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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7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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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生,我瞧南中四野可食者甚多。”

  龚禄又摇头:“那更不成,南中遍地瘴气,满野毒物,前几日左屯的几个士兵去挖野菜,煮了一锅刚下肚便中毒。幸而毒性不烈,不然已丧命多时。”

  南中的秀丽山水间隐藏着无数的致命陷阱,这是让蜀军最头疼的事。不仅有防不胜防的野兽毒草,心怀仇恨的夷人还经常会袭击落单的蜀军士兵,淬了毒的刀枪棍棒抛出来,一旦中毒竟无法医治。寒了心胆的蜀军除了一般樵采都不敢外出营门,面对面肉搏拼刺他们不怕,这种不知危险何时来临的茫然才是真正的恐惧。

  诸葛亮凝眉思索着:“粮草的事,容我细思,”他背身在舆图上轻轻一敲,“目下,兵渡泸水方才是头等大事。”

  张翼瞅着地图愁道:“几日里寻得几处古渡口,有的荒废,有的太险难,皆不能作渡兵所在,当地夷人又不肯襄助,难!”

  龚禄道:“渡泸还在其次,士兵们对渡泸甚为忌惮,军营中谣言四起,便是寻着了渡口,只怕也难将三军将士赶过泸水南岸。”

  正说话间,营门铃下报说马岱将军回来了,众人方一转身,马岱已黑着脸冲了进来,足下生着风,浑身的热汗都甩了出去,后面却跟着慢吞吞四处张望的赵直。

  “丞相!”马岱粗声粗气地喊道,声音炸开了,倒唬得正舀水的修远险些没握住勺子。

  “如何?”诸葛亮平和地问道。

  马岱懊恼地说:“别提了,这帮蛮夷太不通情理,我不过是请他们襄助我军渡泸,话没说上两句,他们不是跑便是躲。偏蛮子们腿太快,一个猛子扎进山窝窝里,追也追不上……本来逮着了一个……”

  他停了口,回脸恨了赵直一眼,心里顾虑着,掩饰着道:“他还是跑了……”

  赵直吹了一声口哨:“不是跑了,是被我放了。”

  马岱憋着的火乍然爆发:“赵元公,你还有脸说,好不容易逮着个蛮子,你不分好歹擅自放人,耽误了平叛大事,你担待得起么?”

  赵直回顶道:“你拿着刀威逼他带路,吓唬他若不带路便宰了他全家,有你这般问路的么?他纵算是蛮子,也是人!”

  “蛮子就是蛮子,你对他们仁慈,他们只会让兄弟们的血流得更多!”马岱道。

  赵直讽刺道:“马将军家世代居西羌,身上也流着羌戎之血,西羌也为偏荒蛮夷,而今供事朝廷,怎么对西南蛮夷铁石心肠?”

  “赵元公!”马岱气得怒喝,直想抽刀劈花赵直那张满不在乎的脸。

  两人斗鸡似的互不相让,拗着力气欲拼个鱼死网破,诸葛亮肃声制止道:“成什么体统,何必争执至此?”

  马岱被训斥得低了头,也自觉自己太失态,忙垂手一礼。

  诸葛亮缓缓道:“元公擅放夷人,虽有莽撞之嫌,但究其本心,源于仁善。元公说得对,蛮夷也是人,不该以刀枪相逼。”

  这一下马岱惊住了,他眨着眼睛,暗自盯住了诸葛亮,却不见丝毫虚假,只是认真,令他难以置信的认真。

  诸葛亮能感觉到马岱的质疑,也许不仅马岱,这帐中有一半的人都不能领会他的深意。

  “问渡一事,”他拿定了主意,“我亲自去。”白羽扇轻轻掠过泸水曲折陡险的弧线,那其实已不是弧线了,倒像是无数个生硬的勾连缀起来,一折二折三折,终于折向了宽敞的河床。

  ※※※

  风如巨斧,在高山之巅劈出一片露天坝子,明丽的阳光被风呼扯而下,在坝子上划出白晃晃的纵横道,周遭的林木呼啸着、澎湃着,宛若摇摆的浪潮,回应着远山的自然呼唤。

  坝子的四个角竖起了高有两丈的永昌濮竹,竹竿上扎着大得遮住半边天的旗帜,“哗啦啦”翻飞不止。两个赤膊子壮汉立在坝子东角,一人手持一把牛角弯刀,一人牵住一头黑皮牛,持刀的壮汉瞪圆了铜铃眼,操刀一扎,正中在黑牛的背上。那牛“哞”的一声痛苦呻吟,顷时,只见一线血泉眼似的喷出来,便有两个长发束花冠的女人跪在牛前,手里捧着海大的陶碗,盛了几大碗牛血。

