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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7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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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蹚过漫过脚踝的河水。那水很凉,扎得骨头往血肉里一缩,传说中泸水热得像断头时淌出的血,凡是触水者都会被蒸烂皮肉,原来传说只是传说,美好也罢,恐惧也罢,说到底是天真的幻想,水一样靠不住。

  人人都看见丞相诸葛亮踩着水往前走,他并不想走太远,缓缓地停在水中央,冰凉的水从他的脚面淌过,一丝丝月光吐纳着清冷的气息。他抬头看了看笑得很灿烂的月亮,而后,他扶着船上一个士兵的肩膀,踏上了一条牛皮船。

  马岱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诸葛亮,半晌才回过神来:“丞相,你要渡泸?”

  诸葛亮平静地说:“早渡晚渡都得渡,有分别么?”

  马岱忽然激动地流下眼泪,他嘶哑着声音吼道:“是大丈夫就跟丞相渡泸,想当孬种就留下!”

  丞相蹚了水,丞相上了船,没有毒蛇,没有恶魔,没有蒸烂皮肤,没有窒息的瘴气,丞相一定是神灵护体,跟着他走吧,惨烈的死亡一定不会发生。蜀军士兵的恐惧顾虑顷刻瓦解了,一拨拨人前赴后继登上小舟。仍然有人在犹豫,大多数人却怀揣着豁出去的誓死念头,三军统帅都敢以身犯险,况他人何!

  船桨一划,第一批渡泸的蜀军先锋出发了。

  上百只船荡开了泸水的波涛,划桨的声音连成一片,水面的月光被搅得更碎了,片片如凋谢的梨花瓣。

  渡泸大军很安静,人人心里都揪着小鼓,“砰砰”只是敲打,生怕水里跳出一条毒蛇。可船行了许久,仍然只是水声哗哗,月光粼粼,蒙蒙的紫雾渐渐牵起衣裳,将流淌的水和渡水的人都笼在轻薄的凉意里。

  修远一直心有不安,提心吊胆地说:“先生,这水里真不会有怪兽?”

  “也许有。”诸葛亮神情沉凝地说。

  修远心中一惊,见那水面轻烟缭绕,也以为是什么怪物飞过去留下的痕迹,回头却见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才知道自己受了骗,他嘟囔道:“先生又吓唬我!”

  诸葛亮莞尔:“旁人怎能吓住你,唯有自己先吓住自己,那害怕方能钻进心里。”

  修远似懂非懂,却以为诸葛亮说得极有道理,也不寻什么稀罕怪物,反而去琢磨诸葛亮的话。

  诸葛亮也不多话,只管一片片梳理羽扇,因看见赵直正在专注地望月,他笑道:“元公又看见什么,此情此景,合了哪一卦?”

  赵直回过脸来,黠然笑道:“确实合了一卦,只恐丞相会不喜。”

  诸葛亮宽容地说:“但说无妨。”

  “月为太阴火,月夜渡泸,上有火,下有水,乃火水未济卦。”

  明明在渡泸水,赵直偏说“未济”,在不该犯忌讳的时候冒犯忌讳,他就是故意要气诸葛亮。他略带挑衅地笑起来,等着雷霆怒火蓬勃而起,等着诸葛亮失态。

  诸葛亮,你快发火吧!赵直在心里狂呼,发火便要杀我,你不会杀我,你只会撵我走!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赵直,忽然轻轻一笑:“元公这次偏偏错了。”

  “错了?我哪里错了?”

  诸葛亮探下身,将手伸入泸水中,月光在掌心流淌:“月夜渡水,月在天上么?分明在水里。”

  他抬起手,浸满月光的水流在手心化开了:“月在水中,则火在水中矣,怎是火水未济,分明是水火既济。”他仰起脸,月光染亮了他雍容的笑容。

  赵直觉得自己成了傻瓜,他又气又恨又悔地盯住诸葛亮,却被诸葛亮的笑容勾去了戾气。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明明拥有可亲的笑容,偏偏那笑容背后掩映着复杂的心,他将柔软的深情和残酷的手腕完美地融合。

  赵直绝地反击似的说:“想不想知道你会在哪一年有寿数之厄?”

