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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6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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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拍了拍刘备的后背,端着一杯热水递过来:“陛下,您喝口热水!”

  刘备就着他的手漱了口,软软地朝枕头上一靠:“吐出来,心里畅快多了!”

  李阚红了眼睛:“陛下病着还去会客,路上定是受了风寒,来回颠簸,这弱得不成的胃怎受得了!”他哀哀地抽泣了一声,“奴才这下知道做皇帝的苦了。”

  刘备笑了:“你这小奴说话还真有趣……”他本想再笑,可身体太疲惫,拔不出一丝力气去显露表情,泥水般融在床褥里,头沉得像被注入了千斤水银,微微转一下便累得他双眼发木。

  他在枕上发出一声似泪似血的惋叹:“刘玄德啊刘玄德,你也有今天……”

  疯狂扭动身体的灯光扎着他的脸,他觉得刺眼,避开了。苦涩的笑从腹腔里不能遏制地跳上来,在唇边弹了一下松弛的肌肉。

  英雄迟暮原来就是这样啊,苍老、衰弱、无力,像淤积着污泥的一潭水。勃勃生气沉入死水,一丝儿涟漪也荡不开,什么策马疆场,什么壮志伟业,什么万里江山,都如同拉不开的强弓,心有余而力不足。

  雄心还在,在他枯萎的身体里燃烧着,他却没有力气把滚烫的心捧出来,用理想和奋斗修造起一座光芒夺目的灯塔,如今他连自己的生命之光也点不亮,怎能去照亮他人 ?[-3uww]

  凉透了的悲哀在塌陷的胸口汩汩流动,连悲伤也变得如此无力,他真恨自己的衰弱。他愿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不愿在床笫上忍受病痛,死得太窝囊,于他是耻辱。

  他把头偏向光影的背面,用力扳出一丝笑,似乎在笑那终究要留下的人生遗恨。

  第七章 说太子论马谡,诸葛亮谒君永安宫

  随着黄鹂鸟儿的第一声悠扬鸣啼,冬天过去了。

  春光正好,白帝城周围山野间的花都簇簇开放,永安宫的内侍李阚一早起来,往宫外山坡上采摘了许多水嫩花朵,想给阴冷的宫殿增添些温暖的人间气息。

  他抱着满捧的鲜花走进刘备寝宫,看见三个太医齐齐地跪在刘备榻前,一人诊脉,一人行针,一人观色。他乍想起今日又是太医为皇帝会诊之日,这些太医皆是成都少府遣来的杏林大家,是丞相亲自挑选的。

  他悄悄地走到一边,将满捧鲜花寻了一个大青铜缶盛好,挪到离皇帝卧榻近的地方,以便皇帝醒来就能看见满眼春色。

  刘备今日较三天前更是疲惫,歪斜在隐囊上恹恹地没有一点力气,得靠内侍扶住他的身体,才能伸出一只手来。

  “怎样?”刘备有气无力地问。

  太医们都磕了头,领头的太医官说:“尚需细细调养,大好之日可望!”

  “可大好?”刘备稍大了声音。

  “是!”

  “也就是说朕的病有起色?”

  “是!”

  刘备忽地笑了一声,古怪的笑声让太医们的心抖了一下。

  “还哄朕呢?”刘备冷冷地说。

  太医们一身的汗都出来了,医官慌忙道:“臣等据实而奏,岂敢蒙骗陛下?”

  刘备借着内侍的肩膀抬手摇了摇:“朕不要听这些假话,朕要听实话!”

  “臣等说的就是实话!”太医们铆定了不肯松口。

  “屁话!”刘备怒声一喝,因动了肝气,身子本是疲乏之极,一时大喘不已,吓得太医们一拥而起,便要给刘备急救。

  刘备奋起力气,一把推开他们:“过去!”

  太医们不敢妄动,只得乖乖地退下跪好。

  刘备盯着他们,一字一字吐道:“朕再说一遍,朕要听实话!”

  太医不语,头低在两肩之间,半晌都没有动一下,似乎被点了岤位。

  “你们若不说,诛、诛……”刘备想狠狠地定个罪名,脑子里闪出了连坐、诛族、弃市,血淋淋的画面让他重病煎熬的心为之难受。

  “陛下息怒!”医官急道,“请听臣一言!”

  刘备一指:“说!”

