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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义的生活-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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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也没有办法哭过去的。我什么时候才能度过难关?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也许我没有什么机会了。

  上个礼拜,有一天我和a在虹桥路上走。我们从一千五百多号走到一千八百多号。我对他说,我觉得舒美很可怜。他说,我觉得张斓也很可怜。我说,可是我说不出舒美可怜的原因。他说,我也说不出张斓可怜的原因、于是我们停下脚步,在人行道上抱了一抱,又很快地分开来。然后我说,我要去季风书园。a说好的。季风书园在陕西南路地铁站,我们就坐车去。我们都知道那是很远的,可是远并不能成为不去的理由。我们乘69路换94路,最后胜利到达季风书园。走进店门的时候,我说,我是很爱季风书园的。a说,有多爱?我说,比爱你更加厉害。a说,嘿嘿,不简单。我从一排排直通天花板的书架间走过去,一层一层看过去;墙上挂着木雕画,一幅一幅,隔着一座一座书架。我蹲下来,抽出一本书来看,a也蹲下来,陪我,一句一句地说话,一层一层地翻书,时不时地,店里放的音乐漏一两个小节进来。时间、空间都被无限制地拉长,拉长,长,长,长,雪亮的,朝两头延伸。我不知都说了一些什么。然后a在我耳边说,我发现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一点点办法也没有。我蹲着看看他,慌忙说没有没有——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慌。随即,a站起来,也顺势把我拉起来。我们在一排排的书架和一幅幅的木雕画之间抱了一抱,又很快地分开来。

  那是自我们在一起以来的第一次,我和a拥抱没有任何感觉。

  我捂在被子里,回想一个礼拜以前的有一天。我回想,我抱着a,手臂用力,就好像抱着一大卷报纸一样。这样的事情,只有在回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发现是多么的伤心。

  我在床上坐起来,探出身子去开窗,开开一条缝,然后坐好,靠在靠垫上。

  寒冷的空气从窗缝忽忽悠悠地飘进来,落在我的背上。我突然高兴起来,有了精神。终于冷了。冷让一切东西沉静下去——一切东西,包括窗外的房子、自行车、花坛、路、行人、公交车,还有我自己。

  晚上八点半的时候量体温,我发现烧退了。爸妈很高兴,叫我睡到他们床上去看春节联欢晚会。我说,我不去,我看一次联欢晚会,就耳污心浊。爸爸愣了一下,接着笑起来。爸爸的笑声是呵呵呵的,很傻。妈妈说,既然你不要看电视,就早点休息吧。说完给我关了灯,关了门。

  我想了半天,睡了一会儿,被窗外的鞭炮声吵醒了。b打电话来,我们互道新年好。她跟我说:“嗯……我们昨天出去过了。”我说:“谁们啊?”她说:“van。我和van。”我说:“哦。”她说:“蛮好。不错。过两天细谈,现在电话忙得很。”我说:“哦。”她说:“就这样吧。”

  第二个电话是a。第三个电话是同寝室的熊熊。第四个电话是f。第五个电话是c。中间还插进爸爸妈妈的电话。我只来得及说话,来不及想说了些什么。&nbsp&nbsp

  高考后七个月 高考后七个月(4)

  接着就又睡觉。因为白天睡得实在太多,我提早许多醒了过来。四周都是蓝蒙蒙的。我把被子一掀,翻身打开窗户。

  我趴在窗台上,朝下望。室外冰凉而柔和的空气,轻轻贴着脸颊,好像忘记收进去在阳台上晾了半夜的枕头。下面是一条大楼与大楼之间狭窄的走道——午夜的、蓝蒙蒙的走道。白色的路灯光底下,水泥路像一条银色小蛇,被夹在楼房的阴影中间。有种气氛,跟12月31日那天一模一样。于是我想到了那天……那个像冰一样融化的网球场……c的脸……大哭大喊的f……b的蓝色背影……我想不起a怀里的气味——而过去,我是只要一转念,就能够闻到那种气味的……可是现在,空气里只有焰火和鞭炮的残香。

