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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往事(全本)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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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往事(全本)》

  1蒙古往事(1)

  他躺着听,在草地上,张着鼻孔,眯着眼,别人还以为他睡着了,其实没有,要是察拉合唱错一句,他能立刻听出来。但察拉合没唱错,不可能,老察拉合能唱出祖上十九代的故事,从没错过。是这些故事把他唱老了。年轻时候的察拉合长什么样子,没人见过,也速该也没见过。察拉合比他大二十岁、四十岁,或者一百岁,谁知道呢。也速该还年轻,他每次出征前必听老察拉合唱歌,他是蒙古乞颜部的领,他就是听他的歌长大的。这个老察拉合没有眼睛,靠鼻子分辨早晨和傍晚,男人和女人,不用看。

  他听他唱,顺便想着心事。耳朵听歌不妨碍心里想事,可以分开,也可以合在一起,怎么都行,像平地走马,走到哪儿算哪儿。太阳累了,躺下了,扑通一声。风停了,浮尘还在空中飘,一层黄,一层蓝,一层红,渐渐重叠,沉落,在颤动的马耳朵上,狗尾巴上,又被抖落到草地上。帐篷里飘出肉香,和浮尘们掺在一起,带着土腥气,黄昏的气味。秋天的黄昏就是这个味儿。察拉合接着唱他的,不管有人听还是没人听,从来都是这样:他想唱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不想唱的时候打死也不会开口。当他唱到伟大的阿阑母亲与天光相合的故事时,也速该的眼前浮现出诃额伦的脸。诃额伦不是阿阑神母,诃额伦是也速该的妻子,纯正的翁吉剌女人,高个子,鹿眼,弯眉毛,皮肤细腻光滑。

  去年,他和兄弟们打猎,在山窝后面的雪地里看到一对女人的靴印,两只靴印中间有个窟窿,拳头样大小,这是一窝新鲜的尿迹,深不见底,如同冒着热气的泉眼,穿透了冻硬的积雪。他一看,心立刻抽紧了。他还现,不远处有一条车辙,也是新鲜的。就是那辆来自翁吉剌的婚车,被一群蔑尔乞人护着。于是,他对他的兄弟们说,这个女人是长生天长生天,古代萨满教和蒙古人特别的指称,大意为:不死的苍天;主宰万物之灵的永恒之物。送给我的,她能为我生一被窝的儿子!

  打散了蔑尔乞人,他把她带回了蒙古乞颜部,为她换上新娘的衣服,他问她叫什么,她说她的名字叫做诃额伦。

  这个诃额伦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什么,平时翘着下巴颏,看人的眼神不躲闪。当他喝醉了酒,冲她举起拳头的时候,她不怕他,不哭不叫,就拿那种眼神看着他,说,可怜的。真是奇怪,她可怜他!她的声音不高,语气平静。更奇怪的是,她那么一说,他的拳头便松开了,自动的。再以后,乞颜部的人都传开了,也速该成了不打女人的男人。别的女人们说,凭什么呀?让醉酒的丈夫把拳头藏进袖筒,像猫一样去睡觉?她们说,男人有火气不让他出来,存在心里要憋死人的。

  别的女人怎么说,他不在乎。与诃额伦在一起,他的心舒畅。

  春天,诃额伦的肚子鼓了,兀孙萨满萨满教,北方民族的原始宗教,信仰万物有灵。萨满的职责为主持祭奠、占卜等。从她脚下的影子里看出,上天给也速该巴特巴特,也称把阿秃,即蒙古语中勇士、英雄之意。送来了一个儿子。诃额伦就对他说,也速该我的亲丈夫,你不要为我担心,听我的,你再去娶一个女人吧,在我们的儿子降生之前。

  这时,塔塔尔人来了。塔塔尔是蒙古乞颜部的世代仇人。

  老察拉合唱道:

