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其它小说 > 最有意义的生活 > 最有意义的生活-第8部分

最有意义的生活-第8部分

  最新网址:www.shixunet.net

  还有钥匙圈上的那把钥匙。a桌肚上的那把锁,是全班最大的一把锁——一把绿色的永固锁,我以前总是说,这把锁可以用来敲别人的头,把人敲死。后来a直升了,这把开锁的钥匙就被我抢到了手里。现在,都没有了。每一次我清晰地想起钥匙圈的样子、钥匙的样子、永固锁的样子,就让自己出声地哭起来,眼泪一滴一滴掉到地上。

  像一个没用的莫名其妙的小东西那样哭了很久很久,我突然想起,a是有呼机的。

  大概是大半个月之前,a打电话报给我他呼机的号码。他说你以后可以call我。我笑起来说不,我为什么要call你?a说,啊呀,我就知道你这种人是反对呼机的。我大笑,说,我怎么就反对呼机了?我不过是懒得call你而已。我把他呼机的号码记在电话本上,转身就忘记了。b总是说我是适应能力很差的人,我现在还不适应我的同学——特别是a有呼机。我还总是打电话找他们,或者愚蠢地亲自跑到他们的学校里去。我花在电话和坐车上的精力不计其数。&nbsp&nbsp

  高考后八个月 高考后八个月(2)

  我拨通了电话本上a的call台,报了他的号码。然后我坐到椅子上继续哭,等a的回电。也许因为从来也没有call过他,所以我对这种寻找他的方式根本没有抱什么希望。

  大约五分钟之后,电话铃响了。传来a的声音:“喂?”我说:“你在哪里?”他说:“在上课。”我说:“那你怎么打的电话?”他说:“当然是中间跑出来的了。”我说:“啊?”他笑笑,声音温和地说:“你从来不call我的,难得那么一次,自然是要回电的了。”我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再感觉到。我说:“襄没城,我的钱包被偷了。我把你给的钥匙圈掉了。”说完这句话,眼泪就好像一直升,升,升,升到我的头上,淹没我的头顶。a说了些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了。

  我很紧张地坐车,一直把腰转来转去,生怕又有什么东西被人偷掉。一到车站,我就一秒钟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花坛的大理石边沿上。那个边呈一个斜面,我坐在上面,一点点地往下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朝上挪动,不然就一定要一屁股滑到人行道上去了。这个不停向上蹭的动作花掉了我不少力气,我从脚到腰到手臂都在使劲,与此同时,却又感到自己是如此虚弱。

  我眼睛对着a来的方向,想:好,现在他出校门了,往这里走。他要到这儿来了。然后就会有一只手放到我头上,很温暖地放着,说,喂,傻坐着干吗?发呆吗?累了吧?站不动了啊?我就假装一副懒得要死、懒得一点话也不想说的样子,让他不停地一个一个问题问下去。他一边问,一边始终把手放在我头顶上,那种很好的温度一直传进来,传到我的心底,那片乌漆墨黑的地方,让我一点一点地有力气,恢复过来。

  a是突然出现在横道线中间的。我望着他的身影往这个方向移动,静静地想:好了,他终于来了。于是我看他在干巴巴的弯曲的马路中间穿行,消失在车与车的缝隙之中。一下子又看不见他了,可是我知道他正走过来。

  我又看见他了。他的熟悉的走路姿势。过去我也曾经站在公交车站上,吃着雪糕,看他用这种熟悉的姿势一直走过来——当时我还在为期中考试一类的事操心。此时此刻,又是这样的情景……不知道他变了没有——自从那一次走出校门,听到一个声音说你回不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已经有不计其数的好东西从我身体里面流走,流走……而今天,居然我珍视的东西会被强行夺走。不知道,还有多少可以流走的东西。我连一点保留的权力也没有,只有望着a走路的姿势,坐在这个花坛边沿上一直不停地往下滑。连我的手指甲也在伤心。

  a终于走到我的面前。他就像一个恋爱中的骑士那样,整个走路的过程中都凝视着我的眼睛。我抬头仰望他,四肢用力朝上蹭,不让自己滑下去。先是熟悉的走路姿势,然后是熟悉的笑容——为什么我只是感到不知所措呢?我伸手抓着他的手。忽然之间,我吃不准是不是应该爱他这样的姿势和爱他这样的笑容。我的魂在我身体里兜了一圈,没有找到爱他的力气。

