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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义的生活-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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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放不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总之我还是看得到a——我看到他在人民广场等我,在车站上走来走去、看来看去,还是那么相信他爱的法拉利、那么相信世界、那么相信他自己的运气。我看到他,可是我不能叫他,不能让他看到我,不能告诉他:我已经消失了,没了。我看着他,看到他把手插到裤袋里,又拿出来,脸上笑眯眯的——突然我哭了。可是我哭不了,我已经到了世界末日,我没有眼泪。证毕。

  我惶惶不安地伸长脖子朝车窗外面望。外面是黑暗。交错的车子像鬼一样纷纷掠过。汽车通过隧道,发出一种凄厉的呼啸声。车厢里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人说话——每次到隧道里,乘客总是会安静下来,四周一张一张昏暗的扁平的晃动的面孔,没有五官的忧心忡忡的面孔。我害怕。我怕当汽车开出隧道的时候,我们发现外面是一片灰白,而我们距离内环线外环线错来错去的那个暗无天日的上海已经无比遥远。我亲爱的上海。我亲爱的亲爱的a。世界末日请不要马上来!&nbsp&nbsp

  高考后五个月 高考后五个月(2)

  汽车开出隧道,驾驶员凭空感叹了一句:做人真是辛苦。车厢里的人都笑起来。我看到头顶上的高架,心一松,也笑了。

  我在人民广场下车,看见a。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又马上拿出来,对我招招手。于是我走过去,撞到擦到一个又一个人。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谢谢世界末日,谢谢它没有那么快就来——这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过的最幸运的事,比中福利彩票还要幸运。

  可是我怎么对a把这一切都说清楚呢?

  a说:“怎么那么慢?”我说:“车子在隧道口堵住了。你有没有发现隧道是很吓人的?”a笑起来说:“你真是有空。”“呸,”我说,“我没空。”他总是对我的话缺乏重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开始往前走去。也许说往前走是不正确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目的地,所以也说不上前后。我们只是开始走路而已,也许是前进,也许是倒退。无所谓。

  a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喜欢走路?”我说:“不知道呀。不知道呀。为什么呢?唉,知道就好了。”他说:“知道了就可以改了。”我很轻很轻地说:“是的。”

  好像我和他今天都正好在走路的状态里面,一上来就那么沉重。我说不上这是好还是不好。我们渐渐偏离了延安东路的轨道,走到旁边的小马路上去。有的人很讨厌高架桥下面的大马路,我倒不是。尤其是每次走在黄浦区的高架下面,我总是会想起71路——它朝外滩开,每次开进黄浦区,总要放一段录音说:您已进入黄浦区,该区正在建设什么什么卫生文明示范区,希望您遵守七不规范。听上去黄浦区是一个有很严重的洁癖的区。不过我知道,a是不喜欢这种大马路的。c总是说,a是一个最最讲究的人。第一次听说时,我还很惊讶地问c何以见得,c看看我,说,那当然。——似乎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

  我们从黄浦区走到卢湾区。卢湾区有那么多又细又弯的小马路,走得我头晕目眩。a带我在思南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大房子。那都是解放前盖在这里的,里面曾经住着可以整天谈恋爱的有钱人,罗密欧与朱丽叶。我说:“我真是喜欢他们院子里的大树。我最好也有这种树,树上爬着许多毛毛虫。”a说:“那你就去跟主人说,叫他们把树卖给你好了。”我把眼光从灰绿色的墙壁上移开,去看a。一望而知他是多么喜欢这里,这些沉默的忧郁的大房子。我说:“你不要不好意思么,喜欢就喜欢呗。”真滑稽,我居然说“喜欢就喜欢呗”,我说“呗”——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说过“呗”呢?真的没有说过。

  a说:“要是我有这么一幢房子,我就要订许许多多报纸,每天傍晚回家,一开门,脚下面踩的都是《新民晚报》、《解放日报》、《申江服务导报》。”我想象着a拿一大把钥匙稀里哗啦地开门,随即报纸像小猫一样涌到他的脚边,他就叹了口气:唉。我想那个时候的a一定非常非常苦恼,像永远生活在更年期那样苦恼。我说:“我还是最喜欢《申江服务导报》。”a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说:“没问题。”什么叫没问题?