  合不勒汗虽有七个儿子

  都不曾委付,他把汗位给了相昆毕勒格的儿子

  俺巴亥管了,俺巴亥汗为了众人的平安

  要去与塔塔尔人结亲

  …………

  走过了捕鱼儿海子、阔连海子

  中间是兀尔什温河

  住在河边的塔塔尔人不知好

  将俺巴亥汗拿了,送去给大金国杀了

  俺巴亥捎话回来叫子孙们记着

  把五个指甲磨破了

  把十根指头磨秃了

  也要给我报仇

  从刚懂事起,一听到这几句,他就两手抽搐,疼。可是十根指头好好的,一个不缺损。这个疼在心里,是祖先留下的,一疼就想起仇人,想去抓刀,或者弓箭。那些金国人,还有替金国做猎狗的塔塔尔人,他们每过三年都来剿杀一回当时金国针对漠北草原各部的“减丁”政策。,生怕他们毡帐多起来。这一次也速该不想躲,他打算顺着斡嫩河下去,迎到半路去截杀仇人,像刀尖横穿肋骨。愿长生天保佑他击败塔塔尔人。兀孙萨满把羊胛骨放进火中,观察它烧裂的纹路,羊胛骨吱吱地冒油,然后就出现了裂纹,一条,两条,很多条,其中有一条是横的,像刀刻出来的,把别的纹路都切断了。对了,这就是他,长生天护佑也速该巴特。于是,也速该告诉人们,为祖先报仇的时候到了。

  2蒙古往事(2)

  对丈夫的决定,诃额伦不惊讶,她一只手放在鼓胀的肚皮上,另一只手握住也速该,说,上天保佑,孩子等着你回来给他起名字呢。也速该说,他的名字早有人给起好啦。诃额伦问他叫什么。他说,就是第一个死在我手的塔塔尔人。我将把他的名字取了,送给我的儿子!

  天快黑了。老察拉合还唱。也速该的后背凉了。好多毡包闪出光亮,星星似的散落着。从察拉合的歌子背后能够听见传令人的马蹄声,有许多,这些人把他的号令从一个包带到另一个包,再由这个包里的人传到下一个包,越传越远。三天之后,他们都将离开自己家的毡包,聚集到他的身边来,带着各自的武器。十六岁到六十岁,所有的男人。

  女人们不问什么,用不着,从刮进帐门的风中,她们闻出了仇恨的气味。她们的男人,本来就话少,现在更安静了,就那么坐着,在你面前,让你看着面生,心疼。他眼睛看着你,心早就跟随苏鲁锭苏鲁锭,三岔的长枪,缚九根牦牛尾,象征最高权力,也是指挥战斗的军旗。走了。女人们都知道,上天生出这些男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去战场厮杀、报仇的,你不能把他留在家里。这种时候该替他们把打仗的马刀和皮甲拿出来,擦干净,放在门口,把盛奶酒的皮囊灌满了,放在枕边。母亲为了儿子,妻子为了丈夫,女儿为了父亲。从来就是这样。

  翁吉剌的地面上雨多、风软,男人们好脾气。每年他们都挑出最肥的牲畜送给邻近的金国人,还有最白的姑娘。翁吉剌男人舍不得他们的地面,不想与金国结仇,哪怕心里委屈,脸上绝不露出来。这些事诃额伦十四岁上就懂了。她听她的祖母说,金人和汉人管他们叫白鞑靼,还有一种黑鞑靼在西边的地面上。黑鞑靼们不怕金国人,他们胆子大,都是合不勒汗的子孙。那个威名远扬的合不勒汗,敢揪金国皇帝胡须的合不勒汗,他的妻子就是一个翁吉剌女人。诃额伦不傻,她能从祖母的话音里听出来,祖母羡慕那位嫁给合不勒汗的女人,那个女人给合不勒汗生了七个儿子。祖母还说,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天生有两条命,一条是父母给的,另一条命就是男人给的。诃额伦在心里偷偷算过,头一回不过十几年,另一回呢,她就不知道了,要是活得长,就是一辈子。她见过金人,穿镶银铠甲的那种;也见过拉骆驼的波斯人、会百~万\小!说的畏兀儿人,还有汉人,这些个男人都太精明,包括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他们脑筋太过灵活,心又小,什么都不舍得撒手。诃额伦对自己说,我不要这样的男人。

  后来祖母做主,把她许给了一个名叫赤列都的蔑尔乞人。听说这个赤列都的哥哥名叫脱脱的,统领着鄂尔浑河边三姓的蔑尔乞部落。那天,祖母盖着三层貂皮被子也暖不过来了,有点糊涂,竟把诃额伦当成了年轻时的自己,她吐着寒气说,翁吉剌的女人生来心大,嫁就要嫁给收管天下的人,让后辈脸上有光彩。说完这话自己先脸红了,是女孩子那种羞红,从眼睛下面蔓延开去,一直到脖子下面。身穿嫁衣的诃额伦跪在祖母身边,不知道怎么才好。最后,祖母抓着诃额伦说,孩子,你吃苦了。诃额伦没听懂,祖母就咽气了,临死嘴还张着,两颊鲜红,特别好看。

