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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部子弟第6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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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人到车站去送她。怡娜穿上一身新军装,瘦瘦高高的,在一群女兵里显得很突出。

  怡娜还是那样,脸上毫无表情。她上了火车,坐到了远离窗口对面的椅子上。马容英趴在窗口往里张望,终于她看到了怡娜,她朝女儿挥挥手,但是怡娜没有看到,她专注地看着手里用手绢包着的两个苹果,那是海娜刚刚给她买的。

  站台的铃声响了。有人在哭。怡娜望着天花板,闭上眼睛等着开车。“怡娜,怡娜,三儿啊……”“三姐,三姐。”火车徐徐开动了,马容英和海娜、云娜跟着火车跑起来。齐新顺没有动,他远远地站着,看着列车下面送行的人们。怡娜的眼睛依然紧闭着,她听见母亲在放声大哭,哭声中夹杂着马容英断断续续的话语:“孩子啊,别记恨妈,别记恨啊……”这声音被火车的车轮碾压得七零八落,随风飘散了。怡娜猛地睁开眼睛,不顾一切地冲到对面的窗口,她伸出两只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了。

  北京留给怡娜最后的记忆是一抹灰色的飘雨的天空。

  一 离开北京

  张白冰和李平凡一起坐晚上的火车去干校。两个人都提出回家取些换季的衣服。张白冰被拒绝了,他家里有人,可以给他送衣服来。李平凡家里没有人,只有他自己去取。

  李平凡用钥匙打开家门。

  家里一切如旧。显然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了,到处都落满灰尘。李平凡在客厅站了一会儿,轻轻打开卧室的门。

  他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他和章云、东东、蒙蒙的全家照。那一刻,李平凡的嘴角撇了一下,眼里涌上泪水。

  专案组的人跟了进来。李平凡装作没事一样,到衣柜里找衣服。

  章云走之前,把丈夫四季的衣服都收拾在一起。她知道老李要去干校,所以早就把衣服给他准备好了,放在旅行包里。

  李平凡打开旅行包,正准备往里面放东西,突然看到旅行包的边上有个信封,另外还有两瓶治血压高的药。

  他趁身后的人去客厅的当,打开那个信封。

  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二百块钱。

  信是章云写给他的。

  老李:我去干校了。干校在河北宝坻,是市教育局所属的干校,蒙蒙去了内蒙插队。东东在谢家也很好。听说小外孙长得很健康。他都四岁了,很可爱,也非常调皮。老谢两口子把他当宝贝一样,你就放心吧。我们都很好,你不必挂念。倒是你自己要多加注意,你的血压高,干活时要特别注意,与人尽量少火生气,都是这个年龄的人了,千万不要生气,那对你的身体是很不好的。

  你的行李给你打好了,知道你的腿脚不好,给你带上狗皮褥子,放在一进门的橱柜里。

  不管到哪,都要注意身体,身体是本钱,没有身体,就等不到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祝好。

  妻

  大年三十离开北京的前一夜草书

  李平凡把那薄薄的一页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那一刻,他感到万箭穿心。

  这是他被关进地下室三年后,看到的第一封妻子的信。

  李平凡把那封信悄悄放进内衣口袋,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提起旅行袋,走出家门。

  载着张白冰、李平凡和马玉龙几个“牛鬼蛇神”的列车一路疾驰,向着塞外那个荒凉的戈壁滩一点点靠近。

  李平凡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张白冰。他们自运动以来就被分别关押,除了批斗会外,还很少有这样面对面近距离坐着的机会。他们想交谈,但是身旁是专案组的看押人员,只好缄默不语,用眼神和会意的微笑来表达彼此的关切和安慰。

  尽管没有交谈,但是相同的命运仿佛把他们彼此拉近了。

  李平凡想起他们过去的争吵,还有他对张白冰的种种猜忌和不满,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命运多舛,想一想那些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看来他们还得感谢这场运动,将他们置于同一个境地,使他们同为天涯沦落人,接下来还不知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火车经过大同时,张白冰提出要下车见一下专程赶来为他送行的弟弟。专案组的人带着狐疑的眼光仔细盯住他看了半天,然后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最后竟然同意他下车和他弟弟见一面。