  思南路上人非常少,既没有节日气氛,也没有世界末日的气氛。

  后来,我终于和a离开了思南路。我又开始敲打路边的每一棵行道树,就像这样一棵,一棵,一棵……很有节奏地敲打下去。a说:“你这个人为什么那么闲的啦?”我说:“嗳,是的。我就是的。”a说:“唉。”他苦恼起来的样子有点像小熊维尼:眉头微微地茫然地皱着,两只眼睛靠拢到一起,永远无限靠拢,永远无法合拢。我爱小熊维尼。

  我们离开思南路的时候,黄昏已经逼近了。1999年还剩不多的几个小时。a说:“让我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说着拉拉我的手,一笑。

  a带我去的是一个什么好地方呢?是什么好地方,一定要在世界末日到来以前——或者说,在世界末日的这一天——去看呢?总之,既然是有一个地方要去,那么心就很安,知道世界末日不会马上就来——我现在知道,世界末日是不会在半路上来的,它要来,总是早会挑一个大家的手脚都凭空荡下来了的时候。世界末日就是这么好,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东西。

  a带我去的是一幢非常非常老的房子,典型的解放前外国人住的高级公寓。它站在复兴路上,在它的前面是高架,更前面一点就是复兴公园。可是这幢房子好像对复兴路、高架、复兴公园这些东西统统置之不理。我们站在房子的大门口,肩并肩朝里看着——里面是一个昏暗的门厅,通向一座楼梯,楼梯背后的大窗户衬着铸铁的花样纷繁的栏杆,恍惚间隐隐约约有无数细小的铁屑纷纷落下。我和a依旧静静站在房子外面。a说:“从前这里是法租界。”顿了顿,又十分强调地重复一遍:“法租界噢。”说完,我们就走进门去了。

  其实我明白a强调这里过去是法租界的意思,但是那种意思确切到底是什么,我说不出来。

  门厅里铺着小块马赛克,拼出来好看的几何图形,过了那么久——不知道有多久——还是非常精致好看。铸铁雕花的楼梯,一级一级,爬到香酥的昏暗里。a在我前面走,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一步跨一级。每一个楼梯口装着一个很黯淡的赤膊灯泡,把黄|色墙壁照得更加黄澄澄的——除了被它照亮的那一小块空间之外,楼房的大部分都深陷在黑暗里。a说:“这种地方,哪里都可以藏几个鬼魂。”我身上冷起来,说:“屁!”他嘿嘿地笑,说:“不骗你。为什么要骗你?鬼么也没有什么好怕的。鬼要来找你,不过是想问你要点东西。你好好对它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它就会走了。你以为鬼都像你一样不讲道理吗?”我大叫一声,像个皮球一样蹦到a的怀抱里。a伸手摸摸我的头,带我继续往楼上走,笑眯眯地说:“哈哈,阴谋得逞。”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到他在很恶地笑。于是我也很恶地笑起来,说:“屁!你以为我就不是预谋的吗?”他也愣了一下,没话回答,只好叹气道:“啊呀,小姑娘不要总是屁屁屁的呀。”&nbsp&nbsp

  高考后五个月 高考后五个月(3)

  a一直带我爬到四楼,打个弯,穿过一条两边两堵黄墙贴得很近的短小走道,来到一个非常宽敞的阳台上。看起来阳台现在是做公用的,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废物,但还是看得出来非常精致,形状是弯弯的半月形,线条爽朗,好看得不得了。我过去趴在栏杆上,看见楼下的花园,还有花园里的一棵极端修长美丽的连树,不由大声叫唤了起来。

  我拉直了嗓子说:“襄没城,这是哪里?”a说:“这里就是我说要带你来的好地方。”我扭头看看a。他站在我身后,眼神很柔和很柔和,胸口很温暖很温暖——就像在我背后千年不遇的黄昏。

