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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义的生活-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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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副厥倒的样子,说,好的呀好的呀。怎么你什么都说好的呀,好的呀!我说,是好的呀,有什么不好呢?你买又不是我买,多好!a笑着说,所以,人还是穷一点好。

  我在延安路上走,想到a这句话,漫无目的地笑了起来。那个笑好像是从天上突然掉到我脸上,砸得我自己也很震惊。我想如果我现在去问a我到底选物理还是选历史的话,他会说什么呢?我有这个想法,大概是因为看到路边有一个投币电话。我是一个十足的投币电话支持者。在路上走的时候,一眼看见粉蓝的透明有机玻璃顶遮蔽下,那个金属座机、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数字键、和湛蓝湛蓝的电话筒,总会好像刹那间被通了电一样,感动得整个魂灵都倒竖起来。于是我走过去,从口袋里取出一枚一元硬币,(我口袋里总是有许多硬币,因为我是一个热诚的硬币拥护者。)拿起话筒。我的声音就从千万个川流不息互不相干的人头顶上疾飞过去,落到城市的某处,a的电话里。

  a说:“喂?”我说:“襄没城。”a热烈地说:“咦,怎么是你?”我问:“怎么呢?”a说:“没什么。你在外面吗?”我说:“嗯。人民广场。”a马上说:“我知道了。在延安路就是在延安路——凡事说清楚点。”我本来想问他怎么知道我在延安路,想想还是算了。他又问“怎么?什么事?”我侧过身,靠着有机玻璃罩子,好像很舒服其实很难受,说:“我选什么好?”

  他那里很静,我这里总是有车子开来开去,大车小车,穿梭不息。他说:“你不要急,让我想想。”我就让他想,我自己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自己怎么想?”他的声音很热,是和他的手心碰到我的头时一样的温度。电话里“嘟嘟”的警告音冰冷地响了,我又丢进一枚硬币。好像听a说过在哪个地方人家都把硬币扔在喷水池里,希望梦想成真——我想着喷水池底的一层硬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此刻在这里:雷阵雨前的低气压下面,一枚接一枚地把硬币丢进深不见底的电话机里。a说:“喂?喂喂喂?”还是那么热的一种声音。我垂下头,眼泪掉到人行道上。

  a说:“喂,要不要我出来?”我摇头。想到他看不见摇头,就说:“不要了。”a说:“真的要不要我出来?我没什么事,现在。”我说:“算了。”我发现问他是没用的。我很感谢他跟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费了那么多口舌。尽管他没有厌烦的意思,我也不好再拖着他浪费时间了——这辈子他浪费在我手里的时间实在不少,他这样有什么意义呢?我说:“不好意思。我不光自己浪费时间,还连累别人陪我一起浪费时间。”他说:“无所谓。你别客气。我说我自己的想法哦——我觉得你既然补习了那么久物理,还是选物理好一点。”我说:“好的呀。”“不过,”他补充道,“你的性格好像还是选文科合适点。而且选历史的话,你就不至于没人监督。”我说:“好的呀。”有一辆他最喜欢的法拉利跑过去了,我来不及告诉他。他在那头笑,说:“怎么你什么都说好的呀,好的呀!”我说:“那么是好的呀。我不知道才来问你。”他笑了一会儿,静下来,声音像手心那样热乎乎地说:“解颐,你总要自己做决定的,懂不懂?”

  我想着他喜欢的那辆法拉利。可惜我是个穷光蛋,否则我就买辆送给他,让他高兴高兴。我说:“懂。”“好。”他说。我说:“就这样。”他说:“嗯。”我说:“再见。”他说:“再见。”

  我挂上电话,走在延安路上。我用完了口袋里的最后一枚硬币,说了些废话。等高考结束,我要背一个麻袋,到银行里去兑出许许多多一元硬币,背到大街上,打电话。&nbsp&nbsp

  高考前十一个月 高考前十一个月(3)

