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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7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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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别坐这小舟,前途风大滩险,经不得。”

  早有随从抬了肩舆来请张裔,张裔以为李严盛情过望,先是推让了一番,李严再三地请了张裔上坐,却让张裔又感动了几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江岸,驱步上了栈道,挨着山壁亦步亦趋。灰白的雾在周身缭绕,脸上的湿气厚得抹不开,低头俯瞰,脚下的长江淹没在厚厚的冷雾中,孱弱的波涛很久才拍一下峭崖。

  张裔回头对李严道:“听闻正方如今是托孤重臣,如此厚遇流徙罪臣,张裔受不起。”

  李严摇着手:“可别提托孤了,且要羞掉我的脸皮。只是先帝以为李严尚算持重,遣我镇守边隘,为国家屏障。”

  张裔笑道:“镇守边隘岂是小事,非良才何能担当,何况永安东窥江东,西保江州,乃国家重镇,寻常人怎能交付。先帝慧眼识人,可是把国家门户交予正方。国之大将者,未必要拱守京畿、受任丹墀,倘专阃一方,辟地拓境,俾国家无风尘之警,乡野无狗吠之惊,亦为不世功业,纵他日释甲复朝,亦有金印紫授之宠。”

  李严谦逊地一笑:“君嗣言重了,李严愚拙,守此门户尚战战兢兢,恐有所失,不敢觊觎其他。”他饶有意味地看着张裔,“倒是君嗣,此番回朝,必得重用。”

  张裔摇头:“我身负罪责,哪敢祈望重用。”

  李严拍了拍肩舆的扶阑:“君嗣休要菲薄,你该知道,此次邓伯苗出使东吴,可是丞相着意嘱托他寻你下落。丞相对君嗣之心令人感动!”

  张裔忽地泪光一闪:“丞相待张裔之恩,百死莫报!”

  李严莫可名状地叹了口气:“丞相自来赏识君嗣才干,自君嗣流落江东,丞相无日不念之思之。丞相府诸僚皆言,丞相对君嗣虚位以待,故而,君嗣回返成都后,必能得重用。”

  张裔显然被李严说动心了,脸上虽然努力地维持平静,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蜀汉官吏有个私底下盛传的秘密,在丞相府做事比在朝廷做事能更快地增长政务能力,书佐能锻炼成从事,主簿能训练成参军,府邸僚属能擢升为中央尚书台要吏。许多高级官吏或能臣干吏都从丞相府的基层一步步爬上仕途的光辉巅峰,或者有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在诸葛亮的手下做过事,领略过诸葛亮的处事风格,习染了他高效率少纰漏重思过戒轻浮的政务能力。

  丞相府是培养人才的锻金熔炉,无数官吏挤破了头想进丞相府,哪怕做书佐,也能在短短载之内积累出丰富的处政经验,只要你有能力,忠心王事,总有一天能青云扶摇。

  进入丞相府,仕途的前景虽然绚烂,却也必须付出体力和精力的巨大代价。诸葛亮是蜀汉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他一贯地一心多用,刚在和问事官吏说政务,身子已扭过去与第二个官吏谈起去年某月某日发生的案件。两只手翻着厚得像城墙砖的文书,本来以为他在细读公文,可须臾间他已在简上落下了数行整洁无错漏的批复,眼睛却正瞥向第三第四个官吏,脑子还在飞快转动,想起明天要做的事要见的官吏。

  因而,若要做丞相府的掌事官吏,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诸葛亮交代随从官吏的话里,经常夹杂着五六件事,每一件事还勾连不能分,仿佛纠缠在一处的丝藤,若不是心思特别敏捷纤细,必定会乱成一锅粥。修远跟随诸葛亮许多年,摸透了诸葛亮的脾气,寻常事务也甚为熟络了,还是会时不时地手忙脚乱。

  蜀汉朝官中,能和诸葛亮一般一心多用,十余件事积在手边,还能处理得流畅无窒碍,除了费祎,便是张裔。

  这是张裔的得意,他始终认为蜀汉上下只有他能听懂诸葛亮的话,哪怕诸葛亮一次性吩咐了数件彼此纠葛的事情,他也从来不需要诸葛亮重复第二遍,便能把所有事厘清分明,一丝儿纰漏也不会有,处理得妥妥帖帖。诸葛亮也最放心把事情交给张裔,曾不止一次地夸赞“张君嗣机捷敏睿”,所以当李严说出诸葛亮要重用他时,张裔其实是相信的。

  “重用不重用,我没这个心,”张裔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能重返故里,已是上天垂怜,进取之心早淡了,却实在是惦记家里人。”他梗了一下,这次不是乔装了,却是动了真情。

  李严安慰道:“君嗣家里一切都好,贤侄去年有些许微过,也过去了。”

  听见儿子张郁有事,张裔惊得一颤,急忙道:“什么?郁儿犯了什么事?”