  “不想。”诸葛亮干脆利落地说,“我从不算未来事,也不用别人算。”

  赵直彻底失败了,他开始质疑昭烈皇帝将他留在诸葛亮身边的本意,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谁为他设计未来,未来都在他的掌握中。纵算他一败涂地,他仍然倔强地攥住了胜利的血色旗帜,像山一般永不坍塌。

  船到岸了。

  蜀军登岸后恍若隔世,互相对望着,打量着对方安然无恙,又摸摸自己的手脸,依然热乎乎地充满了阳气,终于兴奋地意识到,他们渡过泸水了。

  诸葛亮回过头,月光下的泸水宛如灰色的画布,被坚韧的月光雕成了一张沧桑的面孔,对岸有火光一闪一灭,那是等待渡泸的第二批蜀军士兵。

  他转过身,浓雾突然迷离了视线,他的面前,是看不清的朦胧光影,月亮依然圆润光明,可前途却变得莫测了。

  第六章 粮草遭劫陷困境,赶制大鼓出奇策

  五月天燠热难耐,仿佛要烧起火来,白炽的阳光缀满了满坡的牛尾树,绿得发亮的叶子像挂在南中少女嫁衣前的银片,随风摇曳多姿。因正是花期,嫩白泛青的牛尾花一簇簇开得烂漫,性又喜阳,一朵朵肆意地面朝红日,宛若干渴的井,将阳光尽情吞没。

  山道上一支军队正在滞重迟钝地行进,仿佛泥沙太厚的浊流,每挪一步皆耗尽力气,大汗淋漓的士兵甩起牛尾鞭子,赶着一辆辆堆满了辎重包袱的牛车。道路太崎岖,车轱辘颠簸得太厉害,沉重的布袋子常常被颠下车。士兵不得已跳下车,把重有百斤的布袋抱起来丢上车,从车板的四个角拉起两根牛皮带,使劲地打上死结。

  这原来是押粮队。

  坡上匝地浓荫,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连成一片厚重的绿色海洋,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这里竟然藏着上百个腰悬牛角刀的蛮夷汉子,赤裸的背脊上有汗一串串滚落,却没一个人发出一丝儿声音。

  龙佑那趴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牛尾树上,从密集的枝丫间探出脑袋,咕咕地学了一声鸟鸣。

  押粮队已经近了,人数有五百余,撑旗帜的小卒骑马赶在最前面,风迎面吹来,耳光似的打在他脸上,迷了他的眼睛。

  “狗汉人!”龙佑那搓了搓手,他背过手,将腰后的牛角刀刷地抽出来,利落地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霎时,埋伏在山林间的蛮夷汉子呼喝着跳了出来,亮锃锃的牛角刀在天空割出上百个月亮。

  “有埋伏!”蜀军惊呼道。

  惊慌的蜀军仰起头,飞快如过翼的影子在天上摇晃,把那爿天也摇坍了,视线顷刻变得黑沉如傍晚日落。

  他们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么?蜀军心底一片惶恐的茫然,数不清的蛮夷从天而降,口里发出古怪的呼喊,仿佛可怕的咒语,凄厉的声音和快如闪电的人影一起落下。

  蜀军拥挤在狭窄的山道上,队伍被拉成了一条线,又被笨重的粮车彼此隔开,根本不能施展开手脚,一面护卫粮车,一面抽刀迎敌,却是左支右绌。

  蛮夷的身手实在是太快了,周遭是一派眼花缭乱的迷狂影子,许多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已被削掉了半边胳膊,血喷在装辎重的布袋上,很快浸出大片的红。

  龙佑那扯着一根手腕粗大的藤蔓来回甩动,忽而落下刀劈敌人,忽而拉升远眺,他是整个战役的统帅,需要时时俯瞰全局。

  蜀军押粮队已陷入了不可弭平的混乱中,蛮夷有得天独厚的地利优势,又都身手敏捷,凶残勇悍,仿佛捕食的苍鹰,先在天空俯瞰猎物,往往瞧准了再俯冲而下,一击中的。

  龙佑那一松手,轻捷地落在一辆粮车前,车辕已被砍断了,满车的粮秣辎重全翻了出去,破损的车前依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蜀军士兵。

  龙佑那咬着白生生的牙,牛角刀在屁股上擦了擦,对着士兵的咽喉扎过去,刀尖才递过去三寸,却忽然愣住了。

  那是个小兵,瞧模样才十五六岁,嫩翠的脸抹着纵横的血污,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仇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一把刀,一面发抖,一面呜呜地喊着什么模糊的口号,像是要给自己壮胆。

  真小呢,他这个年龄还没资格去河边和中意的女子对歌,收不到心上人编的花冠子,雏鸟该在巢岤里等候温暖的抚慰,不该冒险飞出去搏击苍天。

  龙佑那下不了手,伸出去的牛角刀慢慢地收了回去,他说了一句汉话:“滚回去找你阿娘!”