  气压低。我在漠然而烦躁的人潮里继续我的游荡。我回想着——像我无数次做过的那样——a刚才嘱咐了我些什么,或者,仅仅说了些什么——好玩的,不好玩的。不管在哪里,不管a自已在不在我的身边,当他说了那些热乎乎的话时,我总能感到他缓缓地把我的手捏一捏,让我很定心。a说我总要自己做决定的——我也明白。可是今天这是惟一的一次,是我回想得如此剧烈的惟一一次:我实在停不了去想,想a缓缓地把我的手捏了一捏——a手心的温度刚才越过千万颗麻木的无知的脑袋飞进我手里……我停止不了想哭的冲动——不一定是哭,也许只是眼睛里有水要流出来。

  挂掉了打给a的那个投币电话,我继续游荡,长途跋涉,走到图书馆去。我现在没有看书的兴致,不过我还是去了图书馆。图书馆是个好地方,外面看上去漂亮,每块砖头都泡在文化气息里,里面冷气开得没有办法更足,让我这种在残忍烈日下脑袋被烤熟的人飞速冷却。

  我独自坐在图书馆二楼的一张干净气派的桌子前,面前摊一本我也不知道书名的书,一个小时念三行,纯粹不知所云。我的体温在走进图书馆大楼之后一刻钟内由沸腾跌至冰点。温度下降得太快,我能感到身体里有一小块东西轻微地“乒”了一声,碎掉,碎得彻彻底底、不知去向。我不去理睬那是什么——管不了那么多。

  我坐着,坐着,坐着——手脚冰凉,眼耳口鼻脑处于休眠状态。我终于把自己冻结起来了。没想到我能如此成功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完成这项看似艰巨的任务。我可并不为此高兴——在冰冻之后,人永远不会高兴,也永远不会悲伤、愤怒、烦,更不会热,永远不热,永远永远把倒霉的热撕碎扔到抽水马桶里冲得无影无踪。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大雨已经落下来了。大雨像数学老师,不讲情面——明知我急于回家报到吃晚饭,还偏把我留下来。我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雨水坠下来,砸在地上,往低处涌。有好几滴水溅起来死在我的脚指头上——对此我毫不怀恻隐之心,相反,幸灾乐祸。夏天的太阳恶毒,雨恶毒,夏天的什么都恶毒——我在这个夏天里,也变得空前绝后的恶毒。

  马路上已没有人。汽车像逃命一样六神无主地窜来窜去。恶毒的大雨清洗着恶毒的世界。两恶厮杀,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我的体温仍休眠于冰点。我很恶地站在孤岛般的台阶上旁观这番大决斗,片刻,提起右脚,跨人战场。我偏不让像数学老师一样的雨挡住去路。我背叛雨,背叛数学老师。我翘翘嘴角,露出恶毒的冷笑。现在,我走进战场,我将目不斜视,扬长而去,我将让大雨和世界目瞪口呆。我赢定了。

  雨从我的头顶往下奔跑,飞流直下。我不管。我超然地向前走去,去乘公共汽车。我是这里的冰点,雨再冷,只会死在我的手上。我怕什么?我是胜利者。

  也不知道在车站上等了多久,一辆仓皇的公共汽车开过来,很不心甘情愿地停住了。驾驶员仓皇地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睬他,兀自抬脚上车。车上乘客稀少,每个都仓皇地看着我。我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坐在一个空位子上,脚下飞快地出现了两个水洼,并且随着水从我身上的仓皇撤离迅速扩张。我端坐,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杀气腾腾,骄傲地自觉是一个杀红了眼的大汉。

  车门关上,车子向后一趔趄,又向前一冲,跌跌撞撞地朝没有希望的晴朗开过去。车厢里窗门紧闭,有一股腐朽的香气,诱惑人,欺骗人,引入变成懒惰、肥胖、愚蠢的文明生物。我仍处于冰点,身上散发出砭人肌肤的雨气味——我庆幸,我至少得以自保。

  汽车忘记了一切地向前开,我忘记了更多地凝视窗外。一站路,又一站路。并没有听那个木肤肤的报站女声,然而“下一站xxx”的句子终究钻入了我的耳朵,钻入我沉浸于冰点的喜悦中的心。下一站xxx——我知道,a的家是在那里的。我的体温开始回升。在渐渐暖和起来的空气中,我迅速地融化,无数坚硬的表皮组织、细胞,等等,等等,潺潺流淌下来,变成脚下的两个水洼。车厢左颠右突,水在车子的地板上无规则地颠沛流离,形成一个恐怖的图案。

