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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义的生活-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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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开始紧张,担心,紧张,担心,紧张,担心。

  书包快要理好的时候,我瞥见a——他走过来了。我往书包里塞笔袋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钟。

  a站定了,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按住我桌子上英文书的封面。他说:“有什么节目吗?”我说:“嗯……嗯……”他说:“找个好地方,帮你去复习数学和英文。”我说:“我要跟别人去逛马路。”他说:“去哪里?”我说:“没定。”他站着不走。我看看他放在英文书上的手,再看看他的神色温和的脸,想了想,刚刚把头转过去,x就在后面说:“不要紧,你去吧。我去和他们看电影。他们叫我看电影来着。”我傻笑。x大声说:“喂,不要老是笑呀。给个答复好不好?”我醒悟过来,说:“以后再一起去。”她理好书包站起来,说:“总有机会的。再见!”

  x走了,剩下我和a两个人在教室里。

  a一直站着。我叫他坐下,他不肯,一直往墙上瞪着眼睛,我只好看看他的下巴。我抬起头,伸手拍拍他的手臂,说:“喂!”他低头对我好脾气地笑,突然说:“直升考通过了。”

  我一直仰着头。我们相互对了对目光。我说:“啊——那很好呀。”他笑着把手放在我头上。

  a和我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太阳若隐若现,空气又潮又湿。他一直说热。我说谁叫你穿这么多。——他从里到外都穿着很吸热很吸热的黑颜色。他说,不多,不多的呀。隔一会儿,突然又说,真的多吗?我走在他的身边,时不时扭头看他一眼——我突然恢复了笑的功能,一直想笑;我想象着张先生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说什么你考试通过了之类的话,就憋不住要笑出来。

  我问a到哪里去,他说,上海图书馆去不去?我说好的呀好的呀。

  我们上了920。a把手放到窗上方的吹风口下面,扇了一扇,说:“啊?真的开暖气啊?”我坐下来,说:“淮海路上都是空调车。大概是规定好的,几月几日之后就一律大开特开空调。”他本来身体有点佝偻地站着,现在坐下来,在我的旁边,靠近走道,把脚伸出去,说:“这么热的天,要开也应该开冷气嘛。”我说:“热死不管的。”

  我的眼光在车厢里打着圈子。看了几轮,我悄悄对a说:“你快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衣服的商标是倒过来的。”a说:“什么?你说响一点。”我不敢说得响,怕。被那个女人听见,只好重复了一遍——还好a听清了。他也压低嗓音说:“有特色呀。”然后我们飞快地对了对目光,一笑。很久没有跟a在一起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了。我开始用手里的车票折纸船。这种又长又窄的纸,折出来的纸船真是难看到家了。我把它捏作一团,扔在a的手里。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说:“喔唷!”我听着他的声音,笑了又笑。

  a问我:“暑假里打算干什么?”我说:“没想过。随便干什么。”想其实是想过的,不过随便干什么倒也是真的。在我的记忆里,a不止一次问过我暑假里要干什么。我不止一次给他不确定的答案。对于他为什么要这样三番四次地问我,我也无法作任何解释。我透过贴着车身广告的茶色窗玻璃,看巴士正经过的一个工地——是烟草公司的一幢什么金叶大厦,“烟草公司金叶大厦”的横幅在工地入口处的大铁门上空大飘特飘。我眼睛对着窗外说:“不管干什么,总要先考得好才行的。”a说:“往好的地方想咯。”我听他说话,看见一幢金碧辉煌的大楼,上面全是金色的方格子,一格一格,方格子里面嵌着深蓝色玻璃窗,看上去就像一整块敦敦实实的巧克力。a的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定定地握了一握。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像放电影那样沙沙沙地响,除此之外,世界无声无息……我和a坐在车窗的这一边,一动不动;车窗外面的人沉默地游过去,游过去,游过去。