  李严似以为自己失言,讪讪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大事,我也是听说,贤侄给事郡吏,约摸是犯了什么小过,郡守不肯宽法,罚他城旦三月,小事、小事,过去了,别放心上。”

  张裔的担忧灭下了,无明火却拨撩起来,自己不在成都,儿子竟被长官处罚为刑徒,真是他张家的耻辱!郡守?那不就是杨洪么?他们私交一向极好,彼此有托家小之情,自己流落东吴,作为挚友,原该为故交照料家室,却因小诖施大刑,置数年交情于不顾,趁着老友危难逞己为官之威,真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李严偷偷地从背后观察张裔,张裔微侧着脸,眉心往里紧紧地收缩,鼻翼一张一合,像一只生闷气的野猫。到底是个沉不住气的莽撞人,就算干理机敏,就算诸葛亮对他赏识有加,旁人轻轻两三句挑拨便失了风度,连伪装也忘记了。对付这只外强中干的白葫芦瓢,李严以为自己是杀鸡用牛刀。

  “君嗣勿要挂怀,杨季休也是为国护法,不能顾私情,”李严重重地一叹,“便说上回吧,我遣去成都奉丧的使者,因与廖公渊有些许争执。偏生是在大行皇帝灵前,朝廷比刑,判其大辟,因有大赦之恩,除名为民,以刑徒戍边。我虽有维护之心,但朝廷法典不能废,私情必要退避,故而忍痛让之。”

  张裔头回听说廖立和李严使者的纷争,瞪大了眼睛:“是么,还有这等事?”他皱皱眉头,“廖公渊一向跋扈,正方便是太仁善,才受这平白气,若是我,断断不能忍气吞声!”

  李严无奈一叹:“罢了,也不是气不气,确是事情做错了,该受朝廷刑法处置,”他岔开了话,“不提这些了,永安城要到了,我在永安设有酒宴接风,今日撇开烦心事,定要不醉不归!”

  张裔谦让道:“正方客气了。”他回头对李严和睦地一笑,到底还是李严仁厚,危难见真情,自己如今潦倒下流,虽有重用之议也是虚辞,难得李严对他情深义重。

  栈道在前方转了个弯,冷峭的雾从山壁上流淌而下,绕着道路的尽头来来回回,却让行路的人失了前行的勇气。

  第五章 权倾朝野惹非议,一心为公负家人

  成都城外,一辆四挡板的轓车从锦官司驶出,车轮有节奏地丈量着泛了冬青色的土地,嗖嗖的风痴缠地敲着窗,又恍惚不是风,似乎是工房里的机杼声贴在车厢上呼吸。轓车前后簇拥的侍卫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出的飞尘绵延成一条灰色的线。

  马谡从袖子里掏出一片蜀锦碎布:“丞相,蜀锦的做工不及以往,绣工也糙了。”

  诸葛亮莞尔:“不是不如,是幼常看多了,便以为寻常了。”

  马谡翻着那片碎布,将信将疑地说:“是么……我还以为是绣工们偷懒,或者真是我看多了。”他笑了笑,把碎布塞回袖中,“今年蜀锦织量比去年翻了一倍,这值得高兴。”

  诸葛亮却不喜,幽幽道:“国家民力卑弱,国用之资,唯仰蜀锦,是可喜,也不可喜。”

  马谡体会出诸葛亮的忧虑:“丞相忧国之心,谡虽愚钝,亦能粗知,国家生财取之多道,可徐徐图之。”

  “自刘子初殁后,国家少有桑弘羊之才,士大夫效圣贤仁德,鄙薄逐利之途,以平准事为末业,轻忽取富之图。”诸葛亮一叹,“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此四者,生民衣食之本也。四者乏,国不振,民不富,倘有风尘之变,萧然烦费,民疲国劳,难乎。”

  马谡回味着诸葛亮的忡忡言辞,他感慨道:“君子慎独守德,可虚谈仁义,空议圣德,动辄以圣人明训妄作针砭,无一策可料民生,无一计可增国用,话说得再多,也是无用的废话,我不做这种人!”