  马达的声音。车子突突突地传递着靠站信号。木肤肤的女声说:“xxx到了。请下车。开门请当心。”我惋惜地望了一眼脚下的水洼。一个箭步,我一百八十度转身冲下车。车门在我背脊后面关上,向后一趔趄,又向前一冲,跌跌撞撞地朝没有希望的晴朗开过去。

  雨势不减当年。我不应该下来。无论从什么角度哪个方面讲,我都是不应该下来的。可是我偏偏下来了。我还立刻从头湿到脚、从外湿到里地向a的家走去。我一定要去见他一面,随便是为了什么。我大步快走,全身血液沸腾,鼻孔里冒水蒸气,好像一个会走动的电水壶——雨落到我身上,马上被烧开了。

  最后,我气喘吁吁地站在a家大楼的门口,伸手按防盗大铁门上标着402的按钮——402是a的住址。a的声音在门上那个小扬声器里,说:“谁呀?”我说:“我。”他马上热诚而诧异地说:“咦,怎么是你?你在楼下吗?”我说:“襄没城……”没说下去。我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里,离他那么近的这里。背后是雨,面前是门,他现在是全世界最接近我的人。我的喉头向后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很大声地哭起来。&nbsp&nbsp

  高考前十一个月 高考前十一个月(4)

  a说:“喂,喂喂喂,快点上来,不要站在那里发傻劲。懂不懂?”“嗒”一声,铁门开了。我不伸手,不挪脚,一动不动。a发急地说:“开门!开门会不会?上楼会不会?会不会?”我说:“你下来。”a稍微沉吟了一会儿,说:“外面下雨,下来干什么?做事想想清楚。”我说:“你借把伞给我。我没伞。”a飞快地说:“随便你!”之后就没有声音了。之后楼梯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a打开门,一闪身站在我的面前。我看见他——干燥、温暖、快快活活。眼泪像潮水那样涨满了我的眼眶,涨得无边无际。

  我们站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一小块干燥的地方。雨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坠下来,砸到地上,往低处涌。a说:“我们家里一桶纯净水刚刚喝完,你算是来送水吗?”我还是哭,说:“你听到今年防汛的消息了吗?据说今年潮汛很猛的。看现在这样子,大概是真的。”a笑起来:“你就为这个那么伤心啊?真是忧国忧民。”我笑笑,继续哭。雨穷下八下。

  a说:“解颐,还不是世界末日,你不要这个样子。”我看看他——他笑眯眯,露出一口白牙齿。我问:“会不会有两个一直很熟的人,到了以后走在路上碰到了就像陌生人一样,招呼也不打,看也不看一眼?”a迟疑了一下,越过我的肩头去看外面的滂沱大雨,说:“会的。”我追着问:“连看也不看?”a把伞在两手间递过来递过去,说:“会的。”我闭上眼睛,闭到紧得生疼。雨声灌进耳朵,从眼睛里流出来。

  a在眼皮外面拍拍我的头,说:“喂,干什么?睡在这里啊?”我摇头,说:“不是的。我喜欢你这件背心的颜色。”“喜欢么多看几眼,少收你点参观费好了。别闭着眼呀。”他很得意地说。我不响。半晌,听见他用温和的声音说:“你要想想看,你今天既没跟我打招呼,也不看我,却跑来借伞。其实我跟你早就不用打招呼,也不一定要看来看去了——都是那么里八嗦的人。你在怕什么呢?”