  医官一叩:“陛下乃万金之躯,一身干系天下,陛下染疢,是为社稷染疢。社稷之病,情非小事,小不可乱于朝堂,大不可宣于闾巷,社稷存亡怎可妄言?庙堂紫绶尚不敢轻探,臣等微末怎能擅言!”

  刘备沉默了,良久,他叹道:“罢了,朕不逼你们了。不过,朕只问你们一句,”刘备撑起身体,肃然问道,“朕还能拖过今年么?”

  医官垂首不发一言。

  “半年?”刘备又问。

  医官伏得更低,仍旧不说话。

  “两个月?”刘备的声音颤抖了。

  “陛下治臣之罪吧,臣万难相告,宁死而已!”医官带了哭腔说。

  刘备已经全然明白了,他轻一抬手:“都起来吧。”

  太医们抽泣着磨蹭而起,听见刘备微弱的声音说:“赏!”

  刚起立的身体又都伏下,医官哭道:“陛下厚赏,臣等不敢受,折杀臣等了!”

  刘备虚弱地笑道:“该你们受,何必推辞,你们送给朕实话,朕自然加以犒赏。”

  太医又愧又悲,这些日子,每次诊病,刘备都有赏赐。如今被刘备洞悉了违心好话,不仅不罚,还有犒赏。怪不得人都称季汉皇帝宽厚好礼,待人真心无假,三个千恩万谢地受了赏赐,一阵磕头后才缓步而去。

  刘备重重地靠下,身子陷进了软绵绵的棉褥里,目光随意一扫,视野里出现了一丛盛开的水嫩鲜花。滴滴露水晶莹如玉,在粉白的花瓣上微微战栗,正是这一丛鲜花给阴湿昏暗的房间里平添了新鲜的气息。

  “李阚,是你摘来的么?”刘备问。

  “是!”李阚说。

  刘备点头:“你这小孩倒颇有情趣,好嫩的一束花!”

  得了刘备的赞许,李阚满心欢喜:“陛下若喜欢,奴才以后日日去摘!”

  刘备微笑,目光在鲜嫩的花上栽种下去,多鲜活的生命呵,蕴含着蓬勃的生机和嫩翠的活力。活着真好,能每日看见朝阳升起、夕阳落下。阳光在爬满青藤薛萝的墙垣上隐没,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潮涨潮落,闻到空气里的尘埃呛鼻的辛味儿,那便是活的感觉……太多值得回味的生活细碎了,活着时不甚珍惜,心里充满着不在乎的浪费,临到末路,才发现什么都好,什么都舍不得,结果什么都带不走。

  活着,真好呵……

  年轻时不懂得活的美好,把时间当作可以随心支配的财富,以为明天以后,明天的明天的以后,还会有大把的时间在遥远的前途等着你。垂垂危绝时,慌乱地想要找回流逝的青春,却再也握不住抛弃你的时间,只能滑向死亡的深渊。

  刘备戚然想至此,一时的悲慨让他险些落泪,聚了力气让自己渐渐平静。

  “拟旨!”他凝了声音说。

  许久的停顿后,刘备仿佛是发出了很低沉的叹息,最后说出一句话:“宣丞相速来白帝城!”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耗了很多力气,衰竭地躺倒,把整个身体都埋进床榻间,像被沙砾吞没的一摊水。

  ※※※

  皇帝宣召诸葛亮的诏书传入了成都时,那时诸葛亮正在主持都江堰的维修。他在水堰边接了旨,宣旨黄门的声音一度被岷江的波涛淹没,他匐在地上很久没有动,像是没听清楚,直到黄门急唤了他一声,他才从迷惘中醒过来。

  这许久以来,皇帝从没有召唤过他,偶尔来的上谕里说的是朕病情好转,不日即可回返成都,话里的意思便是不让诸葛亮来。诸葛亮自在成都理事,等他病养好了,他们可以在成都见面。

  可诸葛亮是知道的,皇帝一日不传诏宣他,就是还有一日的延缓,一旦召唤,便是病无可治,该是交代后事的时候了。

  他知道,是皇帝的大限到了,皇帝要死了……死亡,曾经多么遥远的一个字眼,当他们草创基业、持手相扶时,死离他们那么远。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才能发生的陌生事情,与他们无关,可就在他们疏忽大意时,忽然发现,原来死亡已经贴着他们的脸,裹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躲无可躲。