  坝子中央搭起一个竹台,浑身画满饕餮鬼脸的孟获登了上去,风抓着他的银耳圈乱晃,叮当之声擦着他的脸飞出去,在空旷的坝子上很久地回旋,尽管周围站满了人,也没将那声音湮灭。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打量着台下散坐的种落渠率。南中的诸种落大姓来了一半多,也有少数未曾到场,大约还存着观望心,也或者对他不服气,不愿意受他的节制。

  不来就不来吧,让他们在家看戏吧,等他把汉人赶走,再一个个地将他们收拾干净!

  他咳嗽了一声,拿捏着威严的声音说:“汉人来了,大家伙该齐心合力,将汉人赶出南中!”他不绕弯子,开口便直入主题,这是他的脾气。

  底下嗡嗡地响起来,一个软沓绵延的声音说:“汉人不好对付,听说诸葛亮很狡猾,我以为和汉人作战,难啊。”

  说话的是傅拢,面皮不似其他南中人那般粗糙黑漆,眉眼纤软,更像个汉人。雍、傅、毛、爨是南中最大的四个遑耶种落,他们都有汉姓,亦和汉人宿世通婚,但身上的夷人痕迹仍然去不掉。由于几大种落在南中长期盘根错节,自己豢养奴隶和部曲,收纳赋税,并不希望受汉人管辖。

  孟获“哼”了一声:“不好对付,就任由他们来去自如,夷人便该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咋行?只是要从长计议。汉人这次率了大军,听说有十万之众哩。”爨家种落的渠率说道。

  爨家的这番话让台下的种落渠率一阵马蚤动,十万汉军的数目仿佛黑云摧城,颇让人难以承受。南中蛮夷虽然勇悍,却素无操练,单打独斗是强项,集团作战却非长处,交锋之时也没有井然有序的军阵,只是一味凭着蛮力冲锋,和训练有素的蜀汉正规军作战,不能不生出忌惮。

  “打得过打,打不过就躲进山里,汉人不熟南中地貌,找不着我们,他们自然会撤兵。”大牛种渠率说。

  孟获不高兴地说:“这话太!”

  牦牛种渠率小心地说:“和汉人议和成不?汉人和夷人井水不犯河水,天上的鹰不咬地上的鸡,雍闿、高定何等人物,都成了他的手下冤鬼,咱们何必去触霉头。”

  皆是一派没出息的言论,像汉人的阉人般没了阳刚之气,孟获不禁恼火:“更,仗还没打,全当了缩头乌龟!”

  台下右面的一个黝黑面孔的中年人忽地站了起来,却是且畋,昔日楚国庄蹻掠定西南夷,他的先祖被封为滇王,传至他这一代,已历十七世。他是土生土长的南中人,身上的汉人血脉几乎没有,一向足智多谋,甚有辩才,能服众心,他深得孟获信任,被孟获称为“军师”。

  他大声道:“雍闿、高定之败原是他们自家起内讧,方让汉人乘虚而入,输得不明不白!汉人向我们增收重赋,要胸前尽黑的乌狗三百、螨脑三斗、三丈柞木三千,你们给得起?若是给得起,便向汉人磕头认错,去他们的高门深宅做百世奴隶,若是给不起,就拿起牛刀狗棒,和汉人干一场!”

  孟获很满意且畋这番振聋发聩的慷慨陈词,对他点头笑了笑,扬声道:“汉人敢来抢我们的地盘和女人,我们为什么不敢把他们赶出去,抢来他们的地盘和女人,难道我们还不如汉人 ?[-3uww]”

  傅拢嘻嘻一笑,语带嘲讽地说:“孟家渠率说的比唱的好听,当初你和雍闿在益州郡举事,大话满天飞,说不出半年便能将汉人撵回去,可不也被汉人赶回泸水了么?如今汉人屯兵泸水北岸,晴朗天气,彩旗子都能瞧见,啧啧。”

  孟获的脸变了:“你是个什么说法,剖心肝子亮出来,别掖着遭人厌烦!”