  我睁开眼。眼前是a让我定心的笑容。我说:“哦。”他的笑扩大了一点。有一会儿,雨声包围着我们。接着,a问:“定下来了吗?”我一听,扭头去看雨坠下来,砸到地上,往低处涌;叹口气,笑笑。“是不是很烦?”他问。我说:“是是是很烦。我知道我这个人很烦。我自己也很烦。烦死了。”他说:“不是不是。你不要说这么快。”说着拍拍我的头。我低头注视脚——脚精湿,看上去极恶心——说:“我就是不知道,决定不下来。不知道么就拖呀。拖到最后再说。还有很久好拖呢。”他说:“动动脑子。把思路理理清楚。做了决定,就不怕了。心情也就好了。要去抗洪救灾么也有力气了——总之是早点定下来,懂不懂?”我说:“哎呀好了,不要管它了。”

  a静下去。很久,只有雨水溅到台阶上。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一点,说:“解颐,说过了,以后总有要你自己决定的时候。总会有的。”我不响。一滴眼泪落到地上。又一滴。他叹口气,说:“到我家去找点衣服换换吧。那么湿。”我摇头。他又叹气,说:“那么,我送你回家?”我摇头,说:“伞给我。你回去好了。”他再三叹气,说:“走吧。送你去车站。”二话不说抓起我的手,撑开伞往外走。他的手心温暖,好像他的声音。

  还是回到刚才我义无反顾跳下车的车站上。他站住,我也站住。马路上空空的,汽车仓皇逃命。我湿淋淋地躲在伞下,凝望马路,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攥住了。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促使我不能自已地不断幻想着某一个可能性……到最后,我恍惚以为自己肯定会这样做了。像人快坠入梦乡时往往会猛地心悸而往清醒里退一退那样,我在长久的恍惚中突然吓了一跳,心脏用力地叫唤起来;我忍不住叫了声:“襄没城!”a在身边,赶快说:“怎么?”我痴兮兮地呆望着马路,说:“我在想,哪天我再去补习物理的时候,走到老师家那个弄堂口,要穿马路——我会不会突然站定在车子前面?于是车子就把我撞倒,轧过去,轧扁轧死了。我觉得这是极有可能的——越想这种可能性越大。也不为什么,就是突然站定了。那么,在弄堂口等我一起进去的同学看到我那个样子,会不会来救我呢?”“没事不要瞎说!”a大声说,把我吓了一跳。我缓慢地转过脸去,看见a的侧面——很气愤的一副表情。我怯弱地瞪着他,片刻,他转过脸,和气地端详着我说:“今天雨很大,你别忘了害怕。”说着掉头看天,喃喃道:“害怕是人身上的一样好东西。”说完,对我笑笑,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去看天:下雨的夜幕很低,摇摇欲坠的样子;路灯在这夜幕底下顽强地燃着光,像是硬要把黑重的夜往上撑,往上撑,直撑到云霄里头去,直撑到笼罩不了城市上空的地方去,直撑到永远看不见的所在去。我没动——不敢动。害怕突然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简直不敢去看马路。不敢动,不想动,我紧紧捏住他的手指,心脏的叫唤低下去,低下去。一刹那静得斗转星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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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达的声音。车子突突突地传递着靠站信号。我看车子一眼——唉,削削瘦瘦。a说:“上去吧。”把伞放进我手里。我说:“不要伞了。下车过马路就到家。你打伞回去。”他摇头,推我一把,说:“我无所谓。快上去,来不及了。”&nbsp&nbsp

  高考前十一个月 高考前十一个月(5)

  我跳上车,一转身往外看,看见a让我定心的笑容,雨水从他的头顶往下奔跑,飞流直下。车子向后一趔趄,又向前一冲,跌跌撞撞地离a而去。我看见他长时间站在车站上,蓝背心像上次那件蓝t恤一样,蓝得彻心彻肺。

  雨下不到a的头上。雨下不到a的伞下。

  从车站往家跑的时候,伞撑不住,人东倒西歪。推开家门冲进去,我从骨髓里往外冒寒气——冰点以下。妈妈气急败坏地给我换衣服、灌姜汤。一碗姜汤下去,算是有些许热气了。电话铃声大作——是a。

  a再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已经躺了两天,刚刚退烧。我津津有味地在吃妈妈做的冰糖梨,自豪得不得了。我嘴里,“天花板”上起了个泡,吃东西很痛。昨天晚上妈妈烧胡萝卜粥给我吃,今天早上又烧水果羹,让我吃起来不疼。现在又有很甜的冰糖生梨好吃。我有滋有味地吃着,慢慢吞吞。在我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a的电话来了。

  a说:“嗯,你现在听上去心里有底了。”我想:是吗?没回答他。他说:“声音定了许多。你不知道,你那天声音有多难听。”我说:“多难听?学给我听听看。”他说:“学不像。你现在文理科定了,是吧?”我说:“还没有。”他说:“是吗?那如果选文科,是加政治还是历史,你大概还要花很多时间。”带点取笑的口气。我说:“你不要急呀。总有结果的。”他说:“哦,是吗?现在变成你安慰我啦?”