  我还能记起其他的……我记得还没放寒假的时候,有一天我很早就睡下,晚上十点醒过来——是因为做了一个关于12月31日的梦,所以才醒的。好像记得是1月10日——差不多吧。黑夜里,我跑出宿舍门,披着a忘记拿回去的深蓝色羊毛衫,在宿舍楼后面的弄堂里黄的白的路灯下面,穿梭来,穿梭去,飞快地跑步,跑,跑,跑。后来我跑出去,一直跑到大路上。那是一条石子路……也可能是水泥路。在路旁边的空地上,有人在打羽毛球。还有踢球的人。草坪上是借微弱灯光打牌的人。到处还有一摊一摊下棋的人、看录像回来的人、闲逛的人。还有不知干些什么的人——就像我。

  我一边跑,一边回想森林公园野营的那一天……a的蓝衣服。一直跑到再也跑不动,我还是一往无前地在想,想,想,想,想。&nbsp&nbsp

  高考前八个月 高考前八个月(1)

  我思路混乱地打开同桌的五星级题库,看到她画上去的那些坐标、曲线,不由既崇拜又恐惧。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做了那么多的题目。为什么我就不行呢?对此我已经适应了两年多,还是没有适应过来。时至今日,我不仅无法正确地解出一道解析几何的填空题,而且没有能力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我说出来的话都支离破碎。

  同桌从后门走进来,坐在我身边,长叹一声道:“厕所里人已经饱和了——挤进去一个,就有一个会被挤出来。”随即她伸脖子过来,又把手也伸过来,用湿叽叽的手指头拈着题库书的书页,翻过来,又翻过去,又翻过来,又翻过去,突然间抬头说:“喔唷,连你也开始做题库了吗?”我笑起来说:“是啊是啊!”她好像很欣慰的样子,说:“不错不错。”说完又低头看了几眼,突然拍拍我的头说:“这不是我的题库吗?——是我做的呀。”我笑道:“是的呀,是你做的呀。”她一把将书夺了过去,说:“喔——唷——还以为你重新做人了呢。原来是我的书。”

  同桌开始继续做她亲爱的题库,我开始惹她,把手盖在她的草稿纸上。她打我的手,说,别惹我,别惹我。我嘻嘻地笑,问:“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做的那么多题目?”她扭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下,说:“当然是在你看《申江服务导报》的时候。”

  在我的桌肚里塞满了《申江服务导报》以及随便写什么的报纸。我过着把这些报纸从报头看到报屁股的日子。我过着a在118、b在113,而我在111的日子。我从什么也经受不起变成什么也可以接受。我的脑子里除了整天滚进滚出的杂乱无章的念头,剩下的就是盘算着再有几节课可以回家。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回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也不单是回家,只是我一坐在什么地方就立刻开始不愿意坐在这个地方,我就立刻开始渴望到另外的一个什么地方去。我肩膀上挂着书包冲进冲出,激烈地做车厢健身运动,乐此不疲。

  可是今天,今天放学之后,我不想马上就回家去。

  在我们的教室门外种着梧桐树,阳光穿过叶子照进来,蹦蹦跳跳的,很快活。空气里有小声音:嘶嘶,嘶嘶。

  天气真好。

  他们都走了,现在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桌子上、讲台上摊得一天世界(就是上海话里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的意思)的草稿纸——张先生给我们理科班优惠政策,无限量供应草稿纸,弄得大家都是一张纸写两三个方程式就换一张——我们都说张先生是浪费自然资源、破坏地球环境的元凶,死掉之后要下地狱的。