  傅拢不畏惧地对上孟获逼视的目光:“剖就剖,汉人为什么屯兵泸水,还不是你反了汉人的朝廷?人家要寻的是你的霉头,别把大家伙栽进去!”

  孟获的怒火已蹿在咽喉处,他咽了咽:“怎么着,你想投降汉人 ?[-3uww]”

  傅拢冷眼相对:“我不做汉人的奴隶,也不做你孟获的马前卒!”他跳起来,号召道,“大家伙,别听他蛊惑,汉人要寻的仇家是孟获,不是我们,我们把孟获献出去,保管汉人会保得我们太平!”

  孟获大怒,反汉人的种落盟会才开了一半,竟跳出仗马之鸣的叛徒。他腾身而起,豹子似的冲下竹台,粗大的手掌往前一捞,生生将傅拢攥了过来。

  “你敢当汉人走狗!”

  傅拢没料到孟获会忽然袭击,猝不及防间哪里躲闪得了,已被孟获擒了个结实,他惊呼道:“孟获,你别使凶,今日是南中种落大会,由不得你猖狂。”

  孟获咬着牙狠狠地狞笑:“我杀你嫌脏了手!”他用力一伸手,喝道,“砍了!”

  便有两个操刀的壮汉冲过来,三下两下把尖叫的傅拢押去一旁,一人摁头,一人抡刀,众人尚没回过神来,只听得极沉闷的断裂之声,好浓的一股血裹着一颗头颅冲了出去,直滚出一条水沫子四溅的血路。

  傅拢到死都睁着眼睛,也许,他在头颅断裂的那一刻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杀。

  宽敞的坝子上一派死寂,风拉着旗杆,“噶噶噶”,“嘎嘎嘎”,像血涌出腔子的声音。

  这一幕太突然,也太凶残,诸渠率又是惊又是怕,却没一个敢出头说句抗争的话,到底是在孟获的地盘上,又见山腰山腹皆是孟获麾下的部曲,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紧了,不免都矮了三分。

  孟获扫了他们一眼:“盟不盟誓,随你们便。”

  那两个一直捧着牛血的女人将一只只陶碗放在渠率们面前,摇曳摆动的腰肢在白亮的地上晃出毒蛇似的影子。

  没有人抗拒,便是有异议也不敢当场表达,人人都举起了碗,饮了一半,另一半淋在脸上,大巴掌一抹,直拉向胸口,活似被恶魔的大舌头嗞嗞儿地舔过。

  孟获高举起已空了的碗:“与汉人大干一场!”他一扬手,陶碗直摔下去,“当啷”一响,无数的碎片弹飞而起,划出透亮的弧线,仿佛刀锋。

  更多的碎裂声响起来,成百的碎片跳起来、落下去,空中交错着数不清的亮光,像是谁在飞快地穿针走线。

  在一片尖锐的撕裂声中,孟获转过头,笑眯眯地对且畋说:“你侄儿龙佑那呢?”

  且畋摇头:“天知道他疯哪里去了。”

  “找他来吧,有了他,我们夷人又多了一成胜算。”孟获兴致勃勃地说,他弯起眼睛去望那仍然在空中跳跃的白光碎片,适才杀戮的戾气在他脸上全然消失了,此刻的孟获,像个瞧见新鲜玩意儿的孩童,天真、纯粹。

  ※※※

  清亮亮的一池水漾在弯弯的山石间,阳光把石头磨得白惨惨的亮。一眼泉水从远处的林间汩汩流出来,拐了一个弯后碰着了一块生了青苔的岩石,稍稍犹豫,也不退让地把自己劈成两半,绕着大石缓缓流开,到底遇着了注定逃不开的怀抱,半推半就地涌入水潭里。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水边跺脚,利落地把一身的衣服脱了个干净,黝黑的皮肤被阳光打了蜡,锃亮如刚淬了金光的棕榈叶,一个猛子跳进水里,大喊道:“爽快!”