  挂上电话,我躺下,眼看着外面。烈日炎炎。我想把自己晾到窗外去。我想像这么一幅图景:我悬在半空中——就我家窗外的晾衣架上。没有竹竿,没有衣架——那于我都不合适。我只得悬在半空中,悬而未决。我想把自己晒一晒,在大太阳底下翻过来,倒过去,好好晒晒——这是传统防潮去霉的方法。然后,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拿藤拍上下左右里外前后“啪啪”狠命拍打一通,就像对被子一样,拍得越重、声音越响越好。我在这节奏之下欢快地抽筋,一弹一弹。

  或者,可以把我拎到水龙头下面冲刷,用硬毛刷“哧哧”地刷,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再拿肥皂粉浸,浸了搓——放在搓衣板上,一来一去,刚劲有力。洗干净。彻彻底底的干净——把过去,把回忆全部洗掉。

  我原以为做决定应该兴师动众敲锣打鼓,犹豫再三权衡再三斟酌再三,吵吵闹闹哭哭啼啼才对。那天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我的手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金属表带扭得变了形。然后我把手表扔到沙发底下。我决定了。没想到做决定是如此简单。&nbsp&nbsp

  高考后六个月 高考后六个月(1)

  我居然是在1999年12月31日过去一个多月之后才又和别人说起了这件事。我和a说,和b说,还和c说。中间那一个月没什么印象——应当是在期末考试。碰到大学里第一次期末考试,我们都紧张得要命,我三次把准考证落在寝室里,还有一次是明明在书包里,可是我没能找到,到最后,老师说:算了,我认识你,你总是不带证件的。——说实话,这个监考的老师真不错。

  我还记得那个庞大的教室,一排一排坐着来考试的人,讲台前面堆满了书包,考着考着,最上面的那个书包会突然掉下来——“啪!”

  大学里出的考卷总给你一种考不出来也没有关系的感觉,其实却是很有关系、非常要紧的。大学就是这样假装宽容,极端虚伪不要脸。我恨死大学了。不过,那不等于说我在大学里的日子过得不好——还是很好的,只是那靠的并不是这个大学系统。我也不知道那靠的是谁。

  考完试的那一天,寝室里的人在理东西,准备回家。大家都有点儿未完全发作的歇斯底里,每个人唱着歌,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席卷下来,很痛快的样子。只有我横七竖八地斜在床上,(我们的床都在上铺,下面是写字桌。)脚耷拉下来,缩着头颈在喝牛奶,没什么别的动作。熊熊从门外折进来,手里拿了一块湿抹布,站在我的床下面,抬头看看我,说:“你怎么还不理东西?”

  “我不打算马上回家。”我说。

  我对床的jo本来撅起屁股对着我,在理东西,突然扭头惊讶地问:“你为什么不回去?”熊熊代我回答说:“我们都回去了,她一个人在这里,多逍遥!要不是想看电视,我也要留在这里,再住几天。”

  通通在理包,发出很大的声音,把许许多多东西都塞进包里,这时候也披头散发地对牢我说:“咦,好像是很滋润的嘛。”我瞥了她一眼,笑出来了,说:“通通,你今天很难看的嘛!”她一摸头说:“真的啊?”脸上很担心的神色。我说:“等一会儿你就背那么大的包去找你男朋友啊?像归还孽债一样的,不错不错。”大家穷笑了。通通气死,还击道:“你有什么好看?喝牛奶喝得嘴唇上一圈白的。”

  然后,她们——就是我的室友熊熊、通通和jo——就都回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寝室里。