  李平凡在车窗上看见张白冰站在车门旁和他弟弟说话。头花白,身材佝偻的他显出几分老态。身后站着两个亦步亦趋警惕的专案组人员。张白冰的弟弟看到这情景,显然有些惶恐,递给他一包东西后,匆匆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火车开了,李平凡去上厕所。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张白冰正趴在洗脸池子上干呕,看他的人带着一脸厌恶躲得远远的。李平凡侧身看了一下张白冰,想要说什么,突然他看见佯作呕吐的张白冰满脸的泪水,这才明白他是为了掩饰哭泣才假装在呕吐。现身后有人在看他,张白冰转过身,那一刻,他的眼光和李平凡的眼光对视,从他的眼神里,李平凡读懂了潜藏在一个人内心的痛苦、愤恨、屈辱和软弱。李平凡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酸,他趁着后面那人不注意的当,伸手捏了捏张白冰的胳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坚强些,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咱们一起熬吧!

  张白冰直起腰,抹了一把脸,在转身的一瞬间,向李平凡微微点点头,并向他投过一个感激的眼神。

  英子离开北京时只有偏头去车站送她。

  在拥挤的站台,英子往远处张望。她没指望哥哥来送她,但是她还是心存一点幻想,可是直到火车开动,安玉海都没有来。

  偏头看出英子的心思,对她说:“你哥今儿肯定上班,要不他无论如何会来的。”

  英子当然清楚,她哥今天不上班,休息。可是自从那次她和哥哥吵架之后,安玉海好像一直在盼望她赶紧走,根本就不搭理她。

  让英子伤心的是,她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当哥哥的竟然不闻不问,仿佛走的人是与他是互不相干的两姓旁人。那种含着愤恨的冷漠和幸灾乐祸让英子彻底地寒了心。

  英子对偏头说:“你回去吧。”偏头摇摇头。就在昨天,他还在劝英子跟他走。“你怎么那么倔啊。”偏头无可奈何地说。尽管他非常清楚英子一旦决定什么事情,是很难改变的,但是他还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

  偏头哪里知道英子的心思。自从她把她家的地址交给老蒋的母亲后,就一直在盼着老蒋的来信。她一天天计算老蒋给她来信路途上要走多长时间,她一再把需要的时间拉长。从三天到四天再到五天……英子不清楚老蒋在哪里当兵,也不能确定从他那写信到北京到底要多少时间,但有一点她越来越清楚,那就是不管老蒋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是他愿意给英子来信,时间都足够了。

  英子的另一个心思偏头也不清楚,那就是在她内心深处,她觉得老蒋会回来找她。她曾经告诉老蒋她要去山西插队。如果她改变了地方,那老蒋还能不能找到她呢。再者说了,如果老蒋知道她英子和偏头一块去了他的老家插队,那他会怎么想呢。那还用说吗,老蒋肯定会误会的,要是我,我也会那么想的。不是特殊的关系,怎么会一起去人家的老家插队呢?

  终于该走了。在出门的那一刻,英子又朝那个信箱扫了一眼。她随即自嘲地笑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给她写过信。那么老蒋怎么就会给她来信呢?也就在那一刻,英子才违心地承认,老蒋的母亲把她根本就没当回事,很可能压根就没有把她的地址给老蒋。想到这,英子的心多多少少有些释然。她宁愿是老蒋没有接到她的地址而无法给她写信,也决不愿是另一种结果。

  戴梅抱着孩子出来了。她看着英子说:“你放心吧,英子,只要是有人找你,我肯定会把你的地址告诉他的。要是有你的信,我就给你转过去。”那一刻,英子被感动了。还是戴梅理解她。她上前拉了拉戴梅的手,说:“谢谢你,戴梅姐。我会给你来信的,你也要保重好身体。”