  我们在上图四楼的外语阅览室里遇到了b和c。外语阅览室里摆着一张又一张很大的圆桌子,他们两个人就坐在其中一张后面。在他们的中间,摊开了一本其大无比的大书。他们的眼睛不在书上,在对方的脸上。我和a笑嘻嘻地朝他们走过去,还剩一半路的时候,c抬头看见了我们。他推推b的肩膀,b对我招招手。我一下子加快了速度,把a甩到后头——越来越接近b和c的桌子,我的笑容也一点点地越来越扩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就会笑起来——这也不是因为高兴。不是因为高兴。不是。

  我先在b的身边坐下,然后a走过来,站在我们大家的对面,跟c搭讪了几句。b指指我旁边的位子,叫他坐,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一歪,落在最靠近他的那个座位上。我和b和c在一张大圆桌上取了圆周的三分之一,a在我们大家的对面,可以同我们每个人连一条线——那么就可以开始计算这些扇形的面积了,这是我最讨厌的题目。

  b开始跟我窃窃地小声说话。我们在那里交换着年级里的趣闻。b说,她班级里有一个原四班的人,在数学书的封面上写:“祝某某(就是他自己的名字)高考成功——克林顿。”四周很安静,我不敢大声笑,只好把笑声囚禁在舌头上面,脖子伸得很长,整个人就这样笑得闷掉了。b端详着我,一直微笑,对自己的笑话非常得意的样子。我的手在大圆桌桌面上摩挲,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在这个过程中,我瞥了a一眼——他在做题目,头低着,头发一丝一丝,像许许多多的小栅栏,遮挡在他眼前。我的眼光刚刚从他身上转移到桌子上,喉咙突然就痛起来,一下子痛得连话也不能说。我问b:”有没有水?”她把c的无糖乌龙茶从桌子那边移过来,递给我。喝了一口,我说:“为什么是无糖的?”b指指c,说:“讲究呀。什么东西都要无糖的,真是一点点糖也吃不得。”我窃笑着偷看c,心里在想:也许路上话说多了,进这个开着中央空调的大壳子,所以一下子不适应,喉咙就痛起来——不过,说真的,那点话怎么能算多呢?那点话,换在往日,给我一节课来说也还不够。&nbsp&nbsp

  高考前三个月 高考前三个月(3)

  a一直在认真地做题目,c在看那本巨大的外文书。我和b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b说:“对你彻底失望了。”说着对a努努嘴,表示她指的那个失望的人是a。我头掉到肩膀中间,掉得很深,没有搭腔。她又说:“离这个阅览室关门还有半个钟头,你说我们是说话,还是做作业呢?”我说:“当然说话喽。”她头一歪,想了五秒钟,说:“嗯,做作业吧?”“不行不行,”我说,一边抓住她的胳膊,“哎呀,说说话吧?”b不响,开始在我带去的草稿纸上用铅笔划来划去。我说:“喂。喂。”b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啊呀——!”随即扯扯c的袖子,说:“喏,现在我布置你给解颐讲一个笑话。”

  c的头从巨大的外文书上面抬起来,面孔笑眯眯的。他眼睛朝远处看,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有个初中同学,读那种封闭式管理的高中,住在学校里,被宿舍的生活老师管得苦死了。有一天,他们寝室的人吃了一个很大的柚子,然后在柚子皮上画上眼睛嘴巴,放在我那个同学的枕头上,用被子盖得很好,拉上帐子,再去叫生活老师,对他说:‘老师,某某不行了!’生活老师被他们拖得来,一看,说:‘哦哟,不要开玩笑。某某,你快点起来。’其他人说:‘不是的,某某的脸都发硬了!你摸摸看。’老师就伸手进去摸,一摸,吓了一跳,说:‘哎呀,怎么真的发硬了!’再一摸,发现是柚子皮,就说:‘哦哟,你们不要搞呀。’走掉了。那些人不甘心,又叫我的同学把衣服领子拉起来,头缩在里面,头上顶着柚子皮,背后一个人帮他把柚子皮扶正,追出去,一面走,一面叫:‘老师,某某又起来了!”