  他对我和气地笑笑,嘴朝两边咧开来,与此同时把手放到我头上。我突然恐慌——有一种预感对我说,那个声音它又要来了,它又要偷偷地在我耳边吹气,不停地重复说,你再也回不去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你待不了多久了……都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我不要那个声音来。为什么我要拒绝那个比a更加亲切的声音?为什么我坐在这里、头皮上感受着a的温度,却不能获得力量?可是,为什么我不能爱a?

  a的手心依旧是那种熟悉的温度,是我一直以为的健康和适合我的温度。问题是我突然之间没有办法去爱这种温度。它朝我头皮的深处潜进去,溶化我体内的恐惧。我坐在人行道旁的花坛边沿上,伤心地大声哭了起来。a弯下腰来抱着我,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说我叫你不要来我说我过来嘛,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呢?

  我从黄昏到来一直哭到暮色四合,a坐在一边抱着我。然后我慌张地发现,刚才我所感觉到的恐惧只不过是冰山—角而已。这个时候,我才真的开始伤心起来。为此我采取了一个自救行动,就是抓住a的肩膀,抓到连我自己也感到疼痛为止。我把双臂从他的脖子两边伸过去,狠命地搂着他,以此来说服心底的不知所措。“襄没城,我爱你。”我说。

  对此a没有什么反应。我的面颊贴着他的耳朵,心里慌乱起来。为了打消想象中他的怀疑,我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听见他低声说:“我不是怕你伤心。我是怕你伤心的时候,我不能帮你。”他的声音像夜色一样温柔和令人心碎。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正式意识到夜晚的到来——平生第一次我感到这是一个好机会,能够容我把脸上的表情收拾到心里去。我紧紧地用双臂箍住a,说谢谢谢谢,然后真心实意地流出了泪水。

  我和a单独待在他的寝室里。我们没开灯,在藏蓝色光线中坐着。他站起身,招招手,说到我们的阳台来看看。于是我跟他走过去。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的阳台弥漫着一种卡通意味——也许是由于阳台门上贴的灌篮高手海报。我左右端详了很久,最后断定这种效果是那扇门造成的。阳台的门开在阳台这堵墙的正中央,比一般的门好像要胖、要矮,铝合金门框上有一条一条竖的纹路,看上去非常明朗和精巧,极像那种童话里的门——就是《绿野仙踪》里的房子,或者什么专门用糖果造房子的巫婆的家。&nbsp&nbsp

  高考后八个月 高考后八个月(3)

  好像,门里是一个世界,门外是一个世界。门里门外都挺好,只是门里的那个更现实一点。

  从阳台望出去,路的另外一边是一个还没来得及开工的工地,正荒着,荒得叫人很不舒服。我两只手贴着阳台栏杆,用力撑了几下,感到手掌心沾了沙子,就互相拍一拍,再次往下一合,身体紧贴栏杆站着。a双手插在裤袋里,样子非常好看地朝外面眺望。他好像自言自语那样地说:“五楼也有一点好——看出去可以远一点。现在至少视野还蛮开阔的。”我知道,他其实是在对我说话,只不过他非常习惯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而已。我哧地一笑,指指工地前面一幢接一幢的房子,说:“这也算望得远?还开阔?”他仿佛没有听见我说话一样,继续自己深情款款的眺望,这样又过了半晌,才扭过脸,对我笑笑。