  偏头对英子说:“英子,你在那边如果不行,就回来,到怀柔去。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要是真的那么想的话,那你要来的话,我就走。”“看你说的,那算是怎么回事啊。再说插队还可以乱窜啊,这边不行去那边,不行,肯定不行。福子哥,我谢谢你,真的,可是我觉得我……”“行了,你别说了,去了一定要来个信。”偏头想对英子说他还不急着走,可以等到接到她的来信以后再走。可是后面的话还没等他说出来火车就开动了。

  站台上的哭声响成一片。哭声掩盖了喇叭里播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车下的亲人都紧紧拉住车上人的手不放,跟着火车跑起来。即使不想哭的人,看到这样的场面也情不自禁想要流泪。在那一刻,偏头终于抑制不住,眼眶红了。

  英子没有哭。尽管她心里也挺难受的,可是她觉得人要哭,先要有哭的对象,而她理想中哭的对象既不是偏头,更不是眼前这些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很显然,这些人舍不得亲人,也舍不得这块土地。可是英子的亲人不在了,唯一的哥哥对她的走不闻不问,根本就容不下她。她唯一的出路就只有离开这里。

  英子心里只有更多的对未来不可知的惶恐。她不知道火车把她拉去的那个地方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没有人可以信赖和依托。想到这英子反而释然了。在北京我又能靠谁,这么多年还不都是我自己养活我自己,有什么可怕的,走一步看一步吧,等慢慢熟悉了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二 黄一敏

  想到这,英子的心放松了些,她开始注意周围的人。旁边的几个人的眼圈都是红红的,情绪低落。

  她看到了黄一敏,那个小个子女孩。

  黄一敏坐在不远的地方,见英子看她,就走过来对英子说:“我一上车就看见你了。”英子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刚才来送你的那个人是谁呀?”“街坊。”“街坊?是吗?怎么是街坊来送你啊,还是个男的。那你们家人呢,他们怎么不来?”“我没有家人,我爸妈都去世了。”“啊,是这样,怪不得你不哭呢。可你没有同学啊?比如说小什么的,怎么是个男的街坊来送你,我不是别的意思,我是说我看那人好像哭了。”黄一敏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英子觉得这人挺讨厌,你管人家男的女的,你管人家哭不哭呢。而且她觉得这人肯定一直在注意观察她,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她想说你管得着嘛,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就得了。可这话她说不出口。尽管这个女的一开始就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可是她不愿意把关系搞得太僵了,今后没准还要在一块生活呢。于是她把脸转向车窗外,不搭理她。

  黄一敏可没觉得她有什么让人家讨厌的地方。她继续说:“我们家的人都来了,我妈哭得可凶了。”见英子继续看着窗外,就问她:“你坐过火车吗?”英子摇摇头,黄一敏抿嘴一笑,说:“你怎么连火车都没坐过。我都坐过两次了。”“没坐过又怎么了。”英子不高兴了。“也没什么,我们街坊一老太太,一辈子就在我们那胡同周围转,没出过北京城。”“那我就是老太太。”“你看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小,刚说个老太太你就不高兴,我又没说你,你怎么那么爱吃心啊。”英子心想我管你说谁呢,反正你说什么都不好听。她干脆不再理黄一敏。