  是鱼要走了么?鱼水君臣竟做不到头,终于要留下遗憾。只能在伤感的怀念中去缅怀从前的温馨,那样以后便只有孤单了,悲哀的孤单。

  这孤单让刚强的诸葛亮彻骨冰冷。

  ※※※

  在来白帝城的路上,诸葛亮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耸入缥缈云端的高山,一抹瑰色的光在山巅跳跃,仿佛是精灵摄魂的眼睛,让人以为巅峰处有一座极美的神殿。他迎着浩荡的大风徒步登山,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山道在脚下摇晃,云在身后飞荡,自然的呜咽之声绕住他疲累的身体。他攀到山腰时,山崩了,亿万山石呼啸而下,撞向他,阻拦他,陷住他的脚步,砸向他的脊梁。他在满天的黑色尘埃间不舍攀登,阳光晦暗了面孔,云雾污浊了姿容,每当他以为转过这个路口便能到达山顶,其实还有更长的路横在他的前面。他绝望地发现自己也许永远也登不上顶峰,可他却不敢须臾懈怠,那成了一种责任,是他推不翻的宿命。

  后来他醒了,伤心的月光穿透舷窗洒在他的脸上,冰凉,像白蜡粘着皮肤,抹也抹不去。他睡不着了,披衣出舱,江水沉默在夜色的温柔中。隐约的涛声仿佛沉酣的呼噜,圆溜溜的一轮月亮在两座山之间摇摇晃晃,像女人饱满的胸脯间一颗光亮的痣。

  他于是想起梦里的情景,总也走不完的山道,滚滚塌下的山石,触手便消失的阳光,不祥的忧虑让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是山陵崩的预兆么?他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每当那悲哀的一幕在想象里演绎,仍无法排解痛苦。

  他在甲板上一直站到船行至白帝城的高山之下,纤夫响亮的号子在月白色的晨光中回荡。风帆嘎嘎地落下来,起初是迟缓的,后来越来越快,犹如人生步入坟陇的落幕,离生越来越远,离死越来越近。

  江上起了大雾,水汽蒸蕴着,像阔大的白纱罩在白帝城周遭。一片苍茫的湿润中,永安宫似乎流泪的琥珀,在长江的浩荡里不能自已地悲伤下去。

  诸葛亮并没有休息,径直去了永安宫谒君。

  屋里的光线很暗,从房顶垂下很多重幕布,撩开一帘,又是一帘,像无数的瀑布飞泻而下,把永安宫层层叠叠地包裹住。

  诸葛亮揭开一层幕布,正好另一个人也掀开幕布,低头往外走。

  “正方!”诸葛亮叫他。

  李严一诧,他看清楚眼前的人:“丞相!”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来了?”

  诸葛亮说:“半年多没见了,你一向可好?”

  “还好!”李严回答得很简单,他看见诸葛亮,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搅得他格外别扭。

  “陛下刚和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会儿不定已睡了,你去见他,得让他养养精力,他自早上起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李严说着这话,脸上一抹淡淡的得意,仿佛他是掌管皇帝寝居的中常侍。

  诸葛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李严。李严的发髻平整光滑得如一面镜子,衣裳皆用上等面料裁制,滚边绣了极精细的图案,胡须别了胡夹。李严是极修边幅的人,却由于太过,总让人看着不自然。

  “那亮先去见陛下,改日再叙!”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略一拱手,撩开帘幕就走了,撂下心里泛堵的李严。

  进得内寝,光线却更暗了,几盏青铜树枝灯吐着蓝火,让这皇帝寝宫显得像鬼魅洞岤,屋子很潮湿,像是去冬的寒气还没有离开。

  “陛下歇下了没有?”诸葛亮问迎候的内侍。

  “刚歇下一个时辰。”内侍说。

  他点点头:“暂不禀报,我在陛下榻前守候。”

  一步步,很稳也很轻,仿佛虔诚而忐忑的朝觐者,诸葛亮踏着轻软的步伐走入了暖阁。视线里那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而步子却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诸葛亮走到了皇帝榻前,半垂的帷幕遮住了皇帝的半边身体,疲惫的脸在昏黄光线的映衬下越发的苍白,双颊瘦削凹陷,嶙峋颧骨全凸了出来,眼下有深深的暗影,鱼尾纹在睡梦中也如刀刻的一般。