  诸葛亮微微一笑:“幼常能作斯想,亮很欣慰。”

  马谡恳诚地说:“丞相事事以实用为先,马谡跟随在丞相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深知理国之要当以效实为先,不敢空谈误国。”

  “实用可为长久计,造百代福,却难免一时非议。”诸葛亮叹息道。

  马谡怔然:“丞相也会在乎非议么?”

  诸葛亮喟然轻叹:“人非圣贤,身具七情,焉得不顾旁议。”

  马谡有些明白了诸葛亮那平静下暗藏的浅伤。这半年多来,诸葛亮肩负的疼痛实在太重了,保民生、稳国是、忍屈辱、平是非,为了国家稳定,割断了筋骨撑起流血的脊梁,痛都生在骨骸血液间,外边却肃穆着坚毅不改的面孔。纵是他把自己当作石灰泥填进社稷的裂缝间,仍是挡不住冷酷的非议。有人说他为了谄媚朱褒,把常房一家人杀戮干净,有人说他任用非才,致大量庸碌进身丞相府,有人说他贪恋权柄,利用托孤之权,挖空了国家基石。刺耳的批评是呛鼻的灰尘,飞入诸葛亮的耳中,他抹去了,它们还是前赴后继地扑向他、割裂他、伤害他。误解是锋利的刀,伤得很深,还无法痊愈。

  他犹疑道:“那,丞相若知行事会遭非议,会改变策略么?”

  “不会,”诸葛亮肯定地说,他蓦然地展颜,用揶揄的语调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是那么随心的一句,马谡却被震撼了。

  在千万人冷冰冰的非议和批判中勇往无前,这才是诸葛亮,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诸葛亮,他是不会崩溃的伟岸高山,永远在他的信仰阳光下昂首挺立,你可以菲薄他、反对他、指摘他,却不能改变他,又有谁能改变他呢?

  他生来便不可更改,仿佛一句与宇宙同生的誓言,随亿万年时光流宕而没有丝毫损减。

  “丞相让人钦佩。”马谡好不容易才磨出一句话,脸还涨红了。

  诸葛亮笑了,垂在膝盖上的白羽扇飞了起来,他轻轻推开车窗:“石室今日又有讲学,幼常若是愿意,可以去听。”

  旬月来,杜微在石室讲学,远近的学子都赶来聆听明训,讲经堂常常挤得水泄不通,屋里站不下,便趴在窗口张望,队伍一度排到了石室外,真真成了益州学林的一桩文明盛事。马谡也去听过半场,中途便被丞相府的传话铃下喊了回去,因他有官务在身,虽然心里痒得难受,奈何不能因私废公,生生忍住了那好学之心。

  他听见诸葛亮一语道破心事,却不好意思了:“丞相,杜先生讲学虽然难得一听,可朝中事还没做完呢,还是回公门吧。”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今日必做之事已完,回去也是闲坐,幼常去去也无妨,不过一二时辰便即返回,误不了。”

  马谡不想再推了,殷切的渴望让他难以掩饰激动,他欢喜地说:“那,谢谢丞相!”

  诸葛亮笑笑,目光温柔,仿佛在看一个孩子。他就是个孩子吧,三十四岁的马谡在他心里仍然幼嫩,并不是马谡言行稚拙,在丞相府的诸多僚属中,他对马谡最为赏识,很多棘手的事都交给马谡去处理。马谡往往也不负所望,倘若马谡做错了事,他也甚为严厉,决不姑息。

  只是,他对马谡总与其他人不一样,马谡于他,不仅仅是一个能干的下级僚属,他想要给马谡更多的呵护、更多的关怀,他把很多希望很多理想都付诸马谡,希望马谡成为国之栋梁,接受着世人称叹的瞩目。

  这仿佛是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也似是长官对有为下吏的信任栽培,这其中掺杂着亲密、抚慰,或者,也有对离逝者的承诺。

  轓车停住了,马谡在车里对诸葛亮行了一礼,乐呵呵地跳下了车。

  “幼常,”诸葛亮喊住他,“给秦宓带句话,东吴使者不日西入报命,望他作陪。”

  “好。”

  “再一事,听经的学子太多,盯紧些,别发生踩踏之祸。”