  我是有闲阶级。其他人走掉之后,我开始用电水壶日夜不停地烧水(电水壶是校方规定的违章电器,我们藏了一个,比泡水方便得多。)我用温水漱口、刷牙,用热水洗脸——不管是在早上还是在晚上。我真的烧了很多很多热水,用满满一热水瓶的热水洗脚,每过五分钟就加一点水,一共洗一个小时。我在床上铺着电热毯,焐在被子里看书——在我的床头排列着堆积如山的日本漫画书,我整天活在魔法、情死、肌肉膨胀、世界末日的情节里。我从早到晚开着半导体,听许多许多的节目,要么是唱歌,要么是相声,要么是专家咨询,要么是股市行情。

  b打来电话,笑道:“你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我说:“我现在是有闲阶级。我是很闲很闲。”b说:“我看出来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我沉默了一会儿,半导体里报股市行情的声音钻到b的耳朵里。然后我说:“舒美。”“嗯?”“想不想来看看我?”b笑笑说:“好吧,我来了。”

  挂上电话,我走过去把门开开。就这样开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一直到b走进来。她跨进门,说:“咦,门开着么。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到?”我说:“不是的。打过电话之后我就一直让它开着,开到你来。”b走到我的床下方,叉着腰抬头看我,指指自己的头,笑眯眯地说:“你这里有问题啊?我来要乘两辆公共汽车呢,至少要一个小时,你开那么久门干什么?”我趴在床上,下巴沉重地搁在床档上,往下看着她,哧哧笑道:“我挂了电话去开门,两样事情一起做,就不用等会儿再爬上爬下了。床在上铺,就是太麻烦。”“噢,那么就是说,你不准备下来了?”b一边说,一边低头环顾脚下,拎起一只脚轻轻甩了甩,说,“你这里怎么这样湿?地板上一滩一滩都是水。”我说:“我刚才洗脚。”她惊叫道:“不会吧?现在几点?洗脚?”我从床上很吃力地坐起来,穿上裤子,开始从扶梯一级级往下爬,边爬边说:“没关系的,想到洗就洗呗。”

  我让b用我的大象杯子喝牛奶,然后我又拎了电热水壶去盛水、插上插头。b坐着打量我,摇摇头说:“你这个人。”我直直腰,坐到她对面的写字桌上。我们两个很高兴地对视着。她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毛衣,把脸色衬得非常白。我说:“舒美,你很漂亮的喏。”她说:“真的啊?我高兴死了。”我说:“真的很漂亮,比以前漂亮多了。你去不去染头发?”她说:“一起去吧。”我嘻嘻笑起来,说:“我要染成《相约2000》里面陈小春的那种红颜色,很红很红。”她也笑道:“那样的话,你爸爸不会让你回家的。”我说:“是的是的。他一开门,说,咦,这个小孩是谁?不行不行,我们不能收留你,收留了你,我们家解颐要不高兴的。”我们两个面对面哈哈大笑。随后我们又说了染发什么什么,说得很兴奋,说到一半,水开了。

  我拎起水壶,对牢脚盆把水冲进去。b说:“你还洗啊?”我抬头问她:“怎么样?你也来吧。”她笑笑,走过来。&nbsp&nbsp

  高考后六个月 高考后六个月(2)

  我和b拿了两把椅子,面对面坐着,把脚放在一个盆里,一起洗脚。她说:“我也发疯了,跑那么远来洗脚。”我说:“这是你的荣幸呀。”她说:“这句话应该我说吧?”我说:“是呀,所以我抢先说掉。”我低头看脚盆——她的脚和我差不多大,比我白一点;我们两个的脚丫默默躲在水底,相依相偎,很亲热的样子。我的床上,那个半导体依旧在喋喋不休。她问我在听什么节目,我说,不知道,只不过是让耳朵里有人在说话而已。我问她:“知不知道马尔斯健康茶?”她说:“不知道。什么东西?”我说:“广播里老是有人在介绍——就是患者打电话进去问,然后一个专家兮兮的人提出建议。这种茶好像什么毛病都能治的。”她问:“吸毒能不能治?”“吸毒是病吗?”我说。她没有回答。