  我说:“前面要造什么?”他说:“第二期。”我说:“什么?”他说:“学生公寓呀。”我说:“哦,那倒蛮有意思。以后造好了,就面对面了。”他转个身,伸个懒腰,深深叹口气,开了门走进房间,一边提高嗓音说:“是的呀。听说是女生公寓。造好以后就可以天天弹琴唱情歌——不要太兴奋哦。”我也迅速地转身,对牢黑蒙蒙的房间大声说:“屁!”a暗无天日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我把阳台门直通通地打开,面对房间靠在栏杆上,叫唤着让a出来。他自顾自在里面坐着,说:“好了。现在你开心了,应该来安慰安慰我了吧?”我说呸。他见怪不怪,很温和地说:“小姑娘别呸呸呸。”我说:“你快点出来呀。你在暗处,我在明处,我心里不平衡。”他沉默了一会儿,四周一下子充满了甜蜜的安宁。随后他说:“喏,我天天就在楼下那条路上走。”我忍不住扭头往楼下看。路灯照着不多不少的人,有的走路有的骑车,总之都在来来往往。我听见他在身后说:“可以看见一个教育书报亭,还有一些卖点心的小吃摊。零零散散。”我一直专注地往楼下看,到最后连a说些什么话也听不清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专注些什么、在看什么,好像我这样专注地一直看看看,就会看见一个a从这条路的那端骑车过来。

  a说进来吧别在那里发傻了。接着他又说你快点进来,我数到三你进来,我就去给你买一个一样的维尼熊钥匙圈,我再给你一把一样的钥匙。我笑了笑,转身进门,坐在椅子上,还是面对着阳台,面对着那扇可爱的门。a起身去把门关上了。我说:“你真的能给我一个一样的钥匙圈、一把一样的钥匙吗?”我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起来。他飞快地转身,弯腰把我搂在怀里,良久,说:“那并没有关系。解颐,你听我说,那没有关系。”

  我静静地栖身在他的怀抱里。现在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谁需要去安慰谁。我只是有点倦怠地把下巴搁在我这亲爱的人的肩膀上,朝前望着那扇阳台门。这扇门真的很好,很有童话的意思。我今天才发现,玻璃和铝合金配在一起也能那么好看。

  后来我说,我要走了。a说你这就走吗?我们寝室里的人很希望见见你。我说,算了吧,今天就算了。a摸摸我的脸,把手放在我的脖子后面,说,那好吧。

  他送我到车站,半路上把外套披在我身上。等车的时候,他好像一直在考虑什么事情,然后车来了,他跟在我后面跳上去。我转身正好看见车门在他背后关上,惊讶得要命,替他后悔地嚷道:“呀,你干什么?!”他脸上很满意的样子,把手伸过来搭在我肩膀上,说:“我决定送你回去。”我直眉瞪眼地对牢他,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没有钱给你打的,又不愿意让你的什么东西再被偷掉呀。”我望着他,笑了一笑。我们就这样在车厢的颠簸中抱了抱,随即很快地分开了。

  我们在我的宿舍门前告别。当我披着a的外套转身的时候,沉重的眼泪再一次落到我的脚边。我的胸腔里好像塞满了什么东西,我担心自己再也无法感动了。

  一直到我抱着a的外套缩进被窝里,我第n次开始缅怀我的钱包。我搂紧外套,想到那里面还有a给我的维尼熊钥匙圈,上面挂着一把a的桌肚的钥匙……很大的永固锁……过去的那些绿荫荫的时光……似乎这是一个告别仪式……我的胸腔里,亿万只郁闷的带翅小昆虫成群飞散,然后好像有什么在流淌进来,又似乎是什么在流淌出去——我体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芹菜气味。我的眼泪不停地扩散开来,我放心地睡了。&nbsp&nbsp

  高考前七个月 高考前七个月(1)

  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我打开桌肚的门,不知道下面应该做什么,嘴里一直在背文天祥的这个什么《〈指南录〉后序》。我从来没有把一篇那么讨厌的文章背得那么熟过——这应该算是一种进步。

  yuedu_text_c();