  在我们的对面,也是一幢年深月久的公寓楼,带着明黄|色水泥拉毛的墙壁。隔着一个小花园,黄昏渐近的阳光撒落在那明艳得幽幽散发出麝香气味的黄|色墙垣上,从它表面游离出许许多多金灿灿的粉末,像毒药溶化在空气里,侵入我们的心口,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兜个不停。我紧握着我自己的双手,看啊看啊,看个没完没了。我是如此热爱这里。这里实在可爱——暴灵无比。我爱这里爱得心痛。

  a说:“怎么样,这里?你来过这里,你就随时随地可以接受世界末日了。”a说:“这里简直就是我的世界末日。”a说:“喂,说话呀。”

  我笑笑。我深深呼吸,这金色的有毒的空气,这见血封喉的空气。法租界的黄昏——我爱得心烈烈作痛。我说:“襄没城。”a说:“怎么?终于说话了?”我说:“我想划船。”a说:“明天带你去划船。

  到黄浦江里去划。”我说:“我想看篮球赛。”a说:“我们到美国去看。要么我打给你看,比较简单,也精彩一点。”我说:“我想陈小春。”a气愤地说:“怎么突然想陈小春?为什么不想我?”我看看他,说:“你就在这里,我干什么要想你?”于是我们两个一起笑了起来。

  在我心底深处,好像养着一只金铃子,一直悄悄潜伏在那里,不响,此一刻突然感到异常温暖,就痛苦嘹亮地叫响了。

  我和a走出那幢美得仿佛世界末日的公寓,头顶直冒毒气,穿过马路去复兴公园。在路上,a说:“你为什么这样喜欢走路?”我说:“不知道呀。不知道呀。为什么呢?唉,知道就好了。”他说:“知道了就可以改了。”我很轻很轻地说:“是的。”

  我记得这段对白刚才在哪里说过了。一个人居然会两次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真奇怪。

  公园里有不少人在草坪上放风筝。我们四处转了几圈,因为中了毒,腿脚不稳,只好颓然坐在梧桐树下的长椅上。我对a说,我喜欢公园里的梧桐树,因为不去修剪,所以长得很修长,枝条都尽情舒展开来,一副十分健康优越的样子,那么美丽。a侧耳听着,说,嗯,嗯,嗯嗯嗯。

  a问我最近有没有在看什么书。我说没有,要么《上海电视》也算是书。a说:“我刚才看到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在看《须兰小说选》,想起来寝室里有个人也有这样一本,所以问问你。没什么。”我说:“须兰是谁?”他说:“不是谁。一个写书的人。”我说:“写得好看吗?”他看上去很认真负责地想了一会儿,笑笑说:“一行字比一行字大。一段一段分开来,间隔越来越大。”说着摇摇头,摇头的样子又幽默又谨慎。我想象了一下:一行字比一行字大、一段一段分开来、间隔越来越大的小说是什么样子?可是想不出来——一点点也想不出来。于是我对自己说,a的讲法实在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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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坐在令卢湾区居民喜闻乐见的复兴公园里,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懒得说。黄昏的风来把冬天的阳光吹走。那阳光是一个脚跟不稳的家伙,身体虚弱,心肠温暖,离开的时候,十个带毛茸茸手套的手指头在梧桐道和草坪之间游游移移。我注视着它,含情脉脉。我知道它要递给我一个不可告人的承诺,虽然我猜不出那是什么。我太笨了。活着的人都那么笨。不远处有个谁在拉手风琴——《桑塔露琪亚》;因为不熟练,所以拉得断断续续,变成像正在逝去的阳光那样游游移移的曲调,始终不肯下来、到我身边来,而在梧桐树光秃秃的高树丫上踮着脚滑来滑去。a悄悄地把手放在我的后颈上——非常温暖,三十八度半那么温暖。

