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游戏小说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77部分阅读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77部分阅读

  最新网址:www.shixunet.net

  是错觉。

  诸葛亮不会坐在中军营里等他,他不相信汉人有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略,他记忆里的汉人虚伪矫情,热衷抱着死人的典籍咬文嚼字,大话说得震天响,遇见危急便逃之夭夭,还要用圣人言论为自己找说辞,永远装裱出一副道德君子的伪善模样。汉人的官吏更坏,盘剥百姓不遗余力,一面卖官鬻爵、暗箱操作、行贿受贿、无恶不作,一面高唱道德仁义君君臣臣,汉人在他心目中是被神遗弃的罪恶,但凡染着点儿汉人习气便会堕落。

  可汉人诸葛亮布局擒住了蛮夷孟获,虽然不是诸葛亮亲自动手,但生擒的结果是他精心设计的。

  擒住孟获的将军是马岱,孟获的一只脚还没跨进中军帐,马岱便用刀把子用力捅了孟获的后背,孟获痛得把刀丢了,一个跟头摔下去。他还来不及爬起来,三十多个士兵冲上来,有的摁脚,有的踩手,有的压脸,粗大的青藤绳索绷开来,将他绕了一圈又一圈,捆得结结实实。他听说楚地蛮夷在每年五月初五会吃一种叫角黍的食物,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很像角黍。八个蜀汉士兵抬起他,仿佛山洞里的小妖,将他这只肉登登的角黍丢入锅里蒸熟,然后献给老妖诸葛亮。

  他没有猜错,他果然被献给诸葛亮,但既不是被当作粽子吃掉,也没有被砍掉脑袋,他被重重地丢下去,他记得他被丢下的地方仍然是中军帐。

  “孟获么?”一个声音轻轻地问道,声音极动听,像月光下的淙淙溪流。

  孟获抬不起头,他费力地转过脸,他看见一双青面布履,没有一丝儿修饰。他常见汉人贵胄攀比豪奢,一双鞋也穿出繁复的花样来,绣金丝贴锦绒,穿的仿佛不是鞋,而是可资炫耀的身家。可这双鞋真干净,像清汤挂面的素色容颜,天然不着雕饰,鞋底很厚,故而行路时脚步声很轻。

  孟获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可他翻不动身,他想说话,喉头却堵着,才发现自己嘴里被人塞了一块抹布,臭烘烘的。

  这帮汉人兔崽子!

  “松绑吧。”声音温和地说。

  士兵们犹豫着不动,到底是马岱亲自动手,操刀割掉了孟获身上的绳索,却不忘记警告道:“老实点!”

  孟获揉着胳膊站起来,绳索绑得太紧,勒出了青色淤痕,他气鼓鼓地一抬头,看清了诸葛亮。

  真的是诸葛亮么?

  他原来以为诸葛亮是和他一样膀大腰圆的壮伟汉子,勇武可扛巨鼎。只有这种悍武的勇士才配和他孟获做对手,可眼前的诸葛亮和他想象中的截然相反。

  四十五岁的诸葛亮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眉目疏朗,轮廓深刻,容止翩翩,眼睛很亮,深如不见底的秋湖,孟获猜他在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孟获像叼着了香脆骨头的狗,只管嗅下去,却发现有灰色的疲倦从诸葛亮的眼角缓缓流下,他尽管含着柔软的笑,却有淡淡的云翳从笑里翻出来,那是孟获读不懂的忧患。

  “你怎么长这模样?”孟获心之所思便是言之所叙,他说的是汉话,还是官方雅言,这一开腔倒让帐内的将军士兵们瞠目结舌。

  诸葛亮莞尔:“那我该是什么模样?”

  孟获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试图用目光把诸葛亮研究个透,很想发现出什么一击中的破绽。奈何他看得双眸酸疼,竟如同在大雾里寻找捷径,没有觅到归途,却把自己陷入了迷惘中,唯一的发现是,诸葛亮身为蜀军统率,他竟然不穿铠甲!

  “你一直在这里?”

  “是。”

  孟获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诸葛亮当真守在中军帐等他,他刚才见到的一幕不是幻觉,诸葛亮竟会有和蛮夷不分轩轾的胆量?

  孟获不想被诸葛亮看轻了去,尽管被俘也要维持他身为蛮夷王的威严,他昂起了头颅:“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斩首还是辜磔?”

