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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江山_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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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纳阏亲王?

  做事狠辣果决,对人淡漠疏离,莫云笙在一场场血与火的斗争之中蜕变得越发成熟,却也越发高不可攀起来。这样随意甚至于显露出些许脆弱的样子,却是已经极少见得到的了。

  炉中一片木炭炸裂,发出轻微的爆鸣声。莫云笙惊得突然睁开眼,目光还未聚焦起来,猛地起身,手向前伸去像是要抓住什么:“陆……”

  刚吐出一个音他已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猝然收声。带着些微歉意,莫云笙向骆衡笑了笑:“让怀卿见笑了。”

  “王爷近日劳累,还是早点安歇吧。匈奴之事并不急于一时,三日后的祭天大典,万事还要王爷过问。”骆衡诚恳劝道。

  莫云笙摆摆手,将失了温度的帕子揭下来,抛入同样冷掉的水中,骆衡第一次清楚看到他肩上伤口,竟是新旧几处叠在一起,分外骇人。

  莫云笙却不以为意,整整衣衫起身在桌案后坐下:“你既然来了,便先简单说说。”将桌上摊开的信纸递过去,“呼衍单于的信。”

  骆衡迅速回神,探身接过。莫云笙后靠在椅背上,见他读到了末尾,开口问道:“如何?”

  “发兵定在北燕明年春赋,届时其朝中繁忙,国库又恰好处于尚未再次充盈之际;草原又恰好雪融,原本是个大好时机。”骆衡微微蹙眉,“只是我国征赋之时和北燕相近,可否会有影响?”他顿了顿,“须知我国国库……恐怕要比北燕还要吃紧。”

  “那便早一个月征收。”莫云笙不假思索地道。

  “早一个月?”骆衡吃惊道,“骤然调整,百姓怕是难以适应。”

  “赋税减三成,但这一年之中,皇宫及各王爵公侯开支减半,禁狩猎,禁大肆宴饮

  ,禁收罗奇珍美人。开战之后便去夺北燕的粮草钱银,以战养战。”莫云笙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轻蔑,“不过一年而已,也该这些蠹虫放些血出来了。”

  骆衡依旧蹙眉不语。莫云笙又道:“匈奴要向北燕复仇,并不需要等上七年,只是他们势单力孤,难以成事,故此要待到西楚遗民心思彻底活泛,而我也在南陈经营起自己的势力,并训练出一支能拿得出手的军队来。长久无战事,玄韬军又失去了首脑,很难在短时间内回复到往日所向披靡的程度上来。”

  搭在扶手上的五指微微收紧,“北燕皇帝向来多疑,七年以来陆啸的行动一直被限制在上洛城内,不曾有半点放松,连近在城外的玄韬军营都不准去;离开了军队的将军,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只是世事无常,若是再度延后怕是会再度生变。这一战,不能再拖了。”

  骆衡看上去终于被说服,低叹一声道:“王爷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怀卿遵从便是。只是限制王公贵族开销一事,怕是会引起反弹啊。”

  “这个你无须担心。”嘴角微挑,莫云笙瞳中刹那间已是一片冰冷,连眼角那道十分浅淡的伤痕都狰狞地鲜明了起来,“事关国家,江山社稷面前依旧贪图一时享乐者,留他何用?从重论处便是。有了第一个杀鸡儆猴,其他人自然乖乖遵从。”语气骤一和缓,他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小皇帝若是带头做了榜样,下面的也就不得不仿效了吧。”

  听到前一句话时骆衡神情还没什么变化,待到最后一句时却是脸色微变,起身一揖,低声道:“皇上尚且年幼,请王爷务必把握分寸。”

  他此言已是有了几分怀疑告诫之意了,莫云笙却并不动怒,反倒微微笑了起来:“哦?”