  马谡低着头笑了一声,说是放任他去散心,末了还得牵连着公事,他拱拱手,牵过一匹马,策马奔向西面的石室。

  轓车没有停,辚辚碾过横在郫江上的江桥,自南门驶入大城。初冬的成都迷蒙着烟水,街巷上的吆喝呼应像锅里煮着的豆粥,咕咕地冒起连续的气泡。

  诸葛亮在丞相府下了车,刚走入正堂,正等得心急火燎的修远三步并两步跑向他,把一封信递了过去:“南边来的。”

  是赵直写给他的密信,他说自己已暂时稳住了朱褒,但他只能保证拖住两年,两年之后他会撒手不管。他还说,如果两年之内朱褒反叛,请诸葛亮不要把他当常房一般牺牲掉,他也不用诸葛亮派兵去救他,他自己会逃回来。

  赵直讨价还价的语气让一件严肃的事变得滑稽,诸葛亮哭笑不得,他把信合起来,郑重地交给修远,吩咐道:“收好。”

  他去到书案边,翻了翻如山的公文,没有需要批复的,又想了想,也没有要见的官吏。如果硬要找事,也一定会找出来,他会立即变成停不下来的陀螺,顷刻,丞相府会昏天黑地,一拨拨官吏甩动胳膊,野狼似的扑到他的跟前,一卷卷文书飞向他的案头,像索命的冤魂,拖得他半步不能离开。待所有事情做完,他会丢开捏软了的毛笔,手指已肿得张不开,两条腿又麻又痛,像是残废似的站不起来。这时他真的想要休息了,可新的紧急事仿佛和他作对似的,堂而皇之地在磨得发光的书案上笑逐颜开。

  他注定是劳碌命,最后一口气也要喷在文案上,什么才能让他休息呢?只有,死亡吧。

  可,他今天想偷个懒。

  他侧身走出了堆满了文书的屋子,像丢掉一件沉重的华服般不回头地抛在身后,他想去见见女儿。明明住在一座府邸里,见面的时间却少得可怜,丞相府一分为二,前院是办事公门,后院才是居住区。他在前院埋首案牍,女儿在后院嬉笑,偶尔一次见面也只是匆匆两三句寒暄,经常十天半月音信全无,仿佛是相隔遥远。

  他走上虹桥,天冷了,溪里的鱼儿皆隐没不见,几片枯残的荷叶在泛了缥绿的水面迟钝地打旋。滤净了暖意的风忽地荡上来,他不禁举起羽扇护住了肩膀,匆匆地走到了内堂,门首的侍女见着他来了,像蒲柳般弯下腰身,发出的声音低弱得仿佛水滴。

  屋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可走到里间,却隐约看见有个人影,背影被薄薄的白雾笼着,仿佛月光里融化的一枝鸢尾,静得似乎所有的生命气息都敛住了。那人听见背后的动静,略有些惊诧地转过身来,却原来是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的年纪很轻,是那还没绽出真容的粉嫩花苞,一双明眸朦胧着烟水,像是含着诉不完的深情,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腰间竟系着衰絰,似是在为谁服丧。

  她瞧见诸葛亮,莫名地惊慌起来,她对眼前这张脸并不熟悉,偶尔见一次,要么隔着远远的距离,要么被攒动的人头挡住视线,要么在太深的夜里,只窥见洇墨似的剪影,她不太确定地呼道:“丞、丞相。”

  “唔。”诸葛亮轻轻地应了一声。

  女子忽地想起要参礼,手里什么东西“当啷”掉了下来,像一线白光,咻地飞到诸葛亮的脚边。

  女子轻轻一声惊呼,她向前跨了一步,却又迟疑地停住了。

  诸葛亮弯腰将那物件捡起来,那是一枚白玉棋子,莹润如一滴封存多年的泪,他握着这枚棋子,像是忽然间握住往事的帷裳。他是万万想不到会与深埋的记忆在不经意间近距离接触,仿佛是遭遇了一张久违的熟面孔,仓促间无以应对,竟是呆了。

  “夫人让、让我,拾掇屋子……”她结结巴巴地说,她捏着手指,面对着这个一国之相,巨大的紧张在她整丽的容颜上纵横捭阖,让那美丽变得僵硬。

  诸葛亮缓缓地把自己从往事的漩涡里拔出来,对她笑了一下,这笑容很干净,仿佛清亮的一弯水,映着淡柔的光,让人的心软糯得失去抗拒的力量。女子暗暗地看着这笑,忽然忘了要做什么,像是把自己丢了。