  他背过身,却听见后面“扑通”一声响,他以为那小兵要偷袭他,操刀纵跃一转,视线里却涌入血红的冰凉感。那小兵已扑倒在地上,血从他的后脑勺喷出来,像忽然绽放的一捧花,艳丽,可是绝望。他到死还握着那把刀,锋刃如新,似乎从来没有用过。

  “龙佑那,你怎么不杀他?”粮车上站着一个赤膊汉子,是他自幼耍到大的伙伴阿勐,手中的牛角刀正滴着血。

  龙佑那怔怔的:“他还是个嫩娃子。”

  阿勐啐了他一口:“屁,他是汉人!”他利落地跳下车,一巴掌扇在龙佑那的肩膀上,“别心软!”

  龙佑那也不知自己回答了没有,他跟着阿勐冲了出去,却总是忍不住去看那死去的汉人少年。他就那么安静地匍匐在血泊中,枕着挥不出的刀,紧紧地掩住他永远稚气的脸。

  风在头顶呼啸,满山的牛尾树摇摆起来,像受不得太强烈的血腥味,张开的叶片花朵向着背阴的幽冷处倒伏而去。

  ※※※

  中军大营的辕门如惊鸿般掠过身后,杨仪从马上滚了下去,唬得一群士卒围过来,慌张地喊道:“杨参军!”

  杨仪挣扎着爬起来,也来不及整理碎烂的袍子,一只脚崴伤了,也早忘记了疼痛,只是随意地一抹脸。

  他几乎是扑进了中军帐,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乍见到满身血污的杨仪,顿时吓了一跳。

  杨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丞相,粮草、粮草遭劫……”才说出几个字,眼泪便迸了出来。

  诸葛亮倏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案上的文书,哗啦啦滑落下去,铺开成一片灰色的云。

  蜀汉的两支押粮队都遭了蛮夷埋伏,一千人死了一半,几万石粮食尽数被劫走。杨仪负责粮草辎重,原本跟在第二支押粮队后,若不是亲兵拼死护卫,他早已命丧黄泉,逃出生天后,才得以拼死赶来报信。

  蜀军刚刚渡过泸水,蛮夷的大本营还没瞧见,便遭了蛮夷埋伏,粮草辎重荡然,五百士兵殒命,情况比想象的要艰险得多。

  自从杨仪冒死报信,诸葛亮有二十个时辰没有合眼,他既要抚恤受伤士兵,查验库房中剩余粮草,亲自指挥仓官用小斛给各营分粮,又要批复成都送来的紧急公文,思谋南征策略,累得已忘记什么是睡眠,也不知晨昏,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修远见他操劳得不记得吃饭,便去营中庖厨处为他端来膳食,他也无心进食,总是任由膳食变冷变硬,午膳变成晚膳,晚膳又变成早膳。修远不得已,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几遭,诸葛亮到底是明白过来,却愣是没胃口,又怕浪费粮食,逼着修远吃下去。

  剩余粮食只够半个月了。

  从成都紧急调拨并不是不可以,一则路途遥远,二则纵算运来,也可能遭到蛮夷洗劫,毕竟是在地貌不熟的南中,蛮夷比他们更有优势。蛮夷以高山为屏障,以森林为巢岤,擅长游击战,往往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待你调拨好兵力围剿时,他们却穿山越岭,消没于幽深山谷间,根本寻不着踪迹。

  夜很深,南中的夜晚太凉,风从森林深处吹出来,携带着亿万年的沧桑冰冷,那仿佛是这个星球最古老的记忆,酝酿着冷酷的勃勃生机,便在星空浩渺的夜晚如潮汐涨起。

  帐内灯光不安地跳跃着,诸葛亮端坐案后,面前散开了一卷文书,是成都尚书台发来的公文,他已看了很多遍,闭上眼睛,很多扎人的字眼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难缠的烦人梦境。

  事情的起因是,镇守永安的李严部将王冲忽然出逃魏国,有说他是被李严逼走的,有说他是投奔魏国新城太守孟达,这孟达与李严又素有通家之好,这其间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瓜葛也难说。纷纭声中,长水校尉廖立上疏历陈,攻讦李严有交关敌国之嫌,李严矢口否认,坚持王冲叛逃和自己毫无关联,反告发廖立谤讪朝政。事情闹到皇帝那里,皇帝把事情下至尚书台,尚书台又转给远在南中的诸葛亮。