  骆衡并未抬头,语气却有些急促:“怀卿知道这龙椅原本应是王爷的,若非当年之事也不会让于先帝;然而稚子无辜,如今南陈正在紧要关头,请王爷……”

  “怀卿啊怀卿,我在你眼中是如此不分轻重缓急之人么?”莫云笙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神色颇有些无奈,“‘辅佐皇上到十六岁便将权力尽数交还’,我可是在先帝榻前发过毒誓的,你又不是不知。”

  骆衡顿时噎住,呆了半晌才又坐回原位,有些赧然地低声道:“怀卿失礼,请王爷恕罪。”

  “无妨。”莫云笙笑道,眼底划过几许异样神色,一瞬又被压下,“都是我莫家江山,皇位是他莫云笙的,还

  是我莫云箫的,又有什么分别呢。”见骆衡放下心后神情越发尴尬起来,知道他是为了刚才怀疑自己而心存愧疚,摆了摆手道,“夜深了,怀卿去安歇吧。”

  骆衡的身影消失在书房之外,莫云笙身体后仰,闭上眼睛,感受着左肩处从未消失过的疼痛顺着经络一点点蔓延,渗透到四肢百骸中去。

  痛得越狠,便记得越深。

  九死一生跨越重重深山,为了重回献阳不惜卖身为奴;朝中党争,毛遂自荐做了一方的傀儡、另一方的靶子,在夹缝之间周旋求存;顶着重重怀疑挫折白手建立赤水军,终于将军权握在手里;直到莫云箫死时才知道受了他的算计,被逼着发下毒誓,将来要将拼来的这一切双手奉上。

  陆啸,我经历了这重重磨难,如今终于足够资格和你并立天下。

  执念已了,七年前欠你的,往后会如数偿还。

  ☆、第四十九章 宫宴

  “皇上驾到!”

  “宁亲王到!”

  随着大太监的两声吆喝,清一殿的满朝文武齐齐站起身来,肃容而立。看着摄政王在皇上前面一马当先跨入殿内,几位老臣的眉毛都是狠狠跳了一跳。

  北燕服色尚玄,而南陈尚朱;莫云笙今日穿了一身绣着八条金龙的绛色摄政王朝服,头戴金冠;即使是大年初一的喜庆日子,他依旧是神情淡漠疏冷,却越发显得气势慑人。反观被他牵着左手,身量还不及其一半的小皇帝莫文皓,虽然穿着象征九五之尊的皇帝衮服,神情却还带着些畏缩,完全不及自己皇叔半分气度。

  莫云笙对两旁脸色各异的大臣视而不见,笔直向前方的御座走去。他步子大,才六岁的莫文皓自然跟得吃力,磕磕绊绊地几乎小跑了起来。这下子几个老臣表情更加难看了,有一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却被身旁同僚眼疾手快地压下,以目光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宁亲王在朝中说一不二,就连皇上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哪个不长眼的去开口顶撞,纯是活得不耐烦了!

  莫云笙将莫文皓抱上龙椅,自己也在旁边另设的位置坐下。百官面向二人,齐齐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近百人的齐声高喝在大殿内回响,渐渐消弭。一阵沉默之后,自上面才传来微弱胆怯的童音:“众……众爱卿平……平身,落……落座。”

  “谢万岁!”

  众人谢过,复又坐下。只听得小皇帝结结巴巴道:“新年伊……伊始,朕……朕……欲与民……同……同乐,众位……众位爱卿不必……不必……”后面却是忘了词,急得他坐在位置上直扭;偷瞄了一眼旁边十指交扣神色淡淡的皇叔,小嘴一瘪,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一片死寂,动一下衣袖袍角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阶下百官都是屏息凝神,生怕出点动静让小皇帝当场哇地哭出声来。听说今日匈奴的贵客可是在的,千万别丢了南陈的面子!

  这令人尴尬的状态又持续了不知多久,上面终于再度传来了声音:“皇上之意,乃是众卿不必如在朝堂上一般拘礼。”莫云笙悠悠道,一瞥莫文皓,“臣猜得可对?”

  “皇……皇叔所言……所言极是!”小皇帝找到了救星一般,眼泪汪汪地点头。

  “谢万岁恩典!”下面百官又是一齐躬身称谢。这次莫云笙也不待莫文皓出声,直

  接越俎代庖道:“众卿不必多礼。来人,奏乐!”