  “龙佑那,等着我!”另一个年轻人追风呼喊,跟着也跳进了水,顷刻,有十来个年轻小伙下饺子似的扑腾入水。水花儿四溅开去,搅得清可见底的潭水浑如,惊得几尾红鱼儿一骨碌钻石缝里。

  这群人都是年轻后生,偏是一样儿活泼泼的天真,一面儿洗澡消暑,一面儿嬉戏玩乐,一面儿说笑话扯谈,一池清水也被那没顾忌的青春激动了,活泛出咕嘟嘟的粉红泡沫。

  淙淙涌泉的林间恍惚有甜腻的歌声被风剪成了几片轻羽,摇摇晃晃飞了过来:〖汤汤清溪西东流,太阳出来映金光。

  楼前凤尾竹,

  摇出六七翠青篁。

  一枝寄于远行客,

  路远莫忘归故乡。

  二枝生得娇羞貌,

  留于阿哥想妹样。

  三枝水边摇清影,

  嫁于春风做衣裳。

  ……

  七枝阿爹酒中酿,

  年末除岁祭祖堂。

  ……〗

  嬉闹的年轻后生们都住了声,显见是有个少女在林子里唱山歌,听其歌想其人,也不知是怎生俊俏的模样,不禁心旌荡漾,竟傻愣着不知所措。

  “妹妹且听哥唱一唱!”年轻人中一人甩着膀子大声唱起来:〖凤尾生来分五行,一行长在楼梁上。

  一行嫁予东边郎。

  一行登山愁望乡。

  一行逐风转得狂。

  还余一行无处落,

  阿哥好心指去向,

  却在我家床笫上。〗

  诸人都听见这对歌的年轻后生是在调戏那少女,顿时哄笑成一片,拍着水花儿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林子里的少女哑声了,风敲着叶片深彻地呼吸着,像是她低低的咒骂。刹那间,忽地竟起了一声狂躁的狗吠,众人正在诧异时,一条臀肥背厚的大黄狗从林中窜出来,噗噗地喷着灼热的鼻息,闪电般扑向水边。

  “龙佑那,你惹祸了!”有人醒悟过来,从水里一跃而起。

  顿时,一众人都似着了火般,想也不想地跳出水潭,也来不及穿衣服,有手快的只能把衣服胡乱一抓,撒腿便是狂奔。那黄狗紧追不舍,只听得狂吠之声始终如影随形,追得这群人气喘吁吁,直累得脸色发青,却不敢停下半步。

  也不知追了多久,听见身后一声清越的呼哨,那黄狗的追击渐渐停了,却还在喷出愤怒的鼻息,而后是少女咯吱咯吱的笑声,如清风般掠耳而过。

  诸人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白丝似的烟雾荡得满目犹如画般美,短衣赤足的少女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白藕似的手里摇晃着一只花篮。那条黄狗“汪汪”叫着奔过去,她俯身摸了摸黄狗的头,对这一群面面相觑的年轻人啐了一口,自领着黄狗蹦跳着跑远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有人认出少女,说道:“是雍瓮家的女娃子呢,远近出名的靓妹子!”

  “是么,我瞧普通得很!”唱歌的龙佑那不屑地说。

  “你是吃不着才说风凉话,四乡八寨的年轻崽子都想娶她过门,你偏装!”

  龙佑那“呸”道:“只你们拿她当宝,老子不稀罕!”

  “那你还和她对歌?”

  “我逗她呢!”

  “得了,你是四乡八寨的俊崽子,她是四乡八寨的靓妹子,你们倒配得很,不如娶了她吧!”

  伙伴们戏谑的怂恿没让龙佑那动一丝儿心,他抹着身上的水:“要打仗了,没空娶媳妇,留着你们自己娶吧。”

  “打仗,和谁打仗?”

  “汉人呗。”

  大家立即醒悟过来,提起汉人,便觉得扫兴,有人骂起来:“狗汉人,打死他们!”

  “龙佑那,你要随孟获大王打汉人么?”

  龙佑那打了一个响指,自豪的笑容在他年轻饱满的脸膛上放飞:“少谁都少不了我!”

  众人都用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他,龙佑那是南中出名的飞人,千仞绝壁一宿即过,腿又快,百里山路纵算是荆棘丛生,也会被他轻松踏过。

  是呵,谁能不用飞人龙佑那呢,他是南中蛮夷年轻一代的英雄,英雄注定该在战争中锤炼伟大,胜利的牺牲和失败的牺牲一样值得纪念。

  “龙佑那!”远远的有人高声呼喊,一个人影奔了过来,入目却是一群水淋淋的捰体男人,本要说的话也忘了,只管捧着肚子大笑。

  龙佑那瞠目道:“笑你娘,没见过男人光身子么?”