  我闷笑,b在我身边,也穷笑。笑过之后,我又去缠着b说“喂喂”,她已经开始不再理睬我了。其实我也没什么话要说,又不好在这种高雅的环境中公然和她死皮烂脸地纠缠下去,闹了几分钟,只好从草稿纸里面翻出一张来——那上面有一道物理题目,是x嘱咐我带来帮她解的。我用胳膊肘捅捅b,说:“哎,帮我做一道题目嘞。”b问:“什么题目?”我说:“物理,有关冲量什么的。”b说:“帮帮忙!我是加政治的呀。冲量我是屁也不知道。”我又看了她两眼,叹着气把目光转回到草稿纸上。唉,冲量我还算知道屁的,只能我自己动手。

  做了一会儿,我认定:这道题目我做不出来。

  坐在这里,可以看见天。天下面,直接就是上图的拱形大玻璃顶。我看见玻璃顶周围一圈白色的边——不知道是不是石膏,说不清楚。上图这座建筑,中间是空的,可以看见底楼大厅,有人在那里走来走去——上面见天,下面见地,不错不错。

  这个时候,有黄昏接近时金黄|色的太阳光从玻璃顶透进来,被照到的东西,边缘都变得毛茸茸的,更加可爱了一点。a也是其中之一。玻璃顶就在我头顶上方,与此同时却又离我很远很远。我头抬起来,开心地、得意地琢磨着这个高高的顶,和它上面的太阳光。我现在算知道,人是怎样地热爱高了——所以要说“崇高”,而没有说“崇低”、“崇中”的。在我下巴往下几十公分,大圆桌染着金黄|色,投下一圈一圈螺纹状的亮影子,转过来,又转回去,笃悠悠的,动作很精彩。

  冷不丁b在我身边说了一句:“真好看!”我扭头一看,她原来也和我一样地抬着头,没完没了地看,怎么也看不够。我笑起来说:“真的是好看,好看死了。全世界这里最好看。”b说:“我也这么觉得。我还想,那圈白的石膏一样的东西上面,再放一盆一盆的花——放满,放一圈。”我把眼光从玻璃顶和太阳上面拽下来,凑近点问:“真的啊?是这样的啊?”她迷迷糊糊地笑着,不再说话。我头转到草稿纸上,盯着那道冲量的题目看,看,看,随后,提示关门的电子音乐就响了。我一敲桌子,说:“做不出。”站起来收拾东西。c在一边说:“哦哟,你倒是蛮爽气的嘛。”a手撑着头,坐在原地——我看见他一听这句话,很恶地笑了笑。他这个反应,促使我暗暗地给气炸了。

  我们走出外语阅览室。b要跟我到上图外面的罗森便利店去兜一圈,于是我们问c和a什么时候会走。他们想了想,说,六点吧。我们说,哦,知道了。我伸手去,勾住b的胳膊。b一只手上上下下地扇风,说,哦哟,你怎么那么嗲的啦?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把我们大家都逗得笑了起来。

  我和b相亲相爱地朝上图大门口走去,经过那个有公用电话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这里的公用电话特别忙,很多人排着横队,笑眯眯地靠在电话的有机玻璃罩子上,慢吞吞地讲话。b瞥了他们一眼,说:“哦哟!”我也说:“哦哟!”她笑起来说:“你不要学我呀。”

  我们跑到罗森里去——我和b都是著名的罗森热爱者。b在我的前面,拖着我的手,在有限的几排货架之间来回兜过来,兜过去。每次经过贴镜面的柱子,我就偷偷往里面看一眼自己,趁机看见b乌黑的后脑勺。我们讨论糕点、寿司、鸡肉色拉,以非常缓慢的进度推进挑选和决定的过程。我请她吃了一个冷饮,是她最要吃的“意国咖啡”。后来我又说我要买杂志——我们站在杂志的货架面前,我问b:“买《萌芽》还是买《收获》?”b笑着说:“我看你还是买《萌芽》比较好。《收获》你看不懂。”我说屁,过五秒钟又嘟囔道:“小看我!”于是我就拿了一本《收获》去付账。走出罗森的时候,我挥舞着《收获》,对b说:“我这是超前消费。”b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你这种人哦。”&nbsp&nbsp

  高考前三个月 高考前三个月(4)