  精心编排的歌舞很快献上,然而有了前面这一段插曲,众文武的兴致也被消去几分,气氛并不热烈。莫云笙像是毫无所觉,斜倚在一旁扶手上,慢慢啜饮着杯中美酒,目光似是漫无目的般在阶下逡巡;在正和旁边鸿胪寺官员低声交谈的苏勒身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了开去。

  一曲歌舞顷刻演奏完毕,门外的卫兵很适时地高声吆喝道:“庄靖儒庄公到!”

  这一声吆喝出了,下面的微弱杂音瞬间都静了一静,众臣面面相觑,俱是不解:已经致仕多年的怀化朝丞相,如今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有眼尖的却看到顶上的摄政王坐直了身体,一向鲜少有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愉悦,顿时心下通透如明镜。

  当年六皇子自北燕逃回南陈之时,听说便是庄公替他在朝中牵的线,这才有了今日权倾朝野的摄政宁亲王。借宫中大宴之际将庄公请了过来,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情。

  莫云笙探过身去与莫文皓说了几句,便见小皇帝点点头,向着外面道:“宣!”

  庄靖儒现年七十有七,已是近了耄耋的高龄。他在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蹒跚而入,直至行到御前;刚要下跪,便见到上面的摄政王把手一拦,温和道:“庄公年事已高,不必多礼。来人,赐座摆酒!”

  他可以越过莫文皓施号发令,但庄靖儒却不能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虽是无需叩首,也依旧在小太监的搀扶下颤巍巍向着二人长揖及地,照例说了些新年的吉利话,这才去新给他摆出的位置上坐了。

  身旁的工部尚书闻睿探过身来:“这么多年还被王爷惦记着,庄公真是好福气。”

  庄靖儒呵呵笑着,嘴里却是一阵发苦,心中只道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被上面那位惦记着,是福是祸,还真是说不清楚。

  先朝奉宣帝生性懦弱,被太尉秦彧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只能忍气吞声,他受不了朝中越发恶劣的局势,便在秦彧将苗头对准自己之前早早提出致仕,这才避开了后来大批朝臣被诬陷下狱,或贬官或流放的命运。他原本以为自己就此便可摆脱这永无休止的朝堂倾轧,却哪里想得到不过到了奉宣二年,竟有一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却是这位自北燕九死一生逃回南陈,如今还是行商家奴身份的七皇子!

  这位七殿下对自己的过往经历只字不提

  ,却是开门见山地向他分析了如今南陈朝中的局势。皇帝病重且尚无子嗣,殡天后势必要从分封各处的众位藩王中选一个继承皇位;然而各藩王实力大体相当,又是谁也不肯服人,届时必定会引起刀兵之争。更何况后宫如今由秦彧暗中ca纵,若是太尉随便抱出来个婴儿便说是皇帝的遗腹子,那么这莫家江山,可就真的不保了。

  这些事情庄靖儒自然晓得,也知道如今朝上与太尉对立一派的大臣们正在头疼此事。然而接下来莫云笙之所言,却真正令他大吃一惊。

  莫云笙对此事的解决很简单:毛遂自荐。一来,莫云箫在做太子时便鲜少出现在百官面前,当年知道调包之事的大臣原本便不多,如今朝中更是新人换了一茬旧人;如此一来在真相不明的官员和天下百姓眼中,他才是原本真正的太子。二来,他自北燕只身回到南陈,正是件有勇有谋的证明,可以安定人心。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他现在无权无势无根基,就算将来登上皇位后依靠的依旧是现在朝上的这些人,是个绝对趁手的傀儡。

  话都说到了这般露骨的份上,庄靖儒也有些动心。权衡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动用自己在朝中残存的影响力,将莫云笙送入了朝堂。

  然而他制造了这开端,却没有料中后面的结局。这位七殿下哪里是能够任人摆布的羔羊,分明是头得了势便回头反噬饲主的狼!