  她不能想象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会有这样温和的笑,那些留存在世俗猜想里的可怖可畏可骇的描述,在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一丝影儿。此刻的蜀汉丞相,便像是隐居岩岤的高蹈士子,雍容优雅,轩爽峻逸,带着一二分缥缈的超拔气质。

  她张了张口,原本想说点什么,可嗓子眼却像被米浆灌满,一丝儿声音不能发出。

  “收好吧。”诸葛亮把白玉棋子递给她,“放去妥帖处,别弄丢。”

  棋子落在女子的掌心,有些发烫,女子不知是棋子被诸葛亮的掌心熨热了,还是自己的掌心本来是热的。

  门吱嘎一响,是黄月英进门了。

  “咦?”黄月英看见诸葛亮,竟自一愣,像是看见了一个有些脸熟的陌生人。

  黄月英“唉”了一声:“奇怪,大白日见到你,不是常事。”

  诸葛亮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仍是惦记着女儿,问道:“果儿呢?”

  “在她屋里。”

  诸葛亮点头:“我去看看她。”

  “等一下,”黄月英喊住他,她转头对那女子道,“你先出去吧。”

  女子正发着愣,听见黄月英吩咐,像被蜇了一般,却把头低下,迟迟钝钝地挪着步子出了屋。

  “什么事?”诸葛亮好奇地问。

  “牂牁郡曾有官吏名唤董舒,因龃龉太守而遭朝廷贬官籍没,有这个人么?”

  诸葛亮微微一沉神色:“你怎么问起朝廷的事了?”

  黄月英解释道:“不是我要问,是有个侍女,哦,就是适才那女子。她说她父亲是董舒,因犯事举家籍没,上个月父亲过世,我怜她孤苦,想助她一助,却不知她的事真不真,又不合向别处打听,便问你一声。”

  诸葛亮放心了:“哦,有这个人。”他想起刚才在这屋中偶遇的那个容色绝丽的女子,恍恍惚惚意识到了什么。

  “可怜无辜……”他低声喃喃,心情陡然变得沉重不堪,他掩饰着内心的抑郁,平静地说,“我去看果儿……”

  黄月英又拉住了他:“果儿不在呢,你若此刻去,她非烦着你不可。”

  “她又哪里不自在?”

  黄月英顿了顿:“陛下明日大婚,她、她不乐意呢,她和陛下打小一块儿玩乐,你亲我,我亲你,冷不丁有这一遭,她……”她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话说不得,声音却越发低弱,像是余下的倾诉都落了下去。

  诸葛亮先是一怔,后来却像是体会出什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抚了抚妻子的肩,安慰地露出浅浅的微笑,转身推门而出。

  迎面有风,残了色泽的花红柳绿在风里摇曳,只摇出越来越浓厚的惆怅。他在门外站了很久,望了望远处被花木掩映的重重屋门,最终还是没有去见诸葛果。

  他背身走上虹桥,便见修远老远地冲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喊:“先生,先生!”

  他知道又是公事到来了,便朝修远点点头,轻轻道:“走吧。”他举起白羽扇,风从羽毛边沿滑走,像一条牵引魂魄的线。

  ※※※

  入夜了,蜀宫却被绚丽的红颜料涂满了,火红的宫灯似恣意盛开的蔷薇,不掩饰地突出它们尖锐的美丽。长裙曳地的宫女们缓缓地漫过夜的深邃,游魂似的在宫墙上留下浅浅的影儿。

  烛火爆花了,“嘭”的一声敲碎了静夜中无聊人的遐思,刘禅亦从迷梦中惊醒。他忽然打了寒战,像是患了伤寒,他想许是宫殿的门没有关严实,挡不住风,或者压根就没有门。他其实是坐在四壁无依靠的逼仄空间里,可既是没有墙,又为什么会狭小呢?