  我现在用功多了,可是反而觉得不自在多了。期中考试刚结束那会儿,我还以为一天到晚趴着写字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停留在冬天。十一月,十二月,好像已经过了几辈子那么久,也还没有过完。然后再想起之后的一月、二月——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打人,或者打不过别人,被人打。我不是讨厌冬天,只是不想长久地待在一个环境里。b说,你不要这样,冬天一过掉,时间就真的很少很少了,很快就什么都结束了。

  我们现在越来越多地在教室和教室之间窜来窜去,f说其实应该把所有的教室统统打通,这样来得方便一点。f最近在谈朋友,对象是我们都不怎么认识的一个三班的人。关于她和他的各种传言在走廊里流传。b一直说:杜霜晓现在是非比往常了。她说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可是我看出来她一点也不喜欢f的男朋友。b总是很愿意来管我,坐下来一本正经地教导我要好好的,要好好地对待自己、不要不吃饭、好好地读书、不要瞎逛、不要浪费时间无所事事,但她没有对f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她和f的朋友关系,仅仅是大家在一起玩,玩得很开心而已——所以我知道她对我是一种特殊的操心,她是很看重我的。我就更加觉得她好。

  星期一早上发上个礼拜数学测验的卷子。我的成绩么反正不好就是了。中午a又一次走进111,坐到我旁边,叫我把卷子给他看。我的同桌正好和另外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在讨论题目,我看见她对这里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我不理睬她,把卷子递给a,说:“你怎么每次都要看我的卷子?”a翻着卷子,一张一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眼睛专注地对牢上面的红叉和红圈,和气地说:“……其实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还要多看书。书要看,看一遍是不够的。”天知道我有没有看过哪怕一遍。他接下去说:“要做题目。数学么就要多做做题目。”说着把脸转向我,“你做么我和你一起做,有疑问么大家拿出来一起探讨探讨。”我瞪住他点头,想笑出来,可是不知道把那种笑搁到脸的哪一部分去,所以最后还是没笑,很尴尬的一副样子。我发现跟要好的人一本正经坐下来讨论学习是—件奇怪的事,说不出什么滋味,就是非常难受。

  a跟我探讨过数学测验卷的事情,就真的坐在那里和我一起做起题目来。我们还一人一个耳机在听《莫扎特使你更聪明》。这个时候,张先生跑进门来了——大概因为我们教室很吵,他觉得有必要过来站几分钟。他在门口立定,教室果然安静了下来——只听他说:“可以不用说话就不要说。抓紧一点时间。”我斜着眼睛瞥他的动静,好像感到他盯着我和a穷看,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然后走开了。我说:“张先生干吗老是走来走去。”a说:“这是他的爱好。有一天别人问他,请问您教书工作之余有什么兴趣爱好?他就说,我喜欢在走廊里兜进兜出,叫学生不要讲话。”我听了哈哈大笑。我现在哈哈大笑的技术已经非常熟练了。

  我开始补课——我发现。

  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我学习成绩最黑暗的时候。所谓的“最……”总是要到事后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就什么都已经过去了。此时此刻,我只知道跌跌撞撞地跑到补课老师借的教室所在的那个小学校去。一路上我很匆忙,整个人挂在公交车的扶手上,激烈地做车厢健身运动。车子里面其他的人都怜悯地打量着我。我知道我的书包看上去大得简直叫人不敢相信,可惜我没有办法让别人知道,我背着它不觉得重——相反,我还要一直背着,否则人无法保持平衡,走路跌跌撞撞,要摔跤的。

  我知道自己很差。可是当我背上驮着大书包,手里端着一厚叠卷子在走廊里走的时候,我只是很欣慰地意识到:现在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学生小桌子小椅子的小教室里,在人很少的环境中好好听老师讲课了。