  皇帝可是瘦多了,一年多不见,怎么衰弱到这地步。

  诸葛亮凝视着那苍老衰败的容颜,泪水涌到了眼睑,可他全都咽了下去。他一声也不吭,默默地榻前跪下去。

  李阚捧了花进来,一眼望见跪在皇帝榻前的诸葛亮,他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丞相。

  他悄悄插着花,递了眼神细细打量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当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模样,眉目间虽掩着深深的疲劳,却遮不住那璀璨光华。那张脸像云天上高悬的满月,淡淡清辉不刺眼,却足够留下深刻痕迹。

  刘备在被褥里轻轻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床前跪着一个人。他眨了眨眼睛,让视线变得清晰一点,慢慢看清楚了。

  “孔明……”他笑了一下,笑容还有梦寐的滋味,恍惚着不真实的光芒。

  坍塌的力气瞬间注回体内,刘备一骨碌坐了起来,惊得内侍忙成一团,又是递外衣披上,又是垫枕头,又是捧热水洗脸。

  “陛下!”诸葛亮拜了下去。

  刘备睁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丞相请起!”

  诸葛亮起身,刘备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他坐在身边。

  “来了多久?”刘备轻声问。

  “刚到。”

  刘备叹了口气:“本说你下午才到,朕还说睡一觉,醒来便能见着孔明,没想到孔明早到了半日。”

  “臣心急。”诸葛亮静静地说。

  刘备像是知道诸葛亮的心情,竟用调侃的语气说:“放心,还有时间。”

  君臣忽然同时沉默了,细细的微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在彼此的耳际哼鸣出哀伤的旋律。刘备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抬头看见李阚,招手道:“李阚!”

  正发愣的李阚匆匆挪了花,移步上前,跪了下去。

  刘备笑呵呵地对诸葛亮说:“这是永安宫的留守黄门,他从没见过你,对你倒是十分敬仰,今日便引了他来给你磕头吧!”

  李阚当下对诸葛亮“砰砰砰”磕了无数的头。

  “无需如此大礼!”诸葛亮拉住了他。

  李阚诚恳地说:“丞相是奴才的大恩人,奴才今日能给丞相磕头,是奴才一家的福分!”

  “这是做什么?”诸葛亮诧异。

  李阚道:“奴才原是郫县人,全家都是大户的佃农,大户盘剥,赋税十抽七,自家还要上交国库十一税,一家人困苦得无路可走。后来丞相均量土地,查核了大户隐匿的田数,夺其田分给小农,奴才一家才有了田土养活,都是丞相的大恩大德!”

  诸葛亮明白了:“不要谢我,要谢陛下,是陛下决策在先,我无非是行事之人,何能当此大功?”

  李阚又朝着皇帝磕了七八个头:“丞相奴才要谢,陛下奴才也要谢。益州百姓有赖陛下丞相恩德,这些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赋税极少增加,一遇天灾,朝廷必拨救济,日子一天天好过了,都是陛下丞相明断有方!”

  刘备一声叹息:“为人君,得百姓如此判语,纵死也甘愿了!”

  他静默片刻,问道:“幼常呢?”

  “幼常在整饬行装,陛下不宣召,他不便谒见。”

  “宣他来吧。”

  便有内侍出去宣旨,片刻,马谡走了进来,君臣之礼才行了一半,那压制的悲伤绷不住了,竟就哭了起来。

  “陛下、陛下……”他喃喃着,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面前的木板上。

  刘备也落了泪,他伸出手,轻轻搭在马谡的头上:“幼常不要哭,你四哥死得其所,他是忠臣烈士,是你马家的荣光。”

  马谡抽泣着抬起脸:“是。”

  刘备盯着马谡,那张黑脸膛上依稀有马良的影子,可到底不是马良呵。马良是温润君子,温和不争,却又不是空具盛名。其才干卓荦,处事得宜,在臣僚中的口碑很好。他曾经以为马良日后可大用,待东征结束,他一定会超擢马良,可惜斯人化作腐骨,心愿成了空谈。

  比之于马良,马谡的争心太强,能力又似乎差了一截。刘备知道诸葛亮很喜欢马谡,也知道马谡确有过人之处,可在他心里有马良珠玉在前,马谡便显得黯然了。

  刘备温情地笑了一刹,略带痛心地说:“季常之才,超拔千人,他英年早逝,朕很惋惜。季常恭默廉谨,有君子之风,朕希望你能以你四哥为模范。”

  马谡又乖巧地答应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刘备一叹:“东吴上次送来了季常的遗物,朕一直保存着,想要送给你做纪念。”他向一名老内侍点点头,因对马谡说,“去看看吧。”

  马谡磕了一个头,忍着快要崩塌的泪,埋首走出了宫门。

  刘备望着马谡远去的背影,半晌,他像从梦里发出一声问话:“孔明以为马谡之才如何?”