  他看见自己的面前放着半个金葫芦,很亮,像落在手边的一颗陨石碎片,还沾着星星的芒角余晖,另一半葫芦却在他的对面,在一个女人面前。

  那女人被厚厚的赤纁礼服包裹住,她太纤细,仿佛麻秆裹在棕榈叶里,显出不协调的滑稽。巴掌大的精致脸粉黛厚施,像浓墨重彩的一幅画,颜料太多太厚,乃至遮住了本来的构图。她坐得很矜持,妇礼学得极好,她便是不动,也能成为端庄守礼的楷模,看见她,如同看见一本装帧华丽的《女诫》,让人肃然起敬。

  她是庄重得失了活跃弧线的女子,她的生命笔直得像水准仪,她不会戳着指头骂自己“笨阿斗”,亦不会佯装生气只为博得自己低声下气的道歉。她拥有令人惊叹的美丽,却没有鲜亮的生气,那种美丽应该被供去太庙里受人顶礼膜拜。

  她会是百依百顺的好妻子,母仪天下的好皇后。

  刘禅盯着这个女子,一瞬,失神地说:“你,能叫我阿斗么?”

  张皇后呆了一下:“陛下说什么?”

  “我说,你叫我一声阿斗。”刘禅期望地说,他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儿,还想让这个女子更像那个人,捏着声音道,“阿斗、阿斗,对,就是这样的声音,你能这样说么?”

  张皇后却以为皇帝在考验她的妇德,她惶恐地说:“臣妾岂敢……”

  木讷的回应让刘禅失望极了,他很想发火,可火气却瘫软成泥,伤心反而汹涌澎湃。

  他不爱她,亦不讨厌她,只当她是陌生人,可以不必关心,不必挂怀,更不要牵手。他瞧着她端庄的美丽,如同观瞻高敞堂屋里富丽堂皇而肃穆持重的牡丹,不是他的简陋小院里随心绽放的野雏菊。她纵算倾国倾城,亦是旁人爱慕的稀世珍宝,他不稀罕亦不向往,他想要拥有的美好其实很平淡。

  想要在春风拂阑时睡一个好觉,想要在月明风清时安静地发呆,想要划着小舟在风平浪静的江面上漂上一天一夜,想要一辈子和一个人永不分离。一个人,只是一个人,可以不用顾忌地牵她的手,听她的自言自语,看她忽而佯怪恼怒忽而抚掌大笑,有时俏皮,有时安静,有时快活,有时忧郁,胆大时偷偷爬上树去掏鸟儿蛋,胆小时被草丛中忽然窜出来的虫豸吓得花容失色。

  世间有很多美丽,唯有这一种是他的挚爱。上天原本该听见他沉压多年的渴慕,怎么到最后和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属于他的他不想要,他想要的却不属于他。

  “陛下,臣妾说错话了么?”张皇后战战兢兢道,秀美的脸因为紧张局促拧成了面团儿。

  “没有!”刘禅不耐烦地说。¨ xuan shu wang¨张皇后几乎要哭了,胆怯地说:“可、可陛下何故伤切?”

  刘禅怔忡,这才发觉自己原来落了泪,他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他于是笑了:“皇帝不如大将军,原来是真的,别发誓,发誓一定会成真。”

  这话无迹可寻,张皇后越发糊涂了,亦痴亦狂的皇帝像个喜怒无常的小孩儿,弄不明白他此刻是喜极而泣,还是心智失常,她有些害怕了。

  刘禅举起那半边金葫芦,轻轻地扣在另一半上,两半葫芦契合得恰到好处:“真配,不是么?”他笑得极快活,眼泪却疯狂地流下来。

  夜风拍着窗,呜呜地吹奏出含糊的哼鸣,仿佛久违的亲切呼唤,因被时间的高墙阻挡,在遥远的荒芜中寂寞地盘桓。

  已哭红了眼睛的皇帝扭过脸,静静地聆听那流进心里的呼唤,浅浅的笑意从泪水背后生长出来。

  ※※※

  枕上湿得重了,诸葛果挣扎了一下,终于让自己醒过来,却不知是被梦惊醒,还是被敲窗的风。她睁着眼睛盯着房梁上悬下来的承尘,绰约的影子吱嘎地摇晃着,有细白的光一闪而逝,像在厚厚的灰尘上吹出的一口气,缭乱的粉尘噗噗地落入她湿漉漉的眼睛里。

  她忽然害怕起来,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劈不开的夜像没有缝隙的外衣罩住她,她有种透不过气的恐惧。

  睡在床下矮榻的南欸惊醒了,她翻身看见诸葛果裹着被子靠墙而坐,慌忙站了起来:“小姐?”

  诸葛果哆嗦道:“真冷。”

  南欸想了想,把自己的被子抱上床,四边一合,给诸葛果裹了个严严实实:“还冷么?”