  黄一敏见英子扭着脸不理她,就轻轻碰碰英子,小声说:“唉,你看。”说完把胳膊袖子悄悄拉起一点来。英子看见黄一敏的手腕上戴了一块精巧的女式手表。“昨晚我妈给我的。瑞士的英纳格,18颗钻的呢。”英子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黄一敏见英子不感兴趣,有点不高兴地说:“给你看你怎么不看啊。我就知道你这人小心眼,真没劲。”“你去插队还戴这么好的手表啊。人家说插队到地里干活,不看表,看日头。”“我不会看日头,我就会看手表。干一会儿活,看看手表,多高兴啊。唉,你听听,走的可好呢,快摆的。对了,跟你说也没用,你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快摆。”“我们家穷,就一破闹钟,没有手表,我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快摆。”“你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说你们家穷的话了吗?我就是说你不知道快摆,是你自己多心要往那上想。不过我听说你们家原先也挺有钱的啊,是不是都给抄完了。这就对了,枪打出头鸟。越有钱人家越爱抄,你看我们家,虽说也有钱,可是表面上不过是个收房租的小业主,人家一听,才是个小业主哇,没劲,抄了一次一看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玩意就再不来了。为什么啊,人家看不上啊。有那功夫,费那么大的劲,还不如去抄像你们家这样的大户呢,你说对不对?”“我们家没钱,也不是什么大户。这么多年我哥工作,我自己找活干,才活下来没给饿死,所以运动中人家连抄都懒得抄,总不能把我们家房子都抄走吧。”“也是,那房子能值几个钱啊。我们家房子倒是有几套,可是人家一闹革命,都不交房租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得亏我们家有老底子,我妈他们娘家,就是我姥姥家就有钱,原先是开茶叶庄的,买卖做得可大了,北京城有名的南北茶庄你没听说过吗?我姥姥是大房,就我妈这么一个闺女,她活着的时候,隔三差五的老给我妈钱。我姥姥死之前怕那两个小老婆的孩子跟我妈分遗产,把她手里不少东西都变卖了,给我妈留下好大一笔钱。我妈那人特有长远眼光,她怕有一天靠房租过日子不牢靠,就把我姥姥给的钱悄没声地全都存了银行,光吃那利息都足够了。我妈跟人家外人都说,姥爷家解放以后公私合营,公家拿了大头,我姥爷家光吃干股,光景大不如以前了。就是还有几套房子,姥爷死后,他的小老婆的两个儿子把家产都分光了,没给我们留下什么。人家也不知道我们家还有这笔钱,所以运动来了那钱银行也没冻结,我就佩服我妈这点,表面上看我们家很一般,其实我们的日子好不好我们心里清楚。殷实,懂吗?包子有馅不在褶上,看上去不好也不坏,可是吃的特好,这就叫殷实。”英子心想这丫头怎么傻了吧叽的什么都跟人说,就逗她说:“那你们家吃饭是不是都躲在家里,不敢当院去吃啊。”黄一敏一时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说:“干吗躲家里啊,我们才不在家吃呢,北京城里像样的好馆子我们都吃过来了。我们家离东兴楼近,我们老上那去,人家那的人都认识我们了。”见英子不说话,黄一敏眯起眼睛看她半天,然后明白了,绷起脸说:“我就说你这人特没劲,跟你说什么你都是那个酸了吧唧的味儿,嫉妒,没别的,就是小市民的嫉妒。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说完,黄一敏鼻子哼哼一声起身回到她的座位上。

  英子觉得有点渴,她拿出缸子到列车中间处去打水。水还没有开,她想到列车车门那等,现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高高的个子,背对着她,脑门顶在车窗上。英子见有人,就又回到锅炉旁等。突然,她隐隐听到一阵抽泣声。那声音很低,低到不注意的话根本就分辨不出来。英子寻声看去,现那声音是来自那个靠车门站着的男人的。过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人依然一动不动,脑门仍然紧贴在车窗上。英子看不起一个大男人掉眼泪,可是眼前这个人压抑的抽泣让她突然产生了一点怜悯。英子突然觉得这人的背影好像挺熟悉。她悄悄走到那人的身后。抽泣声停止了,那人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意他,转过身来,和英子打了个照面。英子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想起在学校的插队动员会上见过他,他叫刘毅。

  刘毅见英子在打量他,赶紧转身抹了把眼泪。英子觉得刘毅肯定是觉得让人看见落泪很没面子,就装作无所谓地指指锅炉说:“水开了。”

  刘毅没有理英子,进了车厢。

  三 杨凹庄

  英子他们这一批插队的一共十五个人。七男、八女,被分配到一个公社的四个生产队。别的生产队都是两男两女,到英子他们这个生产队,只剩下一男两女。

  英子和刘毅、黄一敏被分配到一个生产队。

  因为只有三个知青,又是一男两女,不好单起炉灶,生产队决定把他们分别派到老乡家里去住。

  尽管英子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是这个叫做杨凹庄的贫穷,还是让她目瞪口呆。

  她被生产队长刘队长领进一家叫杨二娃的人家。当他们进去时,炕上坐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个婴儿。队长给那个老太太介绍英子。他说的话英子听不太懂,只听懂了“北京来的娃娃”这句话。

