,必不会误事!”

  诸葛亮宽心地叹了口气:“初次兴兵,不得轻忽,还是万事思虑妥当为好。”

  魏延嗫嚅了一刹,却是忍不住的脾气促发了他:“丞相,延有一策进献,恳请丞相纳之。”

  “文长请讲!”

  魏延一字一顿道:“延以为,我军可从子午道北出,以奇兵攻克长安,长安守将夏侯楙怯而无谋,若丞相以五千精兵予我,再以五千兵负粮,十日之内可达城下。夏侯楙闻吾来,定不战而逃窜,长安唯剩御史等文官,攻克不难,横门邸阁与散民之谷也足供军食。而后锁住潼关,拒曹魏援兵于重关之下,丞相从斜谷徐来,比二十日,两路合聚,则关陇为我所有!”魏延说得很激动,他深为自己的天才构思感到振奋,那像把胸中的热血泼出来,那一片澎湃让灵魂都在。

  “子午道……”诸葛亮念叨。

  子午道南起汉中城固,北抵长安,谷长六百余里,道路艰险崎岖,开凿于王莽,后来汉顺帝在西面新凿了褒斜道,便罢去了子午道。故而这条路一般不为商旅军队所行,但因其出谷便直入长安,有不惧险者也常常不辞辛劳翻越此途。

  “太冒险了,”诸葛亮摇摇头,“子午道路狭而长,一则行兵不易,二则若风闻奇兵,曹魏以重兵压境,此为全军覆灭之危!”

  “兵不行险,焉能成大功,丞相若有顾虑,延愿率先锋军兵出子午道,夺取长安!”魏延竭力想让诸葛亮听从他,若是他的建议能成为一个军队一以贯之的战略,那是比攻破一座城池更大的荣耀。

  诸葛亮不想和魏延做口舌争持:“文长,容亮细思可好?”

  诸葛亮既不说自己的观点,也不提出反对意见,这比直接否决还让魏延难受,可他没法撬开诸葛亮的心思,只得作罢。

  马谡忽地一拍脑袋:“呀,险些忘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丞相,这是我临走时,夫人托人交来的家信,让我务必交给你。”

  诸葛亮一愣,信用鲜红的细绳扎住,边缝戳了封泥,是“果果”两个字,他是知道的。自来家里给他寄信,必定要戳上镌着“果”字的封泥,这是诸葛果的主意,她说这是把自己盖在信上,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能随侍在父亲身边。

  他把信小心地拆开,揭开那一片轻薄的检,像推开了一扇温暖的门。他微微地笑了,却始终没有说一个字,倒让在座的几个人好奇心泛滥起来,却不合适去打听丞相的私事。

  他把信和检合在一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依然恢复成忧怀国事的丞相模样。

  待人散了,他也没有提及那封信,却把早上从成都邮驿来的两封信取出来重新过目。是岑述和张裔分别递上来的陈情书,两个人互相攻讦,岑述尤其说得痛心疾首,称自己欲弃官归乡养老。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了想,给两人各自回了一封信,又给蒋琬写了一封信。

  在他为下属的纷争苦心孤诣化解矛盾时,那封家书一直卧在他的怀里,像一片红叶,一条条细腻的经络像女儿家千千结扣的心思,理不清也分不出。

  信是黄月英所书,她告诉诸葛亮,南欸怀了他的孩子,请医士瞧过了,多半是个男孩。

  诸葛亮此刻其实已想明白了,那一夜南欸的欲言又止,原来是要告诉他,她有了他的骨血,可他忙得抽不出一点儿的时间去观察一个女人的心思。她对他的痴爱眷恋、畏惧害怕,他只是隐约地感觉出,像拂过门楣的夜风,匆匆便过去了。

  他又将做父亲了,可惜,仍然会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也一直扮演着不合格丈夫的角色。

  ※※※

  半个月后,诸葛亮写给张裔、岑述的信寄到了他们手里,他们互相不知道诸葛亮给对方写了什么,也不能偷出信来窥探,在乱糟糟的猜测中彼此忐忑了很久,生怕诸葛亮在对方的信里指摘自己。张裔没有被撤掉长史,岑述也没有弃官,两人事情照样做,面却尽量避免见,也不再哭天抹泪地叫屈喊冤。

  也许,在诸葛亮最隐秘的内心里,他是希望看到臣僚有争持,那样才能获得权力平衡。就像天底下凡雄主都希望臣下起纷争,他们吵得越凶,争得越狠,当权者便可利用这一派制衡那一派,自己则高居庙堂,稳而不倒,一旦众口一词,反而是最危险的信号。一朝之内,永远需要黑白两派无止尽地争吵。

  一场臣僚风波在诸葛亮自如的掌控下无声地平息了。

  当张裔、岑述的争持消弭时,诸葛亮寄给孟达的信也送到了新城,诸葛亮提醒孟达小心从事,千万不可大意。

  孟达看着信直乐:“诸葛亮仍是谨慎性子,胆儿忒小了!”