  脱下了嫁衣的诃额伦成了赤列都的妻子。可是,诃额伦不相信,这个赤列都就是把她再生一回的那个人,好像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对劲。赤列都对她百般的好,好得让她害臊,没处藏没处躲。他为她脱靴子,帮她梳头,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诃额伦诃额伦诃额伦诃额伦,像唱歌。诃额伦觉得自己在做梦,一共十天。第十一天她要跟赤列都回到鄂尔浑河边的蔑尔乞部落去。

  返回蔑尔乞部落的途中,诃额伦在帐车里一路摇晃,帐车里铺着熊皮,挂着毡帘,很暖和。雪被车轮轧得吱吱嘎嘎地响,几个蔑尔乞士兵在前面引路,赤列都跟在后面,西北风打在后背上,推着他们一路往前走。路上遇到的毡帐越来越少,地面越来越开阔。她吃睡都在帐车里,尿尿的时候才出去,避开人,到山后面的雪窝里。这一天,她刚上车就听见一声唿哨,像锥子扎进耳朵。她浑身一激灵。

  3蒙古往事(3)

  “是也速该!快跑!”蔑尔乞兵们喊。

  可是来不及了。

  唿哨从前面传来,又从左面传来,再从右面传来。驾车的马扬起蹄子,原地打转儿。诃额伦觉得忽悠一下,仿佛天地翻转了。一帮人嗷嗷叫着,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嗖地从眼前穿过去,带着风,嘴里的热气喷在她脸上,一眨眼不见了,一眨眼又来了。他们不伤她。故意的。她看见蔑尔乞兵都被冲散了,跑的跑了,没跑的被砍倒在雪地里:咕咚一声,咕咚又一声。只有赤列都还在马上立着,僵直着,脸上表很奇特。那是诃额伦第一次从男人脸上见到恐惧。她冲他喊,嗨!快跑啊赤列都,要不你就没命了!别管我了,天下女人有的是,你要是忘不了我,再娶一个也叫她诃额伦,求你啦赤列都,快跑吧赤列都!

  她的话没说完,两脚已经离了地面,像根羽毛被人拈起来,放到了另一个马鞍子上。那人的手紧紧地箍着她的腰,勒得她喘不过气。她哭了,使劲扭转脖子,从泪水中看见赤列都的背影远远地消失了,剩下那辆婚车躺在雪地里,没人要了。

  到了乞颜部的毡帐,女仆斯琴为她抹去眼泪,换上新的嫁衣,称她为夫人。诃额伦知道,她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了,这个人叫也速该。这个把她掳上马背的男人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不错眼珠。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诃额伦忘了害臊,也这样看着他。再后来,她就把自己给了他。还能怎么样呢?她累极了,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像鸟归了巢。她的身体告诉她,这才是那个把她再生一回的人。从此,她再不想别的啦,她把心咽进肚子里,成了真正的也速该夫人。

  有一天,也速该夫人去了斡嫩河边,捧着圆圆的肚皮晒太阳,偶然想起了赤列都,蔑尔乞人赤列都,他的脸像蒙了一团雾,看不清眉眼,名字也生疏了,半天只记起了一个消失在泪光中的背影,模模糊糊的。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儿,也许正和另外一个叫诃额伦的女人在一起,这个诃额伦不是她,她不认识。

  当众多的蔑尔乞领们疯似的蹿上马背,抽出刀,脱脱揪住了他们的缰绳,说,你们不要急,赤列都是我的弟弟我还没急呢,我要为我的兄弟想也要为咱们蔑尔乞人想,我们要报仇,但今天不行,也速该夺了赤列都的妻子,他知道他得罪了咱们,不会没有防备。你们别忘了,咱们自己的背后还有塔塔尔人呢。就这样,脱脱说服了众人,他说服了众人但说服不了他的亲生兄弟。他看到,从那天起,赤列都变了,两腮塌了,眼窝深陷,成了一张死脸,可怜的赤列都,他不会笑了。