  诸葛亮是蜀汉朝廷的主心骨,他走到哪里,国家机器的枢纽便在哪里,他即使远在瘴气横生的南中,从成都来的公门文书仍然雪片似的飞入中军帐,蜀汉大大小小的事务仍然需要他定夺决断。有人质疑他贪恋权柄,有人却哀叹他过分追求完美,百事皆要过了他的手,经过他的审查,他才放心。

  修远注视了诸葛亮很久,灯光映着诸葛亮微凸的颧骨,在唇角落下很浓的一道阴影,看上去像是比前几日瘦了一圈。修远越发心疼得厉害,悄悄地问道:“先生,你要不要用膳?”

  诸葛亮像没听见,轻轻抚着文书,沉吟着,思索着,又像是恍惚着,迷离着。

  灯光微微黯了,赵直走了进来,他并没有像别的僚属般恭谨行礼,反而悠闲地走到诸葛亮身边,在他面前坐了下去,先盯着诸葛亮的脸看了半晌,突兀地说道:“二十三个时辰。”

  诸葛亮一怔:“唔?”

  赵直轻轻一探案上铜卮,很凉:“丞相有二十三个时辰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诸葛亮哑然失笑:“是么,有这么长?”

  赵直把铜卮里的水扬手倒了,另唤修远续了温水,亲自捧给诸葛亮,诸葛亮笑着接住,承他的情饮了一口。

  赵直眨眨眼睛:“都想好了?”

  “差不多吧。”诸葛亮淡淡地说。

  “孟获的营垒设在白崖山上,高有千仞,南山为绝壁,北山为丛林,山高路险,丞相欲如何攻克?”

  “三日后自可见分晓。”

  “粮草呢?”

  “亦待三日后。”

  赵直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诸葛亮:“你不是人。”他把手撑在书案上,凑近一些儿,以能将诸葛亮的眼睛看得更分明,可他始终都觉得看不清楚,那像是望不到底的井水。

  “二十三个时辰把所有棘手事皆一一解决,你太可怕了!”

  诸葛亮神情淡漠:“不,并没有全部解决。”他盯着赵直一笑,“有件事要麻烦元公。”

  赵直烦恼地叹口气:“给你找三军粮秣是么?”

  诸葛亮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布绢,轻轻掸了掸,便交给赵直:“我军粮秣遭劫,无奈只有就地取食,虽只能解暂时之忧,总好过空耗不作为,如此,多承元公辛劳。”

  赵直一把抓过,哀叹道:“先帝,先帝,我莫非与你宿世有仇,生生害苦了我!”他匆匆一拱手,叹着气扬长而去。

  诸葛亮轻轻一笑,目光重又落在那摊开的文书上,笑容瞬间风干了,他举手把文书合起来,心里有个冷峻的声音在说:先放一放。

  那就放一放吧,他把文书卷好,扎了韦绳,交给修远,心思却已飘向另一桩事:“给蒲元的信寄了么?”

  “前天就寄出去了。”

  “那他三日之内便能赶到这里。”诸葛亮笃定地说,事情像抖虱子般纷纷坠地,思想的沉重稍稍卸了,身体的疲累却清晰起来。他忽然觉得很不舒服,长久停滞在公事里的意识迟钝地转向那疼痛的肉身,原来是胃疼,唉,那就痛吧,反而让自己清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把疼痛忍了下去。

  ※※※

  月光洒在白崖山上,一派如梦似幻的凄迷,茫茫霜色染白了幽深的丛林,林海深处有未名的呼唤随风飘出,仿佛幽灵的跫蛩足音。

  孟获从山巅望下去,蜀军营垒被大片的原始森林掩映,隐约的灯光像偷窥的眼睛似的藏在黑暗的厚重里。他曾遣身手矫健的蛮夷斥候去摸蜀军营帐的情况,斥候回来都说诸葛亮布兵有方,营垒井然有序,寨门四方都设了哨楼。斥候们还没挨着营寨的边儿,便被哨兵发现了,若不是他们跑得快,只怕已被蜀军的弓弩手射成刺猬。