  我一边跟着b走回上图,一边打量着手里的那本《收获》。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它是那么厚——那么厚,从没想到过的厚。穿过马路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我是不会去看这本《收获》的。也许是因为它实在太厚了,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走到上图的二楼,就透过玻璃墙看到了a和c,另外还有f和d跟他们在一起,环绕着圆桌子,围成一个大半圆。b惊讶地说:“咦,杜霜晓嘛!什么时候来的?”说着,我们就进了门,朝他们走过去。f第一个看见我们,在桌子前面托着腮帮子,穷笑。我们走过去,大家打招呼。c在看梵?高的画,a的面前有好几本书,我弯腰看看,都是昆曲、和声、调性无调性之类的怪书;f和d在讨论题目。b手按在桌面上,说:“走吧?买了吃的,大厅里去吃。”c抬头说:“好的好的!”a说:“可以带东西进来吃的吗?”

  我们谁也不知道,原来上图里是不能带东西进来吃的。我们六个人端着各式各样从罗森买来的吃食,坐在大厅沙发上大吃特吃——也许那些穿蓝衣服的工作人员从来没有见过我们这样空前的排场。有个中年管理员走过来,勒令我们马上停止这样的行为。b小声说:“我上次就在里面吃过一顿饭。”我说:“我们目标太大了。”c说:“你快点不要说了,被他们听到,要算我们屡教不改了。”我们笑起来。a提议到地下餐厅去,于是我们溜到地下餐厅。坐了没多久,有个小姐走过来——还是不准带东西进来吃。她要赶我们出去,a做了个手势,说:“我们不知道。马上就好,对不起。”我窃笑,说:“魅力值很高的么。”

  我们坚持吃完了饭再出上图。我出了很多汗,脸热得要命,差点没噎死。当我跟在a身后走出上图的时候,喉咙里塞满了罗森的寿司。我回过头去,对b说,我胃难受死了。b没说什么,冲我点点头。她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很深很深地看到我的喉咙里面去。我望着她的脸——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又伤心起来,米饭在我喉咙里痛苦地颤抖。

  然后,b就走上前来,和我手拉手。我们两个人走得很慢,拖在所有人的后面。a和c在我们前面,f和d走得最快,健步如飞。我问他们:“现在干什么?”他们说:“干什么?回家呀。”f回过头,大声说:“我想到学校去晚自习。一起去吧?”c笑嘻嘻地说:“我知道,又是去约会。”f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只是一直说:“去吧?去吧?”我拉着b的手,轻声说:“其实我也不想回家。”b说:“那就去晚自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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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达成共识,一起去学校晚自习。a说:“你们胃口很好的嘛!”他好像并不怎么愿意去,不过他没有反对。a最近总是不肯反对任何事。

  天色渐渐地变晚了,马路在灯光里,有一种泡在酒里的感觉——就是一种颜色很漂亮的陈年老酒。我和b走得越来越慢,一荡一荡。我的魂灵从我肩膀上一点一点地滑落下来,像面包屑那样掉在地上,一路撒过去,撒过去。我把头放在b的肩膀上,目光在前面几米的a、c和f身上颠来颠去。我小声说:“我出来就是想走路。没劲透了。”一边说,我一边发觉自己的声音非常非常忧伤,就像最远处那幢大楼的玻璃窗上反射的灯光一样忧伤。我重复地表示着我想走路的愿望,对我自己忧伤的声音越来越着迷。我说,我想走路,我想走路想得要死,我想走路想得要疯掉了。b安安静静地听着,没说什么,一直什么也没有说。我太想走路了。

