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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盈光启程西行。
凤泽峡外，除了舒玉、瑶太后、姜雪三人，原雍国后宫女眷都来送行了，一派风吹莹雪、雪卷缟裳、裳舞寒风，触目纯白一体，十分冷峻皎洁景象。
他爱她们，她们也爱他，可他除了母亲瑶太后、王后姜雪，还有她俩的下人以外，谁也带不走；此去寒飑，更是连瑶太后和姜雪也无法随行，他只能自己一个人上路，瑶太后和姜雪因为这个哭坏了身子，只好静养宫中。不幸中的万幸，白赤忠、徐羞月二人还在——他俩无名无份，一个是盈光的私兵，一个是瑶太后的婢女，烈山未作安排，卫都也没在意。瞿骥能文，铖玥、白赤忠能武，有他们三个，母亲、姜雪和羞月一定不会出意外吧。
可是舒玉呢？她怎么不来？
皇兄没来送他，大臣们自然也不敢出头。爱来不来，谁在乎他们。卫都能放这些妃嫔、女官、宫女、宫妓在服丧期间出宫相送，天恩足够浩荡了，盈光简直不相信兄长会做出这么有人情味的事。他和她们含泪相盼、默默分别，登上了寒飑骑兵护卫下的驷马厢车。须臾辚辚启程，盈光扒在窗口向后顾望，那里有月姐姐，有仉寒翠，有琴妹妹……清一色缟素白衣的她们恋恋不舍地追望着他，潸然泣下，无语凝噎，红泪纵横，久久不愿散去。还有受凤泽峡重峦阻隔、已然无可瞻仰的栗都，那里，埋葬着他的父亲与阴影——一位“皇帝”，一位“英雄”……
全都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她们了。
唯有那片冷酷、肃杀、不堪念想的洁白，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妻妾成群啥感觉？”一位伴行车畔的寒飑骑兵好奇问道。
“……”盈光不知该如何形容，“你们寒飑不纳妾？”
“一妻一夫。”
“你们的皇帝呢？”盈光难以想象一个所有男人都不纳妾的世界是何光景。
“太祖一妻，太宗无妻，今上未婚。”
“宫官呢？宫女呢？宫妓呢？”这可都是无名分的“隐形妻妾”。你们的皇帝还能没个使唤丫头？
骑兵一副想破脑壳的模样：“不懂你意思。我们的皇宫大门昼夜敞开，百姓可以随意进出，我们都是入宫玩耍时顺便帮陛下做点事，洒扫、养花、擦洗之类。”
“志愿的？”
“然。”
盈光疑心自己耳朵坏了：“你们的皇帝有几座宫殿？他自己一个人住吗？”
“两座。晶辉宫是太祖建的，瑚光宫是太宗为一个女子建的。今上住在晶辉宫，瑚光宫闲着。”
“……这……”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无防备之心。“……皇帝独居、宫门大敞，就不怕有人行刺？”
骑兵仰天大笑道：“谁会杀陛下？谁杀得了陛下？”
“……”
盈光对寒飑兴趣陡升——他没听过“炽霰人在寒飑活不过一年”这类传闻——以至把“玉儿妹妹为何不来送我”这档子糟心事情都抛却脑后了。他二人正侃着，另一位寒飑骑兵纵狼跃至，临车肃拜：“雍侯大人，有个炽霰人想见你，自称伟渊南。大人要见他么？”
伟渊南？听着倒是耳熟。但肯定不是雍人，亦非栗人。盈光皱眉道：“见吧。”
“诺。”
骑兵调狼旋驰，片刻押来一个倒骑毛驴的乞丐……不确切，应该是一个书生打扮却披头散发、衣衫破乱、蚊蝇缭绕的乞丐。他掌抽驴腚，慢慢吞吞赶上厢车，见盈光却不说话，逼得盈光先张嘴：“敢问先生尊讳？缘何要面见寡人？”
那人大大咧咧地，仰着垢脸作个天揖：“在下邓岳狂生伟渊南，见过雍侯大人。”
哦！如雷贯耳！早听说轸州邓岳县有个不穿衣服满街跑的伟渊南，牛皮吹上九重霄，自比管仲乐毅、孔明奉孝、王猛谢安……
盈光肃拜道：“欢迎欢迎，请车上坐！”
“且慢，”伟渊南一摆手，放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请我？你做的丑事瞒得过天下人，可瞒不了在下——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我且问你，仁武皇帝后宫中人为何待你那么亲热？你明知瑶太后跟姁月夫人是冤家对头，为何偏与姁月夫人走那么近？你跟乃父所有的女人都有事儿，臭竖子！仁武皇帝长年不在雍都，你天天混在他后宫里，甚至夜宿其间；姁月夫人一日夜扫雪好几遭，只怕有人看出你的脚印来；丞相崔履冰那个奸贼则负责帮你们掩盖……”