  诸葛亮微笑:“我不杀你。”

  孟获呆了一下,诸葛亮不杀他,那诸葛亮要慢慢儿折磨他?他听说过汉人对付刑犯的手段,比蛮夷虐待俘虏还要残忍,这让他背脊骨发凉。

  “你想怎么着?”

  白羽扇宛若一只鸟停在诸葛亮的胸口,他轻缓而韧力十足地说:“南中归服王化。”

  孟获嗤之以鼻:“让蛮夷做你们汉人的奴隶,想都别想,你们汉人野心大得很,你们只会盘剥南中百姓!”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愤怒的蛮夷王:“朝廷从来没有向南中百姓征收重赋,所谓胸中尽黑的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全是雍闿的谎言,你难道不知?”

  孟获哑然了,他没法和诸葛亮逞口舌之能,干脆耍了横,把手一伸:“来吧,我宁死都不会投降,你尽管斩下我的头颅!”

  诸葛亮很平静:“我说了,我不会杀你。”

  孟获怔愣着,想当轰轰烈烈舍生取义的英雄,奈何敌人不给机会,这就像吊在井口边,偏是不死不活的尴尬:“那……我不会投降!”

  诸葛亮静默了一会儿,白羽扇轻轻挥落:“好,我放了你。”

  孟获呆了,帐内的将士更是震惊不已,马岱以为自己听错了,使劲揉了揉耳朵。

  “你放了我?”孟获咕咚吞咽着。

  诸葛亮安静地说:“我今日放了回去,你若想通了,我随时恭候,我还是那句话,希望南中归服王化。”

  孟获疑疑惑惑地说:“你别当面说好话,中道又设埋伏偷袭,你们汉人素无信义,我今日被擒,也因你施诈计,胜之不武!”他明明自己先挖陷阱,没害着别人,反摔坏了自己,这当口算总账,倒要赖在别人头上。

  “军中无戏言。”诸葛亮简练地说,语气沉稳不可挪移。

  孟获还是疑虑,他不能相信诸葛亮会轻易放走敌人,若是他擒获了诸葛亮,他决不会为诸葛亮解开枷锁,将心比心,他看透了自己的心,却看不透诸葛亮的心。

  诸葛亮知道孟获不信,他伸出手,竟轻轻搭在孟获的手腕,诸葛亮的手很凉,仿佛被湿漉漉的青苔黏住,孟获竟挣脱不出。诸葛亮沉静地笑道:“我送你出去。”

  两人走出了中军帐,营垒中硝烟未散,明亮的月光倾洒而下,竟不觉得天已向晚。蜀军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抬眼看见丞相和蛮夷王携手而行,惊疑之余不免纷纷猜测起来。

  “你若是回白崖山,仍会被我军擒获。”诸葛亮若有似无地说。

  孟获惊愕地睁了一下眼睛:“这么说,你把我的老巢占了?”

  “会还给你,我只是拿回你们抢走的粮草。”

  “那,牦牛种和大牛种劫掠的粮草呢?还有,你们不是出营救急么,何能在须臾间调兵护卫中军?”

  “是假象,押运的不是粮草,而是干柴木石,他们只能扑个空!”诸葛亮举起羽扇,轻轻地掠过营房被月色的剪影,“至于你看见我军出兵,不过是游戏之作,营垒布有四门,从东门出又从西门入,从南门出又从北门进,另有一支游兵在营外逡巡,以为支援。”

  “狡诈!”孟获恨恨地说,他现在相信蛮夷斥候的话,蜀军营垒像一座迷宫,路勾路,道连道,门后有门,营前有营,五面竖旗,八方立哨。营垒已成,便似筑成了移动的金城汤池,敌人攻之极难,自己拔营却易,这得是什么脑子才能设计出这等稀奇古怪的军营。

  “将计就计而已。”诸葛亮轻淡一笑。

  孟获不想输掉气势,他赌咒似的说:“你凭诈力取胜,不算本事,两军对垒该真刀真枪地拼杀,下次我会擒住你!”

  果真如张翼所说,牛一样的犟。诸葛亮笑起来:“好,我等着你来擒我,但我若是又擒住你,你又怎讲?”

  孟获犹豫着不肯吐出那两个字,他嫌丢人,蛮夷是高山上自由狂奔的羚羊,怎么能受平原麋鹿的威慑,他含糊地说:“随你处置!”