  呼——我终于使自己安宁下来。人都走光了,我满眼是白花花的草稿纸,还有黑板上的力学题目解题过程。我假装出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坐在自己那个靠墙的座位上,肩膀挨着墙壁,不发一言,把一瓶去光水的盖子拧开,放到课本、试卷和草稿纸中间那个可怜的空当里,开始擦洗指甲。(指甲油是f的,昨天她刚刚给我涂上去——一种中毒很深的绿色。上课的时候,我写字、拿东西,只看到满眼十个绿颜色的小色块,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晕目眩。f这个人专喜欢买这种很触目的东西,好看倒也不一定,好玩是真的——现在我决定叫这个绿颜色为“晕车色”。)我手里做着重复的上下擦洗的动作,另外挑了《萌芽》里一篇合乎胃口的文章看看,间或瞄一眼课桌一角摊开的《数学导引》,表示并没有忘记它。我开着亲爱的随身听,耳朵里自始至终是范晓萱的歌声——我真是喜欢《darling》里的歌,听上去是范晓萱一个人躲在衣柜里孤独地唱歌,她的魂灵在她唱歌的时候全部聚集在她的额头上面,使她的额头变得又高又硬。

  我幻想有人突然从门外走进来:假设有人突然从门外走进来,那会是谁?假设允许我在abcdef中挑选一个,我会挑选谁?假设我选择a,他来是找我吗?假设他来找我,那么他是为什么找我?或者根本没什么事?也许谁也不是,是张先生——张先生闻到去光水的味道,就来找我、骂我了,他叫我不要继续读书了。不要是张先生,行不行?毕竟我最近要求不多,难道不能满足我的这个要求,不要让进来找我的人成为张先生吗?

  进来的人不是张先生,而是b。当她走到我课桌前面的时候,我看到a也走了进来。我惊讶地说:“咦,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约好一起来了?”b不得要领地看着我。a在后面说:“不是约好的。是巧。”b回头看了a一眼,笑笑,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说:“倒是的。真是巧。还有,你今天会没有投胎一样地回家,也很巧。”我说:“是呀,就好像我知道你们两个人会来一样的。你们两个人会挑在今天这个时候来,也是太巧了。”b笑道:“我们刚刚放学呀。讲考卷讲到现在。我想想,来看看你吧。考卷发下来,要关心一下,不要出什么事情。”我脸上尴尬地笑,不知道应该回答她什么。a走过来说:“她是巧,我不是。我是每天放学都会来看看的,只不过以前你都走掉了。”b抬头,睁大眼睛说:“不会吧?真的假的?”我还是靠墙坐着,一上一下地擦指甲油。我也觉得这么好的事情不大可能发生,可是没好意思问真假,脸上先红了起来。a对牢我动动下巴,然后冲b说:“你看看,她本人都不表示异议,你怀疑什么?”他们两个都看见我脸红,可是都假装忽略了。&nbsp&nbsp

  高考前八个月 高考前八个月(2)

  b开始帮我收拾桌子上摊得一天世界的东西。a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拿过一本我的本子。b假装不耐烦地说:“哎呀,不要捣乱!”a不答话,开始在本子上创作猴子。我凑过去看,一直不停地说:“创作失败!创作失败!”他很高兴的样子,突然把本子放下,跑到讲台前面,在黑板上涂鸦,涂了擦掉,又涂。我背靠在墙壁上,人蜷成一团——这是我最喜欢的姿势——望着他穷笑。b把书和书、本子和本子、考卷和考卷归在一起,抬眼瞥了瞥a,离很远地戳戳他说:“哎,这个人现在是怎么了?是不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怎么专门做这种智商很低的事情?”我伸手去推她,推了又推,边笑边说:“屁!”a也笑了起来,说:“这个屁放得好。”我大叫:“屁屁屁屁屁!”a说:“好。这些也还过得去。”我跺脚,地板发出“嘭嘭嘭”苦闷的声音——这里的地板就要被我跺穿了……就在不久以后,看着吧。

  b终于把我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归好,又伸头伸脚地看了看,问:“你的成绩报告单呢?”我嘻嘻笑道:“不行,不能给你看。”a在黑板前面,说:“今年怎么回事?老早期中考试好像不发成绩报告单的嘛。”b挥了挥手,满脸不屑的表情,说:“要不然怎么叫高三啦?学校下流呀,你有什么办法?这种问题也会问得出来。”a转身对着我们,指指b说:“好,你看不起我!”b从牙缝中间发出一个气声,好像真的很看不起他。a说:“好,好!”说着跳了跳,做一个上篮的动作。他又穿了那件叫我爱得要死的蓝t恤——真好看,叫人受不了。