  英子注意到老太太怀里的那个婴儿既没有襁褓,也没有衣服,只是在老太太宽大的破棉袄里裹着。婴儿在老太太的漆黑的胸脯上寻找,揉搓她干瘪的,叼起咋吧不出一点||乳|汁的奶头,拼命,像扯起一根长长的带子。只有五、六个月大的婴儿的膝盖、胳膊肘全都磨起厚厚的一层黑亮亮的茧子,显然是在这炕上滚爬磨砺出来的。英子想起戴梅的孩子,虽说不是锦衣玉食,但最起码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合体的小衣服,裹在温暖的棉花包里。

  炕上连一张炕席都没有,只有一堆不能叫做被子的黑乎乎的烂棉花包。娘孙二人晚上就挤在这个棉花包里。

  老太太唯一的儿子去年到山里挖石头,炸石头的时候,被一个后响的哑炮给炸死了。儿媳妇丢下个孩子走了。老太太想儿子哭瞎了一只眼睛,如今家里就剩下这娘孙两个。

  房顶有个挺大的豁口,从那里可以瞧见天空。刘队长见英子看那个豁口,就笑着说:“这家人家是穷了些,不过算队里的五保户,有队里照顾着,你能省去不少事。老太太不下地,在屋里可以给你做个饭,看个家啥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屋顶罢了我叫人来收拾一下,你们从北京城里来的娃,金贵。不比我们这山里人,有这样的屋子住着算不错了。你闲下了出去看看,村里有人还住不下这样的房子嘞。”

  队长走了,英子开始收拾东西。她把铺盖铺开,想了想,把被褥拉到墙角。这样炕的一头睡着老太太娘孙俩,英子睡在另一头。尽管这样叫人看见有嫌弃贫下中农之嫌,可英子一看那老太太还有那床黑乎乎的破被子,就从心里起鸡皮疙瘩。谁爱说就说去吧,向贫下中农学习,也不一定非要睡在一个被窝里是不是。

  老太太的一只红红的眼睛盯着英子收拾东西。突然朝英子伸出一只手。英子一开始还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是看见了自己带来的一包白糖。英子把白糖递给老太太,老太太点点头,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用肮脏的手指捏了一点白糖,再蘸一点她的吐沫,给那个孩子喂下去。

  看到眼前这一切,英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震撼和酸楚。她看过电影《朝阳沟》,看过知青邢燕子的故事,把农村就想象成电影里那个样子。想着热情淳朴的贫下中农,像亲娘一样关心爱护她的房东老大娘。动听的山歌,清澈的山泉,绿油油的梯田,夕阳下收工以后牧童骑在牛背上牧笛晚吹,身后是崇山峻岭优雅的剪影……她怎么一也不会想到新中国的农村会有这么苦,这么穷,现实的残酷给了英子当头狠狠一击。

  当天晚上,队长就叫他十三岁的女儿小霞来跟英子一起睡。因为他看见英子带来一床被子。

  晚上小霞脱衣服的时候英子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十三岁的姑娘就像个七、八岁的女孩一样,胸脯平展展的,两个奶头凹陷,一点都没有育。

  小霞只有一件棉袄和一条破裤子。脱掉以后,光溜溜钻进英子的被窝。她畏畏缩缩,两只手抱在胸前,不敢挨着英子。

  英子也觉得别扭,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和别人在一个被窝里睡过。

  上炕以后,小霞悄悄转过身去。“小霞。”“嗯。”“上过学吗?”小霞点点头。“上了几年?”“两年。”“怎么才上两年,怎么也要把小学读完啊。”小霞转过身来。黑暗中,英子看见她的黑眼睛亮闪闪的。“读不完。家里没钱,要让我弟念书,我要嫁人了。”“嫁人?谁?你吗?”小霞点点头。英子心里一沉。“嫁给谁啊,你还那么小。”“我也不知道,就知道是嫁到山里去,那人家姓陈。”“山里?远吗?”“也不咋远,五十多里。”“为什么啊,你想嫁吗?”小霞的黑眼睛不再闪亮。“不想也没有法。我大说人家答应给十五嘞。”“十五?十五啥?”“十五块钱。”英子不吭声了。十五块钱在北京能买双高腰猪皮棉鞋,可在这偏僻的山村里,十五块钱买个媳妇可能都算是贵的了。