  他和诸葛亮已走到辕门口,充满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飞来,没人相信丞相要放了蛮夷王,可事实是丞相真的要放了蛮夷王。

  “你走吧,”诸葛亮松开手,“我不希望夷汉相战,若是你能归顺朝廷,俾得南中太平,才是为南中百姓造福。”

  孟获怔怔地想着诸葛亮的话,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揣着小心往前迈了一步,又回头看了看。诸葛亮安静地站在辕门口,仿佛一面坚实的盾牌,挡住了身后持刀的将军和士兵,月光将他的影子拖下去,宛若一片修长的竹叶。

  有人牵了一匹马给他,他也没看清是谁,更不管是否有诈,翻身跳上马背。他一拍马背,像慌不择路的逃兵扑入了溶溶月色,一路跑一路还在担心诸葛亮变卦,可蜀军始终没有追来,那座迷宫似的营垒仿佛一句沉默的诺言,被晚风吹入了南中沉酣的森林世界。

  ※※※

  丝绸似的阳光铺满了白崖山,阳光有水的轻软细腻,洒在脸上只是流淌。诸葛亮走到崖边,肆虐的山风从山腰滚上来,直将他吹得向后退了几步。

  “先生,当心!”修远用力扯住诸葛亮的腰带,生怕诸葛亮不小心跌下山崖。

  诸葛亮笑着轻轻推开他:“哪儿会摔下去?你便瞎紧张。”

  修远小心地往山下丢去一眼,叠嶂的山石树木生满了山腹,团团烟雾丢麻扯絮似的飞来绕去,山腰隐约有一栋栋没生气的石房。再想望下去,却头晕脚发软,哪里能望得到底,心里悬着放不下,说道:“这鬼地方竟然住着人。”

  乐哈哈的龚禄说:“蛮夷喜依山而居,不爱平地聚居,这还算近人间烟火气的。你没瞧见凿在深山里的蛮夷石房子,乖乖,也不知他们怎么修上去的。”

  “那若是东山的女儿嫁给西山的男儿,女儿要回娘家,岂不要翻山越岭,走断了腿,还望不见娘家的门。”修远用认真的语气说。

  龚禄哈哈大笑:“对对,正是这个道理!”

  诸葛亮笑着用羽扇拍拍修远的背:“小子又胡诌,偏你这脑子里古怪想法多。”

  正说话间,却见将军陈到领着一队涪陵军走过来,恍惚还押着一个蛮夷汉子,却因人头攒动,看不真切。

  “丞相!”陈到深深一揖。

  诸葛亮一把扶住他:“叔至辛苦了。”他感慨道,“幸而有叔至率涪陵军夜攀绝壁,我军方能攻克白崖寨。”

  陈到谦逊地推让了一番,说道:“丞相,山上共擒获俘虏一千三十二,请丞相示下,该如何处置?”

  诸葛亮不犹豫:“一并放了。”

  “是。”陈到利落地答应,神情却忽地揪起来,“还有一事,被蛮夷抢走的粮草只剩下一半,听说有三分之一分给了牦牛种和大牛种,再一部分……”他往后看了一眼,咬牙道:“昨夜被这小子烧掉了!”

  “烧了?”诸葛亮一惊。

  陈到愤愤地说:“正是,昨夜我军突袭白崖,这小子竟敢放火烧仓,幸而将士拼死救火,方才没有酿成大祸。”

  诸葛亮愕然,两个涪陵军士兵拽着那人,一骨碌丢在他身前,却是个二十来岁的蛮夷青年,赤膊没穿鞋,脸上污着血,把轮廓掩去了一半,唯有那眼睛透亮得像酿着清泉。身上遍布大小刀伤,右腿上那一刀最深,从脚踝到膝盖直拉了半尺长的刀口,黑红的血浸得衣衫尽湿,可知他在被擒前曾和蜀军殊死搏斗。

  “狗汉人!”他用清晰的汉话恶狠狠地骂道,虽已身负重伤,气势却不曾减弱。

  “放肆!”陈到喝道。

  蛮夷青年丝毫不怵,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厉声喊道:“狗汉人,有种就一刀杀了老子!”

  陈到气恼地骂道:“真是难对付的蛮子!”他恭谨地请示诸葛亮,“丞相,怎么处置他?”

  诸葛亮打量着这个倔强的蛮夷青年,那青年恰好也在打量他,两人目光对撞,竟都没有避开,他看着蛮夷青年,声音却问向陈到:“你为何将他留下?”