  他给诸葛亮回了一封信:“宛去洛八百,去此千二百里。闻吾举事,当表上天子,比相反覆,一月间也。则吾城已固,诸军足辨。吾所在深险,司马公必不自来;诸将来,吾无患也!”

  信写在少见的洛阳纸上,墨用的是昂贵的隃麋墨。一股松香味像拍在女人脸上的胭脂粉,很久都散不了,搭配着孟达轻佻自傲的字,像孀居的有钱寡妇在华贵的阁楼里骄矜地指点外边的男人如何如何。

  诸葛亮收到信后长声叹息:“孟达必败!”他把信撩开了,已经不再奢望孟达能在曹魏的内院点起一把反叛的火,其实他从来就不曾真正奢望过。

  他吩咐修远把李严寄给他的信一封封收整起来,连同孟达的书信合在一处,这让修远如坠云雾里,多嘴还问了一声。

  诸葛亮回应道:“以后有用。”他似以为自己说得太仓促,补充了一句,“如果没有用当然很好。”

  他不再说话了,没人知道诸葛亮到底在想什么,可修远唯一能肯定的是诸葛亮的心中,永远把蜀汉放在第一位,这个由他一砖一瓦打造的国家,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第四章 赵子龙疑兵出斜谷,诸葛亮兴师逼祁山

  当孟达在房陵城楼上看见“司马”大旗时,才知道一切都晚了。

  猎猎旌旗仿佛沉重的耳光,一记一记地扇在他的脸上,把他起初的志得意满拍扁了,他到此刻终于悔悟了,有一些逆耳的忠告到底要听一听。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司马懿会不请命而举兵突袭,反叛的旗帜才竖了不到一旬,司马懿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般飞到房陵城下。

  他在城楼上看见策马行阵的司马懿,来来回回地在城门下转悠,像一只溜达着晒太阳的猫,深邃不可揣度的眸子里含着冰冷的讥诮,仿佛藏着刀锋,让他心里生出一层层厚厚的毛栗子。

  他给诸葛亮写了一封求救信,恳请诸葛亮遣兵顺汉水东下解围,这一次用的还是洛阳纸和隃麋墨,只是落笔的轻佻味儿少了很多,满纸是承不住的忧虑,他在信里说:“吾举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其神速也!”

  信有没有送到诸葛亮手边,孟达不知道,因为诸葛亮一直保持沉默,像是那封信沉入汪洋深海,孟达几度以为信寄丢了,或者,诸葛亮是在坐看覆败,这后一种猜测让孟达寒彻骨髓。他忽然就想起当年他奉刘备之命攻克房陵,斩首太守蒯祺。蒯祺一家老小被他麾下士兵一麻绳捆了,蒯祺的两个儿子身首异处,一个女儿被饿狼似的士兵糟蹋。他后来才知道蒯祺的妻子是诸葛亮的大姐,血淋淋的梁子便结下了。这件事梗在他心里很多年了,生怕哪一天诸葛亮会找碴儿报仇,幸而他后来投奔曹魏,这几年没受诸葛亮统摄,当年的仇隙渐渐淡忘了,如今诸葛亮会不会重燃旧恨,借着司马懿的手除掉自己呢……他便在猜疑和等待中痛苦地煎熬着,直到十六天后,房陵城被魏军攻破。

  史载:“司马懿攻新城,旬有六日,斩孟达。”

  孟达的头颅很脆,斩首的刽子手才一挥,头便裹着一腔热血飞了出去,从行刑台上滚下去老远。魏兵把孟达的头颅挂在房陵城楼上,刚好是蒯祺当年被悬首的地方,城墙砖上还有一片模糊的血印。孟达的脑袋压上去,一溜血泼辣辣地流下去,抹红了墙砖缝里细细的青苔,渐渐地干成了惨红的花斑。

  二十天后,孟达的死讯传至汉中,诸葛亮把这一份边报和孟达的求救信叠在一起,这一天刚好是蜀汉建兴六年正月三十。

  冬天的冷冽还没有从汉中撤兵,春的绿意在寒冷的厚重帷幕后艰难生长,凉风过境,将残余的枯枝落叶荡去天际,新生的力量在遗骸上缓慢而坚定地绽放。诸葛亮看着窗外树影横陈,凉意渐收,像被吸走了魂魄,久久不动。

  “丞相,我们该出兵了。”赵云说。

  诸葛亮看着修远将孟达的信压在装文书的竹笥底部,幽幽地说:“子龙以为我不救孟达,是为何故?”