  无论是平定藩王叛乱,还是诛杀秦彧,莫云笙的每一步棋都让他看得胆战心惊。奉宣帝又奇迹般地拖了五年才病逝,临终前却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个皇子;而莫云笙虽然没有坐上皇位,却成了与皇帝无二的摄政亲王。将年仅五岁的小皇帝牢牢把持在手里。而那些原本准备将他当做傀儡培养的大臣们,如今却只能战战兢兢地伏在其脚下,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

  庄靖儒品了口酒,因衰老而变得迟钝的味觉已经尝不出皇家今年的佳酿是何等口味。他眯起有些昏聩的双眼,望向上面意气风发的年轻王爷。

  当年若是自己将七殿下拒之门外,又将如何?他不知道。

  时光不能倒流,历史不能重演。他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人生难得糊涂,这往后的事情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便由他雨打风吹去罢。

  阶下歌舞一支接一支地继续,可宴会的气氛依旧有些沉闷。莫云笙冷眼看着,忽地侧过头去,向着上面原本正襟危坐、现在已累得靠在龙椅上的小皇帝道:“皇上,臣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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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云皓这一日来自卯时便开始收拾,随后祭天祭太庙又是一通折腾,哪里是个六岁的孩子能够承受的;好不容易吃了些东西,困意便席卷而来,赶也赶不走。他正在迷迷糊糊之中,忽然听到皇叔的声音,本能地一个激灵坐正:“皇叔要……要走么?”

  莫云笙神色不变,微微颔首道:“是,还请皇上容臣告退。”

  “皇叔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小皇帝神情中带了几分关切,“是……肩膀又疼了?”

  莫云笙眉毛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眼中光芒温和了些:“谢皇上关心,臣没有不舒服。只是……”他目光转向阶下,瞬间带了一抹嘲讽的冷色,嘴角虽然挑着,却是半分笑意也无,“臣要是继续坐在这儿,恐怕各位大人该不舒服了。”

  莫文皓最怕他这副神情,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小声道:“那……那朕就不留皇叔了。”

  “谢皇上,臣就此告退。”莫云笙一拱手,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身,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乐师与舞姬也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莫云笙淡淡扫了一眼殿内众人,竟是一言不发,径自下了御阶向外行去;站在原地的舞姬连忙让路。直至那一抹朱红色彻底消失在清一殿外,满朝文武竟是齐齐在心中松了口气。

  乐音再度奏响,舞姬也重新载歌载舞。百官再度互相攀谈起来,却不再向先前那般压着嗓子窃窃私语,彼此也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没有了摄政王的这场宴会,气氛瞬间放松热闹了许多;只有小皇帝瞅了一眼莫云笙坐过的位置,有些沮丧地低下头来,恹恹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莫云笙出了清一殿,却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登上了皇宫的北城楼。远眺献阳城内,他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目光却是越来越冷,最终化作刺骨的冰寒。

  身后是王侯大臣的觥筹交错,欢歌笑语。眼前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冻死路边的饿殍。

  湘郡遭了雪灾,灾民苦等了三个月的赈灾银子,被官员层层盘剥之后只剩了不到一成。近畿农户的土地被贵族强占,诉状投到他宁亲王府,却被数十位公侯联手找上门来,劝他不要插手这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年前军队发饷,赤水军的银子看着他的面上无人胆敢克扣,可其他军队却连棉衣都配不齐!

  覆在城墙之上的手按得越发紧了,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毕露。

  这个国家依

  旧存在,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剥开光鲜华丽的壳子,流出的是发黄发臭的脓水,露出的是森森白骨。纵使他有千般万般神通,依旧无法挽救这病入膏肓的江山。权倾朝野的摄政亲王?呵,有多少人是畏惧他军权在握,有多少人是阳奉阴违,又有多少人时刻盯着他,只待他露出一点破绽便一拥而上,将他撕得粉碎!

  他莫云笙欲救国于危难,然而面对这糜烂之局,也难免要生出几分心灰意冷来。朝中已是如此,在外又有强敌北燕虎视眈眈,匈奴和那西楚在结盟的背后也不知还包藏着何等算计,他之所为,究竟是会逆转国运,还是……加速其毁灭的进程?