  汉人的繁琐军阵是蛮夷不能理解的,布置严密的东南西北中五方营垒更让蛮夷困惑,那像是布在南中密林里的一座走不通的迷宫,惹人好奇,也让人害怕。

  孟获和诸葛亮已经整整对望了半个月,自从诸葛亮兵渡泸水,一步步逼近白崖,孟获自知蛮夷和蜀军正面对决胜算无多,便屡次出奇兵偷袭,截获了蜀军的粮草,斩杀数百蜀军将士。原本以为凭此出其不意的威慑,能让蜀军望而却步,毕竟没有粮秣供应,蜀军在南中便撑不下去。可蜀军不仅没有退兵,反而屯守不动,像是把根扎在南中的土壤里,从此变成南中的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

  蜀军虽屯兵南中,也不见诸葛亮率兵攻打白崖,蜀军每日只是操演、樵采、做饭、休息,不像来打仗,倒像是来南中散心养老。

  “诸葛亮到底要做什么?”孟获糊涂了。

  “他不会甘心失败,”且畋说,“他没有遭受重创,岂肯罢休?”

  “那该怎么办?”

  “只有把他调出军营,引入山沟丛林间,一举歼灭!”

  孟获为难地说:“只怕他不肯出来,汉人一向很狡猾,诸葛亮比一般汉人更狡猾。”

  且畋谋思道:“诸葛亮的粮草被我们劫掠,他要在南中长长久久地待下去,一定还会想法运粮。让牦牛种和大牛种去劫粮草,造出声势,诸葛亮一定会倾巢出动,我们趁着他分兵,直入他的中军大营,将他一举擒拿。”

  “可行么?”孟获犹豫着。

  且畋想了想:“赌一赌吧。”

  孟获思索了很久,实在也想不出像样的办法:“好吧,那就赌一赌。”

  他心事重重地仰头看天,月亮却躲入了云层间,天地间被深重的黑暗吞噬了。

  ※※※

  修远从炊烟袅袅的军庖跑了出来,双手捧着一只陶瓯,因太烫,用两张手巾包着,走在路上,闻了一闻,喷香得肚里的馋虫直叫唤。

  还没行到中军营,便见十来个士兵各自捧着食器,一面吧咂吃得香甜,一面围着将军龚禄喋喋地问东问西。前几日,赵直领着一营士兵在南中的山野茂林间寻觅可食之物,数日之内竟搜来了数不清的果腹之食,暂时缓解了三军粮缺之饥。众多士兵吃着稀奇古怪的南中野味儿,一面儿心里打着小鼓嘀咕,一面儿却忍不住好奇心,四处里打听详细,却让大战前的紧张气氛为之松弛。

  “龚将军,这是什么菜?”有士兵把陶缶里黄铯的菜肴拈起来,一骨碌塞进口中,嘎嘣嚼得生脆。

  好脾气的龚禄一向和士兵打成一片,生了一张哈哈脸,一笑起来满脸生光,连胡子上都沾满了笑容的光辉,他装出高深莫测的模样:“这是我们丞相的独门菜肴,不能外传。”

  “叫什么名字?”

  龚禄打算把玩笑开得更彻底,一本正经地说:“诸葛菜。”

  分明是满口胡言的扯淡,士兵们却相信了,还各自点头赞叹,说丞相真有本事,能在毒瘴弥漫的南中发现如此爽口的蔬菜,解了三军将士粮荒的困厄。

  修远差点喷笑出来,龚禄却发现了他,还对他眨眨眼睛,修远会意,憋着笑也不拆穿。

  “将军,这种菜呢?”又有士兵问道。

  龚禄越发地乔装得学问渊博,热心地为士兵们排疑解惑,他越是说得言之凿凿,士兵越是信以为真。

  修远实在撑不得了,转身笑着跑开了,他一溜烟奔进中军帐,“先生”还来不及喊出,像被电击了似的,蓦地一愣,下意识地把陶瓯往怀里一拉。

  中军帐里满是人头,张裔、马岱诸人围着诸葛亮,早上刚刚赶来军营的蒲元也在。一双双目光像穿出的线,扯向了修远。修远莫名地红了脸,很想把陶瓯藏起来,却是来不及了。

  马岱因见修远捧着冒热气的食器,揶揄道:“修远小哥,你又去偷嘴吃?”

  修远尴尬地笑笑:“啊,我、我……”他慌慌张张地跑去一边,才迈了两步,马岱一步拦住他,施了一招探囊取物,将陶瓯生生夺了过来。他把盖子一揭,那瓯里盛着满登登的热汤,原来是竹荪炖小鸡,香味儿不住地往外冒。

  “哟,不得了,”马岱惊道,“小子太坏,三军将士忍饥挨饿,你却偷吃美食,心眼儿太黑!”