  我说:“襄méi城,上课上课!”a一听,真的人模人样地往讲台前面一站,说:“现在,我来给大家上书法欣赏课。”“屁。”我打断他的好兴致,说,“除了你就我们两个人,哪里来的大家?”他说:“三个。一共三个。三个以上就是all。”b说:“你是讲课的,听的只有两个人。是both。”他皱皱眉头,撂下粉笔。黑板上有小红帽三个字,等等。

  我们保持原先的格局,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每隔一两分钟就往窗外看——天在慢慢地阴下来,现在积了许多云,不像刚才那么明亮了。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是三个人轮流说,我的视野里、念头里,就一会儿是a,一会儿是b,一会儿是我自己。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了——我为这个事实多少有些振奋,虽然期中考试的成绩那么快就下来了,而我考得是那么烂——真是一塌糊涂。我听着他们两个说话,时不时还插入我自己的声音……教室空旷,慷慨地为我们发出的声音提供回声,好像我们的这种活动非常有意思——其实不是的,其实根本没有多大的意思。在我的视野里,浮现出了一个画面:我和a和b三个人背靠背、肩靠肩、面孔向外,很紧密地站在一起,组成一个小的多面体,就像好多日本漫画和动画片片头里都有的那种情景一样,脸上非常肃穆、威猛、沧桑、性感、不可一世的表情——在真的漫画和动画片里,这种时候通常总是取一个从下往上的角度,让你仰视,还有许许多多光照在他们身上,显得他们那么高大、那么挺拔、那么辉煌——这是给世纪末救世主的特别待遇。我独自想象着,并且想,应当给我们三个人的这个集团起个什么名字呢?我想叫tnt三人组,好不好?tnt是一种化学品,就是叫做三硝基甲苯的一种很酷的炸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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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个人认为,tnt三人组这个名字是不错的。

  我说,你们干吗不走?b说,那你干吗不走?我问a走不走。a说,你不就是让我帮你提包吗?我说,我没有叫你提包呀。我什么时候叫你提包了?b独自在一边笑,我们问她干什么,她说,我在想,解颐那个书包是随便能提得动的吗?a也笑了起来,说,这倒也是,她那个包是要扛的。哪天假如她想离家出走,根本不用准备,背个书包就上路了,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擂了一下桌子,抗议道,呸!离家出走这种事情,我才不做呢。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b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情那样,声音沙沙地说:“这倒是的。做小孩子,不要让自己的事情去连累父母。”a很要不得这种说法似的笑起来,说:“你离家出走的时候,难道还要想连累父母这种事吗?离家出走的人,多半父母已经连累他很多了。”b垂着头想了想,说:“父母是可以连累连累小孩的,可是小孩不要去连累父母。”a说:“思想怎么那么好?做小孩倒蛮苦的嘛。”b说:“是的呀。做小孩是蛮苦的。做小孩么,倒应该是蛮苦的。假如什么时候你不觉得苦,你肯定是什么地方没有做对。”我拍拍b的头,说:“这是你的经验吗?”b扭头对我微笑。我凝视着她的脸——她有一张圆圆的脸,永远像沾了露水那样有一点湿漉漉的感觉,她的眼睛里存着一种很有慧心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街面上那种做得非常诱人的橱窗。

  我问b张斓的下落,她说他回去了。然后她开始贼忒兮兮地对a说:“你走不走?”a说:“不走。”b说:“走么好了呀。”a说:“不走不走。”b看看窗外的天,咕哝着说:“要下雨的样子。算了算了,我走了。”我靠在墙上,一点也不想动,只是抬头看她,说:“你干吗走?”她说:“走了走了。早点晚点,总是要走的。你又不肯给我看看你的报告单。”我说:“报告单有什么好看?”她一语不发地背上书包。我抓她的衣襟,说:“不要走。”她扭头说:“你们两个还有一段顺路,我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呀。你们好好待着吧。”我又说:“不要走。”她走到门口,说:“再见。”我和a说:“再见。”她就在门口消失了。&nbsp&nbsp