  “高涉。”年轻摄政王的低语在夜风之中飘散,最终传入身后沉默而立的侍卫耳中,“你可信人能胜天?”

  “南陈积弊已久,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各自牢牢抓着自己的既得利益不肯放手,即便我身处如此高位,只要露出半点软弱,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赤水军捷报连传是不假,可对手不过是些孱弱疲惫之辈,赢了也没什么可夸耀的。将这只雏虎放出去面对强敌,当真能胜过那北燕玄韬军?”

  “凭我一人之力,当真……能令这迟暮南陈,再度奋起?”

  “王爷所问之事,在下无法作答。在下只知,厮杀之前动摇心智,乃武人之大忌。”男人终于开口。

  紧紧按在城墙之上的那只手,在他这一句话过后,忽然松开。

  莫云笙直起身来,长长吐了口气:“你说得对。事已至此,早就失去了转圜的余地,本王不能再回头,也不想再回头了。”

  他微扬起脸来,眯起眼睛迎向云层之上那惨淡的月光。先前的迷茫已不复存在,黑眸之中跃动的光芒,比以往来得更加锐利坚决,呢喃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够听清:

  “陆啸……我送上门来的这份大礼,也绝不是能让你轻松吃下去的!”

  ☆、第五十章 皇侄(番外)

  奉宣六年,秋。

  夜雨敲在窗棂上,沙沙的一阵微响。莫云笙搁了笔,将刚写好的奏折浏览了一遍,闭上已有些酸痛的眼,揉了揉眉心。

  “王爷。”书房门外映出女子的窈窕身影。

  “何事。”

  “宫中来人,请您进宫一趟。”蓝绛顿了一顿,声音有些发颤,“皇上这次……怕是不好了。”

  按揉着眉心的手指动作骤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王爷,快三更了。”

  “备车。”

  “是。”

  车轮滚在石板路上的轱辘声响在深夜之中听得格外清晰,已经沉睡的皇城此时却透出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多少间豪宅之内,多少双未眠的眼,都在盯着那气势恢弘的碧瓦朱墙,等待着这个帝国最尊贵之人吐出他此生的最后一口气息。

  莫云笙以手支额,望着车厢顶上精致的纹路出神。

  他的皇兄撑着那副孱弱的病体,为了重振皇权,为了给他争得在朝臣之中斡旋、建立自己势力的时间,又多拖延了五个春秋,终于也到了极限。

  “七弟,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恍然间莫云笙又想起了五年前自己初次重返南陈皇宫,与莫云箫相见时的情景。卧在榻上的皇兄脸色青白,身体瘦弱,抓着他的手在颤抖,几乎要流下泪来,“秦彧挤走了庄相后便在朝中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更可恨的是此贼竟然染指后宫,害死了我母后!这宫中现在仅有的几位妃子都是和他秦家沾亲带故,只等朕传下子嗣,便要将朕除掉!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啊,实在是窝囊啊!”

  “当年朕对不起你们u子,朕有愧在心,可现在能帮朕的只有七弟你了!朕不会去碰那些来自秦家的妃子,等朕到了大限之后,这皇位就传给你,就当做是给你的补偿了,可好?可好?”

  他是如何回答来的?

  “皇兄稍安勿躁,以免病情波动。当务之急是请皇兄重振精神,龙体康健,往后之事,自当细细筹划不迟。”

  哼,真是滴水不漏。莫云笙闭上眼,沉沉笑了一声。

  ……

  泰昌殿内一片愁云惨雾,内廷总管魏华安一脸苦相地在殿门口走来走去。一人撑伞提灯自前殿方向行来,魏公公抬眼望去,待到看清了伞下那人面容,一拍大腿

  :“诶哟喂,怎么让王爷一个人过来了!”说着推搡了身旁跟着的小太监一把,“快去伺候着!”

  小太监赶忙跑过去,替莫云笙提灯撑伞。魏华安也提着衣摆下了台阶,站在雨中向着年轻亲王谄笑:“殿下哟,您可来了!”