  教室里人来得还不算很多。我下意识地坐在了自认为视觉听觉效果极佳的教室中央靠后一排的座位上。我喜欢这个教室,因为它的窗子设计得非常大,室内简直比外面还要明亮。我把卷子在面前摊开、铺平,然后开始很悠闲地环顾这个可爱的教室。我先看前方墨绿色的毛玻璃黑板,再看绿漆刷过的下半截墙壁,再看墙上的学习园地、争做先进小队表格,再看张衡和祖冲之的张贴画——我读小学的时候,教室里也是这么几个人的面孔,外加上黄继光和居里夫人,走廊里还有马克思和恩格斯——这些画让他们成为了全世界最有名的人。

  跟在我的后面,又有许多人开始往教室里走。我心不在焉地朝门口看,看见那个人走进来。他也看见了我,并且对我笑笑打招呼。我望着他落在我的旁边——因为我旁边空着——这个极佳的位子。

  我第二次和他坐在一起补课。上一次也是因为我旁边有一个空位子。那回他好像来得很匆忙,连草稿纸也忘记带,只好跟我合用。于是我们就交谈起来,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学校是在市区的另一头,跟我的学校形成一条长长的对角线。他说他非常喜欢教室里这个中央靠后一排的座位,我说我也是的。今天我们又坐在了我们喜欢的座位上。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看上这个座位,反正我心里为此非常得意。这样坐着,四周显得开阔,我就可以安心地听课。&nbsp&nbsp

  高考前七个月 高考前七个月(2)

  我和那个人在下午特别的一种短短的毛茸茸的阳光里面核对自己做好的物理练习卷,试图听懂那些我们做错或者不会做的题目。在我们的手边,桌子的两个靠上的桌角,分别放着我和他的两个计算器。突然我们发现彼此的计算器是一模一样的sharpel—509g,对此我们对了对眼光,小心翼翼地一笑——那一瞬间我的头脑转到了力学之外的领域,我想,这个人的样子倒有点像a呢。

  我们定心地坐在那个好位子上,定心地听课,定心地拨弄计算器。我不知道身边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知道。

  后来就课间休息了。他先是看着我的计算器,随即看着我的脸。我们的对话从计算器开始。我很傻地指了指他的计算器,说:“怎么是一样的?”他说:“是的呀。这种计算器,用的人好像很多。”我说:“是的呀。”然后我捧着自己那个计算器,端详了一会儿,问:“random到底派什么用场?”他凑过来,好像他自己那个上面没有random键一样,看了看说:“随机数。不知道到底派什么用场。”谈话似乎没有办法进行下去。停了一下,他又说:“我们班里,无聊的时候就拨随机数玩。拨个随机数,然后开根号,按大小看输赢。”我瞥了他一眼,说:“噢。”真奇怪,这么无聊的玩法,也有人想得出来。

  老师抽了一根烟,走回来继续上课。那个人继续用他独特的方式翻卷子、看卷子、做题目,间或自己拨一个随机数,一副很寂寞的样子。随机数是奇妙的东西。我始终不知道它派的是什么用场,可是我们少不得它的。

  教室里有一种睡觉的气氛在慢慢地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我的眼皮很慢很慢地合上了。突然之间,有个人捅了一下我的胳膊。是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他微笑地看着我,小声说:“不要睡着。”随即举起手里的计算器,问:“来吗?”他的样子真的有点像a。“当然。”我说。我们飞快地对了对目光。

  他看看黑板。我看看黑板,拿起笔做一做手里的题目。我们开始随机地拨随机数——随机地开始,随机地停顿,随机地结束,拨出来的不着边际的随机数被我们赋予输赢的意义,在屏幕上频频跳动,一闪一闪——就像我和他随机地参加同一个补课班,随机地坐在一起,随机地想起拨随机数,而人为地制造及维持拨随机数的机会。

  我手支着头看着他,想起了a。我想起有一天傍晚,我和a坐在教室里,他慢悠悠地给我讲着关于牛顿的什么什么。他讲的牛顿不是物理书上面经典力学的牛顿——他只是随口说道,喏,牛顿曾经做了一件怎么怎么的事情……他给我讲牛顿,好像在讲一个我们都认识的同学那样。到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你看看,牛顿还是一个蛮好看的男人。我说,是吗?把头凑过去。——那时的天气我倒是记不大牢,可能是因为不冷不热的关系——怎么个不冷不热,我说不清楚了,也许有那么点点凉吧?只记得下午的太阳影子。下午以后是傍晚,傍晚的淡蓝色的天。

