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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入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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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师徒时隔多年后再次合作,竟然还是像当初那般默契,但效果却要远远超出,毕竟二人皆亦非吴下阿蒙。

  杨斌奎在台上面露得色,他太熟悉吴苑了,台下的听客也太熟悉他了,因为刚才听得实在太爽,台下开始起哄“再来一段!”

  “对对对,再来一段!否则不付铜钿”这就纯粹是夜壶谈,都是买票入场的想不付钱也不可能啊?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前面的警察局长和三件中山装顿时扭头狠狠的朝发声处瞪了一眼……

  “光裕社社长,要带头!听客点唱,你要听的!”又是拉大旗作虎皮的……

  场内“再一段”的呼声此起彼伏。

  杨斌奎看看弟子,李虹剑刚才一番弹奏,着实比自己要花更多的力气,这点行内人都晓得,眼看他面孔涨得通红,额头鬓角也不停有汗珠渗出,心中有些不忍。

  “先生,我没事,出出汗正常的,跑码头时大套一弹就是半个钟点,好好较吃力了,这个毛毛雨!”李虹剑明白先生的想法在台上悄悄道。

  “嗯,那辛苦你了,散场后去我家,我让老太婆泡牛肉茶给你”

  “嘿嘿,这是留给雄倌言倌的,我可不敢喝……”

  杨斌奎眼珠一转,对李虹剑悄悄说了一句,后者脸色一变“先生?真的要唱这个?”

  “你琵琶不行?”杨斌奎反问?

  “这琵琶不难,难的是唱,这都已经没什么人唱了,还是换个吧?”

  “小鬼,当倷先生豆腐阿是,今天不显手段留到过年啊!”杨斌奎眼睛一瞪话中却不见严厉。

  “先生说啥就是啥”李虹剑声音轻却顽皮的拖着长音,如果被他妻儿听见大概是要大吃一惊了,向来端方的一家之主,竟然还有这种时候。

  “啪”杨斌奎将扇子一拍。

  大家晓得他多半是要唱了,场内瞬间又瞬间安静下来。

  “多谢各位老听客给面子,既然大家抬爱,那么就再唱一支选曲《沈方哭更》”

  选曲和开篇相似但却又有不同,相似的地方是都是那么几分钟或者十几分的一个唱段,只有唱没有说,差异在于开篇始终是以第三人称角度去描述一个场景或者事件,典型的刚才唱的《宫怨》便是,从头到尾杨斌奎始终是抽离于整首开篇外,以观察者的身份唱着杨贵妃的醉酒悲语;

  也有少量是人物评传性质的,比如钱鼎章在黄家花园堂会上所唱的《赵子龙》、类似的还有《张飞》《诸葛亮》等,但不晓得为何演唱者却甚少。

  而选曲则是直接从长篇书中挑出其中的一段来唱,开场唱选曲的也不多见,今天杨斌奎倒是又破例了。

  “花头透来,册那”钱鼎章又开始嘀咕“开篇唱唱么好来,唱什么选曲,还《沈方哭更》,虽然这也是肉段书放到码头上细磨细做起来,起码能说个三五天,关子蛮多,噱头也不少,但几个唱段都不见得出彩啊,怪了?”

  转而又想了想“妈的,老杨大概是心里不爽,拿这个冲我们叫板呢,他是说《大红袍》《描金凤》的,今天唱一段《玉蜻蜓》,是向先生示威?册那,这路子倒是有点摸不透”

  他这儿正想着,台下也有点嗡嗡声都是懂行的,前面的《宫怨》虽然流传广,但并不好唱,或者说要唱好不容易,杨斌奎是超额完成任务,但这《沈方哭更》除了感情要充沛点外,不管从曲调或者行腔的角度来看都属于大路货,老杨这是怎么了?