  那人撑着笑:“龙佑那,你叔叔找你。”

  龙佑那答应了一声,顺手从伙伴的手里抢过一块布:“借给老子遮一下!”他打了声呼哨,拍拍屁股,风风火火地跑向密林深处。

  ※※※

  龙佑那见到孟获时,身上的水还没干,衣服也没穿,只在腰上扎了块蓝布遮丑。

  孟获一见他便笑起来,他拍着龙佑那结实的肩膀,哈哈笑道:“龙佑那,好好,好得很!”

  龙佑那给孟获行了南中最隆重的礼,他和南中许多质朴的人们一样,认为孟获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神之子。

  “大王,我们什么时候和汉人决一死战?”龙佑那心急。

  孟获宽厚的大手挥了挥:“不忙不忙,汉人还困在泸水北岸,如果他们退出南中,天下太平!”

  “如果他们渡过泸水呢?”龙佑那问道,旋即觉得自己蠢,又拍了自己一巴掌,“那还用说,我们定把汉人杀光!”他说得很坚决,吐出口的杀戮言辞仿佛不是血腥的肢体破碎,而是摘掉一朵花,折断一根柳枝,自然得如在泸水畔撩开烟雾。

  龙佑那的叔叔且畋斥道:“只会说大话!”

  龙佑那不服气地说:“我不是说大话,汉人算什么,他们只要敢来,我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孟获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爽快脾气,敢作敢为。你既敢夸海口,我便交给你件天大的事做,你敢做么?”

  “敢!”

  孟获目光一凛:“烧了汉人的粮草!”

  第五章 问津人蛮乡遇故知,南征军月夜渡泸水

  泸水北岸。

  水声很大,似哪个莽汉的鼾声,撞在岸崖上,激出雪白的浪花儿,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见泸水搅炒锅似的嘈杂。

  诸葛亮领着一众人沿着水畔的林间崎岖小道径直寻路,众人都不驱马,只是步行。已行了三个时辰,日头火辣辣地拍在脸上,却是大汗淋漓,诸葛亮一面走,一面听张翼叙说他听来的南中掌故。

  “南中蛮夷往往散居,皆隐伏山中,不居平地,平日有事啸聚,无事散离,种落又极多,大约有一百余……”

  诸葛亮思量:“倘若夷人皆散居山中,官家编籍必将大费周章。必得使他们群居平地,纵算隐伏山中也当划定疆域,不然一旦生变,难以弭平事端。”

  张翼皱皱眉头:“这恐怕难,蛮夷习性难改,素来又信鬼神巫蛊,脾气性子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个很拧巴的词,“犟!”

  修远听得好笑,插话道:“那不跟牛似的?”

  张翼虽不苟言笑,提起倔得九头牛也拉不回的蛮夷,也不禁粲然:“差不多吧。”

  诸葛亮一笑:“蛮夷不服王化久矣。历来汉官治夷,抚绥者以怀德,重威刑以服罪,恩威并施,方服膺远人。”

  “那蛮夷为何屡次反叛呢?”修远好奇地问道。

  诸葛亮叹道:“皆因牧民官长盘剥残杀,民不堪命,不得已而反。如安帝元初年间,越巂郡大牛种因郡县赋敛沉重,官长凶残,众起十余万反叛,攻掠二十余县,燔烧城邑,剽掠百姓,乃至骸骨委积,千里无人。朝廷遣益州刺史张乔选士平叛,大破叛军,斩首三万,叛乱平息后,又奏事朝廷,请惩处逼反蛮夷的诸长吏九十一人。”

  修远怔怔地听着,感慨道:“这便是官逼民反吧。”

  诸葛亮长叹一声:“欲南中永绥国家,只能遵循夷汉一家。”

  张翼忧心地说:“丞相有抚夷之心,只恐蛮夷不肯服膺,他们是真的很犟。”他再次强调了这个词,自己竟也笑了。

  “犟不要紧,不过多费些力气,若能为朝廷所用,善莫大焉。”诸葛亮欣然笑道。

  前面探路的斥候说发现有人家,众人快步跟上去,果见数十步外一片凤尾竹生得正是葱翠。修长的枝叶彼此交错,掩映着一处茅屋,几缕淡烟从屋后盘桓缭出,宛若闭关的神仙呼吸出的清气,没一丝儿凡尘的浊味。

  马岱和赵直赶在最前边,马岱已耐不住性子,正和看门的一个蛮夷童儿吵嘴,偏那童儿说的都是夷语,两个牛头不对马嘴,你骂你的,我咒我的,争得面红耳赤,亦不知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赵直一直守在一旁淡如轻风地微笑,硬是不肯帮一句腔,马岱的亲兵更是不知所措,听得自家将军扯脖子大骂,那童儿亦不甘示弱地翕动嘴皮,却听不懂半个字。

  待得诸葛亮等人赶到时,马岱已气得要抽刀了,回头见诸葛亮脸色阴沉,攥着刀把子的手不得已松开了。

  诸葛亮先是示意马岱退下,礼貌地道:“请问童儿,家主人在么?”