  赵云默然一会儿:“一是东三郡悬远,援兵难至;二为孟达反复,救之无益;三若贸然为一孟达而兴大军,辄我军北线出兵不能收到奇效,故而不救。”

  诸葛亮微笑,笑容却略有些苦涩:“子龙,知己也。”他缓缓坐下,把搁在案上的羽扇握住,“可他人未必会如此想。”

  “谁?”赵云惊疑。

  诸葛亮并不吐露,像刚才那一句话只是过耳的风,他呓语似的喃喃:“司马懿此人谋略超拔,幸而他都督荆、豫军事,不涉北边防务,不然有如此强敌,北伐便棘手得多。”

  ※※※

  诸葛亮却不知身在房陵的司马懿也在揣度他。孟达的首级刚挂上城楼,司马懿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死人脸,皱着眉头吐了一口唾沫,手里捏着一封封或长或短的信,那是孟达和诸葛亮交通的书信,作为反叛罪证当上报皇帝。

  “这人的字写得很好。”他看了诸葛亮的亲笔信后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评价。

  周围的将领们既莫名其妙,又以为可笑,堂堂骠骑将军、托孤大臣出奇策平定叛乱后,不清查胁从人等,却有闲暇研究敌人的字。

  司马懿眯着眼睛长久地打量着诸葛亮的字,又说道:“字如其人,此人心机深沉,不好对付。”

  他把信搁下来,诸葛亮的字儿像蛛网似的在他脑海里荡起了秋千,他便在臆想中勾勒出这个人,聪明、果断、坚贞以及残忍,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一点和自己很像,可总有那么一些地方是不一样的,到底在哪里呢?司马懿不想承认他在诸葛亮的字里看出耿耿忠诚,这种忠诚在他第一次看见诸葛亮痛斥曹魏劝降书时便感受出了。可他觉得太忠诚的人都是蠢材,诸葛亮是那么睿智的一个人,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效法凡俗的愚忠!

  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和诸葛亮有交集,也不知道三年后,他和诸葛亮的对决将粉墨登场。那是令历史振奋的热血经历,是百年战乱史上最精彩的一幕,两个天下奇才像星辰般撞击,他们璀璨的芒角辉映着北方的天空。

  ※※※

  诸葛亮把关于司马懿的种种猜测放下了,默思了一阵:“子龙,出斜谷的兵力需要多少?”

  赵云思忖:“一万足矣。”

  “少了些,我再加给你一万。”

  赵云摆摆手:“两万太多,丞相那一路方是主力,我不可喧宾夺主,陇右不好夺,丞相还是留足兵力。”

  诸葛亮笑道:“做样子也要做得像,兵力太少,不能引起曹魏重视。子龙不必推让,就这么定了。”

  “那,也罢了。”

  诸葛亮翻了翻羽扇:“子龙能坚持多久?”

  “丞相要我坚持多久?”赵云反问。

  “半年。”

  赵云没有立即回答,他锁着眉思考了很久:“我尽力吧。”

  诸葛亮并不以为赵云的不完满回答有何不妥,他点点头:“好,子龙尽力,亮也尽力。”

  “成败之机在此一举。”赵云振振言道。

  诸葛亮紧紧握住羽扇,忽地磕在书案上,低压的声音却沉稳如鼎:“下月初五,可为出兵之日。”

  他举起手,重又翻开案上的边报,淡淡地说:“孟达的事……还得告诉李正方。”他抬起头来,目光沉凝,深不可测。

  孟达被司马懿斩杀的消息,李严比诸葛亮晚了十天才获悉,更令他沮丧的是,这个消息还是诸葛亮传给他的。

  李严把信直摔下去,他不相信是孟达轻敌导致覆败,纵算是轻敌,诸葛亮又为什么按兵不动,除了叵测用心,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一定是诸葛亮假公济私,他当年和孟达结下过梁子,为着这宿怨,便借着司马懿的手除掉孟达,但这只是第一层。还有一层,便是诸葛亮不愿意孟达反水,一旦东三郡与三巴连成一线,便会形成坚不可摧的力量,那对诸葛亮来说,孟达的反诚只会给李严带来更大的权力屏障,而不是让他获利。