  亲爱的,我说,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突然之间我成为像《桑塔露琪亚》那样老,老而无用,灵魂滑动在梧桐树的顶端,成天像电车般挂在空中滑来滑去。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a在我身旁松了口气,放在我后颈的手也软了下来。他看看我,眼睛深处满满地盛着至少一公升的虚弱。我明白,我也同他一样——我心里的一根弹簧松掉了,永远松掉了。我们相互对视,虚弱地笑着。以前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这样地知根知底、心心相印过——我们甚至可以触摸到彼此呼吸的形状。我久久凝视a——我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说:“好了。世界末日不会来了。”

  证毕。

  我和a晚上将与b、c他们一帮人在外滩会合。可是,因为世界末日没有来,复兴公园以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如此悲伤。未来如此悲伤。我现在不愿意再写下去了。饶了我吧。&nbsp&nbsp

  高考前十二个月 高考前十二个月(1)

  清晨六点半,我们不三不四一大帮人从野营基地走出来的时候,c问我:“昨天联欢会什么最好看?”我说:“你最好看。”他马上往后一跳,手搭在a的肩膀上,一副不敢领教的样子,说:“不要搞呀。”我说:“是的嘛,你是最好看。”a于是对c说:“她一定觉得很没劲,很不开心,很无聊。”我瞪他一眼,说:“呸,我为什么不开心?”他说:“不对。我看你坐在露天里一点表情也没有。一个人如果连坐在露天也没表情,那说明什么?”

  天知道a什么时候看到我一点表情也没有。昨天晚上我拍手拍了那么多,叫了那么多,叽哩呱啦闲话说了那么多,怎么没劲?我说:“呸!你在那里唱那个某某某郊外的晚上时,我一直在给你拍照。”c惊讶地凑过来说:“你都拍下来啦?”我说:“嗯。”

  昨天晚上全班的人都把嗓子给唱没了。可能人人都知道这将是分班前最后一次所谓班级活动,所以大家异常踊跃、积极、热情、兴奋、激动、失去理智、情绪高涨、精神错乱——怎么说都可以。这种火爆场面的确值得一照。这个班级是那么起劲。起劲地走上走下,起劲地唱歌,起劲地哄笑、拍手,拖人上去,喝彩,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头扔来扔去,起劲得异样。我们是在野营基地,在高二暑假的第四天,在露天,可是我们既没有天,也没有地,我们像一群浮游生物一样饱食终日、醉生梦死,我们幸福地唱着啦啦啦,在流光溢彩、充满烤鸭香气的空气里荡来荡去。

  a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我和b坐在旁边看。我就坐在原地,以同一角度给a拍照。a穿着一件蓝t恤,说不出是一种什么蓝,总之是非常非常蓝的一种蓝,蓝得一点渣滓也没有,蓝得彻心彻肺。我看着a在这种蓝里面,不咀白为什么他在这种蓝里会那么好看。他那个人就像一面蓝色的旗,没有什么分量,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歌声中迎风招展。b说,哎哎哎,注意点。我说,干什么?她很恶地笑,说,你干什么看着襄没城两眼放光?我说,什么两眼放光,我是目露凶光,我在想把他那件好看的衣服抢过来。b又很恶地笑,说,呸。于是我就不响了——像b那么聪明的人,总是把别人的话不当话。又坐了一会儿,b站起来说,现在我不妨碍你目露凶光了,我也去唱歌,我也唱苏联歌曲。于是她走了。

  又坐了一会儿,a唱完歌走过来,坐在b刚才坐的那块地方。我故意拍手给他看,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要嘲笑我!”然后说:“你是不是无聊?”我诧异地看看他。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问这句话了——他凭什么这样认为?我就很凶地说:“屁!”然而a没有嚷嚷什么”哎呀小姑娘不要屁屁屁”,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过头去欣赏正在大唱特唱的b。我望着他像面蓝旗一般的背,突然发现四周围已经很黑了,真的是极黑极黑——虽然他们在树上挂了灯,但在a这面蓝得没法再蓝的旗的映衬下,周围实在已经很黑了。

  a一直在欣赏b唱歌,我一直在欣赏a的蓝衣服。他没有回头,突然出其不意地说:“这么垂头垂脑的。”我愣了愣。他转过身,说:“这次集体活动是我筹备的,你这么垂头垂脑,我多没面子!”我听他说话,目瞪口呆。夏夜的风吹到我脸上,可能因为这里人太多,风里也全是人的气味——也有a的气味吧?a的气味应该是蓝兮兮的那么一种东西。