  高考前八个月 高考前八个月(3)

  现在剩下我和a两个人。我开始理我的书包。a说:“怎么?你也要走了吗?”我摇摇头。我只是在做回家的准备,我做回家的准备通常都是要做很久很久很久——我都已经做了一天那么久,可是今天,我真的不愿意回家。

  a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我的身边,低头打量着我,然后坐在b刚才坐过的座位上。他始终在打量着我,我感觉到了。我还感觉到,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是如此温暖的手。

  他说:“你是不是期中考试没有考好?”没有考好?我是考得非常不好。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一直在不停地理书包,理完了书包,我要离开111,离开他,走到走廊那头去。我现在又少掉了一天。每次我回家,就又少了一天。我的时间一直少下去,可是我没有办法把我的书包理好,我还一直坐在这里,让这个a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a说:“你别这样。以后用功点就是了。”我还是没理会他。我一直在理书包,我想张先生如果进来,我至少可以告诉他我在理书包我就要走了。我不能停下来。我不知道那昏暗的走廊那头会有什么,那昏暗的走廊里会出现什么。

  a把他三十八度半的手放在我头上,轻声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天上很厚的云把一种蓝灰色的光线反射到教室里,空气又阴郁又浑浊。我隔着这种空气望着黑板,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变成了蓝色。

  我终于理好书包了,可我不想走。我又不能不走——我没有理由不走。我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a一声不响地给我让路,我就一蹭一蹭地从他和课桌之间的小空当中间挪出去,我的书包在这个过程中甚至敲在他的脸上。他说:“理好了?”我说:“嗯。”说着,我朝门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背书包,说:“真没劲。”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他站在课桌旁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说:“再见。”他没响。我跨出门,又回头看他——他呆呆地低头,斜望地板。走廊里有一种紫青色的光,和教室里那种光完全不一样。我和他站在两种不同的光里面,好像永远也不能再说上话了。可我还是看着他,并且忍不住问:“干什么?”他脸上还是没有一点点表情,连头也没有抬,只说:“再见。再见。”

  于是我走了。

  我走在紫青色的走廊里。墙壁上好像有点潮——不过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在紫青色遥远的尽头,是一扇通往露天的门。我突然想起了野营那天的晚上,可是那个露天和现在的这个露天好像根本就是两个天。我一面义无反顾地走,一面想: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不想走干吗要走呢?回去吧。可是回去又干吗呢?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我的魂被我的犹豫和难过挤出来,飘起来,留在天花板上。我走了。

  我跨出校门,往车站走。不知道去哪里好,又不想回家。书包里揣着那么难看的一张成绩报告单,我随便怎么样也不愿意回家。b说做小孩要不连累大人,做小孩要做得很苦才是对的——我现在是不想连累大人,我不想看见爸妈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是我总是要回去,如果我不回去,也一样地要连累大人,我做他们的女儿做得那么辛苦,而他们做我的父母也不见得就有什么轻松——可见我是多么的失败。大家都做出了牺牲,事情还是弄到这种田地,我开始怀疑牺牲是不是值得……或者,我是不是应该不要生下来。这不是我的选择——只有这一点是真的,是真的叫我无能为力的事,所以多少让我有点欣慰。

  我走得很慢很慢,走了那么久,简直就好像一点也没有走过一样。当终于和学校外墙的边缘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出来一个怪声音,凑在我的耳边,对我说:“要离开这儿了,就算再回来,也看不到那个人了,在这儿也没有多久好待了……”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并不是人的声音,但是说着人话,很亲切……比我听过的任何人的声音都要亲切。它不停地对我重复着这些话,一遍,又一遍……要离开了……看不到那个人了……没有多久好待了……看不到那个人了……谁也看不到了……我伸出手,捂住耳朵,把那个声音护住,让它紧紧地贴着我的皮肤。它一直不停地说下去,既不轻一点,也不响一点,既不慢一点,也不快一点。我和它相亲相爱地依偎在一起,流了许许多多的眼泪。