  寝室里有一种闹哄哄的气氛——主要是那个半导体引起的。我不由想起从前,在高中里,下了课的时候,教室里也总是这样闹哄哄的,还有许多人在跑来跑去,草稿纸满天飞来飞去——那时已经是高三了,b和我不是一个班,但是她总是会跑过来,跑到我的座位后面,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往我背上一戳,我就回头说:你怎么又来了。那个时候,b总是问我a怎么样了,我总是说,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看他呀。说着,我也拿笔去戳她,一下又一下。我躲在墙壁的角落里,哧哧地笑,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一边戳一边说:张斓呢?张斓为什么不来?当时b和c已经很要好了,一天到晚在一起,连考试的名次也是一前一后地在一起:第一名和第二名,最好的和最好的。我在教室里,桌肚里面塞满了分数可怜的试卷,对b戳来戳去,鬼鬼祟祟地笑,叫道,张斓!张斓!有时候,c真的会从隔壁教室跑过来,慌慌张张地说:谁在叫我?谁在叫我?我们班所有人就大笑,c就把b领回去了。

  我叹了口气,往脚盆里加水。b问:“又怎么了?”我说:“我想想,从前高中里真是蛮好的,有个固定的教室。”b说:“有什么特别好吗?我不觉得。”我望着她,看见她那些趴在额头上的软扑扑的刘海——那么软,那么软,软得……我知道我始终是相信她的……有那么软的刘海的人……我总是很宝贝她的,可是过去我不懂怎么去宝贝她,因为她太厉害了——现在我还是不懂。

  我说:“舒美;我从前多么羡慕你和张斓啊!”她笑笑,头低了低,她的刘海,一层一层,软弱温存地趴在额头上。

  我说:“过去你们那么好,不管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太好了。你们给整个年级一种希望——就是说,一个人读高三也能像你们那样读的,也能读读书,谈谈恋爱,开开心心,风风光光。我们也不一定要和你们一样,我们也没那种本事——可是,有这样一种希望,就觉得好很多,因为发现事情不是完全像老师说的一样。茶余饭后,我们也有东西可以扯扯。”我说着,拍了一下她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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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一直很平静地笑着,等我说完,她抬头看看我,说:“你怎么好意思对我说这些呢?你怎么敢呢?你不怕我激动吗?你不怕我哭吗?”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应当怎么去回答她。我不是不怕,只不过……那也许只是因为我们把双脚如此亲密无间地放在热水里的缘故吧?我低头望着我的脚和她的脚,脚指头很自然地重叠着。我又加热水。我们没有说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半导体里,一个女人大声地描述着自己的健康状况——她有严重的偏头痛,什么什么。

  我正面望着b,望着她的紫衣服。一片沉重温暖的紫色,覆盖在她的身体轮廓上面,一点一点,微妙地起伏。毛线编结的一根根罗纹线,并肩从她的脖子往下奔跑下去,半路上,一点一点地起伏,一直到最后,到边缘,似乎打了个弯,在毛衣的里面又一直往上跑去了。我的目光吃力地打弯,打弯,打弯,打无数个弯。一片沉重温暖的紫色。我正面望着b,b那紫色的衣服、紫色的嘴唇、紫色的眼皮、紫色的刘海。我往后一靠,满眼都是紫色,把我的眼泪也熏出来了。b说:你不要这样,没什么好哭的。我说:怎么会没什么好哭的呢?她很慢很慢地说:因为已经不在哭的限期里面了。不在哭的限期里,就不要哭。

  b开始告诉我关于她和c。她的声音又轻又短,柔软得像她的刘海,湿漉漉地趴在她的嘴唇上。她问我:“你们是不是真的都觉得张斓很好看?”我说:“那是当然的。不要说我们了,上次很多人到我家去,连我妈妈也觉得他好看,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他是她的儿子。”b笑笑,说:“嗳,是的呀,我也觉得他好看。不过,两个人关系好的时候,再好看也没有什么,我总是很放心的——因为他会给你一种踏实的感觉,你不怕。要是开始有什么疙瘩,就不对了。”