  脱脱听说,赤列都只想着那个名叫诃额伦的女人,天天揣着她的背心,睡觉时放在枕边,从不碰别的女人。脱脱乐了,对自己心爱的畏兀儿舞女说:“去,让我的兄弟笑出来,笑不了就哭。反正你有办法。”

  晚上,脱脱点了堆篝火,烤了只绵羊羔,自己坐在赤列都帐门外,下令不准别人靠近。

  月亮缺了一块,像被狗咬了,钻进云层不肯出来。不出来就不出来吧。羊肉地冒油,很嫩,搁进嘴里就化了;酒不错,只是毡包里没一点动静。脱脱不急,他想,他要是去打乞颜部,说不定反被塔塔尔人抄了后路,没报了仇倒丢了命,那样就太不划算了,他希望塔塔尔人吃了乞颜部,剩下的骨头再由他去啃。他恨也速该,更怕塔塔尔人。感谢上天,毡包里总算有动静了。

  到了后半夜,毡帐里的声音变了调,狼嗥似的,长一声,短一声,真要命。脱脱不管,他睡着了。篝火上的羊架子还剩一只前腿。

  第二天中午,赤列都的帐门仍然紧闭着。脱脱跟前的篝火已经烧成了灰,灰也凉了。脱脱醒了,很不高兴:这个疯狂的畏兀儿女人,太过分了!我没把赤列都送给你,他是我脱脱的兄弟,又不是你的男人!他一脚踹开帐门,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心爱的畏兀儿女人被绑在哈纳蒙古语,指木制的毡包骨架。上,光着身子,嘴里塞满了羊毛,快没气了。

  4蒙古往事(4)

  脱脱把她的嘴里弄干净,用酒替她搓热了身子。畏兀儿女人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她说,你的弟弟不会笑,也不会哭,他是一把死灰。他走了。

  这时脱脱才开始后悔,他原想用自己的女人抹去兄弟心里的女人,没想到把他逼走了,他的赤列都再也不回来了。脱脱抽出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举着,对众人说,你们都看见了,我不会忘记这个仇恨,除非这根手指重新长出来,从今天起,我的女人就叫做兀歇?阿布娜蒙古语:此仇必报。。赤列都离开蔑尔乞部,去塔塔尔人的营地里做了一名马夫。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人们喊马夫的时候他就答应,然后帮你钉马掌或者干别的,一声不吭。他白天修理马掌,到了晚上就蘸着唾沫磨他的刀。那把刀子太快了,塔塔尔兵常借去剃胡须,还取笑他,说这刀子快得能骟马了。赤列都也不语,他当然懂:杀人的刀刃用不着太锋利,太锋利了反倒会折在骨头里,但他怎么才能不磨呢,一想起诃额伦在也速该怀里的样子,他只能磨刀,不停地磨。否则,一闭眼就是那个场面:也速该的刀尖指着他,偏着头,脸在笑。他脊背冷,手腕的力气刚够勒转马头。诃额伦对他喊叫,赤列都你快逃命去吧,要是忘不了我,再娶个女人也叫她诃额伦。当时诃额伦就是这样对他说的,他也照她说的,跑了。可他不知道,从那天起,在他的面前,所有的女人都不再是女人了,他管她们叫不叫诃额伦都没用。有什么办法呢?除非他返回头去把也速该给杀了,要么干脆一刀把自己捅死!

  塔塔尔人要去攻打斡嫩河边的乞颜部了。赤列都听说。

  半夜,在塔塔尔人的马房里,赤列都又在试他的刀子,先叫一声诃额伦,再用刀尖在胸口上一划,血就渗出来了,热乎乎的,很舒服。终于,塔塔尔人出动了。他们的领叫做铁木真?兀格,粗壮高大。赤列都跟在他身后,像个谁都看不见的影子。这个铁木真?兀格,一路上饿了就吃,醉了就睡,不紧不慢的。赤列都担心,等他们赶到斡嫩河,也速该早就躲进不儿罕山里去了。一天又一天,整个队伍里,就赤列都一个人着急,可他又不是塔塔尔人。他手中的刀快得不能再快了,只能藏在刀鞘里。他晚上睡不着,白天吃得比鸟还少,一肚子仇恨在等待中酵,变酸。他觉得自己快熬不住了。忽然,在某天早晨,他左耳听到一声尖厉的唿哨。猛地坐起身,这唿哨声太熟悉了,像劈头挨了一鞭子,令他全身汗毛直竖。