  仿佛听到大家的想法,杨斌奎一笑道“《沈方哭更》么是《玉蜻蜓》里的选段,我也就是学者唱两句,今天这里有转说《玉蜻蜓》的露先生,我唱得不好,还要请指教了”

  “果然啊,老杨大概是被老狐狸从头到尾牵着走心里气不顺,索性自己点出来,虽然你《宫怨》唱得好,李虹剑这把琵琶也可以,但是我们下来前也是做好准备的,有秘密武器在,胜率大增,哪怕你唱到天上我都不怕。

  “唱哪一段呢?今天来的都是内行老听客,我唱点一般性的么,肯定要被你们骂咯,弄的不好茶壶茶碗飞上来,我不是朱正卿没本事接”顺口一个小噱头,台下笑成一片。

  “啪”杨斌奎扇子一拍“请听《沈方哭更》选曲”

  照例三弦琵琶合作了前奏过门,经过刚才一番热身,李虹剑的越发卖力气,将经年累月积攒下的各色技巧花过门不要钱似的往外甩;

  虽然琵琶高手中有男有女但方法路线迥然不同,女性大概是左右脑沟通灵活缘故,双手配合起来特别好,左手把位右手拨弦,快进快换,弹出的曲调变化多端让人难以琢磨,反之男性在双手配合度上略差,但却占了力量的绝对优势,同样一记拨下去,音色的饱满程度和亮度上优势明显。

  此刻李虹剑双手在琶面上翻飞滚动,一个个音符如有实质般倾泻而出将整间书场都牢牢的罩定起来……

  前奏毕,杨斌奎唱到“料想前身造定孽”,随即过门跟上

  之后又是一句“花园采草操之急”。

  再过门,

  “欲意堂前问清楚”

  过门

  “藏在身边遂秘密”

  ……

  “我就说这段里面没啥好唱的,词都是大白话,和《宫怨》完全没得比嘛,老杨失心疯了?”钱鼎章喝了口茶嘀咕道。

  “不对”他眼睛余光发现,露醉仙竟然又停止了身子,嘴巴张的足有鸡蛋大,双眼瞪得溜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等两句唱完后,才恢复如常,双目又是微闭,但脸上的讶异之色却未去。

  “哎?”钱鼎章顿时心说不妙“妈的,这调子听上去怎么那么怪异,一三五是唱的,但二四六却是用一种介于演唱和吟诵之间的方式来演绎,这tmd什么鬼?”

  再斜眼看,钱逊之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顿时越发紧张起来脑子也飞速转动“尼玛,这到底是几个意思?上辈子书场没少去,录音没少听,怎么也听到过这个唱段,不对,类似的唱腔完全没有印象,找不到任何相似。”

  此时杨斌奎依然唱到“备弄遇见恶梅香”

  过门……

  吟诵“抢去金钗夹嘴舌”

  过门

  唱“岂止言语不相符”,

  过门

  吟诵“主仆通奸虚作实”

  “哎呦,我日你大爷,杨叔救我……”钱鼎章忽然想到什么顿时浑身一激灵,脑子也脱线台上的杨斌奎赫然成了一个身穿白大褂带着金丝边眼镜的磁暴步兵……

  “等等等等……”钱鼎章晃了晃脑袋,将自己从幻觉中拉出,又快速回忆了下几句唱词,心中的草泥马群便又大肆奔腾起来“还真是显手段啊,老杨算你狠,这样不太好啊,传说中的入声调都被你翻出来,牛逼,牛逼,社会,社会”

  扶额而叹“难怪从来没听过,这玩意从蒋月泉开始就不唱了,嫌效果不好,还不好唱,唱起来也是得不偿失,索性就废了,一代宗师带头革新之下,自然被扫入历史垃圾堆,没想到今天竟然有幸听到,倒是奇遇一桩。”

  弹词的唱词一般都是两句一联,字数多为七字,也可适当增减,但和古诗词类似的是在平仄格律上,上句以仄声收尾,下句用平字归韵。

  平仄是汉语拼音音调的古代叫法,古汉语将音调分为平上去入四声,上去入三声又统称为仄声,仄者,曲折不平也。

  现代汉语沿袭了这个分类同时又将第一声平又细分为阴平和阳平。

  如此古今二者的对应关系便是,阴平-第一声,阳平-第二声,上-第三声,去-第四声,剩下一个入声却不见对应。

  受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和满文影响,到了近代,北方汉语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入声和尖团音等古代汉语的发音特征,所以在制定标准普通话时索性将原本的入声字直接归入一二四声中。

  但入声在长江以南的广大地区依然在日常使用中,比如粤语中那个句“冚家铲”的冚就是入声,北方读者崔次无法理解的话,可以找个同性别吴语区的朋友,让他们说一或者七,同时将手放在他们喉咙口感受一下声带的震动(你们找异性也行,但别说是我教的),入声很轻,声音在喉头发出并不经过口腔的扩音,或者那句典型上海话“册那”也是入声。

  回到弹词上,也就是说上句一般第三第四声结,下句以一二声收,《宫怨》中“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中的香字唱起来就是一个长长的第三声。