  我说:“要是我一个人,就一路逛回去。”b说:“人太多了。”我说:“以后我们两个人来么。”b说:“一个人也挺好,两个人也挺好,三个人就不行了——要不停地回头,三个人都要彼此兼顾到,说话太累了。”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头一直低着,说完之后,就把头抬起来。我的头一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说:“烦死了。我就想,不要乘上车,不要乘上车,走慢点——我是不是很坏啊?”说着,我自己笑了——我是很坏么。b说:“等一会儿车来了,我们不要跟他们坐在一起,好不好?跟你讨论讨论襄没城。”她这句话,在我听来说得很奇怪——什么叫讨论讨论襄没城?我静静地琢磨了一下,偷偷笑了出来,说:“真的不要?”b说:“不要。”我说:“你说的哦?”b笑了,说:“嘿嘿,推卸责任啊?”我看着她,很开心地笑起来,说:“上次张先生跑进来问,你们班的某某某准考证号是多少多少吗?一个人说,是的。张先生问,肯定是吗?这人今天没来,要校对表格,所以我问问清楚。那个人说,肯定是的。张先生说,好,要是错了,就找你,你负责哦。我们哄堂大笑。那个人说,张先生要推卸责任啊。”b在旁边穷笑,笑过之后说:“哦哟,张先生。”b总是要说“哦哟,张先生”,好像和他很有渊源的样子。我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上移到她的手肘,挽着她。过了半晌,我突然叹出口气,说:“我觉得我傻透了。”b摸摸我的头,说:“别想了。”“我觉得我傻透了。”我说。

  我们一直不停地朝车站走过去。c回头大声说:“你们两个走快点。”b说:“你们走快了,我们自会跟着,又不会走没了,”c说:“你们别存心拖在后面呀。”他皱着眉头。我说:“张斓要气死了。要不要你去陪他?”我们停在一块广告牌后面,b说:“管他呢!”说着一笑,脸上看起来模模糊糊,很寂寥。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停在这里,总之我们就是停了一停,听着汽车开来开去的声音——那种声音似乎也很寂寞,跟b脸上的表情一样寂寞。我探头朝大部队张望了一下,扭头对b说:“我看到张斓的脸了——吓人得要命。”b想了想,扮了个鬼脸。我拍拍她的肩膀,傻笑着。&nbsp&nbsp

  高考前三个月 高考前三个月(5)

  再次走起来的时候,b说:“很多时候,我会回想起以前做的傻事情。”我兴奋地说:“是啊,我也是!”她说:“有时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来,会把头蒙到被子里去,很难为情的样子,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看到。”我笑笑,说:“就是。有时自己想起来会难过得要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傻,其实老早就都过去了。”

  已经快要到车站了,f突然朝后面跑过来。b对我说:“你看呀,杜霜晓干什么?”我说:“我怎么知道?”f一直跑到我们跟前,拉拉我的手,问:“你们说那边天桥上的紫灯好看吗?”我和b一起朝那里看了看,说:“蛮好看的。”她立刻转过脸对d大嚷:“哼,都说好看的,你还穷说我愚蠢!”d大声对我们说:“你们知道她怎么说的吗?她说:‘哇,那紫灯真是太漂亮了!’”我们——我、b、a、c——一起哈哈大笑,我在b的身边笑得一颤一颤,b烦恼地推推我,拖长声音说:“啊——呀——!”

  公共汽车挤得屁也不要想进去,哪里还容得下我们六个人。现在是b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不停地踢着一面马赛克的墙壁。b说我的肩膀靠着真舒服。我说,嘿嘿,我的肩膀宽呀。b没回答,默默靠着,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比张斓的还要舒服。我惊讶地问,真的啊?b甜蜜地微笑着,说,那怎么可能?她的笑容模模糊糊,好像一个梦游的人。

  d喊了一声:“襄没城,请客叫出租吧!”a笑笑。c附和道:“是的呀。大学也进了,不叫你请客吃饭也很不错了。出租总是要请的喽。”这时候,又来了一辆车,比前面那辆屁也挤不上去的还要挤。a说:“你们叫吧。不过我好像只有二十块了。都拿出来,好了吧?”他把手伸到裤袋里去掏钱,旋即拿着一张二元钞票在我们眼前一晃,说:“不好意思,我把它看做十元了。现在只剩下十二块,怎么办?”b说:“那就大家出吧,要不然来不及上什么晚自习了。”c说:“那么,两辆车,怎么个乘法呢?”a看看我们,一副说不出什么的样子。我笑着提议说:“大叉有福里气么。”他们大笑。a不解地问:“什么?”c笑着说:“她说大叉有福气。”“噢,”a嘀咕着,“有福气啊?”他们又大笑。我刚准备我们大家围成一圈,然后大叉有福里气,拼出黑白来,f和d已经飞快地拦了一辆出租,坐进去了。随即,a也拦了一辆——他第一个接近车门,c第二,我第三,b最后。c站在后门边等我的时候,我打开前门,坐了进去。在这一秒钟里,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驾驶员扭头看了我一眼,但是我自己并没有看他。