“好大胆！”左右寒飑兵士全笑得前仰后合。若是铖玥在旁，肯定早已怒不可遏挺鋋穿他了吧。盈光满脸火烧、心下不悦，面上却再揖笑道：“先生再受寡人一拜。不想先生灵通如是，连这些机密也都知晓了。也罢，寡人承认，寡人无能且嗜色，万不及先生志大才高。请先生车上坐，寡人久闻先生大名，思贤若渴，正想请教大事。”说罢叫停马车，毕恭毕敬地下车整衣、又拜伟渊南。
伟渊南嘴一撇：“这才像话。不过在下此来是为民请命，大人该拜的不是在下，而是他们——”
无数炽霰人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寒飑将士顿时如临大敌、刀剑出鞘，盈光也下意识地一手握紧了玄焰神剑、一手按住了藏在怀中的采薇翁。伟渊南微微一笑：“不必紧张。他们都是原雍国百姓，听闻雍侯大人将赴寒飑为质，自发前来送行的。所谓‘雍国民心，皆在次子’嘛。”
“伟先生，”负责护送的寒飑军官道，“麻烦转告乡亲们，请各自归家，莫要在此聚众。有我军在，保证雍侯大人平安抵达。”
“正是，”盈光也不想场面闹大，“请先生转告父老，寡人一切安好，大家的好意，寡人心领了。请回吧。”
伟渊南骑驴走远：“民意难违，诸位大人看着办！”
盈光与寒飑将士们无计可施地目送他远去，然后无可奈何地看着乌茫茫人海漫淹徐至，扶老携幼，蹒跚磕绊，雪尘扬空。来得足够近时，仿佛听见了某种无声的号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面向盈光稽首跪拜，宛然一道扩散渐远的海潮。有人喊着“陛下”，有人喊着“殿下”，有人喊着“大人”，声浪膨胀蔓延，愈发激昂高亢，害得封狼与马匹焦躁不安，一个劲儿摇头摆尾，似乎想把声音从耳中、脑中甩出去。他们有多少人？几千？一万？若想劫走盈光，他们毫无疑问可以做到，护送厢车的寒飑骑兵根本没辙，只能事后再让这些胆大妄为的炽霰人付出代价了。
“父老乡亲们！”
盈光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双膝触地，向众稽首：
“寡人去去就回，请家乡父老不必挂念！大家请回吧！”
“陛下！”一位鸠杖老者出列揖曰：“寒飑迢迢，其国蛮荒，陛下千万保重！”
“多谢父老。”盈光再拜。
乡亲们捧出许多粗酒、干粮、蔬果，排好队伍，井然有序地依次奉上，置于盈光车前。老者道：“陛下，争战甫停，乡亲们凑不出多少东西来，不能为陛下奉觞进酒、宰牲烹羹，唯有此些村野敝食，斗胆贡献，恳请陛下途中使用，不胜惶恐。”
盈光拜曰：“父老所馈，重于太山，寡人一定倍加珍视。”
老者慨叹颔首，乃躬身半跪，抚开地上积雪，抓一捧泥土置于碗中，命童子注入粗酒，双手奉上道：“陛下此去寒飑，难免不服水土，饮此‘乡土酒’可保无恙。”
“乡土酒”？……哦，月姐姐提及过：远游异乡者，如遇水土不服、腹痛痢泻、口干鼻血诸症，无需医药，吃点儿家乡的泥土即可。还说此法十分灵验，她亲测有效，不止一次。真是可怜了乡亲们的一片苦心啊。盈光感动莫名，恭敬接过，不顾异味肮脏、一饮而干，将空碗双手递回：“多谢父老。深情厚谊，寡人没齿不忘！时辰不早，寡人该上路了。关西苦寒，大家请回吧！”
“陛下，保重啊！——”
“保重啊，陛下！——”
“保重——”
盈光亲自动手，寒飑兵士帮忙，好容易将乡亲们送来的东西悉数装车，挤得车厢里无处下脚、盈光只能跟车夫坐一起，这才继续上路了。人海驻足良久，呼喊歌吹，哪怕一行车骑杳然无觅；盈光依依回首，涕泪难禁，直至山陵通衢峰峙路转，视野中什么都没了，唯独耳畔还萦绕着他们的歌：
“江山碎，流离颠沛，
望眼盼君回。
溢渊血，成塘泪，
愁魂满边陲。”
……肚子好疼……
……真的管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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