  也速该来了!他跳出去喊。

  蒙古兵一下子就蹿到了眼跟前,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近得能听见他们喘气,可以看见他们涨红的脸,脸上的汗。马刀扑哧扑哧砍下来。塔塔尔人被截断了,冲散了。铁木真?兀格喊叫着迎上去,他的马比别人高出一头。几个蒙古兵瞬间被他撞翻了,砍倒了。尖锐的唿哨声又响起来。顺着声音赤列都看到了那根苏鲁锭。举着长枪的人就是也速该。他吹口哨,耸肩膀,脸上带着微笑。赤列都认得这种笑:嘴角朝上翘,头有点偏斜,眼睛眯缝着,像在玩游戏。对,上回,他就是面对这种笑容撇下了诃额伦逃走的。但那是最后的一次!这次他要扑上去,一刀捅死他!

  可是赤列都抽出刀子,觉自己的手腕在抖,胳膊也抖,全身都在抖,像风中的羊皮。怎么回事呢?还没动手,恐惧又一次穿透了他,钻进他的骨头,把他积攒了几个月的力气一下子捅漏了,扑哧一下,漏得干干净净。他大声吼叫,努力挺起腰。都没用。他的恐惧瞒不过胯下的马,它即刻就感觉到了,惊叫,转圈,不听使唤。嗵的一声闷响,铁木真?兀格连人带马直立起来,砸倒了他。就这样,铁木真?兀格死了,尸体压在他身上,不停地抽搐。铁木真?兀格的血流了他一身,灌进他的右耳,热烘烘的。赤列都都感觉到了,他没死,还活着,就是不能动,腿像一截木头,被砸断了。手能动,但刀子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想捅死自己也不行。泪水一下子堵住了咽喉,是委屈的泪水。这时候赤列都终于明白了:不是他怕死,而是他不配去死!死和恐惧不是一回事,如果上天没有给你死的勇气,就算你自己想死也没用,一个连死都不配的人,拿什么去报仇呢?因此,你也不配拥有诃额伦,她做了你十天的妻子,那是上天对你意外的恩宠,就是要经过你的手把她送给也速该,命里注定的,不服不行!

  5蒙古往事(5)

  疼痛来得太快,一点预兆没有。当时诃额伦在河边晒太阳,铺着芨芨草,迷迷糊糊听见天上传来几声雁叫,正懒得睁眼,肚子突然疼起来,像要把她撕成两半。她大叫了一声,听见自己在叫也速该的名字。斯琴赶忙去找人。诃额伦在芨芨草上打滚,疼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斡嫩河水是清凉的

  洗个澡怎么样

  斡嫩河水是干净的

  饮我的马怎么样

  在斡嫩河边长大的

  像牛犊子一样壮实的

  是我的兄弟

  你要是不嫌弃

  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从东边失了的马鞍子

  能从西边找回来

  就好像

  从西边落下去的太阳

  从东边又升上来

  道理是一样的

  斯琴追过去,见一个男人拉着牛车。她对他说,嗨!别唱了,用你的车把我的主人拉回去吧。赶紧!男人不唱了,走过来看看,说,来不及了。斯琴说,我的小主人怎么能生在露天呢?男人说,孩子生在哪儿、什么时候出来都是长生天的旨意,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斯琴说,请长生天保佑我的主人。男人又说,你别慌张,我妻子生了六个儿子,都是我亲手接来的。

  这是诃额伦在昏迷中听见的,以后的事就不清楚了,像做了个梦。天空很低,下着雨,雨点又大又沉,深红色。祖母在身边陪着。她对她说,怎么了我的孩子?这么一点疼就忍不住了?该疼的时候就要疼,疼比不疼好,疼是你的福气,证明你年轻,是好事。不像我,老了,死了,再也不疼了。我的孩子,疼是咱们的命,他让你疼说明他喜爱你,你的头生子,他是个有出息的,成大事的,将来,你必因他而荣耀。接着,她听到了他的哭声。她醒了。

  疼痛退去。疼痛之后的世界分外新鲜,像冒热气的牛粪。太阳是蓝的,长了一身金毛。蝇子们在头顶上飞。斡嫩河水的气味让人沉醉。诃额伦心里忽然充满了感激之,满满的,热热的。因为当着外人,她不好意思哭。