  我走得越来越慢,因为我的泪腺变得无比沉重起来。全世界的人都等不及我,走到我的前面。他们诧异地回头打量我,看我是个什么人、怎么了。他们看归看了,可是并不能知道,依旧带着一肚皮疑惑走他们的路。他们都走得比我快,都比我有办法,一分钟以后,他们大概就应该忘记刚才见过我这样一个人。在大街上流眼泪的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不道德的人。

  头顶上是高架。幸亏是高架,把天遮住,让我得以有脸面在这里走。我不能在真的露天下面,否则就要无地自容了。我现在不能让那种颜色的天来提醒我野营那天的夜晚,我不能让那种太阳来提醒我a的手、提醒我爱。

  我迟缓地朝车站走过去——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时间完全够恐龙出生又灭亡。我等着雨落下来——最好是暴雨,最好是龙卷风。可是它不,它无比坚强地盘踞在空中、高架上方遥远的所在,骑在我头顶上,对我俯视,只要我一日希望它落下来,它就一日不落下来。&nbsp&nbsp

  高考前八个月 高考前八个月(4)

  我去买雪糕。买好之后,我从一帮人中间穿过去,一口一口咬着雪糕,走到车站上,站在站牌旁边。到什么地方去呢?车一辆一辆地开过来,开走。我漠然地看着一群群人上去,下来,看着售票员挥舞着双臂,既不上去也不下来,只是一直嚷着:“朝里走,朝里走!”这些车的面孔,我都是熟悉的:这辆可以怎么乘到家,那辆可以怎么乘到家……可是我一辆也没有上去。我还不想回家。到什么地方去呢?

  淮海路没什么好去。动物园没什么好去。福州路没什么好去。季风书园没什么好去。永乐宫没什么好去。我突然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可是我更不想回家。我不想沿着这条千百年来不变的老路回家。这条路太脏,灰太多,光线太暗,车子太挤,我早就走腻了,走倦了。我就这样心神不定地站在站牌旁边,看着一辆又一辆车来了又走。最后我想,算了,我就站在这儿,看车子开来开走,一直看到什么时候想走了,或者差不多应该是不得不走的时候,再随便乘哪辆可以到家的车子回家去。

  打定主意,心里好受了很多。我发现车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掩护和借口。没有人会在经过的时候好奇地打量你几眼,大家都以为你和他们一样,是一个普通的、运气不好的等车人。你可以做出专心致志甚至有一点焦急的样子来,有时你还会以为自己真的是在等车,直到车来了,你才明白过来:哦,我不上车的。车走了,你就继续专心致志地开始下一轮的等车行动。没有谁会觉得你异常,他们都以为你在等车,等一辆和他们等的不一样的车。你在等一辆永远也不会来的车。

  我啃着雪糕,心想:好了,现在我可以在这里站很多很多很多的时间了。这个很多到底有多少,我自己也并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地以为可以一辈子站在这根站牌的铁杆子旁边,啃雪糕。

  我的雪糕还剩下一点点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以我所熟悉的走路姿势从学校那边朝我这里走过来。我暂停咀嚼,注视着那个姿势不断地朝这个方向推进。那是a。我惊奇地想:那是a。我如释重负地想:那是a。我开心地想:那是a。