  夜深了,四周既没有蛐蛐浪漫的低吟,也没有鸟儿的鸣叫,甚至连声带点生气的狗吠都没有。英子觉得四周就如同真空一样,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就在她的身边,出一阵声响,在沉寂的黑暗中格外刺耳。英子的心瞬间紧缩在一起。她悄悄抬起头听了停,最后现是身边睡着的小霞出的声音,她在不停地磨牙。

  “咯吱吱、咯吱吱……”,像是有只矬子,在她的牙床上有规律不知疲倦地磨来磨去。又像是一只大耗子蹲在英子的身边,惊得她浑身冷汗直出,再也睡不着。

  她从那个破洞看着夜空。在这样的环境下睡觉,怎么能让人睡得着。她在极力劝慰自己,我这才是刚刚开始,以后没准有更倒霉的事在等着我呢,睡吧,别想了,想也没用。可是一想到她将会在这样的生活中终此一生,顿时困意全无,泪水涌了出来。她不想流泪,流泪既是舒缓心情,也可以得到别人的同情。泪水都是给同情她的人看的,可是谁会同情我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在乎我的死活。我就是在这个穷山沟一辈子,会有人关心过问一下我吗?我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哇。想到这,英子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正在她在那伤心落泪难以入睡的时候,炕的另一端那个老太太突然嚎叫起来。声音凄厉悲惨,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努力挣扎出的嚎叫。她好像在寻找呼叫什么人,“呜―哒哒哒,呜,啊,呜,哒哒哒……”。一听这声音,英子的头皮顿时炸了起来。她清楚地看见老太太坐了起来,黑暗中,老太太朝她瞪起一只独眼。两只手有节律地拍打着炕沿。两只缠裹的小脚像两只小锤头一样,“咚咚咚”有力地敲打着土坯炕。

  英子拼命摇醒小霞。“快,你快醒醒。”小霞睡眼惺忪,一时不明白生了什么。“快看,那老太太怎么啦?”小霞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随即说了句:“她是叫魔鬼魇住了。”随即探起身子朝着老太太喊道:“做啥嘞,做啥嘞。魔鬼魔鬼快起开……呜,呕呕,呕呕,快起开嗄……”。见老太太还是没有平息下来的意思,小霞突然喊道:“找死啊你,看我把油灯点上绕(照)你呀。”老太太一听这话,突然停止了喊叫,身子往下一缩,钻进破棉套里,再不出声。

  四周立刻恢复了平静,好像一切都未生过。

  小霞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磨牙:“咯吱吱,咯吱吱吱……”

  英子睁大眼睛回忆刚才生的这一切,一时不明白小霞为什么一说点灯的话,老太太竟然一下子就乖乖地不吭声了。

  这事过了没多久英子就明白了。点灯就要费油,老太太把灯油看的比命还重,英子住进去那么久,晚上都是早早摸黑上炕,从来不点灯。老太太半夜撒癔症的时候,只有喊出她最心疼的话,才能最有效地让她猛醒,恢复平静。这也叫切中要害,对症下药吧。

  四 绝望

  下午黄一敏烧了一盆水,坐在门口洗脚。

  几个村子里的孩子在门槛外围着她看。黄一敏不慌不忙地洗。旁边就是灶台,她用个缸子不停地往她的脚盆里舀热水。黄一敏的一双秀气的小脚很白,脚趾头像一颗颗粉红色的花生米。黄一敏显然是在欣赏她的脚,得意地笑着对英子说:“你看这些孩子可能还没见过这么白的脚呢。”英子说:“别说看见这么白的脚了,恐怕他们连洗脚都没见过呢。”