  我的胳膊肘被撞了一下。身旁这个人点了点计算器。我伸出手,就在胳膊肘旁自己的计算器上按了两下。计算器上方,是一张草稿纸,上面画着“正”字,表示这个游戏双方输赢的次数。我说:“牛顿——”他笑,说:“还没说到。你在听什么?”他指了指我的胳膊肘——计算器。我输了。又输了。我一下子并没有搞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随后我发现他不是a。我非常地惊讶于这个发现——为什么他不能是a?

  为什么这个坐在我身旁的人不能是a?因为a是不补习物理的。为什么a不补习物理?因为a加的是历史而不是物理。为什么a要加历史却不加物理?因为a必须做出一个最合理的决定。为什么已经做出的决定就是最合理的决定?因为那是带有随机成分的决定。随机数就是最合理的数字……我往低矮的窗外望去,望见一个随机的傍晚,随机的颜色的随机的天。我身边坐着一个不是a的随机的人。

  我有没有对a提起过那个同我一起补习物理的人?好像是没有。离开补习班之后,我处在一种自欺欺人的游离状态中。生平第一次,我强迫自己逃掉、忘掉,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晚上蜷在被窝里的时候,有时突然会想起那个人的样子……他翻书、翻试卷的特别的样子、说话的样子、拨随机数的样子。他曾经说,看见我难过,他自己也难过。但是我不肯相信他。最后他对我说再见,我在心里还想,他不知道以后再也看不见我了。

  我居然还跟他一起出去逛过街。一边在路上走,我一边觉得好笑:和这么一个陌生人如此亲昵地走来走去。我搞不清楚陌生一词究竟算什么意思了。我们在一起,说许多许多话,然后他伸手来拉我的手,气氛很沉重——不知道我们是真的如同表面上那么认真,还是仅仅假装认真。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他会来拉我的手,也不知道他会来吻我。如果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责怪我?

  如果我把一切都忘记,可不可以不责怪我?

  每次都是我比他早到。我安静地坐在那个中间靠后一排的座位上,把一叠试卷重新做排列组合。教室里没有声音,但是有许多跟我一样不走运的人——对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接着,在某一个随机的时间里,他走了进来。他的脖子以一个确定的角度朝我坐的地方转过来,对我笑笑。他又一次落在我的身边,脸上带着过分热烈的神情——所有这些都是我在后来、在离开他之后才明白过来的,当时我只是焐在对a、对自己处境的苦思冥想之中,不能自拔。&nbsp&nbsp

  高考前七个月 高考前七个月(3)

  我和他飞快地对了对目光。这是第三次我来补课,第三次我和他坐在一起。他的笑容就好像是他乡遇故知。

  至今为止,我一直以自己能够做到的最大限度认真地听课。这也许是因为我所身处的这个环境已经最大限度地靠拢了我一直期待和寻找的那么一个地方,未达到要求的仅仅是那一排沙发,以及一些不可言传的东西。

  我瞪着墨绿色的毛玻璃黑板,老师写的数字和字母、画的示意图都好像是小塑料片那样浮在深绿的水面上,飘来飘去。电学让我的头脑懒惰起来,暂时收起了那些钻进钻出的不良念头。

  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对我说,他家的剑兰开花了。他的脸上洋溢着高兴满足的笑容,让我也笑了起来。他拿一支圆珠笔,在课桌上画了一支没法看懂的剑兰花,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把头伸过去,然后对牢课桌,指指戳戳地说:“这个是红的。这个——花蕊,通通红。这些花瓣都是黄的……老好看!真的!”我大笑起来,手支着脑袋打量他——这是我第一次用心地打量他。我发现他原来是一个长得蛮好看的男孩子。他是象牙色的轮廓分明的脸,眼睛和眉毛一样的黑而醒目,瘦瘦的好看的身材,有种电影明星的感觉——连表情也像电影明星。我手支着头,伸手去打他的肩膀,“啪”一下,他吃惊地回过头来,问:“干什么?”我还是手支着头,哧哧地笑,说:“嗯,嗯……你倒是蛮好看的么。”他愣了一下,然后笑出来,摸着头说:“怎么可以这样说一个男人!”