  我没有什么额外的动作,没有什么言语。我没有反应,一如既往地啃我的雪糕,依旧保持着等车的表情。

  然后,a看见了我——我晓得他肯定是看见了我。他继续走着,从那条非机动车道上穿过来,到这边隔开非机动车道和机动车道的上街沿上,到我身边,站定。

  我说:“你走了?”他说:“你怎么还没走?”我说:“我请你吃雪糕。”我通常有这种毛病,这其实说明我高兴。他说:“不用。我水喝得人已经要撑破了。”我说:“哦。”雪糕吃完了,我把木棒塞在上下牙之间,残忍地咬着。他问我乘什么车。我说我在想呀。我的口齿因为小木棒的原因有点含糊不清,不过我懒得把木棒取出来。他说:“哈哈。”那是他在这种场景下特有的一种表现,用一种特别的声音,发出“哈哈”二字。

  我抬头,端详着车牌,用手指点着说:“这里每辆车都可以让我乘回家去。”说完,我抽出嘴巴里的小木棒,走开去,扔进废物箱,走回来。a看看我说:“873不行吧?”我说:“可以。当然是可以的。而且有好几站可以让我下去换车。每次要想,要挑选,头疼死我了。”我一一解释,详细地把乘每辆车回家的路线告诉他,直到他确信我说的是事实。他笑起来说:“哦,你每次回家,大概就站在这里想、盘算、琢磨乘哪辆车回家,是不是?”我说:“是啊。要想很久很久。”“想很久很久。”他重复道。随后他说:“这样吧。你和我乘一辆车,好不好?”我看看他,没说什么。他就对我温和地笑笑。

  a抬头从高架的缝隙里看看天,说:“要下雨的样子。气象预报不是报晴天吗?”我说:“我不知道着气象台算什么意思,这天又算什么意思。”

  我跟在a的后面上了车,一前一后地坐下来。我说:“我很想吃东西的,现在。”a扭头问:“你肚子饿了?”我说:“不是。我刚才在学校里已经吃了很多东西,可还想吃。现在我想吃一头猪、一只鸡、一只鹅、十个富尔乐的香草冰淇凌、三个土豆泥、二十块钱的香酥鸡、一大盆色拉、一大碗咸菜炒墨鱼,还有很多很多巧克力和牛肉干。”a大笑,说:“你这是一种心理毛病。”我伸手敲他的肩膀,说:“呸!你才有心理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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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我们就不说话了。我坐着,看窗外的树。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把书包的拉链拉开,掏出了我的成绩报告单,开始看起来。a转过身子,把手放在椅子靠背上,静静地对着我,一直到我把眼光从报告单上挪到他脸上。他笑了笑,说:“怎么样?”我叹气,说:“我又确认了一次,我考得多恐怖。”我的肺已经被我叹气叹得皱了起来,一棱一棱的。

  a把手放在我的头上,那种很好的温度传到我头皮深处,深得连感觉出来也很难。他一直在微笑着。我坐在椅子上,心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一颠一颠。

  “我总是在搜寻这样一个地方,”我说,“有很大很大、很软很舒适的沙发,让我可以把整个人埋进去,然后有一个电话机,我随便什么时候高兴,就可以捧着它在沙发里打电话。我看书、做习题、做五星级题库里最难的题目。周围很安静,就算有人,也很安静,大家都有序地平静地在做事情。”&nbsp&nbsp

  高考前八个月 高考前八个月(5)

  a注视我,笑了笑。

  “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我说。

  好像,后来我也笑了一笑。&nbsp&nbsp

  高考后八个月 高考后八个月(1)

  高考之后,过去了八个月。我很难过,因为在最早最早的我的讲述中,这个时间好像是最开始的那个点。然后我又讲了许许多多在这之前的事情。也许这仅仅是我的一种习惯。每次开始我的回想,第一个浮上脑海的总是高考之后的第八个月。我并不是刻意地认为这个月有什么标志性,但是的确有些事在这个时候改变了——可能别人不觉得那是什么改变,可能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然而当我一次又一次否认的时候,在心里,在一个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我知道那些改变的真相,虽然我很难把它们说出来,甚至无法在头脑里形成一个概念。