  车子启动的时候,播了一段话,说什么叫乘客自己系好安全带之类的话。a从后座伸手拍我的肩膀,说:“喏,系上安全带。”我看了看缩在座椅旁边的安全带的头,拉了拉,扭头求助地看看司机,犹豫着问:“要么?”司机笑起来说:“这是形式。”我还以为他的意思就是系安全带是一种形式,正准备去拉,听见他又说:“用不着的。”我说:“哦。”a在后座昏暗的光线里,像某个神秘人物一样沉声说:“你以为我真的要你系啊?”我懊恼地说了一句:“我对谁的话都信以为真的。”与此同时,我从车窗里看见f和d坐的那辆车子被我们一下超了过去,f的一对眼睛,隔着玻璃和空气,还是那么黑白分明。c在我身后笑嘻嘻地说:“解颐,你别那么当真呀。襄没城考上大学的事也是假的。”我刚要回头说不信,就听见一阵厮打声,还有b的笑声。

  车子开到高架上面的时候,b又开始说c新剃的那个头——这是她第n次说起这件事。她说:“你怎么剃得这么短?你为什么不剃光头?”这也是她第n次做出这样的评价。我接上去说:“张斓,你这样子不好看,没有原来好看。”c皱着眉头,有点不耐烦地说:“不好看么就不好看了。我本来就不好看。”我眼睛对着车子的正前方,心里想,c说自己本来就不好看,实在是太委屈自己了——真的太委屈了。想着,我就一个人在那里笑,穷笑。

  我又扭头说:“剃了光头要烫九个点。”a说:“好像方丈才会有那么多点。一般的和尚,只有六个点。”我说:“那就六个点好嘞。”我的兴致高涨起来,在椅子里动了动,又说:“不对,你这种人不行。你是假和尚,只能烫三个点。”b好奇地自言自语道:“这是用什么烫的呢?”“香烟屁股呀。”我说。司机一直在笑,这时开口说:“香烟屁股不行。用一根铁棒,烧烧红,然后烫上去。”我说:“唷,那很痛的。”突然听到a说:“哎呀,这里还有钱的么!”c激动地问:“多少多少?”他说:“二三十,在我衬衫口袋里。”

  车子在校门口的对面停下来。我往开过来的路上望着,说:“他们怎么还没到呢?大概差一个红灯——大概两个。”我念着数,a开始过马路。我说:“不等他们么?”a说:“嗯……”c说:“不等就不等吧。”于是我们四个人朝校门走。b对我说:“我们这些人怎么那么无聊的啦?”我心事重重地答道:“不知道呀。”b顿了顿,说:“襄没城今天精神不好。”我眼睛望着走在前面的a的背影,没吭声。只听见b又说:“他等了那么久,也的确很累的。”b的手软软的,把我的手握了一握。我一直望着a的背影——灯光照着他的肩和背,那以下就是昏黑的、潮湿的,感觉好像他趟水离去……我突然感到了区别……一丝陌生……他进大学了,而我在这里过马路,过了那么久,也没有到那个对面的地方。也许永远也不会到了。&nbsp&nbsp

  高考前三个月 高考前三个月(6)

  距离校门还有五步的时候,我一回头,看见f和d正走过来。马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他们坐着来的那辆出租也不见影踪——仿佛他们就是这样徒步走来的,一直从淮海路走到这里。我们走进校门,他们赶了上来。我对f说:“刚才我们在马路对面撞到张先生了。”我的表情庄重严肃。f信以为真地说:“他说什么?”我说:“没说什么。不过他脸上的神态很怕人的。”f一开始呆呆的,没有什么反应,大家彬彬有礼地走了一段,要进教学楼的时候,她突然心事重重地低声说:“真的啊?”&nbsp&nbsp

  高考后十个月 高考后十个月(1)