  我说:“襄没城,你这个人责任感未免太强。”a笑起来,摇头晃脑,得意地说:“你知道吗?这种集体活动筹划起来,人的头要报废的。我这个头——喏,就是这个,”——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可以送给这里作纪念,以免它死无葬身之地。我自己留着没有用——已经报废了。”我对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他问我:“嗳,高考结束那天,要不要也像今天这样玩通宵?”“像今天这样?”我叹气,说,“怎么会像今天一样?”今晚之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各奔东西,一个个决绝地奔赴考场、赛场、竞技场、战场,拼个你死我活——怎么还会像今天一样呢?a没有理睬我,依然兴高采烈地说:“我们商量过,准备高考结束后组织十个人到敦煌去。人选都定好了,里面也有你。”我有点想笑,但没笑。稍微别了别头,正好f笑得张牙舞爪的面孔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目送她走过去,看见她开始和b一起唱歌了。四周一片喧嚣。

  我问a:“你跟谁商量的?”他就说,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他说:“去不去,你?”我还是有点想笑——他们说说去敦煌,就像去一趟人民广场那么简单。我说:“能去当然是去的。最好像今天这样,全班一起去。”我直了直腰,看空地上其余的四十几个人在夜幕下唱歌、笑闹、吹牛。这个晚上的确很美,很好玩。

  a和我坐在一起,没有动。这样坐了很久,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抬起头开始观察天空,一直观察下去。我在旁边没有事做。今天晚上,我非常地安于这种没有事做的状态,真是开心,难得可以理直气壮地没有事做——真开心。我在悲壮地浪费时间,浪费我的年轻的生命。我悲壮地跟a坐在一起。a这个人……这个人。

  像这样待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他突然伸直手臂兴奋地说:“啊!飞机!”是有一架飞机飞过,在空中画了根对角线。我所看见的其实不是飞机,而是飞机上的几盏灯。我说:“你干吗对飞机那么感兴趣?”a万分神往地目送那几盏不红不绿的灯光远去,消失,一去不返,然后慢吞吞地说:“等哪一天有了钱,我一定要买一架飞机,自己飞到巴黎去玩。”我爱理不理地听他胡说八道,不响——他这种话,有谁会去理他。只是a开始来劲了。他坐在我的身边,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天上有一架飞机,几米开外有许多人在借酒撒疯——他就这么开始说他怎么怎么向往巴黎,巴黎多么多么好,他说他倾家荡产也要到巴黎去一次,又说以后有钱了一定带我到巴黎去。我马上说,好的呀好的呀。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不怀疑他到那时究竟还认不认识我。&nbsp&nbsp

  高考前十二个月 高考前十二个月(2)

  这天晚上,我们班一定还有好多人许下了和a这些屁话同一类型的承诺。这跟我们喝的酒是有关系的。但除酒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很难说。

  a喝过酒之后,很像老头子,对随便什么事都津津乐道。到最后很多人都睡觉去了,还有一两个人在哇哇大唱;至于a,则依旧坐在原地,手里捏着酒瓶子,喋喋不休。在a的周围,泥土和砖头的小缝隙里,数不胜数的小虫子和他一起喋喋不休。a穿着像一面蓝旗似的t恤、白色长裤、黑漆漆的nike鞋子,站起来走了没几步,就又跌坐在地上,手挥来挥去,很像昆虫大王。

  离开野营基地的湖畔是在清晨六点半。其他人都走得比我快,我一个人拖拖拉拉慢慢吞吞。a和c在大门口等我。汽车发动的时候,绝望抓住了我,扼住我的咽喉,我哭都哭不出来。选物理还是选历史?我有一个暑假的期限来选择。b坐在我旁边,还在唱。a背过身去穷看越来越小的野营基地,大叫:“啊,真是杰作!这次活动实在是杰作!”满车厢的人都跟着他一起叫,c也叫,b也叫,我也叫。我们借着最后一毫升酒劲叫到魂飞魄散。我个人认为大叫是a这一次筹划中最出色的创意。