  也许我有毛病。也许我的确是一个回忆狂人。每当高考后的第八个月又一次闪回,我就必须把前前后后所有的故事都回想一遍。这种情况类似于我高三时有一段时间迷恋的《小王子》——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要把小王子遇见狐狸的那一段重新看一遍,然后就不得不连带着把从头到尾每一个章节统统看一遍——我看n+1遍小王子遇见狐狸的那一段,就连带着开始看n遍整篇的《小王子》。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开灯,偷偷摸摸,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穷看八看,谁也不知道我究竟在看些什么。哈哈。

  高考后的第八个月,有一天很早很早的时候,我从b的学校走出来。昨天晚上,我和b和c在一起。我们坐在红茶坊里说话,说得暗无天日。后来我去和b睡在一张床上。临睡前我说我想a,但是我不敢见他。我不知道b有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有她听见了多少。

  我走出用石头砌得非常非常高大雄伟的校门。昨天c说要帮我出坐出租的钱,实现四个现代化,可是现在我找不到他,没有人来帮我实现现代化,我只好坐公交车。我有一种梦破了的感觉。一个晚上过去了,我只有去上课,去流浪在教室和教室之间。我拉着公共汽车上的扶手,被挤得气都喘不过来——我从来不曾这样缺少保障过。

  然后,我到了。于是我下车走进校门,再往里走,走进教室。

  当我发现口袋空空的时候,心好像突然掉了出来。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非常恐怖。于是我就这样坐在教室里,尖声叫了出来。

  本来大家都在聊天、走动、吃早饭,我的叫声让空气绊了一跤。四周静下来。熊熊正坐在我旁边,头伸过来问我怎么回事。

  “有人偷了我的钱包,在汽车上。”我说。我难受得要命。随即我似乎感觉到那个时候,曾有手伸进我的口袋里……我身上被一只陌生的手碰过了……好像有一条毛毛虫钻进我的衣服里那样令我感到厌恶和恐怖。我又叫了一声,并且伴随着身体扭曲的动作。

  熊熊紧张地说:“真的啊?要紧吗?有许多钱在里面吗?有要紧的证件吗?”我用力摇头,一直摇,一直摇下去。“没有。没有。”我断断续续地说。我的眼泪积在眼眶里,积到很多很多、很重很重的时候,就自己掉下来,一滴一滴,怎么也连不起来,像我心底的爱情那样沉重。

  没有许多钱,也没有要紧的证件。但是有更加重要的东西在里面。钱掉了可以赚回来,证件掉了可以补回来,可那些重要的东西,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熊熊拉住我说你干什么,我说我不上课了,我回寝室去。熊熊说,那你当心点,有钥匙吗?我不敢看她,就这样不出声地走了。

  我想回到寝室里去,到一个有电话好打的地方。我现在很想找到a。a不知道我的钱包被别人偷了,所以我要告诉他——因为那个钱包里有我的那些重要的东西……有a给我的一个维尼熊钥匙圈,上面挂着高中里他课桌桌肚上永固锁的钥匙。我从前不知道有这样一种东西,它重要得就像长在身上那样,你不能和它分开,可是它实际上又不长在身上,是最最容易丢失的东西。

  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最最容易丢失的东西——以前我怎么不知道。

  我拨a他们寝室的电话号码。该死的201电话,每一次都要拨三十几位数字。然后电话通了,而他们寝室没有人。现在是早上8∶10,a一定有课。

  我背靠墙壁,手里握着电话,听那里面寂寥的一声声“嘟”。我的腿和腰慢慢地失去了力气,于是我就这样背靠着墙壁慢慢地一直往地面滑落下去,最后坐在地板上。

  这里真舒服。我现在有一个舒服的地方,让我可以坐着哭。我的钱包被别人偷掉了。我的钱包里放着a送给我的维尼熊钥匙圈。那个钥匙圈上有a的一把小钥匙。我现在找不到a。

  我保持那样的姿势坐着,一个人哭。我一直在想念我的维尼熊钥匙圈。那个黄|色的穿红衣服的小眼睛熊,笑眯眯的——a苦恼起来的样子,真的有一点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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