  诸葛果只觉周身有热乎乎的气流在慢慢围拢:“暖和了。”她因见南欸穿着单衣,从被底伸出手拉住南欸,“你也进来吧,两个人挨着更暖和。”

  南欸犹豫一会儿,到底拗不过诸葛果,只好钻进了被子里,却把大半的被褥都让给诸葛果。

  诸葛果呵着气,冷意退却了,暖和只让人昏沉,却无法催人入睡,她独个儿胡思乱想了一阵,悄悄说:“南姐姐,你家里还有亲人么?”

  “没有了。”

  诸葛果在被底摸索着,终于握住了南欸的手,像是想带给她微薄的安慰。

  南欸悦然地一笑,苦难于她其实已如司空见惯的一句问候,她背负在肉身上心灵上,隐藏得很深,连伤痕都看不出。十六岁的诸葛果恰是温室的花卉,她并不曾真正经历苦难,她对苦难的同情,仅仅源于本能的善良。她所有的忧愁伤感不过是风花雪月的小女儿情怀,她能轻而易举地把心中的苦闷烦恼不加掩饰地宣泄出来,惹来怜惜呵护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待她哪一日真正明白苦难,小女儿伤感将被彻骨的悲哀取代,那时,也许就说不出了。

  “南姐姐,”诸葛果低低道,“你会想一个人么?”

  南欸轻声道:“会。”

  “想谁?”

  “想我爹娘。”

  诸葛果默然:“爹娘……我也想爹爹,可他太忙,总是见不着……”她叹了口气,女孩儿的心事是倾倒的瓷瓶,“其实,我想阿斗了。哦,该称呼他陛下了,很久没见他了,娘说他如今已册立皇后,不能再来寻我,唉,真没意思……”

  南欸愣了一下,她惴惴小心地说:“小姐,是喜欢陛下么?”

  诸葛果蓦地在被子里弹着脚:“哎哟,不是,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停下来,紧紧地拧着细柳眉,“也许是有点儿喜欢吧,不,不喜欢……”

  她像对自己很生气,不耐烦地摆摆头:“管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如今是皇帝了,不一样了!”

  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忽然就不高兴了:“不说了,没劲!”她只把两只眼睛露出来,骨碌碌地盯着黑暗中飘忽的一片白光,打岔似的问道,“南姐姐,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是我父亲所取,源自《楚辞》,意思是感叹好南方。”

  诸葛果歪歪脑袋:“能背给我听么?”

  南欸沉吟:“嗯,我试试,”她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轻吟道,“览杳杳兮世惟,余惆怅兮何归。伤时俗兮溷乱,将奋翼兮高飞。驾八龙兮连蜷,建虹旌兮威夷。观中宇兮浩浩,纷翼翼兮上跻。浮溺水兮舒光,淹低佪兮京沶。屯余车兮索友,睹皇公兮问师。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吾乃逝兮南欸,道幽路兮九嶷。越炎火兮万里,过万首兮嶷嶷。济江海兮蝉蜕,绝北梁兮永辞。浮云郁兮昼昏,霾土忽兮塺塺。息阳城兮广夏,衰色罔兮中怠。意晓阳兮燎寤,乃自轸兮在兹。思尧、舜兮袭兴,幸咎繇兮获谋。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

  温柔的吟哦似那一片脱落枝头的红叶,秋风乍起,寒意袭来,扯着红叶打了一声柔软的呼哨,翩跹着飘上天,而后便一直没有停止,攀住季节转换的车轮,飞往温暖潮湿的南方。从此将辛苦负累统统卸下,皈依平静。

  诸葛果渐渐睡着了,呼吸匀净,如同不更事的婴儿。

  南欸给她掖了掖被子,悄悄地摸下了床,寻来外衣披上。她此刻睡意俱无,也无心静养,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隔着直棂花格子悄悄望向院落里时隐时现的婆娑树影。风在窗外发出潮汐的叹息声,丞相府像沉睡在深海里的磐石。

  忽然就想要流泪,原本只是想一想,泪竟真的流下来了,南欸觉得脸上很凉,擦了擦,手也凉了。

  成为这偌大宅院里的俯首卑贱的奴婢,像一块灰暗的墙砖,便是自己的结局么?