  修远又是羞又是气,他很想解释,却是半个字吐不出,拗着脾气说:“还给我!”

  马岱和他铆上了:“偏不还!”他因对众人招呼道,“来来,大家分食,休得让修远小子独占美食!”

  修远生气地说:“还给我!”

  诸葛亮忽地喝道:“和将军抢嘴吃,不像话,退一边去!”

  修远委屈得几乎垂泪,又不敢争辩,低着头走去一旁,一边满怀冤屈地整理文书,一边用眼睛瞥着马岱手里的陶瓯。

  诸葛亮也不看他,神色沉定地道:“说正事吧。”他因对蒲元道,“适才与玄正所言的那几样器物,全部完成需要多久?”

  蒲元仔细地盘算了一番:“至少半个月。”

  “不能更快么?”

  “我原先在泸水北岸造刀,如今乍挪至南岸,南北岸的水不一样,又得从量水开始,加上而今又增加了二十面大鼓,半个月尚算是最快。”

  诸葛亮默谋了一会儿:“那我给玄正半个月,玄正能按期完成么?”

  “我试试。”蒲元说得并不确定。

  “我不要试试,要肯定。”

  蒲元沉默,蓦地,他轻轻一咬牙,斩钉截铁地说:“我若完不成,丞相军法从事!”

  “好!”诸葛亮抚掌,他把一张画了样式的白绢递给蒲元,“大鼓照此草图而作,玄正若是能改良,善莫大焉!”

  蒲元把草图一收,干脆地说:“事不宜迟,我立刻着手。”

  蒲元的爽快脾气像刀锋般犀利,半点的拖沓也不见。诸葛亮很赞赏他说到做到的利落,虚词儿也不说,任由蒲元去了。

  “丞相,你造大鼓做什么?”马岱不解地问。

  诸葛亮莫测地一笑:“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马岱一头雾水,因知道诸葛亮百事皆不会随性,却不合刨根问底。

  诸葛亮又转脸对张翼道:“马忠、李恢两人什么时候能来?”

  张翼道:“李恢会迟一些,雍闿在益州郡经营多年,叛乱之网繁复难理,叛军虽然荡平,诸般杂事还需善后,马忠至多下个月可以西进。”

  诸葛亮一叹:“等不到他们了,”他背过身,凝视着营壁上垂挂的南中舆图,目光倏地滑向东,在最末端处漂浮,“涪陵军已渡过泸水,最迟今夜可以抵达军营。”

  “丞相,涪陵军到了,是不是可以和孟获决一死战?”张翼小声道。

  诸葛亮仍然注视着地图的最东端,很多不能宣明的心事涌上来,又被他冷酷地压下去。他始终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波澜,平静如千年无风的水面,渊深得可怕。

  “永昌郡的吕凯要来了,他是南中通。”他忽地说道,想起吕凯这般的忠贞良臣,仿佛沐浴暖风,心情畅快许多。

  张翼笑道:“吕季平是南中人,熟稔南中典事,比我们这些半吊子强多了,丞相若有他襄助,平南大业可成也!”

  诸葛亮淡淡一笑,与诸将叮嘱了些要紧话,便各自散去。

  马岱走到营门口,才想起自己竟然一直傻兮兮地捧着陶瓯,他讪讪一笑:“丞相,我险些忘了,这个还给你。”

  诸葛亮挥挥羽扇:“拿去吧,什么值钱玩意儿,也要推来让去。”

  修远瞪大了眼睛,本来还期望马岱能还回来,可恨的是马岱竟然不推辞,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啊呀!”他失声叫了起来。

  诸葛亮看住他,细长的眉目优雅地一弯:“小气!”

  修远把手里的文书用力一放:“先生,你怎么能把东西给他!”

  诸葛亮沉了脸:“没规矩,敢和将军争抢,你越发不懂礼数了!”

  修远被训得一时没回应,他默然无声地把文书一册册摞好,一册册分类,动作很慢,仿佛拿起放下的是百斤重的巨石。他终于忍不住了,哽着嗓子说:“那是我找军厨特意为你熬的汤,我见你日夜操劳,忙得吃饭的时间也没有……我心疼得很……偏你大方,让给马将军……”

  他说得泪水涌出,用力擦了擦,却意外地发现诸葛亮笑弯了眼睛,他不悦地说:“先生,你还笑!”

  诸葛亮大笑:“马岱说差了,不是修远偷嘴吃,是诸葛亮偷嘴吃,可怜你为我背黑锅!”