  我问:“什么疙瘩?”“也不一定是什么具体的东西,只不过……”她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考虑,“只不过……打个比方吧:有一天杜霜晓到我们学校去玩——杜霜晓这个人么,你也知道的,最最看中张斓好看了,隔五分钟要夸奖一次的——然后,我会觉得他为了她的在场特别精神焕发,等她一走,他就变了一个人。这也许是我们两个的问题,也许只是我的问题……”我说:“你管杜霜晓干什么?她这个人最最喜欢去惹别人了。”“不一定是专门针对杜霜晓,其他人也一样的,而且,主要还是我和他在一起不如以前那么开心了。不过杜霜晓给我的那种感觉……”b开始代替我往脚盆里加水,“……我知道她肯定对张斓不感兴趣的,问题是……是的,她突然很喜欢去招惹张斓。”&nbsp&nbsp

  高考后六个月 高考后六个月(3)

  b说着,把脚从水里拔出来,然后,就这样盘腿坐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我也知道她的脾气,但是我心里不舒服呀。去年圣诞节那天(就是12月31日前几天),襄没城打电话给我,问我借书,顺便提起第二天晚上张斓又要和杜霜晓去听四重奏音乐会,问我知不知道。我有点闷住,想怎么张斓没告诉我。我说哦,你说‘又’是什么意思?襄没城说,他们以前也去过呀,你不知道吗?——我听出来,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就知道闯祸了。我挂了电话,心里面很难受,堵得要命。我明白,我不喜欢他和别人——特别是杜霜晓单独去听音乐会,但是我又不甘心这样去质问他。他对我不满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为另外有个人一直很喜欢我——那我又没有办法。那个喜欢我的人……算了,不去说他。”我一直注视着b:她的紫色毛衣衬着她的脸,在她脸上泛出一层紫红色的光,极好看。突然我相信那种光动荡了一下——是非常明显地动了。但是我没有响,我的脚还是在热水里。半导体在床上唧唧呱呱地说着,不知所云。

  “……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吃午饭。他说,我今天晚上有事。我私底下想,我知道。他说,嗯,晚上我要和杜霜晓去听音乐会。我说哦。他说,她有票子,问我去不去,我想你今天晚上有课的,所以就去了。我说哦。他想了想,说,你是上课吧?我说,是的呀,是上课。然后他就开始告诉我说,这个音乐会很灵的,他一直很想去听。我说嗯嗯嗯。其实我在脸上露出了一点不乐意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注意到,或者,不愿意注意到。

  “晚上我没有去上课——就是很赌气,不想去。我想赌一把:假如他注意到我不高兴,假如他还能够考虑考虑我,那么他很可能不去听音乐会的。于是我跑到他寝室去找他。他不在,他们寝室的van在……我就在那里打电话call他,我叫call台小姐连呼——我恨死了,我想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所以我也不管van在,就这样穷凶极恶。接着,我听到bp机叫的声音,一看,他把bp机忘记在写字桌上了——没有带去。我一下子瘫掉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瘫掉了。我瘫在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他的bp机,那个机器隔一会儿就响,隔一会儿就响,一直不停地响。他们寝室里只开着van的一盏小台灯,光线昏暗,让我觉得很安全,安全得即使我死掉也不会被发现,所以我就坐在那里哭了,bp机的声音就好像是我的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

  “van走过来——我还是被他发现了。我最最害怕的就是被他发现。他摸摸我的头,我像杀猪一样地大喊大叫起来。他很慌地说,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最后他把我一下子抱在怀里,说,你不用这么难过的。我听到他这样说,就抬头去看他——他的脸……说不清楚……很动人的一种样子。我静静地流起眼泪来,一滴一滴地流——你有没有一滴一滴地流过眼泪?人最伤心的时候,流眼泪就是一滴一滴的。我看着van——我心里很清楚,我要和张斓分手了。很难说那个具体的原因,但是当van叫我不用那么难过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把脚从水里拔出来,伸腰伸手去握住b的手。她还是非常平静——我觉得b真是一个超人。我问她:“难道你真的为了他和杜霜晓出去就和他分手吗?”她笑了,说:“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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