  小童翻翻眼皮,咿哩呜噜地说了一通夷语,却有随军的译吏跟上来,把诸葛亮的汉话翻译成夷语。

  小童许是没料到这帮人中居然有人精通夷语,他起初一愣,过后竟说出了一句清晰的汉话:“我听得懂。”

  正在生闷气的马岱更气得烈了,原来自己和小童吵这一日,他是在装聋作哑,害自己白费唇舌,天知道小童骂了他什么歹毒话。

  诸葛亮微微一笑:“既是听得懂汉话,相烦请问童儿,家主人在么,有些事想叨扰一二,若是家主人不在,童儿若知,也请相告。”

  小童打量着诸葛亮,因见他文质彬彬,容貌清朗,言辞礼貌得体,心里不免生出好感,也不回答问题,反问道:“你是谁?”

  “我,”诸葛亮笑吟吟地说,“汉人。”

  小童也笑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诸葛亮。”

  小童琢磨了一会儿:“听说过。”他又看了看诸葛亮,像是在记忆里打捞出沉淀已久的一瓢水,拍着手道,“你等着。”他撒腿便跑进了屋里。

  “怪小孩儿!”马岱对着小童的后背悄悄骂道。

  诸葛亮也不着急,只静静地候在篱笆门外,瞧得那绿幽幽的青藤从屋顶垂下来,宛如百岁老人的须发,却见赵直用足尖在地上拨拉出几道深印,他悠然一笑:“元公算出什么?”

  赵直目光深邃,若有若无地说:“故人。”

  故人……诸葛亮的心仿佛响了一下,极其遥远的一个声音回应了他,却那么模糊,那么不真实,梦一般缥缈。

  他恍惚地以为自己正在做梦,这崔巍高山,这湍急泸水,这翩跹凤竹,包括周围的人都是虚幻的梦境。他努力地将自己从迷幻中拔出来,见那小童已跑了出来:“这位客人,我家主人请你进屋叙话。”

  诸葛亮恍了一下神,他还没踏进篱笆门,那小童又道:“我家主人说了,只请你一个人。”

  诸人都惊疑了,马岱率先道:“丞相,不能去!”

  “先生,”修远急忙道,“别去,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让这主人出来叙话就是。”

  一时众人都纷纷劝阻诸葛亮单独赴会,马岱还攥了攥刀,便要把那既拿大又居心叵测的主人揪出来给诸葛亮磕头。

  诸葛亮片刻迟疑,他看看小童狡黠又天真的笑容,又看看赵直莫测如深潭的眼睛,一瞬间,他握住了某个说不出的信念:“不用,不会有危险。”

  他握紧了羽扇,毫不犹豫地跨入了篱笆栅栏,马岱还跟着跨了进来,却被诸葛亮威而不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茅屋的门虚掩着,诸葛亮轻轻一扪门,竹门无声地开了。

  凄然的幽香缓缓地绕住了他,仿佛屋里烹着清茶。他仔细看了看,并没有茶,只是一壶烧在火炉上的水,汩汩地烧开了,滚开的水花仿佛岁月深处的美好记忆,一朵朵翻出来,炉边坐着一个老人。

  青春凋尽的老人,鬓发白如霜雪,没有束冠,自由地披散下来,一如他一生的不羁。他抬起头,似乎在安静地聆听诸葛亮的脚步声,目中无神,是个盲人。

  他驾轻就熟地用手巾裹住水壶的双耳,将水壶拎下来,往身前的两只铜卮里斟满了水,从背后摸出一方棋盘、两只棋盒,静静地问:“择白择黑?”