  莫云笙扫了他一眼,淡淡问:“皇兄如何了?”

  魏华安听了他这一问,变脸似的瞬间换上了一副哀戚神情,一边跟着莫云笙向殿内走去,一边哭丧着脸道:“皇上他怎么都要见您一面,现在硬撑着呢!”说着还用袖口沾了沾眼睛。

  莫云笙只是恩了一声,脚下并不停步。侍立廊道两旁的太监宫女见了他都忙不迭地下跪行礼,一声接着一声问安;莫云笙虽然没说什么,神情却有些不耐起来。

  魏华安还想和这未来的皇帝多套几句近乎,正要开口,却被对方警告地瞥了一眼;方才打下的表忠腹稿顿时付之东流,只得讷讷停下步子,看着莫云笙进了皇帝寝殿,这才懊丧地一甩手,悻悻离去。

  寝殿内陈设与五年之前并无二致,空气中弥漫着药汤的清苦味道,沉闷得让人无法忍受。莫云笙双眉微拧,脸色沉了下去。难怪一路行来见到那么多下人,敢情都是巴望着去他面前露个脸,却把皇帝孤零零丢在这里?

  “七……七弟到了?”内室传来莫云箫虚弱的声音。莫云笙转过屏风,来到龙床旁边,握住皇帝骨瘦如柴的手,低声道:“皇兄,臣弟来了。”

  莫云箫似是只剩了一口气在,明明还未到而立之年,却已是满头华发;一张脸瘦的骷髅也似,眼眶深深陷了下去。听到莫云笙的声音,他终于艰难地睁开眼睛:“你……你来……”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中发出破旧风箱扇动时的呼呼声音,“扶……扶朕坐起……起来……咳咳咳……”

  见到他如今这副模样,莫云笙心中也不好受。小心将皇兄扶起身,在他背后又加了软靠;见一旁炉上还温着参汤,便盛了小半碗,喂莫云箫一点点喝下。

  莫云箫喝了汤后似乎缓过了些气来,脸上浮起些血色,双眼也微微有了些神采;然而在场二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皇帝拍了拍床沿,示意莫云笙坐下;后者犹豫了一瞬,最终顺从。

  “七弟,朕这一次怕是撑不过去了。”莫云箫缓缓道,“你回来的这几年做了不少大事,朕要感谢你啊。”

  “为皇兄效力是

  臣弟的本分,皇兄如此说,岂不是要折杀臣弟。”莫云笙垂首恭声道。

  “朕这次召你来,是为了嘱托你最后一件事……”莫云箫咳了几声,不自然地偏过头去,“朕……有一皇儿,藏在冷宫之内,如今已经五岁大了……”他似是也觉得自己此事做得卑鄙了些,话到末尾,声音已经微小得难以听清。

  这消息太过出乎意料,莫云笙听罢也不禁怔愣,一时间竟是忘记了君臣之别,抬起头来望着莫云箫。

  皇兄……并非无嗣?

  他只是太过吃惊,但这副神情落在莫云箫眼里,却仿佛在责备他食言而肥;最初的羞愧消去后,皇帝心头很快浮起了被冒犯的怒意。他紧紧抓住莫云笙的手臂,身体猛地前探,两人面面相对,距离不过数寸。莫云箫的声音歇斯底里,到了最后几乎破了音,越发沙哑刺耳:

  “发誓,你给朕发毒誓!朕在遗诏上封你为摄政王,你要发誓永远安安分分待在那个位置上,辅佐文皓到十六岁,便把权力交还给他,让他亲政!如若不然,朕就算死后化作厉鬼,也要一辈子跟着你!”

  莫云笙看着破天荒对自己声色俱厉的皇兄,半晌,垂下眼帘。

  并非愤怒,并非失望,他只是觉得十分好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了,每当需要他赴汤蹈火之时,对面这个人便会一阵推心置腹,末了不忘加上一句“等朕死后便将皇位给你”。这般口口声声,信誓旦旦,临到头来却捅出了一个儿子,还逼着他发下毒誓。

  五年……呵,可不就是他重回朝堂的那一年?