  那个男人动作麻利,已经割断了脐带,取芨芨草茎系了,用河水洗净了孩子。粉红色的,正握着拳头,一声接一声地哭。男人掰开孩子的手,见掌心里有一块黑红透亮的东西。这个人慌忙伏下身子,把孩子递给了她。诃额伦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男人说他昨天梦见一只白海青海青,草原上对鹰的称呼。

  白海青即白色的鹰。向他讨一块好铁,说是要给天下的圣主送去,叼了一块烧红的铁飞走了。上天让我遇见您的儿子,你看他手握凝血而生,将来必收管天下。诃额伦再看那块凝血,果然像烧红的铁。她问他你是谁。男人说,我是铁匠扎尔其古岱,刚才的话我不会对别人说。我有一个儿子叫者勒蔑,两岁了,结实得像牛犊。请夫人答应扎尔其古岱,让他长大了给你的儿子做伴当伴当,即朋友和兄弟之意。

  诃额伦点头答应了,男人反身到牛车里拿了一个貂鼠皮襁褓将孩子裹了,说这是者勒蔑用过的。本来她还想仔细盘问他:他的那个梦,还有,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赶到这里来,并且随身带着他儿子的貂鼠皮襁褓?但她没问,因为孩子叼住了她的奶头,疼得她说不出话,心中忽然充满感激。有什么可问的呢,从这一天起,因为她的儿子,任何奇迹都可能生:车在天上飞,树在地上跑,鱼唱歌,鸟跳舞,奶水变成河流,都是真的。

  八百年以前,在不儿罕山下,斡嫩河的源头,有一个叫做蒙古乞颜的部落逐水草而居。他们是阿阑母亲的后代,有孛儿只斤氏族、泰赤兀氏族、主儿勤氏族等等。孛儿只斤氏族是十世祖孛端察尔的直系子孙,被称为纯洁出身的蒙古人,血统高贵。猪儿年古代蒙古纪年方式,与中原汉族十二生肖相似。的一次战斗中,孛儿只斤人也速该带领乞颜部击败了塔塔尔人。那一年,也速该夫人诃额伦生了第一个儿子,起名叫铁木真。以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哈撒尔;又生了第三个儿子,起名叫合赤温;生了第四个儿子起名叫帖木格。差不多同时,也速该的别妻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别克帖,一个叫别勒古台。

  6蒙古往事(6)

  几年间,诃额伦鼓胀的没有停歇,她的奶水源源不断,没有哪个孩子能独自吃空她的两只,连牛犊般的哈撒尔也做不到。有时,诃额伦把铁木真叫到身边,对他说我心口憋得难受。铁木真就伏在母亲怀里吮吸,为她解除痛苦。铁木真九岁了,长着和父亲一样狭长的眼睛,眼梢朝上。可是他的身材不高,话少,与别的孩子们不怎么合群。诃额伦暗自为他担心。她希望这个儿子长得高大健壮,将来接替他的父亲也速该,掌管乞颜部。

  蒙古乞颜部到底有多大呢?据说,当时有人骑了三匹快马,想数算乞颜部的帐幕。这个人每天换一匹马,跑了三天。第一天跑累了,第二天喝醉了,第三天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把自己给数糊涂了。乞颜部落的毡帐数目每天都在生变化;有人来投奔乞颜部,也有人离开它,投奔了别的部落。这样的事很平常。那时,蒙古乞颜部和草原上其他部落一样,只有到了面临危险的时候,在战场上,各个氏族才听命于也速该和他手中的苏鲁锭。平常就不是了,大家各寻各的草地,放各自的牲畜,过各自的生活。

  从一家到另一家,不知相隔多远。有的人几个月或者一两年都碰不上面。见了面彼此问候:你的牲畜好吗?我叫扎尔其古岱你还记得吗?我最小的儿子叫者勒蔑,能骑马放鹰了。主人便拿出最好的马奶酒来招待他,像一家人。也有不行的,氏族之间,或者兄弟之间,为了争夺草场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生了争执,一气之下就拉了帐篷,带了自己的百姓和牛羊走了。走了多少,又来了多少,没人专门数算。如果百姓走光了,敌人趁机而入,光凭也速该手中的苏鲁锭很难抵御。有一次诃额伦问她的丈夫:万一你战死了,你的儿子还没长大,这根苏鲁锭该由谁来掌管呢?也速该想了想,回答不上来。也速该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父亲,脸上多了许多皱纹。