  诸葛亮先是对这突然的问题措手不及,俄顷很欣赏地说:“幼常机敏干练,是不可多得的经纶人才!”

  刘备摇摇头:“非也,幼常言过其实,可谓华而不实!”

  诸葛亮愣了,他一向以为马谡可堪重用,虽然马谡身上少不了年轻气盛的莽撞,但假以时日,必可为社稷栋梁。想来皇帝也了解他对马谡的赏识,因而对皇帝的断语,诸葛亮很是犹疑,他踌躇着要不要给马谡说些好话。

  刘备看得出诸葛亮的不置信:“你记得,留他参赞机务则可,但不要大用,知道么?”

  诸葛亮不知该利落地许诺,还是秉承真心,他犹豫了,竟说不出那个简单的“是”字。

  刘备耐心地说:“幼常和季常不一样,纵然一母同胞,亦有高低之分。季常乃循循君子,容得下非议谤言,有宰相肚量,这样的人才方可寄于危难,托于颠覆;幼常争持心太强,事事要争首功,谦逊退让不足,有参赞帷幄之谋,无独当一面之能,尤其不能举全功交托于他,他好出风头,难免不违令坏大局。”

  “是……”诸葛亮逼着自己把那个字咬出来。

  要让诸葛亮改变对一个人的印象,原来是很难的,刘备也觉得自己乏力,他忧伤地说:“我这也是为幼常好……季常为国捐躯,壮烈赴难,尸骨、尸骨残缺……便当是我的私心,为了季常,为了马家,也当让幼常后半生无忧。倘若哪一日他有负重任,贻误军政,国法无情,你能救得了他么?”

  诸葛亮悚然,诚恳地说:“臣深知陛下苦心,不敢不遵!”

  得了诸葛亮的许诺,刘备却被勾起了抑不住的悲切:“夷陵一战,死的人太多了……”带着苦味的笑嵌在他深壑的皱纹里,“八万将士,一战亡身,唉,国家元气大损,是我之过也。”

  诸葛亮宽慰道:“陛下不必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

  刘备固执地说:“不,败则败矣,不该推诿责任。”

  诸葛亮沉郁地说:“若要论罪,臣也有责任。”

  “你有什么责任?”

  “臣不能阻止陛下东征,”诸葛亮愧疚地说,“臣不如孝直,若是孝直还在,他定能止住陛下东征。纵算不能劝阻,有他随驾左右,也不会有夷陵大败。”

  “孝直……”刘备喃喃地念着这个作古的名字,埋在黄尘下的面孔像风一般,悄悄地掠过脑海。

  “孝直若在,未必能阻止东征,也未必能阻止大败,孔明无须自责,此乃天数!”刘备怅怅地说。

  “天数也可改易,陛下不必挂怀。”诸葛亮低语。

  刘备凄然一笑:“孔明可还记得,东征之前,赵直为我解梦,解出一个‘亡’字,他说此为军败之征,我还以为是吉兆,孰料败的竟是我!亡,去也,不久便应在翼德身上,如今又该应在我身上了。”他拍着枕头,哀叹道,“天数天数,孔明,你不得不信啊!”

  诸葛亮扣紧了白羽扇,凄凉之意漫过他的胸膈,险些要化作泪水滚出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涨起的泪水坠入了隐痛的胃里。

  “我不怕死,”刘备仰起凄怆的脸,“六十三之年,不算夭寿。刘玄德这一生,四十年戎马倥偬,血海里滚过,阴谋里躺过,受过屈辱,忍过卑贱,数次咬碎了牙和血咽下,终于克成帝业,垂名青史,活到这份上也值了……只是心有不甘,生不能看天下升平富乐,死不能见后嗣堂构祖业,好端端的基业,会不会毁在不肖子孙手里?过去常听人念及死留遗恨,一直不甚明了,现在,我知道了……”

  湿漉漉的感伤让诸葛亮又险些垂泪:“陛下何忧,太子明睿,定能克绍大业,再说,陛下有天佑,何以至此?”