  “诸葛亮,你够狠!”李严咬着牙咒道,他跺跺足,望着江州城下汹涌的长江水,胸中积攒的仇恨越发深厚了。

  ※※※

  褒斜道因南循褒谷,北走斜水而得名,路程有五百余里,由汉中郡治南郑出发,西北至褒中县,逾褒水河谷北行,过石门、三交城、赤崖至褒水源头,出谷为临渭水的郿县,谷口实为汉魏疆域分界。由于两国为敌,这条通行于秦汉时的进出巴蜀要道废弃多年,偶尔有两国商旅在谷口附近悄悄做生意,边关守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敌国间谍,都一概放任。甚至有魏国将士也冒险和蜀汉商贾谈买卖,以能买入昂贵的蜀锦,转手倒卖给洛阳好尚精致的高门世家,凭中间差价便能赚得几辈子不愁吃穿。曹魏朝廷也知道边关屯兵在做掮客买卖,便是长江沿线的屯兵也常常和江南的东吴开互市,有做得大胆的,把东吴特产的珍珠、海贝、玳瑁统统倒来北方高价出售,朝廷曾下诏申饬过几次,可趋利之风越禁越烈,不久便也不了了之了。

  二月十五这日,黄昏时分,一抹夕阳从天幕斜扫过褒斜谷口,像喷出泉眼的金色水流。驻扎郿县北域屯所的魏国屯兵正在换防,却发现以往平静的谷口腾起了厚厚的一层烟尘,像挂在天上的灰色风帆,飘飘荡荡从南至北荡起偌大的阵势,恍惚以为是天神落下的围腰。

  魏军都好奇地向谷口张望,那烟尘仿佛肆虐的洪水,一路过往,那辉煌的余晖也黯淡无光。茫茫尘埃沉压着古怪的声音,像成千上万的马蹄,也像谁在咆哮,直到一面大得遮天蔽日的“汉”字大纛劈开了尘埃,仿佛在喧嚣中砍出一条血路,他们才反应过来。

  “是蜀军么?”

  “蜀军……”

  众人以为看见的是海市蜃楼,魏蜀边关和平了许多年,久远得曹魏上至庙堂君臣,下至寻常百姓都忘记了世上还有一个蜀汉。

  “是蜀军!”有士兵终于肯定地号叫起来。

  屯所的士兵都煞白了脸,原来他们看见的烟尘不是天神落下的围腰,而是战争的硝烟。

  蜀军进犯边境的战报以八百里加急送递洛阳,皇帝曹睿收到战报,还以为是个笑话,或者是边关守将看花了眼,把什么逃逸蜀汉的马骡羊牛当成十万大军。可一份份战报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详细清晰,很残酷地告诉他闭关锁国多年的蜀汉挥师北进,前锋已抵郿县,有西进长安之嫌。

  最后一份战报跳入曹睿手中时,还附带了一篇蜀汉的讨魏檄文,是蜀汉先锋军遣强力武士射入郿县的,檄文很长,曹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这几段:〖统领步骑二十万,董督元戎,龚行天罚,除患宁乱,克复旧都,在此行也。〗曹睿不相信国小民弱的蜀汉能调拨出二十万青壮力,他在心里为蜀汉算了一笔帐,刘备当年东征江东所用兵力为八万,夷陵一战,八万蜀军大多葬身火海。刘备死后,蜀汉国力衰减,就算这些年闭关休息,养民无为,至多能凑齐八万,所谓二十万不过是蜀汉的夸张之词。

  他想定了主意,立即下令大将军曹真都督关右诸军军郿县,势要将入侵蜀军挡在国门之外,他还特意嘱咐:“看清是谁统兵,若当真是赵云,生捉了来!”