  “一是丞相曾谆谆告诫多留活口,二呢,我听说他是龙佑那。山上的蛮夷说我军粮草为他所劫,我想如此重要人物,还是留着活口较好。他还真是把好手,一百多人车轮战,伤了十来个兄弟,才将他摁住。这小子犟得很,伤成这样,整夜骂不绝口。”陈到叙说起擒拿龙佑那的情景,神采登时明亮起来。他是带兵的武将,爱勇猛不惧死的壮士,即使是势不两立的敌人,若具勇士之风,也会生出惺惺之情。许是为这英雄惜英雄的心思,他才饶下了龙佑那的命。

  诸葛亮陡然对龙佑那生出兴趣:“这么说,两次劫粮草都是你干的?”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要和他算账,张扬地说:“正是老子干的,狗汉人!”

  诸葛亮听他张口必言狗汉人,不恼怒,反而笑了一下:“你还真有气节,你是叫……”他恍神了,陈到忙提醒道:“龙佑那。”他似觉得单说名字不够味儿,眉飞色舞地补充道,“我都打听了,龙佑那是南中飞人,这儿的蛮子都拿他当英雄,名气可大过天了。”

  诸葛亮忽然笑了:“叔至对龙佑那如此上心,莫若将他编入白毦军,做你的副将吧。”

  陈到又惊又喜,甚或有一丝丝纠缠不清的疑惑:“丞相,他可是烧了我军的粮草……”

  诸葛亮也不介怀:“那便让他将功折过,不过,”他凝了一眼昂首不服输的龙佑那,“只怕这蛮子不肯归顺。”

  龚禄忽地说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能攻一人心,必能攻众人心。”

  诸葛亮惊诧地看着一本正经的龚禄,哈哈脸前所未有地严肃,他像被月光照进潮湿的心里,一片明朗的开阔,他叹道:“德绪所言,甚合吾意。”

  龙佑那早听见诸葛亮和陈到有劝他归降之意,扯脖子喊道:“让老子归顺你们,做梦!”他着力地捶着地,“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杀了你们!”

  诸葛亮的目光灼然生光:“我若既不杀你,也不让你杀了我们呢?”

  龙佑那一怔:“那不可能,没有第三条路!”

  “当然有。”诸葛亮的语气很淡,却有让人无法推翻的强大力量。

  龙佑那吐出一口血唾沫:“没有!狗汉人!”

  诸葛亮激将似的说:“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

  “赌这世上有第三条路。”

  龙佑那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个白衣羽扇的汉人非同寻常,在他二十四年青春昂扬的生命里,他从不曾经略过这种超拔想象的非凡,包含着勇气、智慧、决心、奋斗,甚至残酷、悲哀和怀念。他隐隐地预感到这一天的相遇会改变他的一生,也许,他会从此离开南中弥漫瘴气的青山绿水,转向另一条陌生而艰辛的旅途,他将不再是他,他将从恣意放肆的任性自由中蜕变而出,最终变成什么呢,他不敢想。

  他嗫嚅了半晌,却看见诸葛亮幽邃的眼睛里含着一分挑衅、一分质疑,年轻人的傲气被激发了,他脱口而出:“赌就赌!”

  诸葛亮朗然一笑,轻挥羽扇:“下山吧。”

  “这蛮子呢?”陈到心心念念着龙佑那的生死。

  诸葛亮看了看匐在地上仍在怒目相视的龙佑那,一抹浅笑漾在他冷静的面颊:“先给他治伤,再不医治,性命不保。”

  第八章 感化人心胜攻战,大鼓传音赛杀伐

  中军帐的门帘打开了,牦牛种渠率和大牛种渠率觉得自己被身后的阳光推了进去,后来他们回忆,那天阳光不算烈,中军营帐坐落在厚厚的浓荫中,仿佛一只硕大的白色野蘑菇。军营中蜀汉士兵的脚步声像小河淌水,头顶上高高挺立的旗帜“哗啦啦”响得正欢,没有人在他们耳边催迫威胁,更没有人拿尖刀抵住他们汗涔涔的腰,是心里的恐惧将他们推到了诸葛亮面前。

  他们看见,那个传说中满脸横肉,有八只脚、四个脑袋的蜀汉丞相其实只是一个面容清朗的中年男人。他从堆满卷轴的文案后抬起头来,笑容亲切,目光温暖,仿佛照在澜沧江中的月亮,润泽美好,浸着水色,让人流连忘返。