  又一次和a一起走在这座城市千万条惹人生厌的马路中的一条上时,a问我他昨天说了些什么。我说:什么?没什么。他不相信,一定要知道。我只好叹口气,老老实实地说:“你说你要到巴黎去,还要带我去。你说香榭丽舍大街两旁可以停飞机。你说你要买一架飞机。你还说,你上次社会实践去学工的那个厂很好玩,你以后要带我去玩。你说那个厂像一个世外桃源,所有工作看上去都舒服得不得了,工人干活慢吞吞、懒洋洋,里里外外都像快要倒闭的样子,可是效益还过得去。你就觉得在里面开心得要死,还说希望下次带我去玩的时候他们不要关门或者整顿,否则多么没劲。你还说高考后要带我去敦煌玩。反正你总是要带我去哪里哪里,好像我这个人带来带去很容易一样。”

  我说的时候,a一直在笑,到后来笑得连单肩背书包也掉下来了——先掉到手上,然后“啪”掉到地上。我警惕地说:“干什么?”他笑道:“我很崇拜自己呀,干什么。”接着又迫不及待地问我:“我还说什么?”我想了想,告诉他:“你说,天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担心刮风下雨以及会不会塌下来的,地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害怕地震岩浆以及会不会裂开来的,时间这样东西么是专门让人觉得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全宇宙的。可今天晚上我们五天无地,时间也没有,所以可以非常开心。”a笑了又笑,最后说:“可是这个晚上还是过去了。”

  后来我们看见路边在拍电影。不知道是什么片子,演员也不认识,只看见水车在喷水,造成下雨状,建筑物上还拉了好几条横幅,上面写着:“庆祝上海解放。”a凑在我耳边说:“看到没有?今天是上海解放,你要注意点。一副苦瓜脸,人家会把你抓起来。”我说:“屁!”a说:“哎呀,说了十万八千遍,不要屁屁屁。”我龇牙咧嘴地笑笑。反正这个晚上已经过去了。

  a说:“你现在是不是真的没劲?”我点头。他说:“你现在想干什么?想到哪里去?我带你去做。”我说我不知道。他叹气。我也没有办法不让他叹气。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太多了:一会儿是敦煌,一会儿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厂,一会儿是巴黎,一会儿又是我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a送我到车站。我说,再走一站路好不好?他说,不行不行,今天是坚决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了,我必须回去补充睡眠。我说,你不是说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吗?他笑道,前面一站是你想去的地方?还是你家是你想去的地方?我一听,就更加灰头灰脑起来。我们站着默默等汽车,突然我悄悄地跑远一点,眼巴巴看a像一面最蓝最蓝的旗那样飞扬不已。我使劲地盯着他,想把这种蓝颜色牢牢记在心底——多嘹亮的蓝色,亮得像在大声歌唱。我想:唉,他活这一世,真是值得。

  车子摇摇晃晃地开过来了,那么破声音又那么响,简直是辆战车。a说:“回家跟家里人商量好选什么,打电话给我。找个地方认真看看书,懂不懂?”我没有响。他塞了一个一元硬币给我。

  回到家,我坐下来。妈妈问:开心吗?我说:开心。妈妈说:我看你不开心。妈妈理解的开心就是踢开门大吼大叫大嚷大笑,口齿不清地把每分每秒包括几点几分几秒上厕所都口述一遍。我没有。我说:吃饭。吃完饭,我去洗澡,一边洗澡一边哭。我没有不开心,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我们坐在那里说话、闹、唱歌,一会儿是这几个人,一会儿是那几个人,玩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还喝酒,还喝醉了……可是现在,野营基地没有了,晚上没有了,蓝色的旗也没有了,飞机早已消失,我坐在离酒最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有一件事,也许是在我有点醉了的时候发生的,我也分不清到底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但我总是重复地想起那个情形——四周已经很安静了,大家都迷迷糊糊的,我和a手挽手在砂石地上走来走去。路灯在老远老高的地方,灯光把地上的影子拉得无限长。我和a在这块空空的地上走,想办法使地上的影子看上去像一个人在走——两个身体并在一起,两双脚走着同样的步子,就那么陶醉其中,自得其乐地走了好久,好久。那时月亮也没有,星星有一点,天上一大朵一大朵云,凹凹凸凸。我们走,走,走,走,走。&nbsp&nbsp