  忽然的泪水从诸葛亮的心底涌上来,眼睑深处是一片疼痛的潮热,他轻轻地坐在老人对面,用恭敬的语气说:“请先生执白。”

  老人摸了一枚白棋落下去,诸葛亮却没有动,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那棋子光润圆溜,亦不知摸索过多少日子,透亮得像镜子的一个角。他便把那白棋放在老人的掌心,棋子在粗糙的掌纹间轻轻一滑。

  “老师,”诸葛亮颤声道,“三十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老人缓缓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湿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不收学生。”

  两人互相对视着,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时间,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时间,那时间有三十年。

  三十年像黄昏敲钟,每敲一声,便敲走一点儿时间,于是坐在夕阳沉没的山冈上,看少年白头,看岁华零落,看故人背影不见了,看江山美景惨淡了,惊觉自己也正老去。

  这一生并没有太多的三十年,一转眼,时间在手中化为虚影,能握住的只是自己渐渐衰弱的记忆。

  三十年竟就这样倏忽而过,仿佛他还是那个忧郁并倔强的阳都少年,在开满白莲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场梦。他竟已剥尽天真,背负沉重的理想踯躅在艰辛的人生路上。他垂拱庙堂,挂金配绶,高车驷马。他手握一呼百应的权柄,在血腥的征伐中变得残酷而冷峻,无数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们亦把自己一并做了牺牲,而那阳都天空下美好得纤尘不染的天真却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给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远保留的纯净,光洁、美好、纯粹、真实,仿佛洁白的绢布,没有灰尘,亦没有世人自作主张的涂鸦。

  “老先生,”诸葛亮已改换了称呼,“你怎么会在南中?”

  老人淡淡地说:“这里安静。”

  诸葛亮很想问问老人这些年来的际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为什么会盲,可话到嘴边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诱惑似的,总把目光凝向老人无神的眸子里,那儿似乎有伤感的记忆在无声无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觉出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没情绪地一笑:“别看我,风烛之人有何值得看,诸葛丞相,莫若说说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观火,他失了清明双目,却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观照这个世界。诸葛亮自认自己从来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隐瞒,坦白道:“问渡。”

  老人道:“往此东去十里有滩可渡泸。”

  “何时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担心瘴气么,丞相也信谣传?”

  诸葛亮忽然醒悟:“难道随时可渡?”

  老人把手心的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枰上:“世上唯有人心难渡。”

  诸葛亮低睑细细思索着,俄而胸中迷雾已散:“多谢老先生指点迷津,”他停了停,“第二桩,问食。”

  老人叹声一笑:“丞相事无巨细,好不辛劳。”他摸来一枚黑子,右手握棋,左手在棋枰上丈量纵横格子,寻得一个点儿才落下子去。

  “南中毒物甚多,切勿妄食。”他把一只铜卮递给诸葛亮,“尝尝这个。”

  诸葛亮接过来,这才发现那铜卮里除了水,原来还有黄不黄褐不褐的物什,切成了条状,像切碎的灵芝,活似药材,闻着却没有药味儿。他饮了一口,那食物入口很软,咬起来嘎嘣脆响,有股咸甜味儿,他觉得很稀奇,问道:“是什么?”

  “没名。”

  “哪里寻得到?”

  老人背过身,取来一张布绢,轻轻一摊开,上面原来画满了各种植物:“这是南中可食之物,你拿去吧。”

  诸葛亮收了布绢,感激地说:“多谢老先生。”

  老人轻轻敲敲棋盘:“若是无事,下完这局棋再走。”

  “不敢辞让。”诸葛亮放了羽扇,轻拈棋子,便和老人你来我去彼此对弈。

  两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轻而脆的落棋声宛如细雨敲窗,又似水面花开,是极静的宁谧中吹过的一阵风,仿佛漫长的记忆在时间的衣衫上慢慢洒落的泪。

  晒进房间里的阳光渐渐倾斜了,光泽亦从灿金变成玫瑰,又从玫瑰变成橘黄,时间在变幻的光线间流逝,最后的落棋声轻轻一弹,被光影稀释了。

  诸葛亮轻轻撒开手,叹息道:“我输了。”

  “你的心不静了。”老人把棋子一枚枚捡起来。

  诸葛亮仿佛被拨动了心弦,片刻没言声:“您说得对,我的心不静了,也不可能静了。”

  “物是人非,你如今是一国丞相,你对弈的是社稷江山,而不是一局棋。”老人空洞的眸子里仿佛有光闪过。

  诸葛亮怅然一叹:“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生逢乱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离乱。你问我欲选前者还是后者,结果,我选了后者。”

  老人专注地“望”着他:“后悔么?”