  修远被诸葛亮的笑容感染了,委屈坍成了无影的泡沫,竟也跟着笑起来。

  诸葛亮伸出手,羽扇轻轻覆在修远的头上:“小子心疼先生,先生很感激你。”

  修远认真地说:“先生若是能歇一歇,哪怕只有两个时辰,我也满足了。”

  诸葛亮长叹:“没这个命。”他端坐下去,拍了拍自己的腿,“诸葛亮是劳碌之命。”他从案上取来一册文书,翻开来,一行行文字利落地跳入疲惫的眼中,他便知自己又将落入文字的陷阱里,不禁苦笑了一声。

  ※※※

  夜晚降临时,蜀军中军营来了一支神秘军队,装束与蜀汉一般士兵不同,倒有几分像蛮夷。他们便是秦汉时闻名巴郡的板楯蛮的后裔,因其民风彪悍善战,数为朝廷所用,屡立战功。朝廷为了表彰他们的功绩,免其赋税,兼之他们擅长射杀白虎,据说在秦昭襄王时曾铲除了为祸一方的白虎,故而民间称他们为“白虎复夷”。百年光阴流逝,昔日的板楯蛮早已汉化,却继承了祖先的勇悍风气。蜀汉建国后,仍然在巴郡涪陵一带招募勇士组成涪陵军,这群涪陵汉子生于高山峡谷间,擅长飞檐走壁,颇有勇力。张飞昔日任巴西太守时,曾在阆中召集涪陵军,亲自操练,这支军队人数不多,却素为蜀汉看重。

  率部来南中的将军是陈到,通身的赳赳之气,手臂特别长,活似攀在山壁上的长尾巴猿猴。

  陈到原是赵云部下,也曾经是蜀汉近卫军白毦军的将领。昭烈皇帝辞世白帝城,白毦军抽调涪陵,归陈到掌控,故而朝廷将涪陵军归入白毦军,成为白毦军的分部,一并由陈到部勒。

  诸葛亮一直忙碌至深夜,等到涪陵军来了,他亲自出营迎候陈到,几句寒暄后,他说道:“明日能不能出战?”

  陈到拍拍胸脯:“没问题!”

  诸葛亮淡然一笑:“少杀戮,要活口。”

  “活口?”陈到愕然。

  “对,活口,陈将军可曾知道南征军令?”

  “是什么?”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诸葛亮一字一顿地说,铮铮之声沉着而响亮,力量直砸向心底,长久地不会消散。

  第七章 诸葛亮生擒蛮夷王,龙佑那受俘汉家兵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红得发黑,仿佛一抹污浊的黑血,从高高的哨楼慢慢滑落。营门陡然打开,呜咽的号角声惊破了兵营的平静,嘈杂的脚步声仿佛沉重的沙袋捶在石板地上,紊乱并滞重。顷刻间,一队队刀兵闪亮的人马从四个营门分别冲出,嚣张的尘埃遮天蔽日,宛如袅然弥漫的瘴气,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军队离开兵营。开拔的军队像深潭里溢出来的一沟水,水在不断地涌出,深潭却仍然静若波澜不惊的心。

  很久以后,兵营安静了,留守的士兵正在费力地拉拢辕门。辕门太重,在地上恶狠狠地划出两道粗大而深刻的痕迹,仿佛铲掉了土地的一层皮。

  埋伏在距营垒一里的灌木丛里的蛮夷斥候背过了身,没穿鞋的双足踏过尖锐的荆棘地,却不见丝毫痛楚之感。他快速地穿过一片凤尾竹林,目光刚巧撞见了孟获被阳光融化的眼睛,亮晃晃的像长满了银色钟|乳|石的溶洞,蛮夷斥候激动地说:“汉人走了。”

  一直等候在白崖山下丛林间的蛮夷军队立即出发,一步步靠近了蜀军营垒,越离得近越走得快。蛮夷皆是翻山越岭的好手,在高山丛林间行步如飞。

  辕门近在咫尺,哨楼上的蜀军士兵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一声尖利的口哨破开了战前的压抑,本来弯腰行走的蛮夷士兵们都跳了起来,涂满血红图腾的脸撑出一个怪诞的表情,锃亮的牛角刀在空中狂舞,浑身画着图腾,腰际挂着铃铛的军队连绵成一道彩色的波浪,撞向了安静的蜀军营垒。

  ※※※

  龙佑那忽然醒了,他从床上跳下来,“当啷”一声,碰翻了床脚的一只陶缶。

  他心里不安起来,却说不得到底是为什么,那像闷在胸口的一颗枣核,吐不出又咽不下,只是难受。

  孟获没有带他去偷袭蜀军营寨,且畋让他留守本寨,且畋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担心,即便是倾巢出动也仍然要留有后手。龙佑那原本不肯,偷袭汉军中军这么刺激的事不带上他,他岂肯甘休。他为此和且畋吵了一架,且畋发了火,蛮夷的犟性子一冲上来,叔侄犹如火苗撞火种,彼此都不肯退步,最后且畋到底把龙佑那撂在山上,还发了狠话:“你不许下山!”