  诸葛亮身边清秀的年轻人给他们搬来两只胡床,他们不敢坐,怕那胡床上忽然冒出带毒的刺,诸葛亮举起手,和气地说:“请坐。”

  牦牛种渠率先挨着胡床的边,慢慢儿把自己摁下去,然后大牛种渠率才坐了下去,可惜坐急了,胡床翻倒了,一屁股跌在地上。

  修远“噗嗤”笑出了声,走过去给大牛种渠率扶正了胡床,扶着他稳稳地坐了。

  两人尴尬地互相对望了一眼,也不知该和诸葛亮说什么,只好傻坐着,想笑,偏偏挤出的是哭笑不得。

  他们其实是被蜀军生擒的,原本是打着劫粮草引蛇出洞的妙策,孰料待得蜀军的押粮队进入埋伏圈,刚一交锋,蜀军一窝蜂全跑了,压根儿没有拼死护卫粮秣。如此兵不血刃便获取蜀军粮秣,两个渠率大眼对小眼,又想不出原因所在,只好去拖粮食,可更古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那一捆捆鼓囊囊的布袋里装着的竟然是柴火木石!

  他们这才知道上当,赶着去给孟获报信,消息许久也没传回来,无奈之下,只得率种落前去看究竟。半道上却被蜀军伏击,两个渠率被当场逮拿。

  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不想擒获他们的蜀军既不举刀锋,又不施刑具,只一绳子捆起来,押着送来中军营。待得进入中军帐,竟连捆在身上的绳索也松开了。

  诸葛亮到底要怎么处置他们,慢慢儿凌迟脔割么,把肉一片片剔下来,以此祭祀南征殉难的蜀军将士?

  诸葛亮瞧见两个渠率惶恐不安,柔和地说:“两位……”

  却不等诸葛亮说完,牦牛种渠率抢话道:“我们是受孟获胁迫……”

  大牛种渠率也跟着道:“我们并不想与你们为敌,只是担心汉人盘剥欺辱,你……你要杀我们么……”

  两人的汉话说得并不好,发音咬得很重,像牙齿上系着石头,每个字重重地迸出来。

  诸葛亮一笑:“两位不必担忧,我向你们保证,你们若归顺王化,朝廷不会与你们为难,二位性命无忧,种落百姓也可安居乐业。”

  “不杀我们?”两人惊讶得下巴掉在脖子上。

  诸葛亮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沉稳而温和,并没有丝毫欺诈,他凿凿地说:“我奉王命平定南中叛乱,陛下有恩诏,若南中叛夷首善向化,朝廷优渥赦免。”

  两人呆呆地看着诸葛亮,像被闷在沙里,半晌憋不出一声响。良久,牦牛种渠率才磕巴着说:“你不会骗我们吧?”

  诸葛亮粲然一笑:“二位尽管放心,我言出必行,若是仍有顾虑,可以蛮夷习俗盟誓,绝不相欺!”

  两人半信半疑,顾虑像阴影般埋在心上,光明很难跳出来。可诸葛亮面带微笑,温和真诚,却不由人不相信他的诚意,大牛种渠率迟疑道:“你们不要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

  “朝廷从无此意。”诸葛亮确定地说。

  “可,我们抢走了你们的粮草……”大牛种渠率战战兢兢地说。

  “哦,还在尔处?”

  “各家都分了……”牦牛种渠率说这话时,头也不敢抬,他这话是说粮草已散于民间,想一体追回来太难。

  诸葛亮默然微笑:“罢了,只当盟誓之礼,送给你们。”

  牦牛种渠率讶然,他不敢置信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诸葛亮,还是那优雅美好的微笑,像春风吹在青竹叶的露珠上,晶莹剔透,泠泠柔润。

  “汉人的五谷真是好东西。”大牛种渠率讨好地说,他其实说的是心里话。汉人农耕逾数千年之久,早已从原始的刀耕火种转向深耕细作,代田区种等耕作技术广泛施行于中原地区,谷物已有一年多熟,因为冶铁业的发展,农具种类繁多,日渐便捷实用。作为天府之国的成都承袭了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兼之又有都江堰提供灌溉便利,粮食产量冠楚巴蜀,所谓沃野千里,良田万顷,并非世人溢美之词。