  曹真奉命星夜兼程赶往郿县,屯守关右的魏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准备和蜀军决一死战。虽是突然受命迎敌,魏军依然士气如虹,何况听说敌方统兵将领为当年长坂坡英雄赵云,想到能与天下名将相抗,止不住热血贲张。多少年来,天下名将死的死、老的老,英雄烈士的功业渐渐变成传说一样虚无,名将的凋敝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能与硕果仅存的名将赵云决战,纵算不能生捉了他,亦是一种足可流传后世的荣耀。

  却在曹魏朝堂调兵遣将时,有一支军队像淌在峡谷里的溪流,迅速地穿过阳平关,沿西汉水往西北而进,经水运枢纽沮县,潜过武都郡,一步步逼近祁山。

  这支军队像暗夜中展开的黑翼,在人们沉酣的睡梦空隙穿行,他们的目标是陇右五郡——天水、南安、安定、陇西、广魏。

  屯守郿县的魏军枕戈待旦,却不知道真正的战场正在距离他们数百里外的陇右搭起了舞台。

  ※※※

  熹微晨光像一勺清水,将黑寂慢慢洗去,被一夜黯淡笼罩的天水冀县的轮廓渐渐显了出来。

  春风从推开的门后扑了进来,一片儿白絮红絮纠缠着或飘或落,拍在脸上,凉悠悠的却不难受。白蘋梳着头发走出门,听见铿锵的金属撞击声敲开了黎明的安静,那缺了的角里有飞舞的白光漏出来,是姜维正在院子里练剑,朦胧的晨曦像纱巾般,轻轻掠过他微微起汗的脸,像缀满了透明水晶珠子的精致浮雕。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用一根长长的青玉簪把头发挽起来。她并不打扰他,踅身往东厨走去,一个时辰回来,手里已捧了一方漆盒,先去母亲房里伺候老人洗沐用早膳。又半个时辰过去了,待她出来时,姜维已不再练剑,正站在院子中央,痴望着天上那一缕麻绳似的白云碎片,像是把魂也抛去了天上。

  半明半晦的光影描着他刀刻似的轮廓,从外表上看,姜维是个英俊的男人,俊朗、清逸、英气、阳刚,除了神态常常因木讷拘住了飞扬的气度,贴合着女人对一个驰骋疆场的无敌将军的所有幻想。

  白蘋在他背后咳嗽了一声,姜维仍然木木地转过脸,像是还没把魂找回来。

  “大早上你又丢魂了?”白蘋开玩笑道,她把一方手绢递给他,“擦擦,满脸汗呢!”

  姜维自失地一笑:“娘呢?”

  “早醒了。”白蘋见他捏着手绢不动,索性又拿过来,举手给他细细地揩去脸上的汗。

  姜维淡淡笑了一下:“过一会儿,我要随太守案行乡里,两三天都回不来。”

  “嗯,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三天后吧。”

  “哦,家里你放心,出门自个儿保重,少饮酒,天转暖了,夜里还下凉,衣裳别减损,在外边伤风没个人照顾。”白蘋不厌其烦地叮咛着,“灶上刚蒸了麦饼,你吃了再走吧。”

  “好。”

  两人便去了东厨,一面吃饼一面闲话,姜维的话很少,每每是白蘋问说五句,他答一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像静止的潭水。

  白蘋看着姜维很较劲地咬着饼,碎末子也拈起咽下了,他是个百事认真的性子,近乎刻板。可她喜欢他的认真,少有世家子弟的轻浮儇薄,却是足以依托终身的可靠。姜氏为天水著姓,姜维八岁时,因凉州羌戎叛乱,父亲战死沙场,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虽出身名门,却因家境孤寒,那光辉的门楣也没为他赚得多少好处,自小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欺辱,养成了这沉闷不张扬的性格。

  她鼓起勇气说:“伯约,我想……”后面的声音低下去,像晴天的雨滴般干了。

  “什么?”

  白蘋索性豁出去了:“我想给你生孩子。”

  姜维看了她一眼,木然地说:“哦,那生吧。”

  白蘋恼了,臊红了脸斥道:“呆子!”她嫁给姜维方一年,新婚燕尔的热乎劲还没过去,可姜维是碗温吞水,任你如何娇嗔耍横引诱逗趣,他还是寡淡无味,别说是蜜里调油的甜言蜜语,便是不带深情的大实话也没有。

  “木头!”白蘋又恨道。

  姜维凝视着妻子的薄怒,不惊慌也不解释,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淡淡地说:“等我回来吧。”

  白蘋一愣,忽然知道这是姜维的许诺,她啐道:“我还当你真傻呢!”她笑起来,趁着没人,轻轻捏住了姜维的耳朵,凑近了说道,“敢反悔,我便不理睬你了。”

  姜维呆呆地一笑,他因急着出门,也不与白蘋多闲话,先去母亲房里辞别。

  姜母正坐在屋里的织布机前,吱嘎地踩着踏板。自从姜维的父亲战死,悲痛过逾,她便患了失眠,长夜苦熬,没奈何便守着孤灯织布,天长日久竟成了习惯。

  姜维走到屋里,闷声不吭地给母亲拜下去,像伏头的菜花苗。

  姜母从织布机后抬起头来:“这么早就走?”