  龙佑那不相信汉人能翻上白崖山,壁立千仞的白崖山只有一条山道。便是这唯一的通道也艰险难行,有些路段几成垂直,攀登之时必须小心地匍匐前行,沿途皆设有哨卡,一共十二道关,每关有持弓的蛮夷勇士十二名,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凭此天堑,汉人敢上山么?他们若是有种,早在半个月前就该率兵攻打,却一直龟缩在山下不动,远远地望着山上恣意嘲笑他们的蛮夷,一声反驳也不敢发出,还不如乌龟,乌龟尚且伸头,他们却蜷成一团。

  夜晚来得很快,天却还没有黑彻底,偌大的天幕水似的泼满山巅,恰似洗得发蓝的面罩。

  龙佑那莫名地烦躁起来,瞧着地上那月亮般的水印,此刻竟觉得像刀光,光芒却在不断地洇开,漫成一副衣缘破碎的铠甲。

  白崖山上只剩下不到五百蛮夷士兵,还有一千余老弱女眷,如果汉人忽然上山袭击,那……他打了个冷战。

  他一仰头,天窗漏下一缕柔白的光,像月光,更像谁窥探的目光。石屋很凉,他以为自己伤风了,寒战一个接着一个地从骨头缝里往外窜,他打了个喷嚏。

  门外有风声,他仔细听了听,不是风,是人声!

  他跑出了门,夜晚的喧嚣特别响亮,白崖山被杂乱的声音覆盖了,仿佛每一棵树都在咆哮,乱糟糟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有人追着他跑,也有人跑在他前面,周围的一切像噩梦。

  他一把抓住一个边跑边喊的蛮夷汉子:“出了什么事?”

  蛮夷汉子满脸惊恐,像是被厉鬼叼走了魂,喋喋地只是重复:“汉人来了,汉人来了!”

  龙佑那本来想问问汉人为什么会出现,那汉子却挣脱了他,光着脚板越跑越远,喊声却一如既往的神经质:“汉人来了!”

  龙佑那扭过头,火光洗去了黑夜的一个角,半边天仿佛一双流血的眼睛,凄哀的目光凝望着满山惊慌失措的蛮夷。

  他真的看见汉人了。

  身着轻软黑衣的蜀汉士兵从北面的崖边一跃而上,每个人的嘴里都咬着一把刀,目光深沉而冷酷,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攀上几成直角的北面山壁,他们像是被风吹上山巅的蒲公英,突然降临,匪夷所思。

  龙佑那从背后摸出牛角刀,他着力吐了一口唾沫,迎着从天而降的蜀汉士兵大步奔去。

  他忽然停住了。

  刹那间电光火石,他想起白崖山上存有劫掠的汉人粮草,足足几万石粮秣啊,他像被猛然催醒的一束花,迅速收敛住自己绽放的欲望,踅身狂奔而去。

  ※※※

  孟获杀入蜀军营垒时,才发现自己犯了今生最致命的错误。

  他已记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在一瞬间奇怪地散落了,宛如覆水难收。他像是魂魄离身,飘升在半空中,看见自己得意洋洋地撬开蜀军辕门,然后当先奔向中军帐,趾高气扬地高呼:“斩首诸葛!”然后听见营外杀声四起,明明已出营救难的蜀军忽然折转回来,然后莫名其妙地中了蜀军的埋伏,然后……

  然后他被擒了。

  他的记忆始终处在混沌中,他有种做梦的感觉,还是糊涂梦。

  他恍惚记得自己见到了诸葛亮,他就坐在中军帐里,白衣羽扇,黄褐的飞尘掠过他的脸,仿若浸在烟水里的图腾雕塑,孟获有种想要伏拜下去的冲动。

  他其实只是撩开了中军帐的一个角,所有的印象都从那缺口往外涌。诸葛亮模糊的脸,营内模糊的灯光,让他以为那也许是?br />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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