  yuedu_text_c();

  他把自己叫做男人——我悄悄地想。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看其他补课的人在教室门口进进出出。接着他突然说:“怎么样?到哪里去走走?”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正好和他的黑眼睛对在一起。我说:“再说吧。”他说:“什么叫再说?”我两只手在桌子上按了一按,说:“等一下还有一个钟头的课要上。等一下再说吧。”他静了静,刚开始没有什么声音,随即说:“那么我们最少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在外面——或者再多一点。”我吓一跳,说:“现在出去?不上课吗?”他说:“现在我觉得很无聊,不想再上课。再上课就要睡着了。”我笑道:“你挺狠的嘛。”他说:“上不上都一样的。上也是睡觉。”我心里摇了摇,很快过去了,表面上坚决地说:“我不去。我要上课。”他说:“你也不想上课,我看出来了。”我叹气,说:“去干什么呢?”

  他用心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迟疑了一下,说:“还可以。”他说:“那么我们走吧。”

  我疑惑地望着他,一直望到他的眼睛里去,一直望到他的脑袋后面去。他对牢我,在笑。我惊诧地想:这个人!在他的乌黑的后脑勺之后几米,窗外——密密的黄杨树叶片后面,阳光像洋流一样浩浩荡荡地扑面而来,甚至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海腥气。我突然想出去想得要死。我想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这样可爱的天气不会再有了,只有今天、现在到天下面去走一走,才能不辜负我自己活这一生一世。不管我这个人是多么的失败,我再失败也意识到这是一次自救行动——我,此时此刻,必须出去,否则我就不得好死了。

  我站起来背起书包,开始理我的笔袋。然后,甚至来不及把桌上的东西归到书包里,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抱在怀里,朝门口走去。那个人跟在我后面。教室里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目送我们离开。

  走出教室门的一瞬间,我扭头四顾——老师站在走廊另外一头的窗口,静静地在吸烟,没有注意到我们。

  一下子,我和这个陌生人到了外面——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相互之间也不认识的外面。

  风是凉的,拖拖拉拉地带着浅金色的太阳光。我们朝前面走过去,我的肩膀有时碰到他的胳膊。我很想这样一直走走走,一直走到死。

  马路上人挺多,到处张贴着宣传长风公园国际花卉节的横幅。他说:“这里有什么花节啊?”我说:“是啊。在长风公园开国际花卉节。去年也有。没去过么?”他说:“没有。你怎么对这里那么熟?住在附近吗?”我说:“不是。有同学住在这里。去年她叫我来看的。”他好像等了等,想听我继续说下去的样子,随后说:“看得怎么样?”我说:“除了人什么也没有。”我一直看着路的前方,面无表情地说话,他在我身边一笑一笑,像在听冷面滑稽一样。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过去。天气实在很好。他说:“怎么人这么多。热闹得很么!”我说:“咦,花卉节带动经济发展呀。没有花卉节么也不可能这样。”他好像又想了一想——他这个人说话总是喜欢前思后想,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说:“真的啊。”我忍不住扭头看了看他——想了这么久,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有那么半秒钟的时间,我私底下叫了一声a的名字。襄没城,我无声地说,说着,把手伸到衣袋里,摸了摸里面的一枚一元钱硬币。

  我们开始不停地交代自己的事情,包括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同学、自己的家,以及自己的兴趣爱好、喜欢看的电影,等等等等。我无奈地对一个陌生人讲述着自己的一切,可是好像讲的也是一个陌生人的事情。有一次他伸出手来,手心里有三块吉百利牛奶巧克力。我探头一看,叫了一声啊,就夺了过来。他笑笑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给你吃的?我说,难道你不是给我吃的吗?他还是笑笑。&nbsp&nbsp