  羊群要有头羊,驼群要有头驼。乞颜部不能没有自己的可汗。诃额伦对她的丈夫说。

  可是晃豁坛氏族出身低,他们的领蒙力克太老实,只能给也速该做伴当。主儿勤人出身高贵,可是没主意,善变。人数最多的是孛儿只斤氏族和泰赤兀氏族。泰赤兀氏族领塔里忽台是个聪明人,表面上顺从也速该,私下里认为也速该缺乏心计,而乞颜部的可汗必须既勇敢又智慧。好多人赞同他,可他们又不愿意推举塔里忽台。

  就这样,推举可汗的事还是被一年一年地耽搁了下来。反正苏鲁锭在也速该手里,大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塔里忽台再说不出别的理由。塔里忽台是俺巴亥的直系孙子,在乞颜部他不如也速该有声望。因为也速该有战功,大家愿意听他的,把他认做领。另外,随着年龄增长,也速该比以前爱动脑筋了。

  有一天塔里忽台看见也速该的妻子诃额伦:这个女人生了四个孩子,仍然那么强壮,气色白白红红的,一双鹿眼,特别傲慢。塔里忽台觉得,自从也速该娶了这个女人,就像肩膀上多长出一颗脑袋。

  狗儿年春天,札木合照例来到乞颜部做客,他是札答兰部落领的儿子。他们是十世祖孛端察尔掳来的妇人所生,当年那个掳来的妇人已经怀孕,生下的后代就作了札答兰一支,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与孛儿只斤氏族算是同宗亲戚。

  札答兰部的领每年都把儿子送到乞颜部来,住上些日子,以示友好。札木合来了不找别人玩,他喜欢和铁木真在一起。他们年龄相仿。札木合穿一身白羔皮袍子,斜挎弓箭,白面皮,像个姑娘。铁木真这样讥笑札木合。札木合反过来讥笑铁木真爱脸红,像个女人。其实,他们互相讥笑的,正是他们喜欢对方的原因。

  札木合聪明,铁木真诚实,玩在一起,十分快乐。铁木真有一根灌铜火狍骨,能在十步之外打死一只兔子。札木合有一只牛角鸣嘀,能出九种声音。和他们在一起玩的还有一个阔阔出,是蒙力克的儿子。他跟在札木合、铁木真后面,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7蒙古往事(7)

  傍晚,他们玩腻了,坐在林子里聊。树没有长叶,地上的草开始冒绿,阳光正从树梢上渐渐挪下来,从粉红到深红。札木合说他将来要做草原上的古儿汗。古儿汗就是众汗之汗的意思,草原上最大的汗。铁木真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觉得新鲜。特别是札木合的一脸郑重,更让他钦佩。

  这时候他们正在火上烤着刚捕猎的两只兔子和几只雉鸡,肉味鲜嫩。兔子是铁木真打的,雉鸡是札木合射的,剥皮拔毛是阔阔出的事。札木合问他们信还是不信。铁木真说信。他想,将来草原上要是真有一位众汗之汗,他最好长得像札木合一样。他说信是诚心的。阔阔出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想笑,又不敢。札木合问他们两个将来想做什么。阔阔出没说,因为他的父亲蒙力克不如他们的父亲,不好乱说。铁木真也被问住了,有些茫然,红了脸,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如札木合有志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接着,札木合说出了一个让他们吃惊的提议:咱们结为安答安答,即结拜的盟兄弟,生死之交吧。

  结拜安答是男人之间的誓约,一种神圣的允诺。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当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互称安答的时候,说明他们经历过共同的危难,紧要关头可以将生命托付给对方,一生不变。此时,太阳从树梢上落下来,把他们三人的影子拉长了。札木合还有另一个主意,他提议第二天早上三个人一起去猎熊,在大人们睡醒之前。无疑,能够想到这个主意就已经证明他们是大人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猎熊,然后结拜安答。真是激动人心!他们听说塔里忽台现了熊的踪迹,已经挖了陷阱,下了套子。

  因此,必须保守秘密,早下手。早晨雾气浓重,天地间一片灰白,不分彼此。塔里忽台钻出了毡帐,爬上马。他没睡醒,脚下的草地,远处的斡嫩河,还有胯下的马,都还在梦中,木木瞪瞪的,踩上去像隔着一层什么。不少人在他前后簇拥着,带着猎熊用的绳套、叉子,一声不吭地朝林子里走。塔里忽台在马背上打盹儿,脑袋垂在胸前。