  诸葛亮笑道:“皆是人力所种,南中亦有沃野之土,其实也可以种出来。”他注视着两个渠率期待的目光,“我可遣农垦官教你们农耕之术,我们汉人有何等谷物何等农具何等耕技,你们夷人亦能有。”

  “真的么?”两人齐声道。

  “当然,只是希望诸种落弃山谷而居平地,以为聚落乡邑,方才能获良田之便。”

  两人虽觉得诸葛亮的话在理,自己又能得好处,却拿不定主意,彼此对望了一眼,说道:“我们回去商量商量……你说话可得算话。”

  诸葛亮不催迫他们,宽容地说:“好,你们回去与种落百姓商量吧,若是商量妥当,自可来告知我,我随时恭候!愿二位归顺王化,从此夷汉一家,南中无战事。”他稍稍一顿,最后笑吟吟地说,“再一件,南中诸渠率为孟获挟持,皆非自愿与朝廷为难,二位若能劝其服膺归顺,善莫大焉。”

  诸葛亮果然言出必行,放了两个牛种落的渠率回去,送他们出军营的是参军杨仪,临别还一人送了一匹蜀锦。光鲜明丽的蜀锦映亮了他们的眼睛,像捧在手上的阳光,死而复生的喜悦让他们雀跃而不能掩饰,笑容像水般一捧捧洒出来,他们紧紧抱住礼物,像捧着了宝贵的盟誓。

  杨仪回来复命时,还带来了孟获的消息:“丞相,孟获收集残兵,往蜻蛉方向而去。”

  诸葛亮回头看着背后的南中舆图,扇柄在“蜻蛉”处轻轻一磕:“这个蛮子,终究是不服输的犟脾气,看来他还想与我军一决高低。”

  修远不悦地哼了一声:“蛮子就是蛮子,天生犟种。上次好不容易逮着了,偏先生把他放走了,这次又逮住两个蛮子,先生更是宽容得没了,又是放人又是赠礼,粮草也送给他们,也太大方了。”

  修远的非议让诸葛亮微微一怔,俄顷,他忽地一笑,看住杨仪道:“威公,以为亮之擒纵如何?”

  杨仪恭恭顺顺地说:“丞相攻心之术,令人叹服,非如此不能服膺南中蛮夷人心,仪深为佩服。”

  听得杨仪满口赞美,修远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骂杨仪拍先生马屁,谄媚讨好,怪不得外边称他为“痒矣”,专给权贵挠痒痒。

  诸葛亮却只是瞧不出情绪地微笑,冷不丁问道:“修远,龙佑那如何了,伤好了么?”

  “不知道。”修远对龙佑那印象很不好,每每想起龙佑那怒斥诸葛亮为“狗汉人”,心里就梗出了刺儿来。

  “不知道……”诸葛亮低低地重复着修远的话,他把案上的文书翻了翻,拿起一册批复完毕的公文,却也不交给修远,似乎随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蛮子龙佑那伤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顾他吧。”

  修远以为自己耳朵被扎了,他想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开玩笑:“先生,你说笑呢?”

  “我像在说笑么?”诸葛亮把脸转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严肃,那神情便像他素日里嘱咐臣僚处置朝政要务,认真、肃穆、威严,不可否决,不能抗拒。

  修远一脸愁苦:“先生,为何要我去照顾蛮子,我不想去……”

  “这是军令。”诸葛亮举重若轻地说。

  “可是,”修远用力在脑子里搜刮着理由,“先生这里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顾蛮子,谁给你整理文书 ?[3uww]”

  诸葛亮一抬手,将文书交给了杨仪:“有杨参军在,你的事,我请威公暂为襄助。威公分理如流,筹划细致,你何须顾虑。”

  修远提不出反对意见了,再看杨仪堆满笑的脸,又是气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着诸葛亮,切切地希望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待他一睁眼,他依然是先生身边忙碌的小小主簿,尽管劳累却极充实,而不是与犟牛蛮子整日相对,担忧着自己有一日死于残忍的蛊毒。

  “好生照顾,别出差池,不许擅起争执,更不许伤了他。”诸葛亮最后的话彻底封死了修远的奢望。

  “知道了。”修远委委屈屈地说。

  诸葛亮缓和着神色:“你若能将他照顾好,也算是功劳一件。”