  诸葛亮沉默了许久:“有一点儿。”他忽而莞尔一笑,“可是连后悔也没时间想,既是已选定了,又何必去计较对错。我只能全心奔赴,纵死也不能退后。”

  老人满手的棋子哗啦撒出去,他大笑起来:“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诸葛亮亦不禁朗然一笑:“对,死不悔改的诸葛亮。”

  老人的笑声突地戛然:“你走吧。”他忽然淡漠的声音覆住满地乱旋的棋子,让那纷乱的嘈杂也变得冷清。

  诸葛亮怀着微末的期望说:“还能再见到你么?”

  老人不说话了,他把头埋下去,一枚一枚地捡棋子,“叮叮”地丢入棋盒里。

  诸葛亮站起身,他向后退了几步,忽而深深地伏拜下去:“老师,受我一拜吧。”他不管老人受不受,硬是执弟子礼拜向了老人,老人仍然一言不发。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一团灰色的光影抹去了老人的轮廓,模糊得让他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像许多年前做过的一场梦,此时只是温故,他转过了身。

  门推开了,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脸上,仿佛痴情的吻,凉爽的风从泸水上吹来,把身体的沉重都吹散了。整个人变轻了许多,真担心下一阵风会把自己吹上天。

  等得心急火燎的马岱等人见诸葛亮出来了,欢喜地一连声地呼喊,“丞相”之声响彻于耳。

  “先生,可急坏我了!”修远说得眼泪快要掉了。

  诸葛亮亲切地拍拍修远的头,他环顾着一双双焦急询问的目光,轻轻地说:“渡口找到了。”本来说的是轻松的喜事,神情却显得忧郁。

  ※※※

  五月十五,月亮圆得像胖妞的脸,欢乐的笑容从眼角眉梢飞出来,把整条泸水都照亮了。黑夜中的河水并不安静,水流趁着夜色逸兴遄飞地奏出激昂的旋律,每片浪花都极锋利,把铺满水面的月光撕成亿万片。

  蜀军集结于泸水北岸,河畔泊着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有牛皮船,有竹筏子,亦有小木舟。蜀军将士对渡泸水极为恐慌,可上峰传下军令,说十五月圆夜必须渡泸,还说泸水的瘴气每到子时便会消散,尤其是月圆夜,圆润的月光一照,瘴气便似溃败的军队,一哄而散。

  尽管上峰言之凿凿地强调子夜渡泸无恙,士兵们还是害怕,之前关于泸水的恐怖传说已在军队里泛滥成灾。泸水像吞没无辜的死亡之河,不仅有使人窒息的瘴气,还有毒虫猛兽,有专吃人心肝的恶魔。人一旦害怕,所有的恐惧记忆都跳了出来,连明知是假的传说也在臆想中变成真实的存在,拥有清晰的面孔、血淋淋的双目、喷着毒气的尖利牙齿,所有的危险都藏在热气蒸腾的泸水里。

  当蜀军士兵收到渡泸的军令时便开始担心,若不是蜀汉对逃兵的惩罚相当严厉,已有人谋划逃出军营。十五月圆时夜幕四合,大军拔营而起,士兵们每一步都迈得极痛苦,仿佛此行不是渡过一条河,而是在靠近死亡。

  军队集结完毕,立即渡泸的军令从营下达到屯,蜀军士兵却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肯先上船。掌军纪的军正很恼火,强行赶了一拨人上船,胆怯的士兵竟哭起来,软弱的泪流在泸水里。

  担当渡泸先锋营的马岱发怒了:“别嚷嚷,安静渡河,敢喧嚣者,杀无赦!”

  他一面指挥营中军官将士兵赶上船,一面自己抢了一条牛皮船,便是这蛮横的强硬,虽逼得几百士兵被迫登船,岸边仍是一派嘈杂的忙乱。有士兵死活不肯上船,乃至和军官发生争执,两边你推我挡,眼看着要酿成哗变。

  正在手忙脚乱时,马岱惊异地发现诸葛亮不知什么时候竟来到了泸水边。

  “丞相!”

  不只马岱,岸边的士兵都发现了诸葛亮,无数焦虑、怯懦、躁乱、畏缩的目光都转向他们的丞相。

  诸葛亮什么话也不说,柔软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像肃穆得不敢仰视的神,他只是回头对一直忐忑的修远点点头,然后他提起袍子,蹚过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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