  刘备忧虑地说:“知子莫若父,阿斗是好孩子,但他会不会做一个好皇帝呢?他和我不同,他生在太平窝里,不知民瘼艰苦,性子又软弱,一朝被小人挑唆,难免不做出颟顸事来。”

  诸葛亮为了让刘备放心,温声道:“太子虽没有陛下的戎马经历,但他是守成之主,兼之仁德宽厚,大有陛下之风。陛下若忧怀不能释,可借一事佐证。”

  “什么事?”

  “黄元叛乱。”

  黄元是汉嘉太守,听闻刘备病重,朝中无主,举兵反叛。叛乱断断续续地维持了三个多月,因国家刚遭创痛,并没有大规模调兵镇压,只严守各处关隘,谨防黄元兵进成都。刘备也知黄元叛乱,为此他还特意关照过成都的太子,告诫他务必要以稳定大局为本。

  “这事怎么佐证?”刘备疑惑。

  “臣和陛下赌一局,不出一月,黄元定当授首,此可佐证太子监国之功。”诸葛亮笃定地说,眸中如有星光。

  第八章 托孤托国,君臣对弈永诀别

  汉嘉太守黄元的叛乱在沉寂了一个月后,因风闻诸葛亮东行省疾,以为朝中空虚,再起高扬反旗,火烧临邛城,兵锋所向,一片披靡乱相。

  坐镇成都的太子刘禅收到叛乱战报,手足无措。外边对黄元叛军的动向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要兵临成都,有说他打算南下越嶲,勾连南中有反侧之心的大姓,把叛乱的火焰烧向蜀汉的整个南方,也有说他正顺水路潜向白帝城。道路纷议,乱哄哄像没头苍蝇,皆是一派捕风捉影的瞎琢磨。

  “该怎么办?”刘禅握着战报满地乱转,求告地去问杨洪。

  杨洪一点儿也不慌乱:“殿下可即遣将平叛!”

  刘禅愁眉苦脸地说:“这是常理,只是该去哪里平叛,叛军动向不明,不可盲目调兵!”

  杨洪思忖道:“臣以为黄元必定潜向白帝城!”

  “为何?”刘禅迷惑,“诸臣皆认为黄元潜入南中,欲勾连南中反叛党徒。”

  杨洪分析道:“黄元在南中素无恩信,为南中夷人所厌弃,他入南中讨不着好处,何故以身犯险?料其所行,不过欲乘水东下,窥视主上平安,若不得志,则奔吴求活也。为今之计,莫若遣将在南安、峡口扼守,门户紧闭,黄元可成擒也。”

  刘禅睁了睁眼睛:“当真?”

  杨洪胸有成竹地说:“殿下宽心,臣不以虚言邀功,乃为社稷谋。”

  该不该听信杨洪呢?刘禅犹豫了,其实就是做一个决断而已,执行皆由属下处理,只是一个决断,甚或说一声不需要费多少言辞的命令,于他也像搬动一座山。他既担心搬不动,又怕搬了一半塌下来害了自己。他很少做决断,父亲在时,他是父亲马鞍下唯唯诺诺的小孩童,诸葛亮统领国政时,他是丞相府的帷幕后没有面目的雕像,人人朝他顶礼膜拜,说话做决定的却是帷幕前的诸葛亮。

  他偶尔觉得自己很窝囊,在父亲眼里,他永远是没有担当、缺乏胆识勇气的废物婴孩,在诸葛亮眼里,他更是需要无时无刻呵护的嫩芽,瓷瓶儿一样,摔打不得,非得用不实用的神龛供起来。听说父亲十七岁已在涿县打出了耸动世人的名声,他十七岁却还是暖宫里受不得风的娇弱花草,顶着太子的精致名头,其实百无一用。

  一辈子总要做次主吧,哪怕最后失败了,也总比现在这样有意义。

  “那,那就这样吧。”他最后终于说。

  刘禅平生做出的第一个决断不到一个月便收到奇效,黄元果然顺水东下白帝城,早就在他必经路上等候的将军陈曶、郑绰一战擒敌,黄元被押往成都,以叛乱罪名斩首示众,汉嘉郡的叛乱尘埃落定。