  照顾一个蛮子也是功劳?修远觉得自己在听神怪故事,他想想龙佑那那张刁蛮凶悍的脸,浑身像爬满了绿色毛毛虫,鸡皮疙瘩一层层冒了出来。

  修远兀自心神不安时,诸葛亮已把手里的一封信拆开了,写信的是李严,他只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信里说,魏国降人李鸿投诚蜀汉,李严打算遣使护送他去成都,这事已上复陛下,不知道丞相如何处断。另,此人是从东三郡南巡汉水径往永安。

  李正方,你还真是令人费解呢。

  刚刚廖立在奏疏里指摘他交通敌国,和新城太守孟达勾勾搭搭,彼此飞书来往。这事儿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举朝上下正等着看他笑话,便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李严却把一个魏国降人送来本朝,还假道东三郡,恰恰经过孟达的地盘,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么。

  诸葛亮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忽然就懂了。

  “聪明!”他不自禁道。

  “什么?”修远莫名,这是在夸谁呢,他盯着诸葛亮,可那张脸太平静了,像紧锁的门户,谁也不知道门后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风暴。

  诸葛亮把信合起来,他没交给修远整理,自己压在灯台下,想到南中战事未平,朝中乱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不得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想了想,给李严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说此事已知,至于如何处断,还是听陛下的吧。

  他其实有十二分的把握,刘禅最终仍然会把这件事推给自己,不定还会遣降人来见自己,可事要这么做,话要那么说。

  信写毕,搁在一边晒干墨,墨痕被风吹出了白花儿,他眼里盯着信,心里想的是东三郡复归朝廷的可能性有多大。

  八成?五成?还是……

  诸葛亮最后给出了三成,他看着修远在封信,紫色封泥烙上了“诸葛亮”的白文印戳,忽然冷淡地笑了一声。

  ※※※

  六月的蜻蛉,阳光和野花一起生长,丛丛的花草树木,高的乔木、矮的灌木都伸直了腰,一沾着阳光,便像受了上天的雨露恩泽,放肆地舞蹈起来。近千户人家散于葱茏山间,有的悬于山巅,有的横亘山腰,有的匍匐山脚,像遍地撒种的鸢尾。

  山脚下有水弯弯如女子黛眉,烟霭间清越空灵的山歌也没能洗去孟获心中的烦闷。他本来想洗手,一弯腰,本来蓄在胸膈的愤怒忽然冲上脑门,猛地抓起一块石头,重重地掷下去,石头撞在更大的崖石上,顷刻粉身碎骨,碎末子撒开了花,倒似他心里宣泄出的怒火。

  且畋见孟获发了火,慌忙劝道:“大王息怒!”

  孟获像跑了百里的牦牛,粗重地喷着鼻息:“牦牛种大牛种竟敢投降诸葛亮,叛徒,叛徒!”

  且畋无奈道:“他们得了诸葛亮的好处,听说诸葛亮赠给他们好些金帛礼物,还许诺遣农垦官教其耕种,吃了人嘴软!这帮没骨头的狗才,自己倒戈不说,还到处撺掇诸种落对汉人俯首听命,听说有四五家渠率已在私底下有了归顺意向。”

  “得了好处便要投降么,区区金帛便将骨气卖了,孬种,还要诸葛亮教我们种田?”孟获越说火越大,咯咯地咬着牙,活像在嚼谁的骨头。

  且畋宽慰道:“少安毋躁,除了牦牛种和大牛种,一些被他们煽动的种落虽有投降之意,可至今未曾遣使与诸葛亮往来,我想他们还在观望。”

  “观望甚?”孟获脑子里燃烧着森林烈火,所有耐性都被烧灼干净。

  且畋冷声道:“观望我们和诸葛亮的成败,他们既想归顺,又怕诸葛亮待不长久,一旦兵败,遭了自家人嫌弃。”

  孟获呸道:“墙头草!”

  且畋不屑地说:“不用管这等小人,只要我们击败诸葛亮,人心自然归附,南中种落也不是都似这两头牛一般没骨头!”

  孟获忽地闪动心思:“听说罗甸王火济逃出了牂牁郡?”

  “是,我也听说了。”

  孟获兴奋地说:“遣使与之联盟,若有其麾下藤甲兵襄助,大事可成!”

  且畋点头:“这事我会着手去做,目下该详思在蜻蛉和汉军决战!”