  挣脱开皇帝抓着自己的手,他站起身,面向莫云箫跪了下来,竖起三指:

  “莫云笙今日在此立誓,辅佐新皇至十六岁亲政,永不生贰心。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从莫云笙说第一个字起便死死盯着他,等到“永世不得超生”六个字尘埃落定,这才放松下来,转瞬便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气力一般颓然倒回床内。

  强聚起来的精神开始涣散,莫云箫双眼呆呆看着帐幔顶端,已是气若游丝:“朕……将皇儿……藏在……胧华……殿……你要……好好……”手臂颤抖着抬起,试图探向莫云笙;还未触碰到对方便颓然垂下,微弱地挣扎了几分,再也不动了。

  莫云笙看着那苍白的指尖在自己衣襟上轻轻划过,神情淡漠,眼中无悲无喜。过了半晌,他站起

  身,将兄长探出的手臂放回被里,阖上死者的双眼。

  “皇兄,你看错我莫云笙了。不要这南陈帝位,我反倒行事方便,不必束手束脚。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儿子……谁坐在这龙椅之上,对我来说,毫无分别。”

  说罢,他再不看新丧的皇帝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魏华安一直在寝殿外面守着,见莫云笙出来,连忙第一个凑上前去;吸取了先前的教训,他谨慎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王爷?”

  莫云笙没有回应,目光越过他投向比自己晚到一步的男人:“高涉。”

  “在。”

  “传本王号令,赤水军进驻献阳,接管防务,胆敢不从者,无论职衔,就地格杀!封锁四面城门,胆敢强闯者,无论身份,就地格杀!你亲自带队包围太尉府,不许走脱一人,胆敢反抗者,无论男女老幼,就地格杀!”

  三个“格杀”一出,整个泰昌殿仿佛都浸泡在了血腥气息之中。高涉神色如常,抱拳道:“得令!”随即便转身离去。

  魏华安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勉强靠着墙壁才没有软倒下去。看着神情森冷肃杀的莫云笙,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挣扎着直起身来:“老奴可有什么能为王爷做的?”

  莫云笙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魏总管既然愿意出力,那么就烦请公公去寻禁军统领严彻,让他派人守好宫门,软禁皇后与东西宫贵妃,之后去胧华殿找本王。”说罢,解下腰间玉佩丢给魏华安,大步离去。

  老太监被最后那项吩咐说得一愣,直到年轻亲王的身影消失在寝殿之外,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将手中的玉佩揣进怀中,贴身放好。

  当年怀化帝尚在时他便在御前伺候着,宫中秘辛自然一清二楚。那自柔妃死后便被先帝封了的胧华殿,可不就是这位七皇子长大的地方!

  许是王爷要去凭吊一下当年屈死的柔娘娘呢,这天家人的心思他可揣测不起!魏华安想着,一边快步向外走去;走出几步才想起自己御前亲侍的职责,又折了回来,迈进了寝殿。不多时,里面便响起老太监哭号的声音:“皇上殡天了!”

  “皇上殡天了!”

  “皇上殡天了!”

  一声接一声,丧报传遍了整个泰昌殿。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跪下来,无论真假,个个袖子遮着脸面,哀哀哭出了声。

  r魏华安此时已经从寝殿走了出来,脸上丝毫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他走到一班下人前面,随手点了一个:“你,给咱家撑伞去!动作麻利点,耽误了王爷的事儿谁都吃罪不起!”

  莫云笙独自向着皇宫深处行去,路上遇到几队匆匆跑过的侍卫,认出他的身份都不敢盘问,见了礼便迅速离开。

  重回南陈之后他身份与先前天差地别,自然不能够再出入宫闱;时隔七年,莫云笙发现,自己依旧可以清楚地辨别出通向胧华殿的路。

  雨依旧在下,星月掩于乌云之后,莫云笙在一幢破败非常、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宫殿门前停下脚步。头顶的匾额,“胧华殿”三个大字已剥落了金漆,他的目光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宫门之上。

  “奶娘,外面为什么这么多人在走?”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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