  我说:“舒美,舒美。”b斜靠在沙发上面,眼睛半开半合,没有出声。我还是叫着她的名字,同时伸出手去敲她的手臂。她眼睛闭着,手从半空中像个妖怪一样地向我还击,嘟囔着说:“你这人真恶心。来的时候么,不说话,要走了么,穷说。只有半个小时了呀。”我说:“没事没事,一会儿就说完,时间足够了。”

  上午我到b家里玩。我躺着眯了一会儿,然后看了很久电视——看王菲演唱会。到十一点的时候,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所以b会那么怨我。

  b的眼睛在沙发垫子上面张开了。她注视着天花板,然后脖子稍微动了一动,对牢我说:“那你干脆别走了。家里没有人,陪我吃午饭吧!”我说:“好的好的。”b的额头在软扑扑的刘海下面若隐若现。

  跟b一起吃完午饭,我抢先跳到沙发上,侧身蜷缩起来。b在厨房里洗碗,嚷嚷着问我:“你真的把笔袋掉了吗?”掉笔袋的事情是我趁吃饭的时候跟她提起的,没想到她记住了。我说:“真的!”她的声音在说:“啊呀!”

  两天前,上哲学课的时候,我把笔袋落在了教室里。十分钟之后我回去找,已经再也找不到了。我穿过几十排课桌椅,弯着腰寻找我的笔袋,最后在紧挨着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从这个位子看过去,可以看到前面每一张课桌的桌肚,黑得好像是野兽的嘴巴——我的笔袋不在它们中间,不在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中间。我的眼泪掉下来,落在课桌的边沿上,流下去。

  平时用的文具倒也无所谓。一想到笔袋里高中的校徽和团徽,眼泪就漫出来,跟随眼睛的眨动,温热地淌过脸颊,迅速流淌下去,有些落到a给我的红衬衫的衣袖上,留下一滩一滩像血迹一样难看的水渍。那枝樱花活动铅笔的塑胶笔杆上,密布着a帮我复习数学的时候在上面用指甲掐过的痕迹——现在没了。c给我的一块橡皮——上面用小刀刻着像艺术品一样的z.l.——也没了。还有b借给我的米老鼠小发夹,我一直赖着没有还给她——没了。怎么会这样——先是钱包没了,再是笔袋。那许多许多和从前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一点一点地都消失了,弃我而去——而原来还以为是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我脸上,一道一道错综冰凉的。

  b走进房间,坐在我的脚边,把手放在我手背上,轻声说:“让我看看你。”

  我轻声说:“我一直在想,我的笔袋在哪里。我的校徽和团徽肯定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等着我,等我去把它们带回来……可是,它们发不出声音,我找不到它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b静静地听着,手在我的手指甲和手背之间慢慢摩挲。过了一会儿,她重复道:“让我看看你。”

  b的手和她的脸一样,湿润的,总好像刚刚从大雾天里回来。我望着她,笑了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有点恶作剧的念头:她的手一定被van碰过了。这样一想,我的手就卑鄙地从她湿润的手心下面抽了出来。

  这天晚上,c打来电话,问我劳动节放假想干什么。我说:“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呢?”他说:“去不去玩?要不要到外地去?到杭州去吧。”我说:“可能性不大。不知道家里人要干什么。”他说:“去和爸妈搞好关系嘛。”我说:“嘿嘿。”他说:“去吧!叫舒美、襄没城也去。就去一天。”我警觉起来,说:“你干什么?”他笑:“嘿嘿。”

  有那么半秒钟的时间,我在脑子里思考c这个人:c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还在想着b呢?我坐的地方正对窗口,有一阵风从外面逃进来,窗帘鬼鬼祟祟地动了一动。

  我说:“一天?去杭州玩一天?”他说:“火车。”我说:“火车来回就要去掉八个小时。”他说:“特快。我看过了,去七点,回来六点。”“特快也要三小时,”我说,“——可能还会晚点。”他沉默了片刻,说:“唉,不管了。反正大家能在一起聚聚嘛。”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说:“哈哈,我知道了!下了火车,你肯定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他说:“是的是的。坐火车,我肯定饿了……”我抢上去说:“先吃饭,吃完饭,你肯定想睡觉,就要找个地方休息休息。”“然后就要赶火车回来了。否则要错过时间的。”我们两个人隔着电话线外加听筒哈哈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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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却是,到最后,居然让c说服了a、b和我三个人,一起去杭州玩一天。当我答应他的时候,从喉咙深处——深得不见光的地方——刹那间涌出一阵伤感。