  高考前七个月 高考前七个月(4)

  他这个人笑起来非常好看,让我原谅了他的语言贫乏。

  这样边走边说地荡了一会儿,我们碰到一家联华超市。我说:“我要到超市去买东西。”他紧跟在我的身后,说:“你这种人!”我正走在台阶上,一下子停下了脚步,掉头瞪住他——他怎么会说出跟a一样的话?怎么还用的是跟a一样的语气?我躲在对a反反复复的想念中掉头瞪着那个人……原来陌生人会像a一样地说话!那个人对我笑笑,说:“怎么?”我心不在焉地看看他,没有说话,然后不知不觉漫无目的地把眼光朝他身后释放出去。

  我只是突然之间停在那里,开始想高个子的笑眯眯的和气的a,想叫我不要说屁的a。我想了一遍。第二遍的时候,我悄悄笑了起来,周围的人恍惚之间全部变矮了。

  我们走进超市,在冷藏柜里我发现了一大盘袋装豆奶,不由心花怒放,拿了三包。他在旁边说:“你吃豆奶的?”我说:“嗯。”我们在货架之间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跟我讲了许多关于葡萄酒的常识。

  结账出来,我们继续走来走去,在太阳和风里面。路上的人和车子开始多了起来,因为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了。我始终抱着两本gambol的笔记本,还有一本a在季风书园买给我的《啼笑姻缘》、一只笔袋、一个walkman,另外在左手腕上挂着一个装着三包豆奶的联华超市塑料袋,在右手里攥着三块牛奶巧克力。那个人有一次扭头打量着我,说:“你累不累?要不要我来帮你拿?”我默然摇头。他就不响了。过一会儿,他又说:“你到底累不累?我看看也觉得累死了。”我摇头说:“不累。”他笑起来,说:“不过,你这样抱着书的样子倒好像很斯文的。”我对他敷衍地笑笑。我不是假装斯文,是要死赖着什么不放——一直就是,就像我一直赖着a和b不放一样。

  他又摊开手,手心里又有三块牛奶巧克力。我说:“啊,都给我了!”说完,就拿攥着三块巧克力的右手去拿。他说:“咦,你前面三块都还没有吃过呢。”我说:“是呀。是没吃。”手里很困难地把他那三块巧克力一块一块拿起来,再攥到手心里,和前面那三块在一起。他很高兴地注视着我动作的全过程,一直笑眯眯的。我说:“还有没有啊?趁早拿出来吧。”他还是笑,说:“你还拿得了吗?”我低头看看自己,视线让怀里的笔记本和书挡住了,说:“是啊,再有三块就拿不下了。”他说:“拿不下,就都让我吃了吧。”我说:“不好。”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不好。”随后,我沉默下去,沉默下去,沉默地跟着他走下去。到他再一次问我在想什么想干什么的时候,我抬头乞求地看着他,说:“我要回家。”

  他没有说话。也许是他一下子想不出应当说什么话。一开始他默然地注视着我,于是我也不得不注视着他。半晌之后,他问我我家在哪里,乘什么车子可以到。我就说,乘什么什么车子,怎么怎么走。每次我停下来,他都说,还有呢?我只好把脑子里其他的路线说出来。到最后,他说:“那么让我送你去乘地铁吧。”我说:“我为什么要坐地铁?这里去地铁站又不方便的。”他没有马上答话,静静地望着我,黑色的眼光很虚弱,好像他马上就会死去。这样僵持了很久很久,他说:“你就让我送你去乘地铁吧。好吗?”说着,我那只攥着六块巧克力的手被另外一只陌生的手覆盖住了。我挣扎了一下,从那个覆盖下面逃开,然后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在这之后的几秒钟里,我一直不敢抬头——因为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而我不愿意看见他对我的反应所露出的

  最新网址:www.shixune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