  紧接着,刘禅又做出了第二个决断,黄元叛乱诛杀首恶者,胁从者若服罪,一概不问,并且妻孥不连坐,罪不相及。一时,民心大悦,蜀汉百姓都称赞太子英明果断,日后一定会成为有道明君。

  原来做决断是如此快乐的事,这让刘禅开心起来,平定叛乱的胜利消息在他心里燃起欢乐的火焰。他第一次有了做君王的兴奋感,君临天下其实很不错,杀一个人和饶一个人都是沾满了雨露的恩典。无数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吻着他的鞋尖踏出的尘埃,他数着一颗颗恨不能埋入地里的头颅,高兴了赏给他们爵禄,令他们一遍遍呼喊陛下万岁,生气了用钢刀横在他们的脖子上,也不必真的砍下,他只想看见他们泣啼哀求的表情,仿佛演傀儡戏的倡优。

  对天子来说,天下臣民都是倡优,他们只有表演得合了帝王的心,才能获得官爵封禄,史书里的评价也会高一点。

  刘禅那颗心悄然无声地膨胀起来,虽然只是短暂的几天,却像是尝到了甜头,终究会在将来的一天再次唤醒那曾令他痴迷的记忆味道。

  叛乱平息的战报在四月初送到了白帝城,当时,皇帝正卧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内侍们清点两口竹笥,里边装着诸葛亮刚给太子抄完的《韩非子》《商君书》,不仅原文誊写,还加了注解。每一册书都抄录得极工整,笔笔见着力度,皆是诸葛亮旬月来熬夜赶工所书,一并要运回成都,以供太子阅读学习。

  刘备拿过战报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诸葛亮,仰面一笑:“我输了。”

  诸葛亮也笑了:“陛下输得快慰,臣赢得亦快慰。”

  刘备笑道:“算算看,从我和孔明做赌局,果然是一个月,孔明神机妙算,我不如也!”

  “非是臣神机妙算,而是臣相信太子。”诸葛亮目光坚毅。

  刘备默然一笑,他注视着诸葛亮:“孔明有此相信,我放心了。”

  皇帝放心了,他可以放心地把国家交给太子,也可以放心地把太子和国家一并交给他信任的臣子。

  是的,信任,不掺杂任何猜忌、试探、防备的信任,一点儿的污垢都会亵渎那神圣的信任。刘备想做一桩千古无双的大事,在说出那惊世的言辞前,他必须首先自己心神无贰,不能存有任何杂念。只是,诸葛亮能理解他么,朝臣们能理解他么,天下能理解他么,后世能理解他么?

  他望着拉开的窗外飘进来的绿树枝儿,和风爬过窗台的脊梁,温柔地荡在他沉思的脸颊,他微笑道:“孔明,出去散散心吧。”

  ※※※

  江上起风,“哗啦啦”吹得永安宫里的布幔一阵乱飞,阳光在风里翻滚,让那风有了暖暖的气息。

  沿着宫后的山道,诸葛亮慢慢推车前行,刘备安坐车上,身上披着厚厚的绒毯,裹得像个角黍。身后是迤逦相随的侍从,离他们不远不近。

  他们行到白帝城的最高处,一时山风呼啸,遍野回音,俯瞰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长江。江水拍击两岸,千岩巨石在波涛的冲刷下,似被斧凿般留下累累痕迹,霎时胸襟肃然一开。

  “江水滔滔,犹如英雄霸业渐去,终不能回头!”刘备重重地一叹。

  诸葛亮给刘备掖好绒毯:“陛下但将身体养好,臣与陛下还要开创更大的霸业!”

  刘备瞧了他一眼:“怎么跟那些太医一样,也学着哄我?”

  “陛下……”诸葛亮想说话,刘备却挥手止住了,“别说了,也别再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是不行了!”

  他因不想诸葛亮又劝慰,岔开话题道:“说多了丧气话,且说一桩喜事吧,非得问问你,再不问,只怕又忘记了。”

  “何事?”诸葛亮好奇起来。

  “太子年长,这一二年便当择妃,我的意思是,”刘备渐渐展开笑靥,“莫若让果儿和阿斗结成姻缘,你看如何?”