  “嗯,公事。”姜维仍拜着不起来。

  姜母握着梭子,一时没有动,她瞧着像慈柔羊羔似的儿子,目光依依:“早去早回。”

  “是。”

  姜母把梭子投入梭口引纬,吱嘎的织布声里却夹着她的叹息:“你父亲当年身殁疆场,为朝廷也算是尽忠守职,你如今又是武职,倘若遇着战事,岂不也当效命疆场?你素日又好使刀弄枪,不喜布衣之业……我寻思着,过一二年转成文职,不要做武将,实在做不下官,姜家在天水也算世姓,凭着姜家的门楣,不愁你找不到生计。”

  “男儿志在立功。”姜维磕磕巴巴地说,他是木讷脾气,不善言辞,明明心里存了很多说服母亲的想法,话到嘴边都融化了。

  姜母戛然停住手:“立什么功?你这官身也是人家看在你父亲战死的分上赐给你的,你在郡上任官以来,又立过什么功,我还不知道么?人家根本就不想重用你,不冷不热地晒你在一边儿,倘若真有建功机会,只会拿你去挡箭充死,功劳还是人家的,你算什么呢?”

  姜维惶恐地磕下头去:“是,儿子失言。”

  姜母缓了缓语气:“维儿,听娘的劝,收住功业心,”她看了一眼在姜维后边垂首不语的白蘋,“安心和媳妇过日子,给娘养出孙子来,娘才真开心呢!”

  “是。”姜维唯唯道,白蘋却已臊红了脸。

  姜母轻轻一踩踏板,织布机开合着梭口,经纬之线匆忙地交错起来,她语气温和地说:“去吧,若去得久了,要记得来信。”

  姜维一一答应着,又拜了一拜,这才离开而去,白蘋一直将他送出大门,僮仆早牵来马,把缰绳递过去。

  “家里你放心,自己个儿在外边保重。”白蘋又絮叨着。

  “哦。”

  “早点回来,娘刚才可说了,若是去久了,记得要来信。”

  “嗯。”

  白蘋听他只是“嗯哦”应诺,像只伸脖子讨米吃的白鹅,笑着戳了他一指头:“真是呆子!”她见他腰带的带钩松落了,弯下身来,轻轻扣上了,手指往上滑起,拂去贴在他肩上的一片红絮。

  “走吧。”

  白蘋便一直立在门首,看着姜维牵着马缓缓地向巷子尽头走去,踏踏的马蹄声和噗噗的脚步声此一敲彼一磕,巷口有几片红叶逐着风打旋,早晨的薄雾像消散的背影,缓缓流逝了。

  她有点舍不得他太快消失,追着走了几步。她其实很想喊他一声,可姜维走得太远,像渡江的扁舟,既已解缆,便再也追不回了。

  她想起姜维松掉的带钩,自己昨天刚给他做了一条腰带,该让他换上,算了,等他回来吧。

  她再张望时,姜维已看不见了,唯有那脚步声在风里空空地吟哦,仿佛缠绵的怀念,寂静而长久地敲在微微泛出泪来的心上。

  可她并不知道,那被雾水消逝的背影,是留在她的记忆里关于姜维的最后印象。

  第五章 截断陇右蜀军克平三郡,横遭猜疑姜维孤身赴敌

  天水太守马遵觉得自己像酵在酱缸里的白菜,霉透了。

  离开冀城时还是一派太平景象,春风十里,山峦莽原间烟云生动,翠色如墨,心情也因旖旎景色而轻盈如风,便在要临近上邽时,战争的消息像忽然的一道闪电,把满目风光劈了个天昏地暗。

  蜀军来了。

  蜀军主力潜出祁山,直到临近天水郡的西县,才被曹魏斥候发觉。蜀军兵犯边境的消息像一枚大炮仗,在平静的陇右炸出了恐惧的大坑。陇右诸郡猝不及防,朝中传来的战报明明说蜀军在郿县出没,这一支高擎“汉”字大旗的军队又是打哪钻出来的?深寒的震?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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