  黄一敏住的那家男人回来了,看见黄一敏在洗脚,站了一会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后面跟着刘队长。刘队长看见黄一敏正端着一盆水往外倒,急忙上前拦住,说:“这好的水咋就倒了呢?俺们这打趟水要走几十里山路呢。俺们平时连脸都不咋洗。”黄一敏端着脸盆的手停住了,她看看手里的盆子,问:“那这水干啥?”“洗土豆。”“啊?这是我的洗脚水啊。”“这水好着呢,你去看看水窖里的水,还不抵这水呢。”

  一会儿她们就知道队长说的没错。从水窖里打上来的水,有半桶是泥浆。水是苦咸的,黄一敏喝的第一口水,全都吐出来了。

  接连几天都是到山坳里刨土豆。

  土豆是当地的主要农作物。老乡一年到头就吃土豆。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点莜麦面。这个季节正是土豆收获的季节。队长把英子、黄一敏和刘毅带到地里,对他们说:“这块地是你们的,挖出的洋芋当你们的口粮。两人一天挖半亩,你们瞅我怎么干。”说完,给他们示范了一下怎么干,就走了。

  一连几天三个人都到山坳里去挖土豆。三个人从没干过农活,累得腰酸背痛,手上磨起了泡,连锄头把子都抓不住了。

  他们被一座座贫瘠的土头土脸的黄土山包围。视力所及除了山还是山。

  英子觉得他们三个人就像被人从原先的生活轨道上抛了出来,来到了一个没有人烟,远离文明的荒蛮之地。

  在这个地方,人的思维,甚至听觉都弱化了。周围是那么安静,连鸟叫声都没有。

  英子不知道在这个地方人的思想是变得愚钝还是升华了。因为她前所未有地思索起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等看起来既傻又深奥的问题。

  有时候她会想起北京的家,想起老蒋。可是却觉得从未有过的虚无缥缈。仿佛她从未在那些地方呆过,和那些人接触过。好像她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一辈子,刨了一辈子的土豆。她一时都搞不清那些记忆是打哪来的。

  太阳出来了,黄一敏干了一会儿就蹲到地垄上去了。“热死了,这么大块地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啊。”英子也停下手,说:“那咱们就歇歇,等会儿再干。”黄一敏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饼干,递给英子一块,说:“我就这两块了。一直装在我身上,才没被那些孩子偷吃掉,要不然早没了。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不知道谁教育谁,一天光防他们偷我东西了。”见英子不要,黄一敏小心翼翼用一只手在下面接着,把两块饼干吃完,然后把手心里最后一点饼干渣子都舔着吃了。“完了,没有了。馋也没有了。这里到县城要八十里地,想买点吃的都买不上。早知道这样,我就多带些吃的来。”一直在干活的刘毅突然说了句:“早知道这样,就别来。”黄一敏一听这话,眉毛都立起来了。“唉,你说谁呢你,你也配!”“你表决心的时候不是挺有气概的吗?怎么这会儿草鸡了。”“那又怎么啦?反正总比某些人强。自己倒霉了就记恨别人,这种人的心理最阴暗了。”“你也比别人好不到哪去。”“你们俩都省省吧,说多了要喝水,咱们就带了那么点水。”黄一敏牢马蚤说:“这鬼地方,吃的没有,怎么连水也没有,真穷,穷透了。”刘毅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不是说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考验人的地方吗?怎么,这才没多长时间,你怎么都忘了。”“你!”黄一敏瞪着眼看了刘毅一会儿,突然哭开了,边哭边说:“早知道是和你们这样的狗崽子在一起插队,我说什么也不能来,这种破山沟是你们来的地方,我是给安排错地方了。到这来你们肯定要欺负我,这就是阶级报复。”一听这话刘毅和英子都气坏了。英子觉得黄一敏太过分了,一口一个“狗崽子”,还没完了。就说:“你算了吧,你算哪门子革命后代啊。你那小业主还是隐瞒了家庭出身,人家学校工宣队的人清楚着呢,没把你划错,你跟我们半斤八两都差不多,都是狗崽子,谁也别看谁的笑话。”刘毅在一边说:“就是。既然这样,那你离狗崽子远点,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去。”刘毅说完这话,把锄头一扔,跑到地的那一头坐着去了。