  诸葛亮惊愕地苍白了脸,透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喜悦,浓重的黑翳吞噬了他的清明,他喃喃:“陛下……”他微微颤抖着,艰难地说,“不可。”

  刘备惊诧:“为何?”

  诸葛亮缓慢地说:“陛下错爱臣女,是臣女福分,奈何臣女卑贱,配不起太子,望陛下另择佳偶。”

  刘备怪道:“这是什么话?他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彼此都甚熟悉,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这不是实话!”

  诸葛亮又辩解道:“陛下可还记得,在荆州时,有个老道为果儿看命盘,说果儿命中注定不宜婚配,若想一生平安,必要在家清修静心,还可益寿延年。”

  “道士之言,天命之说,孔明也信么?这不是理由。”刘备摇着头。

  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忍受着,吞没着,却最终逼着自己从伤痕累累的脏腑里挖掘出痛苦的字眼儿:“果儿终生不能生育……”泪水的泉眼疯狂地冲着阀门,他死命地摁住了。

  刘备惊得难以置信,他责道:“你怎么不早说?”责怪完了,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他掐着自己胸中的疑问和惊异,“难为你了……”

  诸葛亮便是这样的人,痛苦永远埋在心底,再深的伤害都藏在骨骸里,他不肯昭示人前,亦不愿谁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

  诸葛亮无力地拥出一缕笑:“陛下既说到太子选妃,张将军的两个女儿温良恭淑,可为太子参酌。”

  刘备没有说可不可,戚戚地长叹一声:“阿斗要恨他爹咯……”他惋惜地摇摇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奈何!”

  君臣仿佛沉入了无边的哀伤中,长江的涛声随风荡上天空。刘备在那巨大的声响中沉默着,仿佛在聆听太庙钟磬,良久说道:“黄元这一场叛乱,却让我心中陡起忧患,孔明知其忧乎?”

  “陛下可是为南中?”诸葛亮试问道。

  刘备点头:“黄元不过风闻朕躬违和,便起反侧之举。我担心若一旦江河归海,南中叛乱陡生,不可遏制!”

  这话说到了诸葛亮的心窝处,两年以来,他便纠缠在皇帝的东征和南中的叛乱间,心思忽而东忽而南,仿佛被风吹乱的指南。为了稳定国家大局,他熬碎了骨血,想烂了头绪,唯恐后方糜烂,前方受掣,若是两面遭难,他纵算把自己焚身投火,可能不能救得了这个新生而脆弱的国家?

  “陛下所虑正是臣之所虑。”诸葛亮诚实地说。

  刘备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认真地盯着诸葛亮,声音沉静而有力地说:“孔明,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一震,他忽然就透彻明白了,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掌心,湿润的风迅疾地擦过去,却把沉重的痕迹留了下来。

  “臣明白。”他沉声道。

  君臣二人没有冗赘言辞,却彼此心意相通,刘备一笑,忽而压了压嗓门:“李严这个人,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错愕于刘备的忽然提问,犹豫了一会儿:“正方……出类拔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备微微睨了诸葛亮一眼:“李严的才干,众所周知。若论忠心,不及孔明一半。”

  皇帝褒一臣贬一臣,诸葛亮有些茫然,又听刘备说:“荆益之臣素来不和,自我们得益州,东西臣僚时有龃龉,数年之间难以弭平。虽则对益州之臣恩典过望,奈何弥缝犹存,稍不谨慎,恐成萧墙之祸。”

  诸葛亮意识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我要重用李严。”刘备铿然道。

  诸葛亮是剔透心肝,当即就领悟了刘备的深谋远虑,这是以重用益州之臣来权衡争斗,他由衷地说:“陛下圣断,臣心服口服!”

  刘备叹息道:“也唯有孔明能全出于公义,不妒不愤,理会我这番苦心。所谓忘身为公,尽心无私,孔明足当此八字。”他轻轻地扣住诸葛亮的手腕,目光如胶,紧紧地粘在诸葛亮的眼睛里,“孔明信不信我?”

  诸葛亮不假思索:“臣信!”

  刘备微有些激动,却沉稳声音道:“好,望孔明不辞所托,如此,社稷有望,江山有望。”

  他轻轻放开了手,也不说到底要诸葛亮信什么,柔软的笑容有如枯木逢春,让他忽然年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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