  但杨斌奎唱的这阕却是少见的邪门作品,一三五用的是平收,二四六等下句结尾皆以入声字结尾,因为入声“短而促”是无法套腔上去的,所以只能采取近乎吟诵的方式来表现。

  是不是编书先生吃饱了饭没事情干,纯粹玩音韵游戏呢?也不是,恰恰相反,《沈方哭更》中共有四段入声调,体现了弹词编演的精巧之处。

  这段书是说书童沈方在误信主人沈君卿已死,又被污蔑主仆通奸后,逃出沈府流落到常州沦为更夫,这天夜里一边打更一边思念自己曾经的主人,而沈君卿实际上未死反而高中后被派往苏州任巡抚,此刻船至常州正靠码头休息,听着夜晚的敲更声也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书童沈方。

  试想万籁俱寂之下,二人一在岸,一在舟,相互思念,四段唱中一人二段,中间便以“哔哱哔哱哔哔哱”的更声相继,这既是二人思绪之缘起,也是连结主仆的纽带,将二人各自的内心独白串联而起,推向听客,而“哔哱哔哱哔哔哱”的更声又增加了整段书中静夜思人的环境烘托。

  因为这“哔哱”声都是入声字,书坛前辈们便创造性的发明了“入声调”这种非常体现声音氛围而跳出常规的唱腔,想到这儿钱鼎章心中一片感慨“后来都说内容决定形式,形式要服从于内容,没想到这个时代的老艺人们虽然不懂如此高深的理论,但在实践中倒是遵循的紧,宁可反平仄,也要贴合书情,唱服从于说被他们真是做到了极致。”

  实话实说,不算特别难唱,但乱七八糟的限制却很多,需要注意的都是琐碎处。

  首先,一句唱,一句说,音量控制上就容易出偏差,唱和说调用的声带部位并不一致,如果用同样力量的话很容易造成一句响一句轻,而先生在台上则要做到两句音量差不多,其间的门道技巧和对声音控制的能力自不待说;

  其次,唱不算太难,这说如何处理?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小和尚念经,用力过头后又会变成西洋朗诵,后者莫说弹词老先生就是钱鼎章也是受不了那种声情并茂式的抒发,毕竟是国人对待感情向来以含蓄内敛为上。

  还有,入声发音就卡在喉头,喷不出喊不亮,用来反映夜晚安静的环境和人的忧思固然是好,但一句话七个字,到最后声音明显低下去,要如何处理才能使之不突兀,产生整体融合,又是关子诀窍所在,当然这些说白了都不是特别难,但放到一起也足够让一般说书人抓耳挠腮。

  总之,这又是一种对立和统一,把唱与说在同一句中联系起来,使之产生和谐统一的美感,说起来简单,做起来……

  钱鼎章脑子轮过后晓得,这玩意自己不是不能唱,但起码现在是真做不到,也难怪,露醉仙周玉泉对“入声调”也都是敬谢不敏,嫌花的精力多,现场效果未必好,而且除了《哭更》一出外,几乎其它用武之地,不像其它唱段,这儿能用,到后一回书稍加改头换面又能用上,于是便都心照不宣的暗搓搓将其删了去。

  反正上海听书其实是没苏州那么讲究,“五毒听客”也少,不大会听完后来扳先生错头,当然前提是这先生其它方面都要做到上佳,听客在其它地方听爽了之后哈哈一笑过去也就过去。

  亏得钱鼎章脑子转得快,才想明白这全部的前因后果,看看旁边小娘鱼又在挠头了,便悄悄凑过去道“入声调,少见”

  何若曦耸然一惊,她也是第一次听到,但露醉仙偶尔会说起这个,所以也算是有点理论基础“要西,他们做啥啊,这都拿出来”

  “做啥,要先生好看呗”钱鼎章摇头,语气却是有了点虚了,这种少见唱段好比武侠小说中的奇门兵刃,真说一出就能奠定胜局倒转乾坤,未必。

  但因为奇门所以少见,冷不防使出来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倒是常有的事情,当然这招也就在苏州好使,出了吴门都不好使,哪怕到上海大家都未必买账,毕竟难唱且谈不上特别的好听,沪上大都会工商业文化兴盛,讲究结果为导向。

  台上杨斌奎见台下反应全在意料内,也不禁为自己的灵机一动而感到欣慰,别出心栽果然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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