  6:45,c还没有来。我们说:完了,张斓这家伙别又放我们鸽子——车票也全在他那里。a第n次开始历数c放鸽子的恶行。b也有点急,一边还在骂我为什么要背一个那么大的包。“你以为要出去八年啊?”她说。我说:“是的是的。”太阳一出来,我体内的水分就开始往外跑。

  当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气一点点漏掉的时候,c好看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现了。我偷偷又对a说:“张斓真是好看。舒美损失了。”a笑笑,低头说:“也不知道张斓这次算什么意思。”我抬头惊讶地瞪着a,他往后退了退,摆手笑道:“别这样!”

  c跑过来,说:“对不起哦。”我们说:“还好定在6:30,如果是在6:45,那就没希望了,来不及的。”c抬腕看看手表,大声说:“来得及的呀。”a在他肩膀后面大力敲了一下,说:“走嘞走嘞。”&nbsp&nbsp

  高考后十个月 高考后十个月(2)

  到火车上坐好,我们才发现c带了一个非常好的照相机。我跟他开玩笑说:“你今天还准备有时间拍照啊?你不要吃饭和睡觉了啊?”c喝着无糖乌龙茶,面无表情地说:“我上个月刚刚去听了几次摄影讲座,今天能碰到我给你们拍照,是你们的荣幸。”“你当我们是试验品啊?”a笑起来说。b说:“谢谢你喔!”b看着c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是笑的意思。今天他们两个人都穿着白颜色的衣服,肩并肩坐在我和a的对面,中间放着c的那瓶无糖乌龙茶,连身上的气味也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叫我越看越舒服。

  火车刚刚开出车站,c就从包里掏出两副牌来,说:“打牌打牌。”我们都很有兴趣,就只有a说昨天很晚才睡,要眯一会儿。隔走道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刚才和c搭过几句话,c就把他叫了过来,让a在一边听音乐打瞌睡。

  我们打拱猪。a眯了一会儿醒过来,头凑上来看,手里举着c的无糖乌龙茶的瓶子说:“谁是猪?给我敲一记头!”我们说:“凭什么?”他说:“哎呀,我是裁判呀。”“打手!”c说,“什么裁判!”

  b在看自己的牌,这时从牌上面把头抬起来,笑道:“他倒好,一个人逍遥自在,还要敲敲人家的头什么的。”c拉来的牌友在一边穷笑,笑得牌也掉在地上,他就说:“哦哟!”赶快弯腰去拾。我们就在牌桌上笑他。

  a敲不到谁的头,只好继续闭目养神。过半晌,他突然一睁眼,嘴巴一歪,嘿嘿嘿嘿地笑,说:“谁啦?谁啦?”c说:“舒美!”a就站起来,越过我的头去敲b。这样反反复复,b被敲了好几次。a说:“刘舒美,怎么总是你啦?”b轻轻地说:“没有办法呀。”说着把牌打出去。c在b对面说:〃van打牌打得很好的,你怎么一点也没有学到呢?”我们大家都一愣,b脸上也有点僵的样子。没有人回答c的问题,只有那个拉来的牌友在一边很天真地出牌。

  一路上c总是好像很不经意地提到van,van这个van那个,没人睬他,他一个人在那里说。

  我们在杭州真的没有玩到什么,就是觉得一路上太阳很好。c起劲地要给我们拍照。他说拍照有远景中景近景,每次都要找树叶或者树枝来当近景。有一次他实在找不到近景,我就一伸手说:“喏,把手伸给你,就又有近景了。”

  在西湖边上,c正好吃完一罐可乐。他走到废物箱边说:“现在你们看我用脚把这个易拉罐扔进去。”说着,他就把易拉罐夹在两脚中间,然后往上蹦。易拉罐从他双脚间飞出去,飞得很远,哐啷啷落在地上。他跑过去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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