  “这次不能行险,便让蜻蛉成为诸葛亮的葬身之所!”孟获挥起手,他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念头,不能再被诸葛亮擒住了,这一次,他要捉住诸葛亮,一雪前耻。

  ※※※

  修远掀开了营帐的一个角,奶白的晨曦从帡幪的天窗口漏下来,恰罩在那张倔强的脸上,稀释了一些儿戾气,让那锋芒显露的硬朗轮廓变得柔和可看。他一直躺着不动,任由那暖光沐浴他正在结痂的伤口。他浑身上下不仅有大小二十多处刀伤,伤得最重的右腿还损了踝骨,一块骨头撬错了位。给他疗伤的军医直叹这人真蛮得很哪,伤成这模样竟还能维系烈烈风骨,莫不是铁铸成的?

  蛮子!修远在心底恨道。

  帐内的蛮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偷窥他,本来躺在榻上出神,倏地坐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穿透了晨光,刀一样扎在修远的眉骨上,疼得他往后一扭头。

  可恨的蛮子,眼神也这么毒辣,难道蛮夷连眼睛也会放蛊不成?

  修远镇定着情绪,撑持出与子同仇的慷慨,端着加了盖的漆槅走了进去,将漆槅往案上一放,没好气地说:“吃吧!”

  龙佑那仰起头,目光融化在从天空垂落的白光里,一丝儿也不动,更不说一句话。

  修远气极了,他忍着不发作,把盖子揭开,捧着漆槅递过去:“快吃,饿死了,我还得找地儿埋了你!”

  龙佑那翕动着唇,鼻腔里喷出一声:“狗汉人!”

  修远真想扇他一巴掌,可有诸葛亮叮嘱在先,他不得不强摁火气:“你吃不吃?”

  龙佑那一扬手,修远猝不及防,漆槅“当啷”翻倒在地上,汤水菜肴撒了个干净,热气儿摇曳升起。

  修远再也忍不得了,跳将起来:“蛮子!”他瞧见满地狼藉,麦粥、小菇、肉羹都碎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粮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汉人的脏东西!”龙佑那说得大义凛然。

  修远几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还不稀罕给你送!可你不吃,干吗糟蹋?你知不知道,我们丞相每顿也吃不了这么好,三军将士省下口粮喂你这头牛,你还糟蹋!”

  龙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污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丰盛,浓浓的香味儿弥漫开来,倒真能勾引食欲,他瞬时镇定心神,嗤笑了一声:“得了吧,说这些虚伪话给谁听呢,你们做出这般虚情假意,无非是要我向你们叩头认错,我劝你们省了心!趁早告诉你们那大仁大义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锅,我若是求饶,便是孬种!”

  修远觉着自己遇着今生最伤脑筋的对手,瞧着那蛮横不讲理的脸,火气也没处宣泄,他咬牙切齿地道:“蛮子牛!”

  龙佑那一愣,蛮子牛是个新鲜词儿,活脱脱的小孩儿胡诌的意味,他本来想问问修远,又以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里无聊地琢磨。

  修远斜目恨声道:“不吃拉倒,赶紧给我收拾好了,上路!”

  龙佑那还道诸葛亮的忍耐到了极限,便要立刻将他押赴刑场,正好成就他做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见有刽子手操刀来取他首级,却有两个蜀军士兵走进来,将他摔上一具简单的竹肩舆,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时整座军营已是喧嚣一片,一座座营帐卸下皮囊,坚挺的寨门也徐徐倒下,原来是大军拔营了。

  尽管是拔营行军,蜀军却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队早在半个时辰前已出了军营去打探敌情,五营士兵一队队安静而整齐地离开营门,一辆辆押运辎重粮草的牛车马队停靠在军营中央。其余士兵利落地拆解营房寨门,捆扎成包后放上辎重车辆,而后跟随大队有条不紊地前行。走在大军最后的是一支千人队,步骑相参,步兵皆是弓弩手,骑兵也身背强弓。

  龙佑那呆呆地看着蜀军拔营,摇晃的肩舆几度晃飞了他的视线,他却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来。

  这不仅像是拔营,还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宫般的布局,蛛网似的寻不得出路,仿佛汉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间,城池消失了,被士兵们装入背囊,放入车马上,只留下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灶坑,坑边还残留着昨夜蒸米的暖热灰烬,那灶坑像一张张无声的口,告诉后人这里曾来过一支军队。

  他忽然感觉自己不是跟着一支军队走,而是一个城市,甚或是一个国家,这?br />

  最新网址:www.shixune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