  突然的月光照亮她湿润的脸孔,宛如被一道遥远的目光凝视,她红了脸,泪也明亮起来。

  卷尾

  冷雨浇在廊下的枯草上,压出一片衰糜的颓景。司马懿跳上廊阶,雨在身后簌簌坠落,恰似他掉落的头发丝儿,他越过廊道,看见两个儿子坐在长廊尽头的堂屋里,手里捧着一张落满字的白帛,一人扯着一个角,正看得专注,压根儿没注意到父亲来了。

  终究是门口的仆役先呼了一声,司马兄弟方才醒悟,却还舍不得放下那白帛,行礼的时候手心仍然攥得很紧。

  “看什么好文章,如此专心?”司马懿好奇地问。

  司马师神神秘秘地说:“父亲,你肯定看过。”

  “我看过?”司马懿讶异。

  司马昭眨巴眼睛:“我敢说,满朝公卿大臣都看过,果真好文章,不得不佩服!”他伸手把司马师捏着的白帛边角抢过来,捧给了司马懿。

  司马懿才看了开头第一句,便知道这是什么文章,果然是绝佳好文,挖肝剒趾,敲骨击髓,足使胆怯者冒出冷汗来。他把白帛一卷,沉了脸色:“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司马师忙道:“父亲息怒,儿子知道轻重,怎敢行妄举,给他人留口实。此文原是太学发给我们,说是陛下特旨,以敌国难文以问太学生,若有辩心,可写文相敌。”

  司马懿这才宽心:“陛下肚量可容天下,尔等当敬效之!”他轻轻抖开白帛,“汝兄弟以为此文如何?”

  “刻薄!”司马昭抢道。

  司马懿一笑:“只是刻薄?”

  司马师道:“写此文者有丈夫胸襟,英雄气度,具天下之志,克统之心,他日必为我大魏劲敌,不得不防!”

  司马懿笑道:“师儿有远见,”他摸摸司马昭的脑袋,“昭儿一贯莽撞,该学学兄长的持重慎思。”

  司马昭不服气地说:“我刚才的话没说完呢,我看了诸葛亮的文章既佩服又恼恨。我才不效法朝中老腐们和人家打嘴仗,咬文嚼字写什么劝降书,却被人家骂得狗血淋头,有本事战场上见。他日我请朝命灭了蜀国,让诸葛亮给我当主簿!”

  司马懿大笑:“好好,有志气,”他捋须沉思,“诸葛亮真是人才,虽未谋面,久闻其名。此等人物奈何不能共事一朝,可惜可叹可恨!”

  司马昭冒出一个激动的念头:“父亲,若是你和诸葛亮他年对阵,是你赢还是他赢?”

  司马懿迟疑着:“不知,互有胜负吧。”

  “父亲为何如此看重诸葛亮?”司马师不解地问。

  莫测的笑在司马懿的眼睛里轻燃,他悠悠道:“世上有此等人,虽远隔千里,素昧平生,却似前生结识,知其人之智,叹其人之才,恨其人之不为我用,愤其人之与我为敌,亦欣欣然欲与其人相交。他们若不能做朋友,唯做死敌。”

  “就凭一篇文章?”司马师更疑惑了。

  司马懿摇头,他说不清那种感觉,陈酿在心里的百年醇酒埋得太深,拿不出来与人分享,他轻轻地把白帛叠得四四方方:“收好,别丢了。”

  轻薄的白帛因为捏得太久,不免湿润了,仿佛字儿流了欣喜若狂的泪。

  整个洛阳都在或公开或秘密地传阅这篇文章,有人扼腕,有人赞叹,有人咒骂,有人愤怒,各样的情绪像开乱了的花,噪杂着搅得皇帝也掺和进这一场笔墨官司里。

  司马懿读得太多遍,熟悉得仿佛是听惯了的习语,他在心里默默地背诵起来:〖昔在项羽,起不由德,虽处华夏,秉帝者之势,卒就汤镬,为后永戒。魏不审鉴,今次之矣;免身为幸,戒在子孙。而二三子各以耆艾之齿,承伪旨而进书,有若崇、竦称莽之功,亦将偪于元祸苟免者邪!昔世祖之创迹旧基,奋羸卒数千,摧莽强旅四十余万于昆阳之郊。夫据道讨滛,不在众寡。及至孟德,以其谲胜之力,举数十万之师,救张郃于阳平,势穷虑悔,仅能自脱,辱其锋锐之众,遂丧汉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获,旋还未至,感毒而死。子桓滛逸,继之以篡。纵使二三子多逞苏、张诡靡之说,奉进驩兜滔天之辞,欲以诬毁唐帝,讽解禹?br />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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