  他是个永远睡不醒的人,平时醒着也和睡着一样,眼睛只睁开一条缝儿,举手抬脚的动作像梦游,连打仗的时候也这样。不过,要是你想趁机占他的便宜那就傻了,他会在你的刀尖刚好够到他之前醒来,及时蹿起身,比黄鼬还机灵,等你现自己身上吃了刀子,他早跑出一箭之外去了。

  林子里的动物都闭着眼睛和嘴,鸟们也哑着。在塔里忽台的梦中,那头熊早成为一张完美的熊皮,乞颜部最大最有价值的熊皮,铺在身子下面,柔软厚实,油黑锃亮。这张熊皮,他要给自己留下,而不是给也速该送去。以后,所有的人进了他的帐篷,都会看见这张熊皮,他们就会忍不住赞叹:嘿,塔里忽台,哦,塔里忽台!长生天对你太好了!于是他就知道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忽然,他的猎狗嗥叫起来。塔里忽台浑身一抖,醒了,他惊愕地睁开眼,朝远处张望。

  晨雾中,一头黑熊在奔跑,身上竖着几支箭。不对,它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追逐,逃跑的是几个孩子。不用问,箭是他们射的。见黑熊扑过来,他们吓坏了,朝三个方向飞奔,其中一个从马上掉了下来。塔里忽台眼见黑熊追上去,把他压在了身子底下。

  但熊没咬他。熊在洞里睡了一个冬天,刚刚嗅到春天的气味,浑身的困乏还没有过去,肚子不饿。本来,三个男孩的突然出现没有使它害怕,它刚睡醒,准备掉头走开,不料三支利箭同时刺穿了它的皮肉,其中一支深深地钻进脖颈,它暴怒地掉转头,站起来,咆哮着,朝着给它带来疼痛的方向扑过去,这是熊的脾气。

  因为孩子们都懂,射杀冬眠中的熊是犯忌的,如同杀睡眠中的人,要做一辈子噩梦。所以,他们要先把熊惊醒,引出来,然后一起放箭:先射它的喉咙和眼睛。想得没错,但只有一支箭射中了要害,把熊激怒了,它像山一样扑过来,他们来不及再放第二支箭,只能转身逃跑。

  8蒙古往事(8)

  就这样,当塔里忽台从死熊身下拽出那个孩子,他早就面色青紫,没气了。

  塔里忽台惋惜地抚摸着浑身是血的熊,要不是为了孩子,他才舍不得下这样的毒手,好端端的一张熊皮被戳得到处是洞,把他心疼坏了。他取了熊眼和熊牙,命人将熊和孩子的尸体拉回营地,懒得答理那另外两个。铁木真与札木合骑在一匹马上,默默地跟着大人们回到营地。

  对阔阔出的死,他们不理解。事生得太快,太突然,他们身上的汗还没有退干净,被风刮得冷飕飕的,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阔阔出的尸体被停在一座空毡包里,帐门从外面用牦牛绳拴死了。但铁木真和札木合不认为阔阔出死了,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指使他捡点柴,要么就去寻找狐狸窝什么的。所以他们悲伤不起来,他们还不懂得悲伤。不习惯,总忍不住回头去看,结果身后空空荡荡的,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一想到阔阔出将永远地消失了,他们心里都有点茫然,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就这样,铁木真与札木合的沉默一直保持到阔阔出下葬的前一天晚上。那一晚月亮像车轮,又大又圆,札木合与铁木真一起在心里默数着,围着阔阔出的毡包转了九圈,然后在毡包的后面点了一堆火,插了两支箭,箭头朝上,两个人一起对天盟誓,结为安答。

  第二天的清晨,一件奇怪的事生了。

  蒙力克的妻子为死去的儿子缝一件新衣服,给他下葬用。因为太悲伤,手软得厉害,这件衣服花了三天的时间。早晨,蒙力克陪着妻子替阔阔出穿上身,他现儿子的手脚并不僵硬。妻子说她担心不好穿,袍子做大了。阔阔出说不大,正好盖住脚面。蒙力克的妻子又说,天暖了,这袍子做厚了。

  阔阔出说不厚,他正觉得身上寒冷。蒙力克的妻子惊愕地看着丈夫,以为他在答话。蒙力克也惊愕地看着儿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阔阔出对他们说,你们不要难过,你们的儿子在天上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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