  高考后五个月 高考后五个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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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在装斗鸡眼,不知是因为这个样子可爱呢还是因为这个样子好看,或者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就是一直喜欢装。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我都记不真切究竟是什么时候。大概因为我缺少装斗鸡眼的天分,我学了很久也装不好,最后好像是碰到一个亲戚家的男孩子,装斗鸡眼极其熟练,我得了他的真传,再假以时日,终于学会了。于是我特别兴奋,整天装呀装呀,装个没完没了。可是我爸妈都有点反对我这样,我在家里一装他们就数落我。他们说不出什么能成立的理由,就是心里很别扭所以显得极其蛮横不讲道理。我妈有一次说,下雨天做斗鸡眼,就斗不回来了。我听到以后特别怕,可是到了有一次下雨,我还是忍不住做了一下。当时心情紧张得要命,好像在拿自己的下半辈子做赌注——不过,结果还是斗回来了。从此以后爸妈的绝对权威就宣告消失。

  这件事是以我哭得稀里哗啦而告终的。有一次,我又傻乎乎地跑到爸妈房间里,对牢他们做斗鸡眼。谁知他们马上狠狠骂了我一顿。我有点闷住了,不知道他们凭什么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来骂我。我先是依旧嬉皮笑脸,一直嬉皮笑脸到讪讪的,最后实在挂不住了,就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哭了整整一夜,梦里也在哭——那是我从小到大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大人和小孩都是很奇怪的:大人会为这种事大光其火,而小孩又会为这种事哭得如此伤心。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做斗鸡眼了。

  为什么我要在讲述1999年12月31日夜晚到2000年1月1日凌晨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之前来讲这个斗鸡眼的故事呢?我也说不清楚。也许仅仅因为,它们都是那么伤心的事情吧。

  我本来还以为可以一生一世不停地做斗鸡眼,一直做下去的。谁知道一切结束得那么早。我想起来了:好像没有哪个正常的大人会喜欢做斗鸡眼,可是有那么多小孩在做斗鸡眼——那些小孩后来都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有人来问我,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也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不停地做斗鸡眼,做到做不动的时候为止。

  我有那种心痛的感觉——就是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发生了。一去不复返了。

  1999年12月31日的傍晚,我和a离开复兴公园,就到外滩去。在路上,a说:“要不要现在去吃晚饭?估计再晚一点就哪个饭店也挤不进去了。”我说:“不会吧?那么严重?”a说:“你看看路上,现在这里就那么多人了,等一会儿到南京东路外滩那里,肯定挤得要打起来的。”我害怕地说:“真的啊?”a笑道:“咦,你怕什么?等—会儿和张斓他们会合了,那么多人,谁敢惹我们?做事要动脑子,懂吗?”我听了,看看a,心里很崇拜地痒起来。

  于是我们就到麦当劳去。里面已经是人山人海,工作人员忙得前胸后背两大滩湿的。a皱着眉头说:“吓人哦。”我说:“怎么办?”他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伸直脖子往餐厅深处看,接着非常开心地笑起来,说:怎么办么,就要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呀。”说着就拉我朝里面走。