  黄一敏不说话了。她想说走就走,我还不稀的在这破地呆了呢。可是这话她说不出口,因为她走不了。她要是回了北京,会被当作逃兵给送回来,那时候的惩罚可能会更惨。

  “我就知道你这人特阴险,什么都不能跟你说,跟你说的时候你表面好像没注意听,其实你心里都给别人记着呢,好随时陷害别人。”说完这话,黄一敏转过头去,不再搭理英子。

  三个人谁也不再说话。

  快到中午了,黄一敏憋了一上午,实在忍不住了。她问英子:“你不累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见你喊累。”“喊累就不累啦?反正也是累,喊也没用。”“我现你这人特没劲。”“怎么啦?”“我说什么吧,你从来不跟着我说,还老跟我唱反调。”“我没跟你唱反调。”“行行行,我不跟你吵了,咱俩老吵个什么劲啊,我这人特注重大局,注重团结,一般不跟别人计较小事。你说咱们倒霉死了到这,还要吵架,那不更烦了。”英子心说这人怎么什么好话都叫她说了。黄一敏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他们别的队的知青怎么样了。”“比我们好不到哪去。”“人家那边多一个人,总要热闹一些吧。其实等于是多两个人,那边那个家伙就跟吃了呛药一样,一说话就跟人顶嘴。”“他可能是心里烦。”“谁不烦啊,咱们这么干一天才不到一分钱的工分,一年下来的钱还不够回北京的车票钱呢。”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黄一敏说:“关键是咱们吃的不行,现在一天三顿全是土豆,干粮也是土豆,我现在一见土豆就吐酸水。要不咱们今晚炸土豆吃?我从北京带来的大油罐头还没动呢。”“你想把全村的人都招来啊?”黄一敏一听,神情暗淡,说:“那倒是。那我明天带到地里来吃。”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又上山了。黄一敏背了个挎包。快到中午时,黄一敏把挎包打开,取出一瓶猪油罐头。

  黄一敏兴奋地招呼英子过来。她揭开罐头的塑料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罐头加工的很粗,里面还有一点炸剩的油渣。就是这点油渣,咀嚼起来回味无穷。英子看看远处在啃土豆的刘毅。用胳膊碰碰黄一敏,“唉,咱们这么吃不太好吧。”“那又怎么啦?”“到底都是北京来的,你吃得下啊?”“我吃得下!”黄一敏嘴上这么说,还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罐头,朝刘毅走去。“给。”她把罐头递给刘毅。刘毅看了一眼那罐头,把头偏过去,“你不怕别人说你跟狗崽子同流合污啊?”“哎呀,行啦,还撑个什么劲儿啊,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挺不容易的。”黄一敏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都主动和你好了,你还撑个什么劲儿啊。刘毅终于抵挡不住他鼻子跟前罐头的诱惑,拿土豆蘸了蘸大油,大口嚼起来。

  这一天,三个人收的土豆比哪天都多,好像也不怎么累。

  收工时,走在后面的刘毅突然唱起了歌。他唱的是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歌声醇厚低沉,带着沧桑,很有磁性。黄一敏一听,站住了。她回头对刘毅说:“你唱的这是什么歌啊?好像是黄歌诶。你胆子可真大,怎么唱起黄歌来了?”刘毅不理她,继续唱。不一会儿,黄一敏忽然小声哭泣起来。英子觉得挺纳闷的。用胳膊碰了碰她,问:“你怎么了?”“我觉得他唱的特感动,好像一直钻到我的心里去了,钻到我的骨头缝里去了都,真难受。”

  刘毅不唱了。黄一敏问:“你还会唱歌哪,刘毅?”刘毅有点不好意思。“我原先还是少年宫银河合唱团的呢。”“真的吗?那挺棒的,我们学校原先被合唱团选上了一个,就一个,特牛。”英子没听说过这个合唱团,但是她挺高兴,因为她终于知道,歌曲也能交流。而且唱歌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魅力,能够驱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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