  每张桌子旁边都站着四五个人等座位,面相很凶的样子。a带我一直一直走,最后,在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边,我们找到了正在笃笃定定吃汉堡的b和c。

  b正好面对我们,看见我们之后,一直笑眯眯的,不动声色。c背对着我们,很迟钝的样子,什么也不知道。我们站在他背后看了一会儿,欣赏他把番茄酱塌到薯条上,慢条斯理地,塌得非常均匀,塌完之后,他就把那一根根红通通的薯条塞在b嘴里。c在大家面前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即便傻也傻得有绅士风度,现在看到他这种行为,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洋相。我靠在a身上,窃窃撮撮穷笑八笑,c居然一点也没有发现。b吞食着薯条,也一声不响,好像是特意要c出洋相。于是我从他背后伸出手,抢过他刚刚塌完番茄酱的一根薯条,吃掉了。

  c满脸惊愕的愤怒,转过头来,看见我和a,愣住了。随即,我们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c气鼓鼓地质问b:“你为什么不告诉我?!”a说:“咦,干什么?不是挺好的吗?”我在旁边附和着a说“是呀,不是挺好吗?”c气得脸都绿了。我和b笑得缠在一起,分都分不开来。

  a说:“你们倒坐得很开心。可以让给我们坐坐了呀。”c说“帮帮忙哦,我们两三点钟就坐在这里了。否则怎么可能坐到位子?你以为我是超人啊?”我说:“是的呀。你们两三点钟就坐在这里,一直坐到现在。你们坐得累不累?和我们交换一下呀。”b笑着站起来,说:“好吧,就让你们坐坐,坐一会儿再换回来。”c于是也站起来,顺便在a的头上打了一下。

  a去买吃的,c去上厕所。b趁机凑到我耳边说:“你看坐在我们旁边那两个中年人。”我斜眼一看——果然是一男一女夫妻模样的两个中年人。b说:“他们坐在这里,看到我和张斓,恨死了。现在再加上你们两个,他们要把晚饭全部恨出来的。”我笑又不敢大声笑,小声问:“你怎么知道?”b说:“看出来的呀。不要太恨哦,恨是恨得来——”于是我又斜眼看了看那两个人——果然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板着面孔,一直在闷头吃东西。我转过头对牢b,两个人偷偷摸摸地笑起来。&nbsp&nbsp

  高考后五个月 高考后五个月(2)

  窗外天开始擦黑了。b说:“我们要快一点。等一会儿说不定外滩要封起来的。”我担心地问:“真的要封?”b发急道:“啊呀,你这个人怎么不动动脑子。难怪襄没城总是要说你。人太多了,不是要掉到黄浦江里去的吗?”我恍然大悟地点头,说哦——。真的,b和a都是脑子那么灵活的人。没有他们,我可怎么办。

  麦当劳餐厅里在放节奏很激烈的音乐,轰得人头要裂开了。我说:为什么他们总放这种音乐?”c正好上完厕所回来,在一边站着,说:“人多,叫你们吃完了快走,不要总是磨蹭磨蹭。特别是——喏——像你这种人,动作慢得要命。”我看看他,又往柜台那里看,怪道:“咦,襄没城怎么那么慢?我去看看。”

  我在取吸管的小台子前找到了a,就去拍他的背。他回头瞥我一眼,一手很吃力地端着放食物的托盘,一手拿着一根吸管给我看,说:“这根是蓝条子的。我还要拿一根红条子的出来。怎么都是蓝的。”我听了他的话,看看他一本正经的面孔,差点晕倒在地上。我捏起一根吸管,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给他看——这种吸管有二蓝二红四根条纹,他看到的全是蓝条纹那一面。他一看,二话不说,端着托盘就走了,连背影也流露出认为自己愚蠢至极的懊恼样子。我拿着两根吸管跟在后面,一直笑。

  到桌子上,我把他的傻事告诉b和c他们听,说:“傻哦。”他们也笑了一通。a脸通红,埋头吃汉堡,又是小熊维尼的样子。太好玩了。

  走出麦当劳的时候,我和b在前面。a赶上来对我说:“怎么样?我有种感觉,就是会在这里碰到他们两个。”说着,指了指我身边的b。b看看他,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们四个人一起朝外滩方向走。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是一点没有天黑的气氛——路上都是灯,连天上好像也都是灯,店全开着,店里店外人山人海,整个城市都亢奋得要命,男的女的戴着彩纸做的乱七八糟的帽子走过去。a和c很快就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与我们擦身而过的时候,a侧头说:“你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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